龍懋勤 四川達州人,男,巴金文學院創(chuàng)作員,九十年代后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多次獲省級文學獎,現在達州市通川區(qū)文體局工作。
一
經過三次高考,我終于考上了一所大學的中文系。雖然是地方大學,我也很滿足了。農村出來的孩子,一個已經二十三歲的青年,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我幺舅,我也許跨不出這艱難的一步,如果沒有經過一年充滿血腥的打工生活,我也許不會破釜沉舟再上考場。當我白天獨自坐在校園的柳蔭下,當我夜夜入夢的時候,我都會時時想起我的幺舅,我都會問,幺舅,你現在還好嗎?
兩年前的金秋十月,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大巴山,前往廣州,去投奔我幺舅。幺舅叫龐士烈,早年到廣東打工,現在是個小老板。那年,我已經遭遇兩次黑色七月,均以十多分之差榜上無名,連大專線也沒上。我徹底失望了,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頭,我爸叫我跟他學裁縫,好歹有個糊口的手藝,被我斷然拒絕。其實我心里還有一個夢,只是不愿說出來。爸爸拗不過我,只好說,那就到你幺舅那里去看看,散散心也好。只要你還想考大學,爸爸媽媽砸鍋賣鐵也要支持你。爸爸給了我三百元錢,送我上了火車。就這樣我離開家鄉(xiāng)到了廣州。
我走出廣州火車站的時候,早晨天剛剛放亮,東方那片灰白正慢慢向高空浸染,潤濕了若隱若現的云朵,朦朧一片。放眼一望,心里既興奮又彷徨。我以前到過縣城到過市里,但從沒有到過重慶、成都。今天一下來到更加繁華的廣州,滿眼高樓大廈,車流似水,人流如潮,一下有點見了世面的感覺。但是,站在這人頭攢動、個個面冷如鐵的廣場上,舉目無親,我一下又失去了方向。幸好有幺舅在這里,我不用像其他農民工那樣,挎著背著一個大編織袋包包,里面塞滿了薄棉被破衣爛衫。我只帶了一個雙肩挎的便宜的帆布旅行包,里面裝了一些換洗衣服,還有十多本小說、詩歌、散文、故事方面的書。那是我的寶貝。我是個中等個子,瘦瘦的、白白的,加上一副近視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子。
我正在東張西望的時候,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竄了上來,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小兄弟,住旅館吧,我們那里便宜,還有小姐。我說,我是來廣州上學的。那婦女笑了笑,有出息呀,小老鄉(xiāng)。我紅了紅臉說,我一聽你那椒鹽普通話,就曉得你是四川人了,大姐,我是學生。婦女說,學生,學生就不吃五谷雜糧了?我們那里經常也有大學生來耍,小兄弟,有沒有興趣?我漲紅了臉說,大姐,我要趕到學校報到,對不起,我走了。我不敢多說話,頭也不回就溜了,生怕再上來幾個人纏住我脫不了身。老鄉(xiāng)整老鄉(xiāng),騙你沒商量,我多少也聽說過。
廣場上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男女,我茫然四顧,不知該往哪個方面走。這時,又有一個打扮妖艷的女子向我走來。我雖然已經二十歲,算個成年人了,但畢竟是山里娃子,沒見過世面,和班上女生說上幾句話就臉紅,現在更是不敢與女人說話。什么迷魂帕呀,噴口氣就暈呀,那種龍門陣聽得太多了。我心里一陣緊張,急忙向一個書報亭走去,我看見那里有人在打電話。幺舅在佛山搞工程,我曾看過地圖,好像佛山離廣州很近。我決定給幺舅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我怕上了黑車,上當受騙。一個小書呆子,出門在外,比驚弓之鳥還狼狽,鳥兒還可以東南西北亂飛,人呢,四方八面都是陷阱,連邁哪只腳都有點迷糊,笨人只有笨辦法,等親人。我幺舅是不會算計我的。
打了電話后,我不敢亂走,連背包也不敢放,就在書報亭旁邊傻傻地等人。我想,來買書報的人大都是有點文化,不至于打我的主意。還好,等了不到一個小時,我遠遠地看見幺舅朝我走來。他穿了一件米黃色夾克衫,一條淺黃色褲子。我興奮地朝他招手,幺舅。幺舅走到我身邊,笑了笑說,全娃,沒碰上壞人小偷吧?我靦腆地苦著臉說,還……還好,沒丟東西。幺舅說,你這個娃兒,不想讀書想出來打工,哎,沒出息,跟我走吧。我的名字叫蘇福全,小名叫全娃,大人長輩都這么叫我,比叫名字更親切。我問,幺舅,是不是去趕班車?幺舅笑著說,你們鄉(xiāng)下才叫班車,城里叫公交車、大巴、中巴。我今天是開了小車來接你的,你小子享福了吧。我驚異地問,幺舅,你有小車啦?幺舅說,走吧,哪來那么多話。我不敢再問,心里還在想幺舅剛才那話,你們鄉(xiāng)下,好像他已經不是鄉(xiāng)下人,當了老板,有點居高臨下了。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出氣都粗了,想必是錢撐著。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臉,其話不假。
我跟著幺舅來到停車場,走到一輛黑色的小車旁。我不知道是啥型號,后來才曉得是桑塔納2000,只是車身不太新。幺舅招呼我上了車,我沒關嚴車門,幺舅又下車把車門當地一下關緊。幺舅重又上車,把車慢慢滑出停車場,他問,沒享受過吧?我說,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幺舅說,你小子,語文學得好,說不定以后能當個耍筆桿子的。我說,那是夢。幺舅說,有夢就好,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連夢都不敢做的人,就只有啃草了。幺舅從小就膽大,怪不得他能當老板,別人就不行。我朝他討好地笑了笑說,幺舅,我小時候是你的尾巴根,現在當你的小學生。幺舅說,膽子是天生的,不是學來的,坐好,我要飚車了。
車子開了起來,開始我還很興奮,屁股在座墊上挪來挪去,眼睛朝外東張西望。車速越來越快,不大一會兒,高興勁兒過去了,覺得頭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直往喉嚨上冒。幺舅問我,有點暈車是不是?我艱難地說,享不來福,心里難受,沒有坐小車的命?幺舅說,把車窗打開,要吐吐到外面去。我一時心慌,不知道該按哪個按鈕搖哪個開關,幺舅伸出右手按了一下,車窗唰地一聲落了下來。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頭伸到車窗外,“哇哇”地吐了起來。幺舅說,全娃,你小子開不得洋葷,破一回身,以后就好了。我一邊吐一邊心里恨自己不爭氣,剛和幺舅一見面就出洋相,讓他瞧不起了。
小車到了佛山市城郊一座居民樓前。我們下車后,幺舅從車的后備箱里拖出一個罩子,把車蓋上,我連忙上去幫忙,又拉又扯。那時,我還沒有車庫的概念,只是說了一句,幺舅,車子不開到屋里去,多不安全。幺舅說,沒有車庫,只有將就,今后有別墅就好了。我雖然是山里娃子,也還是知道別墅這個名詞。我想,幺舅連初中都沒畢業(yè),現在要買別墅了,真是讀書有用也無用,我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眼前這座樓很舊,有五層,只有一個樓道,就是通常所說的一個單元。我跟著幺舅上了五樓。幺舅按了門鈴,不大一會兒,門開了。我跟著幺舅進了屋,抬頭一看,客廳里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穿著一身碎花花的棉質休閑裝,人長得很豐滿,瓜子臉,雙眼皮的大眼睛很亮,膚色很白,還算有點姿色。我只瞥了一眼,不敢多看,也不好稱呼。那女人說,士烈,這就是你外侄?小伙子很精神嘛,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哪里像個出門打工的。幺舅笑了笑,全娃,這是小麗,你今后就叫小麗阿姨。小麗大大咧咧地說,叫小麗也行,小麗姐也可以。幺舅說,那咋個行,輩分不能亂。
我紅了紅臉,叫了一聲,小麗阿姨。小麗說,你們還沒吃飯吧?我馬上去弄飯。幺舅說,少獻點殷勤,等你弄好,又該吃夜飯了。我們出去吃,全娃剛來,當幺舅的應該接風洗塵。我說,不麻煩了,煮碗面條就行了。幺舅說,那咋行,你爸你媽養(yǎng)了我七、八年,感情深呢。你從小就是我的跟屁蟲,開口一個幺舅,閉口一個幺舅,跟我到處跑,我喜歡你呢。走吧,幺舅請你嘗嘗海鮮。面對幺舅的熱情,我也就不再假惺惺了。
二
幺舅住的這套房子只有五六十多平方。因為是租房,沒咋個裝修,只有一些簡單的陳設和幾樣電器。兩室一廳一廚,房子極普通。奇怪的是,客廳的柜子上卻有一堆書,除了建筑方面的書,好像還有一些法律方面的書。我想,幺舅硬是成精了,竟然研究起法律來了。初來乍到,我不敢開幺舅的玩笑,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幺舅愛學習了。
幺舅和小麗說話隨便,動作輕佻,有點打情罵俏的樣子。我不用問,也知道他倆的關系。憑猜測,小麗恐怕只大我兩三歲,叫阿姨真有點羞于出口。小麗不認生,一口一個全娃,叫得我臉一陣陣發(fā)熱,不敢看她。我知道自己憑著一米七六的身高,有棱有角的方臉,一副黑框眼睛,對女娃兒還是有幾分吸引力的,至少比幺舅個子高一點,比幺舅長得帥氣一點。中午在飯館海吃海喝了一頓,晚飯也就草草吃了一點,洗過澡后,我想和幺舅擺點龍門陣。但小麗老是纏著幺舅,一會兒摟著幺舅的脖子,一會兒又坐在幺舅的腿上。幺舅的手也沒停著,老在小麗的身上游走。我看得臉紅筋脹,該說的該問的都不曉得從哪里開始。我只有不看,一心盯著電視,卻什么內容也看不進去,心里亂亂的。
后來幺舅幫我解了圍,他說,全娃,你這兩天趕車累了,早點睡,那間小屋已經收拾好了,你就暫時住吧。我笑了笑說,幺舅、小麗阿姨,那我就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城市的夜很不安寧,先是浴室嘩嘩的流水聲和嬉笑打鬧的聲音,攪亂了一個小伙子的心。男女之事,我雖沒經歷過,但多少也知道一點,也偶爾看過幾回黃色錄像,曉得是咋個回事。近在咫尺的男女調情,讓我渾身燥熱不安,瞪大了眼睛,細細地聽著外面的熱鬧。半個小時過后,男人的放肆的喘息聲,女人尖利的呻吟聲,更讓我心神不定。我翻身下床,將門關上,但聲音還是關不住。我想聽那聲音,又不敢聽那聲音,心里矛盾極了,就這么睜大著眼睛熬著。隨著聲音漸漸地消逝,我的思緒也漸遠去,回到了山村,回到了我的童年,幺舅的少年,幺舅的一些經歷在我眼前活躍起來。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一個小縣的鄉(xiāng)下,地處偏僻,是個貧窮的小山村,海拔上千米的山就有好幾座。我家就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叫龐家坡。這里離縣城有五六十里,山腳有水路通縣城。鄉(xiāng)里雖有早年的機耕道通村里,但年久失修,只能供小四輪拖拉機在泥路上跳舞,翻車摔死人的事時有發(fā)生。這些年,農民雖然餓飯的少了,但離小康還是很遙遠的事,要是遇上子女讀高中上大學,災病臨門,可就慘了,只有聽天由命。一輩一輩受窮,年輕人出門打工掙錢是唯一的出路。
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我媽是老大,兩個姨媽嫁得比較遠,照顧我幺舅的事只有落在我媽頭上。我老爸姓蘇,是個轉鄉(xiāng)的裁縫師傅,雖然有一身好手藝,但鄉(xiāng)里的裁縫也是王小兒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每逢年關或新娘子出嫁,新媳婦過門,往往是鄉(xiāng)間裁縫最忙的日子,做新衣、打被蓋、做枕頭、縫蚊帳,活兒多著呢??涩F在,幾塊錢十幾塊就可以買件衣服穿,雖然料子不咋樣,但樣式新鮮,不比鄉(xiāng)下裁縫做的衣服,土里土氣。這一來,苦了我老爸,英雄無用武之地,除了給老頭老太婆做幾件衣服或壽衣,縫縫補補舊被子舊蚊帳之外,很難攬到其它活。我家的日子過得緊巴,但也無可奈何,也許過不了多少年,鄉(xiāng)下的裁縫也和鐵匠一樣,成了漸漸消逝后留在人們記憶中的手藝人了。
幺舅從小很頑劣,不愛讀書,在鄉(xiāng)里初中混了兩年就輟學了。家里缺錢是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幺舅在學校里打人受了處分。他一氣之下就跑了,幾天不回家,害得我媽和我爸四處尋找。他竟然跑到百里之外我二姨家去了,是二姨送他回來的。我媽歷來心疼幺舅,百般將就他,他是繼承龐家香火的唯一男人,三個姐姐都寵著他。我媽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只是哭著勸他回學校去。他昂著個腦袋就是不答應,我媽沒辦法,只好由著他退學了。
那年,我的幺舅才十五歲,回到家里啥事不干,一天東游西逛,不是看人家打麻將打牌賭錢,就是上鄉(xiāng)里電子游戲廳里鬼混。我媽著急了,怕她的小弟一天天學壞,就和爸爸商量,讓他學裁縫當學徒。我幺舅說,大姐,當裁縫那是婆娘干的活,我一個大男人,不干下賤事。老爸的臉刷地一下變得蒼白,心想,要是我的親弟,不給你一耳光才怪了。老爸算是個好脾氣的人,他沒反駁,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媽想了想說,你去當石匠行不行?幺舅冷冷一笑,當兒莫當打石匠,吹風落雨在山上,大錘舉起砸石頭,小錘吊起沒婆娘。我媽生氣地說,你……你哪來的山蠻子話。我幺舅說,開山打石頭的那些人都在唱。我媽泄氣了,一臉的無奈。
后來,我媽東勸西勸,差點給我幺舅下跪,我幺舅才答應去學灰工,也就是泥瓦匠。俗話說,天干餓不死手藝人。男人不學門手藝,那才真是討不到婆娘。在農村當灰工,那些年還是經常有活路。方圓幾十里,總有修房造屋的人家。打水泥預制板、砌磚墻,大多是灰工的事。大錢賺不到,糊口的錢還是有一點。當灰工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走哪家吃哪家,散裝酒、劣等煙、坨坨肉多少能吃一嘴。主人家為了趕工期、保質量,也不敢過分克扣匠人。所以灰工在農村還算得上是一份混飯吃的好工作。
在當灰工的時候,我幺舅已經十六歲了,學會了喝酒抽煙,也學會了打麻將、砸金花、斗地主。他雖然一分錢也不交給我媽,我媽還管他吃管他住。誰叫他是小弟呢。我那時已經八歲,是個小學生了,只要一放學,我就愛跟著我幺舅屁股后面轉。有時,幺舅也會支派我,全娃,給幺舅買一包攀枝花。聽到命令,我屁顛屁顛就跑去買煙,完全像個小勤務兵。我幺舅有點喜歡我,我妹妹吃不到他的東西,只有我特殊,隔三差五,幺舅會賞我?guī)最w糖果,一塊餅餅,一個口香糖,又因為這些,我把幺舅叫得更甜了。
在我幺舅二十二歲那年,我媽和我爸還有我二姨、三姨,大家共同張羅,給我幺舅成了親。我幺舅媽叫江碧秀,大我幺舅一歲,人長得一般,很勤快。開始我幺舅不同意,說又給我找個姐了。我媽說,小弟,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秀妹子為人老實,替你操持家務,肯定是把好手。我幺舅正處于青春騷動的年月,在鄉(xiāng)下,一般人家能討個四肢健全,不瘸不瞎不傻的老婆,就想燒高香了。三四十歲打光棍的多得是,結個寡婦帶個拖油瓶進屋也是見怪不怪了。農村里,漂亮的女子進城了,能干的女子出門打工去了,留下的女人可想而知,還有啥可挑選呢?幺舅也只有認命了。
幺舅媽進門三年多,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不但我幺舅不高興,連我媽也冷言冷語地埋怨,我龐家只有這一根香火喲。那年,我幺舅的大女兒剛滿兩歲,小女兒還不到一歲,幺舅因為在外面打麻將輸紅了眼,與人打了起來,將人打傷了。那人家族勢力大,我幺舅曉得惹了禍,回到家里,收拾了一點衣物,對我幺舅媽說,他要出去打工,連夜就走。我幺舅媽只是哭,攔不住他,只有由他逃走了。
當天夜里,十多個人圍著我幺舅家,吵吵鬧鬧地叫龐家把打人兇手交出來。我幺舅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抱著一歲的女兒一個勁地哭。后來,聞訊趕來的我爸我媽,好說歹說才勸住了那伙人。我媽答應賠醫(yī)藥、營養(yǎng)費,人家才松了口。
隔了半個多月,幺舅打電話到村上的小雜貨店,委托開店的田嫂轉個信,說他在東莞建筑工地打工,一切平安。我媽想打個電話過去,不知該打哪里,只好作罷。那時我們村,除了村委會、雜貨店有電話,其它家庭還玩不起。當然,也有個別外出打工回家的男女,操著手機打電話,那也是鳳毛麟角。我幺舅在外面闖蕩,一晃四年過去,還真混出個人物來了。
三
我一夜失眠,剛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天又亮了。我夢見幺舅坐在一個大辦公桌后面,高靠背的皮椅隨意轉動。一邊是落地
玻璃長窗,在窗前可以望得很遠,一覽眾樓小,有點云里霧里的感覺。我衣冠楚楚地捧著一個文件夾,向幺舅,也就是向公司的總經理匯報工作,幺舅不住地點頭,我也有點春風得意的傻樣。一位高挑漂亮的小姐托著一個瓷盤,風擺楊柳地飄了進來,小聲說,總經理,請用咖啡,蘇部長,您也請用吧。我看了小姐一眼,心里也很愜意,善意地笑了笑。在公司里,大家都知道我與幺舅的關系,我會寫一手好文章,自然成了人事部部長,那可是個受人尊重的好位置啊。我接過咖啡杯,很紳士地用手端著,小呷一口,卻不料咖啡剛入口,竟燙得我嗤了一聲,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樣子很狼狽,一下子人也醒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我匆匆起床,開了門,見是幺舅站在那里。幺舅說,全娃,我要去上班了,你愿不愿跟我去看看,你不是想出來打工嗎?我用手抹了抹眼角的眼屎,望著幺舅,感到有點驚詫。原來幺舅既沒穿西裝打領帶,也沒有穿名牌休閑服,而是穿著一套迷彩服。就是部隊訓練施工時穿的那種很普通的工作服,頭上還頂了一個黃色安全帽,腳上竟然穿著一雙高幫的解放鞋,也就是戰(zhàn)士常穿的那種膠鞋。
幺舅見我莫名其妙地發(fā)愣,他說,你以為老板就該西裝筆挺、頭發(fā)油亮、皮鞋閃光?我不是那種人,我喜歡和工人打成一片。我立刻醒悟過來,說,幺舅,你這樣的老板,就該當勞動模范,怪不得你發(fā)大財了。像你這樣的老板,哪個工人都愿意跟著你干,大家放心。眼下像你這樣艱苦樸素的老板,太少了。幺舅淡淡地笑了一下,用不著給幺舅打粉,我是油黑人,不受粉。我說,好好,我洗一把臉就跟你走。
幺舅和我離開房屋時,小麗還在睡,我們沒有驚動她。下了樓,我們來到路邊小店,匆匆吃了早點,喝了一杯豆?jié){,幺舅就帶我去等公交車。我問,幺舅,你不開小車啦?幺舅說,開小車上班,不是太特殊了?我點了點頭,心里很佩服幺舅,與民同勞,與民同難,與民同樂,不搞特殊,這才是真正的好領導呀。
我們轉了兩趟公交車,又步行了一段路,來到一處大工地。那里塔式起重機有七、八臺,混凝土攪拌機滿工地都是,發(fā)出轟轟的響聲。沙子、石頭堆成無數個小山丘,裝混凝土的大漏斗、小推車到處都有,鋼筋、水泥隨處可見。我問,幺舅,這里工地都是你在負責嗎?幺舅說,我倒想呢,可惜沒有那本事,我只管了幾十號人,專門澆灌混凝土,只是承包了很少一部分。我又問,幺舅,你們公司的辦公地點在哪里,帶我去看看嘛。我記起夢中的大辦公室,很想去見識見識那落地長窗、轉轉椅。幺舅詭秘地一笑,我是游擊司令,跟毛主席學的,到處打游擊。我的公司是不掛牌的,省了好多事,不上稅、不交費,省了大筆房租費。我一時不懂他的話中玄機,但也不好再繼續(xù)問下去。幺舅說,先到工棚去看看,我手下的兄弟們都住在那里,等一會兒工地就要開工了,我要去安排一下工作。
這時還是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和煦的霞光給工地罩上了一層金色,高高的吊塔伸著金色的巨臂,林立在工地上,像一片鋼鐵的森林。我數了一下,樓群已升到三層,鋼筋的骨架向上裸露著,等著水泥的澆灌。幺舅帶我來到一座工棚前,有十多個農民工還在啃著饅頭,呼嚕呼嚕地喝著清水般的稀飯。這時,兩個領頭的人走了過來,向幺舅打著招呼。一個說,龐老板,這么早呀,你放心,忙你的,這邊有我呢。另一個說,龐老板,你看還要干多少天才攤牌?幺舅說,再穩(wěn)穩(wěn),到時候聽我的招呼。我聽不懂他們話里的意思,只有傻傻地東瞧瞧西看看。幺舅說,全娃,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胡叔,這位是高叔。我跟著叫了一聲胡叔、高叔,對他們笑了笑。胡叔大約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三十五六的樣子,穿一身藍色工作服,顯得很精干。高叔卻不高,充其量只有一米六五的身高,三十出頭,但身坯長得很壯實,像一個有棱有角的石礅。幺舅隨后又介紹說,這是我外甥,全娃,高中生,字兒寫得漂亮,文章也寫得好,只是數理化差了一點,這次出來是想散散心,打打工。你們領著他在工地上先干點啥。胡叔和高叔點了點頭,對我友好地笑了一下。我慶幸幺舅沒有往下說,要是把我兩次高考落榜的事說出來,那就羞人了。
這時,幺舅又走向工棚,向農民工打著招呼。聽口音,幾乎全是四川人和重慶人,而且大多是川東口音。工人們已經吃完早飯,都準備上工了。工棚全是塑料布搭成的,很簡陋。我走到門邊,朝里望了望,一股難聞的氣味迎面沖來。里面有點暗,有一長排地鋪,睡的也是塑料布,上面有一個挨一個卷好的被蓋。我退到門外,看見大棚旁邊還有一個偏廈,有鍋有灶臺有案板,我想大概這里就是伙房了。對農村打工族的艱苦狀況我也有過耳聞,但看到這真實的場景,我還是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要叫我睡這狗窩似的地方,我能適應嗎?我腦殼一片空白。
上工的時候,幺舅對我說,你剛來,還沒干過體力活,挑啊抬啊你就莫去干了,就在攪拌機邊上計個數,幫幫忙就行了。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沒法向大姐交代。我說,我出來了,就要干活,勞動光榮嘛。幺舅說,莫說漂亮話,這種活,不是你這種人干的,我隨便找?guī)讉€人就能干。一不要技術,二不要腦殼,只要有把力氣就行。我說,好吧,我聽你的,先干點輕活,適應一下。幺舅拍了拍我的肩說,全娃,我答應大姐讓你來,就是想叫你吃點苦,你才曉得當大學生才是你的最好出路。我笑著說,幺舅,你高中都沒上,現在就成了老板,我跟你學就行了。幺舅苦笑著說,全娃,我那一套你學不來,我那是殺洞洞魚,弄一回算一回,不說了,說了你小子也不懂,有事找胡叔、高叔,我走了,還有急事等我去處理。
上了工我才曉得攪拌混凝土的工作真是個又苦又累的體力活。水泥要運上高臺,石子和沙子要一筐一筐倒進攪拌機的進口。水泥澆鑄不像砌磚,趕工也行,磨洋工也行,澆鑄工程一開始,就得馬不停蹄地干,頂著烈日冒著瓢潑大雨也不能歇工,直到完成一段柱子一根橫梁或一層地板。假如今天澆一點,明天澆一點,那連接處就不合縫,地板也不合格,工程質量也就成了問題。那個苦我也是后來逐漸體會到的,那個累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天下只有農民工才會吃那份苦。那也是別無選擇,誰讓他們缺少知識、沒有技術呢。
這天第一次上工,我一沒抬二沒挑,只是在攪拌機高臺旁邊倒倒水泥,用鐵鍬將散落的石子和沙子鏟進料口。就是這些活,也讓我累得夠嗆。水泥的灰塵,太陽的曝曬,滿身的水泥漿,渾身的汗水,讓我苦不堪言。要不是我自尊心強,初來乍到,怕給幺舅丟臉,我早就扔下鐵鍬跑了。我得堅持,我要體驗生活,我的夢想不是想當作家嗎?人家托爾斯泰還說,在血水里煮,堿水里泡。一個作家不去嘗點人間的酸甜苦辣,恐怕也寫不出五味俱全、膾炙人口的佳作。
四
第一天勞動,我在工地吃了晚飯,獨自一人趕公交車回到了幺舅的家時,天已經黑了。我進門后,只有小麗一個人在屋里。她見我一臉疲憊,衣服也是臟兮兮的,關心地問,還沒吃飯吧?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你真的去當工人啦?我報以微笑說,吃過晚飯了,我幺舅呢?小麗阿姨。小麗嗔怪地說,叫啥阿姨,我只大你兩三歲,叫我阿麗就行了。你幺舅呀,不到半夜不會回來,他事情多,女人也多。我不好再問什么,生怕又問出難堪讓我自討沒趣。
我想小麗八成早些年也是個山里妹子,但在我面前,她成了當然的城里人。她帶我到浴室,教我咋個給熱水器打火,咋個開冷水,咋個調溫,臉上一直是笑瞇瞇的。我雖然是個山里娃子,但鎮(zhèn)上學校附近有澡堂,隔個半個月可以去洗一洗,熱水冷水開關什么的多少也懂一點。小麗說什么,我只有點頭。雖然覺得她有點看不起人,想想也無惡意,我就權當一回小白癡,人家是半個主人,不愛聽也得聽。
當我在洗澡的時候,小麗一會兒在門外問,香皂夠不夠?一會兒又說,洗頭用“飄柔”。一會兒又問,全娃,需不需要干毛巾?我感到很緊張,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回答,不用。最后一次,小麗竟然把門推開了一道縫,嚇得我連滿頭的洗發(fā)泡沫都顧不上沖,雙手蓋著私處,急忙過去把門扣上。我不知道小麗是熱情過分,還是另有企圖,但男女授受不親這點老理我是不敢忘記的。再說,小麗好歹算我的長輩,我不敢有一點非分之想。門雖然關好了,但洗發(fā)水流進我的眼里,很不舒服。我使勁在水流下沖著,又不敢久洗,只好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匆匆躲進小屋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秋冬。
我進了小屋,穿好外衣,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本書來讀,可是腦殼卻心猿意馬,書沒讀幾行,老是在想剛才的事,感到臉一陣陣發(fā)熱。憑我的直覺,小麗雖然是幺舅的女人,看樣子卻不像良家婦女。她那眼里的秋波像一圈一圈的旋渦,吸引人呢,她那晶瑩閃亮的眼光像一段段電波,勾人魂呢。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但又由不得自己。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女子不懷春。只有理智是個緊箍咒,孫猴子都怕唐僧那喃呢嚅動的嘴呢。
有時你怕啥子就偏來啥子,躲都躲不掉。我好不容易像老僧打坐入定,心緒平定了一些,卻又聽到小麗的呼叫聲,全娃、全娃子。我不知道那河水發(fā)了,趕緊放下書,走出小屋,才發(fā)現是洗澡間里傳出的聲音。這屋里洗澡間又是廁所,一屋兩用。我走過去,見小麗從半開的門里探出半個身子,露出半截光溜溜的玉膀和半邊酥胸。我嚇了一跳,急忙把臉轉了過去。小麗笑著說,全娃,你真像個大姑娘,害啥子羞嘛。我的香皂掉進廁所洞洞里去了,你去幫我拿一塊新的,在客廳的柜子里。我不敢回頭,嘴里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急忙在柜子里找到一塊香皂,走過去偏著臉將香皂遞給小麗。我斜著眼掃了一下,立馬紅著臉匆匆離開,回到自己的小屋,心里還在咚咚直跳。其實我只看見一塊白,其它啥也沒看清。我想,小麗也太出格了,有點像蒲松齡老先生筆下的狐貍精。
我也知道,單從外表看,我肯定比幺舅更有吸引力,個子高一些,皮膚白一點,五官還算端正??晌疫€是個童子娃兒。我知道自己的處境,有性沖動,但不敢有性行動,對小麗只能是敬而遠之,一點也不敢有非分之想。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小麗裹著一陣香風吹來了,她穿著短齊大腿的睡衣,故意胸前半露,鼓起的兩坨隨著走路在顫巍巍地抖動,估計里面是空心的。我只望了一眼就不敢多看,生怕眼光碰出火花。小麗端著一杯水,桃紅著臉頰笑嘻嘻地說,全娃,我給你兌了點蜂糖水,你喝吧。我結結巴巴地說,謝謝,我不喝。小麗說,喲,大小伙子,一點都不領我的情喲。我實在無奈,只好接過杯子,嘴里囁嚅著說,謝謝小麗阿姨。小麗恨了我一眼,你又來了,叫我阿麗。我苦著臉說,你是我幺舅的……小麗玩笑地說,說,說呀,你想說老婆是不是?呸,你幺舅那人,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我啥也不是,性伙伴,你懂不懂?我臉一下更紅了,吞吞吐吐地說,阿麗,你不該對我說這些,我不懂你們的事。我……我是學生,我還想考大學,我,我不會亂說。小麗譏諷地說,你這娃兒,我又沒有吃你,你緊張個啥?好,好,算我熱臉碰了個冷屁股,你看你的破書,我走了。
小麗風擺楊柳地走了,留下的香氣久久不散,我感到有些恐懼。這時,突然記起我還有換下的衣服沒洗,于是急急忙忙抓起衣服進了廚房,開始在洗衣臺上洗衣服。小麗慢慢走了過來,說,全娃,衣服放在那里,我明天用洗衣機洗。我說,我自己洗。小麗看我是個嫩木頭,癟了癟嘴,就不再理我,到她屋里看電視看影碟去了。
半夜時分,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又從門縫里傳來,我猜想大概幺舅回來了,他倆又在做男女的功課。我睡意全無,心里想,我要是繼續(xù)呆在這里,就是濕木頭也會沾上火星。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在小麗和幺舅面前也有說不清的地方。還是去住大工棚好,苦一點臟一點,圖個自由,避免污染。幺舅與我的父母總還是有些不同的,可憐的只有天下父母心??傊?,自力更生好,與其被莫名其妙地請出去,還不如自己走出來。再說,真正去了解一下農民工的生活,也有好處,可以積累生活嘛。不聞那臭味,今后咋個寫得出香噴噴的文章呢?
幾天來,我和小麗晚上的尷尬相處,有時幺舅在早上晚上和我說話時那種異樣的目光,使我如芒刺在背,渾身不自在。五天后的深夜,我一直沒睡,終于等到幺舅醉醺醺地回到家。我慎重其事地向幺舅提出我要去住工棚的事。幺舅瞇縫著眼睛說,你受了委屈啦?幺舅對你不好啦?小麗找你麻煩啦?我說,幺舅,啥都沒有,是我自己想去,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這也叫深入生活。幺舅沒有生氣,也沒有極力阻止我,也許是小麗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也許他覺得經常把我和小麗丟在家里,也不是個讓人放心的事。他從皮包里摸出三百元錢,塞到我手里。說,也行,你幺舅剛出來那些年,也住過工棚,這錢你拿著,明天就把行李搬過去。我苦澀地笑了笑,謝謝幺舅。幺舅瞪大眼睛說,全娃,住工棚說話謹慎一點,千萬不要向人說我住的地方。關于小麗的事也不要說。有事,可以找高叔和胡叔,他們會關照你。不該打聽的不要打聽,不該說的不說。我是你幺舅,你媽媽的小弟,你時時處處都要向著我。這時,我心里一下輕松起來,幺舅認親,我當然更認親。我笑著說,幺舅,我從小就是你的尾巴根,你甩不掉我,為人做事,你還要多教教我。幺舅拍了拍我的肩頭說,全娃,忽然間,我覺得你長大了,好,吃點苦受點累,哪天想通了,還是回去讀書考大學。我心里酸酸的,嘴里輕輕地哼了一聲,這話還真不好回答呢。
五
第二天一早,我背著自己的行李,跟著幺舅,來到工地。幺舅先找高叔和胡叔,然后叫高叔領我進了工棚。高叔一路吆喝著還在睡懶覺的人,起來,起來。他走到一個床鋪邊,一把拉起一個半大小伙子,說,剛兒,給老子起來了,全娃,你就挨到他睡,都是童子娃兒,好在床上畫地圖。當時,我臉一下紅了,畫地圖是指年輕人半夜遺精跑馬,在床單上和被褥中留下一攤一攤的污跡。學校的學生都會開這種玩笑,說你娃兒昨晚上又畫地圖了,惹起同學一陣怪笑。那個叫剛兒的小伙子揉了揉眼睛說,啊,是全哥,歡迎,歡迎。我也友好地笑了笑,你我年齡都差不多,打得攏堆。剛兒叫夏剛,也是我們大巴山區(qū)來的農民,后來才知道我倆都是二十歲,還不知誰大月份,他叫我全哥,我也樂意。高叔和剛兒麻利地把其它鋪位朝一邊挪了一下,騰出一小塊長方形的空位。剛兒幫我打開我的包包,拿出布毯和薄棉被一一鋪上。我的東西雖是舊的,但和其它人鋪上的東西一比,還是要干凈一點好一些。我爸是手藝人,日子算不上小康,只是比一般農民稍微溫飽一點點。我看有的被子還是幾十年前的粗布藍印花布被套,上面還補了一些五顏六色的布疤。那種藍底白花的土布,在當下農村也是很少見的,恐怕算得上是初級文物了。
剛兒摸了摸我的枕頭,硬邦邦的。他問,全哥,你這枕頭里裝的啥子?我說,都是書,沒地方放,就當枕頭了。剛兒說,一天干活那么累,你還有心思看書?我說,抽空翻一翻,打發(fā)時間。剛兒說,看來,全哥還是有學問的人,跟我們不一樣,再說,還有一個當老板的幺舅。我和善地說,剛兒,自己走自己的路,靠別人,不是辦法。等高叔走后,剛兒小聲地說,全哥,你不住你幺舅的別墅,到這里來擠我們的狗窩,多不劃算啊。我一本正經地說,剛兒,你不要亂說,我幺舅哪有啥別墅,他住那地方比這里好不了多少,我們這里叫狗窩,他那里最多叫牛圈。都是農村出來的人,都是來吃苦的,你看我幺舅在工地上穿那身衣服,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每個和尚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幺舅為大家找點活路也不容易。剛兒覺得自己說漏了嘴,賠著笑說,全哥,我是開個玩笑,全哥能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是看得起我們。我說,你快洗臉吃飯,要上工了。工棚里的人大都和我混過幾天了,雖然叫不出名字,但臉兒大多熟了,有的朝我笑一笑,有的朝我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想住工棚,是我一時沖動。幾天后,我有點后悔了。工棚里的腳臭、汗臭、酸臭、狐臭還勉強可以忍受,聞慣了,那各種臭味就淡了,就像住在垃圾場里的拾荒人,香臭不分了。住大工棚的人,最難忍受的是不能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你想想,一個人經過一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一身汗一身泥的,要是下工后能洗個熱水澡,那比吃大魚大肉還舒服。工地有自來水管,熱天還好對付,農民工大多夜里擠在水管前,用一盆一盆的冷水從頭淋下來,就算洗澡了。天涼的時候,除了少數不怕冷的人可以繼續(xù)洗冷水外,大多數人就只能用冷水擦擦身子。本來,其他人都習以為常了,唯有我感到苦不堪言,我常常告誡自己,你一個農村娃兒,嬌慣個啥子?聽電視上講,人家西北干旱地方,女人一生只能洗兩三次澡,一次是出嫁,一次是生小孩,一次是歸天之后。幸好廣東不缺水,要是連冷水澡都洗不上,那就更沒法活了。不過我還是很不習慣,只得每隔半個月溜進附近的浴室,拿錢讓熱水淋浴燙一燙,好像這樣子才像人過的日子。
石伯是工棚里最不受歡迎的人,他叫石立才,五十出頭,右腿有點瘸,專門為農民工煮飯。幺舅手下的工人都是吃集體伙食,一人一份,飯錢在工錢里扣。這里的飯只能吃個半飽,不能管夠。石伯樣子生得丑,一瘸一拐的形象也萎縮,平時像一尊石佛,不茍言笑,看不出對人好,也看不出對人壞。聽他們說石伯至今是個孤人,無老婆無兒女,過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工棚里的人大約一個星期只能吃一次肉,那肉不是槽頭肉就是邊角余料。本來吃那種肉在農村也很普遍,一家人養(yǎng)頭豬殺了也要把好的賣了換錢,剩下不值錢的東西留給自己吃。人們恨石伯的原因是他為工友打菜的時候,鐵瓢一定發(fā)雞爪瘋,抖個不停。剛才還冒冒的一瓢,等倒在工友碗里的時候,就只有平平的一瓢了,眼睜睜地看著石伯把好幾塊肉抖進他的大盆里,工友的眼光恨不得變成一把無影刀,立馬把石伯那發(fā)抖抖瘋的右手斬掉當湯喝。端碗走開的人,恨不得罵一聲,斷子絕孫,老走狗,石剝皮,撐死你,抖死你……
說實話,石伯對我還算可以,只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就不抖手,將一瓢滿滿的肉菜倒扣在我的碗里,暗中往下壓一壓。這樣看起來碗里裝的飯菜和大家差不多,其實是扎扎實實的一碗。我不恨石伯,卻不是他給了我甜頭,而是不經意地聽到了我幺舅的幾句話。有天早晨,石伯對幺舅說,龐老板,你那伙食錢能不能再加點?每回加餐,我都成惡人了,生怕分不均勻。哎,鄉(xiāng)親們恨我一個大包呢。幺舅說,你怕啥子?有我在上面撐著,哪個敢對你咋樣?不能讓他們吃飽了撐得慌,菜飯錢不能加,這幫人隔一段時間就要換,餓不死能干活就行了。石伯嘆了口氣說,我聽龐老板的。還有一個事,工人想叫我每個星期燒一次熱水,讓他們洗個澡。幺舅不耐煩地說,不行,那要燒多少柴火煤炭,洗干凈了想去嫖婆娘,這事,堅決不行。我無意間聽到這些話時,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我幺舅說的話,幺舅平常挺有親和力的,咋個暗地里比過去的地主資本家還克扣?
一天夜里,剛兒從褲襠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小包,神秘兮兮地打開,里面包著一小疊鈔票。剛兒很信任我,認為我是讀書人,不會打他的主意。剛兒數錢的時候,因為我挨得近,聞到了一股汗臭尿臭褲襠臭的怪味。我說,你那錢,有股雞巴臭味,藏在哪里不好,非要藏那里?剛兒說,全哥,你不曉得,大家都是這么藏錢的。內褲上縫個口袋,把錢包好放進去,再用鎖針鎖住,萬無一失。你如果有錢,千萬不能亂放。這大工棚人員復雜,錢要隨身,藏得越緊越好。人家想偷也沒辦法,褲襠里雞巴在錢也在。我笑不出來,只感到一陣酸楚,農民工實在也沒有啥好辦法,錢不多也算命根子。命根子和命根子緊緊靠在一起,也算是以命相惜。我不想說話,我的一點錢都是壓在書里,書又做了枕頭,看似不安全,其實很安全。偌大一個工棚里,除了我愛看書以外,就再沒有一個人對書和報紙感興趣。晚上,大家除了談女人還是談女人,不是那種有品位的黃段子,而是農村土得掉渣俗不可耐的騷龍門陣。我們幾個年輕人只能帶著耳朵聽,童子娃兒不敢瞎摻和,害怕被人當笑柄。
其實我和剛兒沒多少話說,剛兒性格內向,三杠子壓不出個屁來。更糟糕的是他的家境十分困難,他的父親早些年上山西挖煤,巷道塌頂,把腰桿壓斷了。煤老板開始很熱情,及時送到醫(yī)院,可惜沒醫(yī)好就被強迫出院了。煤老板叫他父親回老家養(yǎng)傷,白紙黑字寫了保證,保證按季度寄來工資和醫(yī)療費。他父親帶了老板給的三千塊錢被送回了老家,頭一個季度還確實收到一千五百塊錢,可是過后就再沒有錢寄來了。他父親曾委托一個親戚在山西那邊找那個煤礦的老板??上?,那個煤礦已換了人,保證書也成了廢紙一張。剛兒的父親在家里成了廢人一個。他母親也多病。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剛兒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家里都指望著他呢。我問剛兒,為啥不進個工廠學點技術?剛兒說,我人笨,只能干粗活,有些工廠里的活很傷身體呢!干活的人不明不白地就癱瘓了,還不是一樣的慘。我半晌無語,以前什么車間大火、有毒氣體等等的傳聞我也聽說過,我們大巴山的妹子已經有不少冤死鬼了。就連我們村里也有兩個女娃子,一個是在福建的鞋廠二甲苯中毒,一個在廣東工廠遇到火災燒成殘疾,兩個花季少女如今只能以淚洗面,度日如年地賴活著,看著都讓人心酸。
六
天氣一天天涼了,廣東雖無嚴冬,但十二月份也有一絲冷寒的感覺。我出來打工不知不覺已過了兩個月。平時只管吃、只管住,還沒有領到一分錢工錢。我悄悄問過剛兒,剛兒說,你都領不到錢,何況我們?只有盼到年底看咋個說,反正你幺舅那人,我不好說。我說,我?guī)痛蠹胰枂?。剛兒說,不要問了,你去問,十有八九把禍事推到我頭上。我笑了笑,我幺舅總不會是個黑心老板,再說大家都是老鄉(xiāng),都是農村出來的,本是同根生呢。剛兒眨了眨眼,小聲說,當老板的要是都像你一樣就好了。我用拳頭輕輕捶了剛兒一下,少來挖苦我。
不知是不是有點心靈感應,我心里想的,幺舅也多少想到了。那天傍晚,幺舅來到工地,沒有馬上離開,說晚上在工棚里開個會。幺舅身上還是穿的那身有點臟兮兮的迷彩服和膠鞋,與一般農民工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肩上多挎了一個帆布包。開晚飯的時候,幺舅也和大家一樣,捧著一個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和大家一起吃飯,把飯菜和湯湯水水一股腦兒倒進嘴里,全然沒有一個老板的架子。我為幺舅高興,他畢竟沒有忘本。我也為農民工高興,幺舅這樣的老板,多少還有點人情味。幺舅見到我,也沒有多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說,全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好好體驗生活吧。我說,幺舅,兩個多月的勞動,我已經適應了。幺舅說,不要適應,你一適應就完了。你本來是塊讀書的料,吃這份苦,不劃算。想通了,還是回學校去復讀吧,幺舅資助你。我笑了笑說,謝謝幺舅,我干干再說。
吃過晚飯后,幺舅召集大家在工棚里開會。幺舅先倒了一番苦水,說自己是個小包工頭,上頭還有二包、大包,我們是吃人家剩飯的,有啥辦法呢?沒錢塞包袱,請客送禮,這半年的勞動,我不但沒拿到工錢,連你們吃飯的錢都是我墊著的。我不是裝窮叫苦,這是真的。高志強和胡傳宏你兩個人也清楚,我和你們去找大老板、大包、二包也不是一兩次了,哭也哭過,跪也跪過,還是拿不到錢,我真是有點走投無路了。我知道,快到年底了,大家都需要錢,我就是去賣血也要為大家湊點錢。今天,我東挪西借,總算拉到一點錢,今天晚上,先給大家每人預支200元錢。希望大家體諒,我還得繼續(xù)去為大家討工錢。還有,我外侄全娃來得晚,我只能預支給他100元,不能因為他是我親戚,我就額外照顧他。下面,馬上就給大家發(fā)錢,想買東西想去玩的,隨便大家。
農民工挨個在一張紙上畫押,大家也是欲哭無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幺舅身上,盼望能在春節(jié)前把工錢討要回來??次溢劬说囊荒樥嬲\和無奈,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打工者和老板那是不可能平等的。幺舅臨走時,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包東西,交給高叔,悄悄叮嚀了幾句。
高叔,就是那個長得很敦實的中年人高志強,他與胡叔耳語了幾句,胡叔就是那個長得高挑的人。胡傳宏笑著對大家說,兄弟們,今天晚上,愿意去快活的,跟我們走,人多勢力大,也好講價錢,便宜點。高叔揮了揮手說,大家兜里有幾個錢,不去放兩炮,多劃不來呀。我曉得有個地方,價錢公道,二十塊到五十塊錢,包你小子滿意,大家一起去,相互有個照應。胡叔說,男人出門在外,不偶爾去操一下,你還算得上是個男人嗎?只不過不要去找年輕漂亮的乖妹兒,你玩不起。反正是放炮,有個洞就行,就不要窮講究了。高叔說,走吧,不敢去的是屁眼蟲。這時,不少人也蠢蠢欲動,高聲附和說,走就走,怕啥子?還說,幾個月沒干那事了,也該放一回大炮了。大家七嘴八舌,真的就躁動起來了,三三兩兩走出了工棚。高叔笑著說,大家不要忙,今天龐老板想得周到,預先為大家買了避孕套,每人發(fā)兩個。哪個不戴套套,惹上艾滋病,他媽的自己倒霉。大家又是一陣開心的哄笑。胡叔路過我身邊的時候,小聲對我說,全娃,這事兒,你不能去,你幺舅有交代,管好你自個。我一臉茫然,不知道該說些啥,心里五味俱全。以前聽得多,今天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真實的場面,我還是個童子娃兒,我能說啥呀?
不到十分鐘,工棚一下子空了,只剩下石伯、剛兒、柳娃和我。柳娃是工棚里最小的男娃兒,只有十八歲,剛兒和我二十歲,石伯本來就是個鰥寡孤獨的老頭,一輩子沒近過女色,也就和太監(jiān)一個樣了。我是個有賊心無賊膽的人,再說我還真的想回去讀書,還是繼續(xù)當個童子娃兒好,無欲望少煩惱。我對剛兒說,夏剛,你以前破過戒沒有?剛兒愁著一張臉說,我從來就不去,凡是花錢的事,我不敢,家里指望著我?guī)c錢回家過年呢。我說,剛兒,我們出去走走。剛兒點了點頭,隨我走出了工棚。
夜色朦朧,工地上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有的地方還在繼續(xù)干活。扎鋼筋的、搞電焊的還在忙碌,為第二天的水泥澆灌做準備。天上星漢燦爛,雖不如夏天那般耀眼,但閃閃爍爍的星光總是在不停地眨眼,戲謔地審視著世上萬物,冷眼旁觀,不關痛癢。
剛兒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我介紹了一些情況。原來,每一個大建筑工地開工后,周圍總有一些各色各樣的女子聞風而來,三個一伙五個一堆,租下當地居民農民的簡易住房,做起了皮肉生意。她們這些人一般都是三十歲以上,談不上花容月貌,只是一個女人。至于她們?yōu)槭裁闯鰜碜鲞@種生意,剛兒不懂,我也弄不明白。她們一般都是以農民工為對象,在農民工心目中,她們是價廉物美的女人。都是苦命人,笑貧不笑娼,沒有她們的存在,不知還要生出多少個強奸犯出來。我說,高叔、胡叔也真是的,鼓動大家去嫖娼,多不好哇。剛兒說,這主意,嘿嘿,他們把錢花完了,就不敢離開工地了,你幺舅管飯呢。我一時沒弄懂這因果關系,有點云里霧里的感覺。
我問剛兒,你曉得那地方嗎?剛兒說,你是不是也想去?我說,我只想遠遠地看看。剛兒說,那好,我領你去。我跟在剛兒的身后,朝遠處走去。我們工地的位置,是以前的城鄉(xiāng)結合部,隔工地不遠,就有一些當地居民的院落和小樓,一般以兩層居多。我們朝西邊走了十多分鐘,就來到一片當地居民的房屋集中地。遠遠望去,沒有多少燈光,周圍黑黢黢的,定睛一看,樓前似乎有人影在晃動。
站在黑暗中的人看我們,自然看得清楚。剛兒和我正在猶豫不前的時候,突然從黑暗中竄出兩個女人,對直朝我們走來。剛兒說,全哥,走吧,有人過來了。我說,怕啥子,等走近了再說。不到兩分鐘,果然來了兩個女人把我倆攔住了。一個女人說,哦,是兩個小兄弟,走吧,玩一會兒。一個說,小兄弟,玩真的比看錄像要巴適多了。我心里暗暗叫苦,咋個又是兩個四川重慶人?兩個女人不由分說,上來就拉人,一邊拉一邊伸手向我倆的襠下摸來。我急忙說,我……我們不是來做那事的。剛兒也急了,你不要亂來,我要喊人了。兩個女人見我們不像是開玩笑的,只好撒了手。一個人嘴里喃喃地說,你們兩個是不開竅的童子雞。另一個說,走吧,兩個小兄弟嚇成陽痿了。剛兒和我驚出一身冷汗,看她們松了手,也不敢訓斥人家,轉頭高一腳低一腳朝工地方向跑去。身后傳來幾聲自我解嘲的笑聲。我和剛兒停下腳步,驚魂未定,只有害怕,哪還有一點欲望。從那以后,我對女人總有一種畏懼心理,一直到后來進了大學,我算是一個大齡青年了,也有女孩對我表示好感,但我一直缺乏勇氣,不知道怎樣才能邁過那道心理上的坎。
七
過了元旦,又是新的一年了,我幺舅為了加大討要工錢的力度,決定讓高志強、胡傳宏和我共同組成討債隊找老板要工錢。我的任務簡單,主要是拿個本本作記錄。負責工程的大老板姓柳,平時也是三腳貓,不好找人。不過我們四個人也不是隨便打發(fā)的角色,經常賴在他的辦公室門前,守株待兔。有一天,終于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開始談判。
柳老板是大包,他包下了整個工程,然后他又發(fā)給若干個二包。有的二包是自己拉隊伍干,有的二包又轉給三包,從中收取手續(xù)費管理費。大包只認二包,只跟二包簽約,一般不與三包發(fā)生關系。在談判中,經過幺舅和柳老板他們的談判,我也多少弄明白了一點事。原來柳老板已給二包江老板支付了部份工程款和勞工的工資,可是幺舅卻說他沒有收到過江老板的錢。柳老板叫幺舅直接去找江老板,幺舅說他找江老板找了一個多月了,影影都沒見著。電話不通,手機換號,他也沒有辦法可想。自己已經墊幾萬塊錢了,手下幾十號兄弟等著吃飯,只好找大老板。看來,最可惡的就是二包江老板,他不但騙了柳老板,也騙了幺舅和我們窮農民工,世上的事,真是太險惡了。柳老板一再堅持他管不了這事,說冤有頭債有主,叫我們去找姓江的雜種。胡叔說,我們吃飯買菜的錢都沒有了,沒辦法只有叫農民兄弟到你辦公室來討口。高叔說,柳老板,我們農民工是弱勢群體,政府都在為我們說話,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幺舅眼淚汪汪地說,柳老板,我今天不是賴上你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現在年關已經很近了,農民工要回家,他們回家的路費總該借一點吧。江老板那里的帳,我們慢慢算,眼下你發(fā)發(fā)慈悲,幫我們渡過難關。你財大氣粗,隨便打發(fā)我們一點,總不至于讓我們餓死他鄉(xiāng),弄個事情來擺起嘛。雙方你來我往、軟硬兼施、又哄又騙,但還是沒有結果,第一次不歡而散。
幺舅也不甘示弱,他命令他的施工隊全面停工,不上班了,大家都去找柳老板。農工們不知真相,以為全是柳老板的過錯,一個個十分氣憤,跟著高叔和胡叔一齊擁向柳老板的辦公樓,鬧得他們無法正常上班。后來,柳老板也感到鬧得實在煩心,于是提出來單獨與幺舅談判。至于結果,我一無所知,后來只曉得我們這個隊伍馬上要解散了,不會再上工地干活了。到底是誰炒了誰的魷魚,我也說不清。我想,十有八九還是幺舅和我們吃了虧。
我們這支隊伍散伙那天,是個上午,天氣格外地冷。幺舅先向大家道歉,對不起大家了,你們跟著我干了大半年的活,現在卻領不到工錢,真是愧對父老鄉(xiāng)親了。今天,實在沒有辦法,江老板跑了,我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柳老板只答應借給我們每個人三百元路費,讓大家伙能回家過年。這筆錢今后還要記在我的頭上,大家一定要諒解我的苦衷,為這個工程和你們的飯錢,我先后墊了兩萬多塊,這筆錢我也只有自認倒霉了。今天給大家發(fā)錢的時候,我把你們暫放在我那里的身份證也一并還給你們,今后大家各自找出路吧,我對不住父老鄉(xiāng)親了,對不住諸位兄弟了。幺舅不住地拱手作揖,臉色凝重凄涼。
農民工一下炸了鍋,有的說,干了半年就三百塊打發(fā)了,龐老板,你這不是坑人嗎?有的說,龐老板,那不行,說個對不起就完了?我們只認你,其它原因我們不管,找你討工錢,天經地義。有的說,龐老板,你今天走不脫,不把我們的工錢發(fā)齊,我們不依你。這一下子,群情激憤,都把矛頭對準我幺舅。我當時也不敢惹眾怒,只想著要是有人來抓我幺舅,我一定上去擋駕。我想幺舅也是上當受騙的人,憑啥子禍事該他一個人承擔。這時,高叔一下子站出來,一把揪住我幺舅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龐老板,你不能就這樣放兄弟們回家。你無能,不能讓兄弟們也跟著討口。我急忙上前想幫幺舅,幺舅卻一把將我推開,我一時不知所措。幺舅沒有掙扎,哀求說,高大哥,你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是我坑了大家,是江老板和柳老板坑了我和大家,我也是啞巴賣屁股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申。討債的事我一定繼續(xù)討,工錢討回來了,我保證如數給大家發(fā)工資。我再次沖上前,拿住高志強的手說,高叔,我求你了,有話好好跟我幺舅說,你……你這樣,要逼出人命的。高志強一撒手,將幺舅推倒在地,幺舅坐在地上,索性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全然失去了一個老板的威風。我感到十分意外,平時說一不二的幺舅今天咋個就像軟柿子呢?平時對幺舅俯首帖耳的高叔咋個也抖起了威風翻臉不認人了?這時胡傳宏站了出來,厲聲對高志強說,老高,你剛才也太不像話了,龐老板平時待我們還是不錯的,你不能墻倒眾人推。龐老板本來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我們這幾個月的飯錢是龐老板墊著的,十二月給大家發(fā)的二百元錢,也是龐老板墊支的。他也沒有金山銀山,你看他平常穿著打扮,像個老板嗎?他還不是和我們是一樣的人,只是一個領頭的人。俗話說,久走夜路總要撞鬼,今天這鬼遭我們撞上了,咋個辦?怪我們運氣不好,怪江老板、柳老板這些狗雜種騙了我們。我今天表個態(tài),我留下來和龐老板一起繼續(xù)討要工錢,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抓到江老板那龜兒子。他吞了我們的錢叫他吐血也要跟老子吐出來。高志強這時臉上也有了愧色,他說,胡哥這話說得在理,我也留下來,討要工錢。龐老板,對不起,我剛才也是一時沖動,大家伙應該團結對敵,不能鬧窩里斗,我先認個錯。
幺舅坐在地下掙了幾下,沒站起來,我趕忙上前,一把扶起幺舅。幺舅向大家抱了抱拳說,高哥,不是你道歉,應該是我真心向大家道歉,是我無能,讓大家跟著受苦了。我真的愧對父老鄉(xiāng)親,你們的工錢,永遠記在我的賬上,總有一天會算清的。天無絕人之路,我龐士烈也是個有烈性的男人,決不當個縮頭烏龜。這時,剛兒也插話說,龐老板,我相信你,只要有你剛才那句話,我們也就放心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有害人之心。我愿意領那三百塊錢,多少路費總有了嘛,還有前次發(fā)了兩百塊錢,總不至于讓我們露宿街頭討口要飯回去吧。大家伙說,是不是?剛才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大家開始一個挨一個上來畫押領錢。要過年了,不早點回去,不但火車票不好買,還要遭高價,不如早點回家,過了年再作打算。幺舅的難關終于過去了,他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氣,面對大家的是一臉苦笑。
當時,大家領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臉上有笑容,有的人眼角里淚花在閃動。我相信那不是感動,而是悲憤和無奈。平日里,高志強和胡傳宏是工棚里的當家人,他兩個能說會道,又是老板的紅人,而且一個高個,一個有蠻力,沒有人敢惹他們。我雖然沒看見他們打人,但我隱隱約約覺得他們有點工頭的派頭,不怒而威,讓人不寒而栗。在這種時候,沒有我開腔的份,但是不管怎樣,我都要護著我幺舅,親人眼里,很少有是非觀念,更多的是親情。
農民工的行李都不多,大多只有一床薄被、幾件換洗衣服,一個編織袋包包就裝下了全部的家當。有幾個臨走時紅著眼圈對幺舅說,龐老板,過了年,我們還要找你,我們的血汗錢你一定要幫我們要回來。幺舅說,放心,放心,我有幾萬塊墊進去了,我才是冤大頭,我不會輕易放手,那不是錢,是血呀。鄉(xiāng)親們沒有多說話,說了也沒用,一門心思已經飛到火車站去了。準備露宿幾天,也要買一張回四川的火車票。錢沒掙到多少,只要人能平安回去,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也算幸運了。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高志強、胡傳宏、石伯、剛兒、我和幺舅。幺舅說,只有石伯恐怕不會回去,高哥、胡哥是不是準備回四川?高叔說,等算好賬再走也不遲。胡叔說,龐老板,這回不會虧待哥子幾個吧。幺舅笑了笑說,那是自然的,走吧,我請客,下館子,把行李都帶上,找個地方,讓石伯看著,過了年,我們另打鑼鼓另開張。
八
在一個小飯館里,幺舅做東,有高志強、胡傳宏、石伯、剛兒、小麗和我,一共六個人。飯桌上,幺舅和高志強、胡傳宏
三人稱兄道弟,劃拳飲酒,氣氛十分融洽。小麗、剛兒、石伯和我都不會喝酒,只是悶頭吃菜。我感到十分不快,上午在工地大工棚外,高志強當眾鬧事,揪我幺舅的衣領,把他推倒在地,讓我幺舅在眾人面前出丑,酒桌上居然沒有一句道歉的話。幺舅也是,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屁也不放一個,還賠著笑臉請高志強喝酒,這老板也當得太不值錢了。胡傳宏對高志強也沒有一句譴責的話,他在現場雖然幫了幺舅的忙,好像也并不討幺舅的好。我心里想,也許越兇的人,更使別人怕他,不然咋個解釋幺舅對高志強和胡傳宏的態(tài)度?我實在忍不住了,說了一句,高叔,你今天上午兇巴巴那樣子對我幺舅,你也該向幺舅賠個禮,道個歉嘛。當時,高志強一下愣住了,望了幺舅一眼。幺舅笑道,全娃,你不懂,你高叔是在幫我,賠個啥禮,都是兄弟伙,是不是?幺舅看樣子已經有了幾分酒意,說出話來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高志強醒悟過來,馬上說,全娃,你說我?guī)拙?,沒啥,大家的心都是向著你幺舅的。你曉不曉得,莫得你幺舅吩咐,我敢揪他衣領嗎?就是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打我們老板嘛,對不對。胡傳宏賠著笑說,這事兒,不說了,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幺舅認真地對我說,全娃,不要批評你高叔、胡叔,他倆是我的鐵哥們,就像劉備、張飛、關羽,桃園三結義,你懂嗎?過去戲臺子上演戲,紅臉、黑臉、三花臉,啥都有,戲才熱鬧嘛,是不是?我也不是傻子,從他們的話中,我已經猜出幾分弦外之音。我沒有再說什么,無奈也好,欺騙也罷,原來一切都是我幺舅安排的把戲,我還能說啥呀?
第二天,我跟幺舅說,我要和剛兒一起回四川老家。幺舅說,回去過個年也好,要是想出來,還是來找我,如果想回學校復讀,也給我說個信。全娃,我的手機號碼你千萬不能告訴其他人。我這個號碼,連你高叔、胡叔都不曉得,只有你一個人曉得。我說,幺舅,你是我親舅舅,你說的話,我一定句句照辦。幺舅又告誡說,全娃,我這里的事,你回去后也不要講。你還小,心眼單純善良,很多事你不懂,像你這樣出來撞社會,處處要吃虧。你幺舅還不是上過不少當,才有今天。眼下欠工資的事,到處都有,我有啥辦法?我不要你全明白,只要守口如瓶就行了。我沒有反駁幺舅的話,也沒有特別欣賞他的話。我心里有點矛盾,幺舅的美好形象在我眼里漸漸模糊起來,看不清廬山真面目,兩句好和壞,是不能評判一個人,人的心復雜呢,良心,多少錢一斤?
臨走時,幺舅又給了我五百元,說是給我媽,也就是他大姐,當著拜年錢。我默默地接受了。頭天下午,幺舅悄悄塞給我兩千塊錢,說這是我兩個多月的工錢。我不要,幺舅說,好,好,不算工錢,算我資助你讀書的錢。我不好再推辭,其實我也只是做做樣子,我不是圣人君子,說白了,也就是一個俗人,一個不算太壞的俗人。
我和剛兒在廣州火車站見了面,又排了三天三夜的隊,終于買到了兩張回四川的火車坐票。那時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要再晚一個星期回去,恐怕只有買高價票了?;丶乙宦酚邪椋倚睦锖芴?。剛兒和我雖然只認識兩個多月,但年齡相近,已經算得上是一對好朋友了。我問高叔、胡叔走沒走。剛兒說,不清楚,恐怕也要回家吧。我又問石伯咋個樣了。剛兒說,那老頭,不得回家,只要有口飯吃,有活干,他就滿足了。他跟了你幺舅幾年了,很忠心的。
在火車上,我很想從剛兒的口中掏點什么內幕的東西,但是剛兒卻是躲躲閃閃,問牛答馬,也許他真的不知道內情。他說,這回龐老板給了他三千塊錢的工錢,算是格外照顧了。他問我得了多少錢,我只說幺舅給了我一千塊。我撒了個善意的謊,因為我怕剛兒有失落感,因為我畢竟只干了兩個多月,不能顯得太特殊。我問剛兒,你曉不曉得幺舅給高叔、胡叔多少錢?剛兒想了想說,他兩個是實際上的工頭,我真的不曉得他們拿了多少錢。至少七、八千吧,也許不止。這事兒,不好問,也問不清楚,老板打發(fā)幾個就是幾個,你還問個啥呀?我跟你幺舅也跟了兩年了,算個小跟班吧,不然也就是三百塊錢就打發(fā)了。我想再繼續(xù)問下去,想弄明白到底是柳老板和江老板騙了我幺舅,還是我幺舅、高叔、胡叔合伙騙了大家?關于這事兒,剛兒諱莫如深,從不正面回答,老是為龐老板說好話。這也難怪,我和龐老板是啥關系,外人還敢說個禍事擺起嗎?再說剛兒其實也只是小工一個,他哪里會知道那么多內情,我想刨根問底,也實在太難為他了。
回到老家縣城,我和剛兒分了手。我們雖然是一個縣,但住在不同的鎮(zhèn),相隔很遠,我們互相道別,各自登上回家的班車。車上大部分乘客都是背著大包提著小包回鄉(xiāng)的農民工,有高興的、有失望的,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滿車的人我都不認識,我隨身只有一個小包,不像是個打工回鄉(xiāng)的青年,還像是個從縣城回家的學生。我一路沉默著,望著窗外熟悉的大巴山,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丶业母杏X真好,兩個多月的打工生活,給我留下太多的困惑。我好歹有幺舅照顧我,那其他農民工呢?只有聽天由命了。就像我們工棚的大多數鄉(xiāng)親,到年底只領了三百塊錢,勉強夠路費,回去咋個向親人交代呢?這個年咋個過呢?
我回到家里,爸爸媽媽非常高興,我媽媽特別興奮,兩手摸著我的兩個肩膀,看了又看,問了又問,又怕我生病,又怕我受苦,真是母子情深。當我拿出兩千五百元交給媽媽的時候,我媽媽瞪大了眼睛,淚光瀅瀅,接錢的手也在顫抖。我說,有兩千塊錢是工錢,有五百塊錢是幺舅給你們的拜年錢。媽媽一下子哭了,她說,你幺舅還記著我們,還沒有忘本,他也好吧?我平靜地說,幺舅是老板,當老板的哪有過得不好的。媽媽問,你幺舅沒給你幺舅媽和你兩個表妹帶錢嗎?我說,他沒托我?guī)?,怕是寄回去了吧?媽媽又問,你幺舅又結婚沒有?我頓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兒,我也不清楚。媽媽不好再問下去,她又忙著為我燒洗澡水去了,媽媽知道,我回家第一要緊的就是洗澡,因為我是個愛干凈愛整潔的人。
吃過晚飯,天還沒黑,我跟爸爸媽媽說,我到幺舅媽家里去看看。媽媽將兩百塊錢塞到我手里,說,給你幺舅媽帶去,就說是你給兩個小表妹的過年錢。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媽愛他小弟,也同情幺舅媽,這樣表示一下,也是皆大歡喜。我媽也算是借花獻佛了,是個好大姐。
山間的傍晚,有些冷寂,山頭還有幾處白色的殘雪,在夕陽的余暉里,泛著淡淡的金色。色彩斑駁的山林,已有暮靄環(huán)繞,如夢似幻。山里雖窮,但有美景,當地人習以為常,卻讓城里的游客十分留戀。山間清新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山鄉(xiāng)太潔靜了,連空氣也是透明的,帶著一股濃濃草木清氣和泥土的芳香,特別讓回鄉(xiāng)人陶醉,讓我這個小文化人萌生詩情畫意。
我幺舅和幺舅媽早在兩年前就離婚了,不過幺舅媽離婚沒有離家,仍住在原來的小樓里,守著自己的一對女兒,過著平淡的日子。幺舅和小麗的事,我不能對外人說。聽說幺舅對幺舅媽還是不錯的,不但把房子留給了幺舅媽,還給了一些錢,至少在農村不會太受窮。幺舅媽雖年紀也只有三十多歲,她對我媽說,她不會改嫁,生是龐家的人,死是龐家的鬼。我媽也有點同情自己的弟媳婦,從不另眼相看。我一直對幺舅媽有好感,但對于他們的離婚,我也無可奈何。都是錢惹的禍,錢是個好東西,也是壞東西,真說不清。
我到了幺舅媽家,先叫了一聲幺舅媽。幺舅媽很高興,我叫她幺舅媽,是對她地位的認可。兩個小表妹對我也很親熱,全哥、全哥叫得很香。幺舅媽先問我吃過飯沒有,然后又端出花生、瓜子讓我吃。當我把兩百塊錢拿出來交給她,說明來由后,幺舅媽眼角潤濕了,兩個表妹也高興得直跳,笑得很開心。我和幺舅媽談了一陣話,不知不覺也提到幺舅,她不經意地低聲問了一句,他還好吧?我說,好,當老板的日子,當然好,只是,委屈了幺舅媽,他對不起你。幺舅媽苦澀地說,你幺舅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在外面花花世界看多了,人也就花心了。唉,不管咋樣,我還是希望他好。我的兩個女兒不能沒有爸爸,她們還是龐家的女兒。你幺舅那人,膽子大,在外面沒有出事吧?我說,他是老板,人又精靈,不會有事的。
我不想過多提到幺舅,免得幺舅媽和兩個小表妹傷心。我小心地問了一句,幺舅媽,日子還過得去吧?幺舅媽說,節(jié)約一點還可以,你幺舅還不算很絕情的人。只是,近兩年,上門要債的人多。我問,要啥子債?幺舅媽嘆了口氣說,還不是你幺舅在外頭欠人家的工錢,人家找上門來了。這些事,我也不清楚,只好拿出離婚證給人家看。還好,要債的人沒有找我的麻煩,抹著眼淚自己走了。你說,你幺舅在外面是不是真欠了人家的工錢?我囁嚅著說,這……這事兒,我也不清楚。我真的無法解釋,也解釋不了,只不過幺舅在我眼里的棱角漸漸清晰起來。我懷疑,我幺舅是不是被人騙了他也騙人?是不是喝了農民工鄉(xiāng)親的血?不該呀!我突然想起了曹植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農民,本該相互扶持,如此克扣農民工的工資,幺舅也太不仗義了??礃幼?,遇到這種事,我幺舅還不是第一次,這回只是我見到的第一次。我幺舅,哎,真是那樣一個人嗎?
九
春節(jié)過后,我處于兩難的境地,想去學校復讀,只有等當年高考后的九月才能報名。再說,就算能上學,從三月到七月只有短短的四個月,倉促上陣高考,只會再丟一次臉。無奈之下,我決定還是到幺舅那里去打工,多少能掙點學費,也好減輕家里的負擔。這事我跟爸爸一說,他們也同意了。他們相信幺舅不會虧待我,到幺舅手下干活,他們放心。
過了正月十五,我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張高價火車票,趕到廣州。我與幺舅聯(lián)系,知道他還住在那里,于是我風塵仆仆來到佛山。這次我也算是小老江湖了,沒有叫幺舅來接我,輕車熟路就找到幺舅的家。幺舅的女朋友小麗還在那里,不過對我沒有以前熱情了。這樣也好,免得惹是生非。幺舅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我,還問了一些家里的情況。當我提到家鄉(xiāng)討要工錢的人上門找幺舅媽要債的時候,幺舅臉上的微笑凍住了。他哼了一聲,說,這不是壞老子的名聲嗎?還老鄉(xiāng)呢,一點小虧都不愿吃,這種人,我今后不會收留他們。我沒有戳穿幺舅的西洋鏡,只是想把事情擺出來,給幺舅提個醒,最好不要再去騙人了。當晚輩的人不能教訓長輩,我也沒資格去批評幺舅。
吃晚飯的時候,幺舅說,全娃,你來得正好,昨天,江老板剛好又給我介紹了一個工程,現在正在談判,也許十天半月后就可能上工了。我對江老板這個名字很敏感,突然問了一句,幺舅,是不是去年年底騙了我們的那個江老板?幺舅沒提防我懵頭懵腦的問話,他嘴里的一口飯菜噴了出來,引起一陣咳嗽。我慌了,忙說,幺舅,我不該提那個江老板。幺舅緩了緩氣,說,社會上姓江的人多,不是原來那個江老板。這個江老板,是我一個鐵哥們。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小麗埋怨說,你看你,噴得滿桌都是。幺舅說,收拾一下就行了嘛,少多嘴多舌。小麗不敢再說啥,只是眼睛掃了幺舅一眼。我立馬起身,找來抹布,把桌子上飯粒菜屑擦了一下,說,都怪我,惹幺舅生氣了。幺舅說,這事你跟我說倒沒啥,在外面不要亂講,生意場上的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我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連忙點頭,幺舅,我曉得,我沒有亂說。
沒過幾天,幺舅手下又聚集了一幫人,除了高志強、胡傳宏、剛兒、石伯之外,全是陌生人,但基本上都來自四川東部和重慶,也就是大巴山區(qū)的幾個縣。由于幺舅的工程還沒到手,下面這批人暫時租借給另外幾個工頭。幺舅說,除了管吃飯之外,每人每天發(fā)十塊錢的補助。至于他把工人租給別人一個人多少錢,不得而知。我想至少高志強和胡傳宏兩人,不會十塊錢就打發(fā)了。其他農民工初來乍到,暫時有個落腳處,有碗飯吃,有十塊錢的打雜錢,也就忍氣吞聲默認了。我也和大家一樣,當了將近半個月的小工,不過有高叔和胡叔關照我,沒干過重活,反正和大家一樣混日子,謀口飯吃。
大概過了十幾天,幺舅的工程終于拿到手了。還是干水泥澆灌的活,不過整個工程規(guī)模很大,是幾幢商住樓,我們負責一部分混凝土工程。工地的一角搭起了兩處簡易工棚,大約住了七八十號人,還是由石伯煮飯,另外招了一個中年人打下手。我和大家一樣,也住在工棚里,還是和剛兒挨在一起,混熟了,雙方多少有個照應。幺舅經常來工地,還是穿著那身迷彩服、黃膠鞋,沒有一點老板的架子。我問剛兒,這回這些人,你介紹了幾個?剛兒說,我只介紹了五個,其余那些人,一部分是高叔和胡叔介紹的,另外的恐怕是你幺舅親自招來的。我說,介紹一個怕有介紹費吧?剛兒臉紅了一下,說,全哥,我是幫你幺舅的忙,至于介紹費嘛,給一點我也接著,不給我也不會要。我笑著說,跟你開個玩笑。剛兒說,全哥,你出來還不到半年,啥子都曉得了,還是多讀書好,腦瓜子靈。我說,屁話,要照你的夸獎,我早該讀大學去了,烏鴉不笑豬黑,大家彼此彼此。剛兒討好地說,全哥,你是出來體驗生活,不像我,只想掙幾個錢。你今后肯定有出息,你那一枕頭的書,其他人哪個看得懂,要是我,一翻書就喊腦殼痛,只有一輩子下力的命,全哥,還是讀書好。我一時無語,朝剛兒笑了笑,其實心里充滿了苦澀。
轉眼到了四月中旬,我們不知不覺已經干了兩個多月了。有一天,剛兒感冒了,發(fā)燒,我勸他不要上工,去看看病休息一天。剛兒說,在大地方看病,看不起,出一通汗,自己就好,農村人,沒那么嬌貴。我說,有病上高空危險,還是休息一天吧。剛兒說,全哥,謝謝你的關心,沒事兒,感冒拖一下就好了,我有經驗。我拗不過他,只好作罷。我知道,當農民工不能生病,一生病就可能卷起鋪蓋卷走人。老板沒有那么好的心腸,不會養(yǎng)個病人小病不走人,大病就難以甩脫了。誰愿意攤上這類倒霉事?
當天夜里,綿綿的春雨下個不停。雨點不大不小,密密麻麻,在燈光下,像一張半透明的網掛在天與地之間,隨著夜風,左右搖動。雖是暮春,夜里還是有絲絲涼意,我們穿著薄薄的塑料雨衣,在雨夜中瑟瑟發(fā)抖,只有加快速度干活,才能讓身體暖和起來。我還是一如往常,在幺舅、高叔、胡叔的關照下,在水泥攪拌機的進料口管一管進料的比例。一次倒多少筐沙、多少筐碎石,多少包水泥,記下數量?;畈焕?,但也冷得牙齒打顫。剛兒卻沒有那么舒服,他干的是推料車的活,一趟一趟地將料車從提升機里推出來,倒在安好預制鐵板的樓板上或倒進扎好鋼筋的柱子橫梁中。樓房外搭有腳手架,鋪有鐵板,但是不很平,有縫,走路推車很費力,不小心還會崴了腳踢到腳趾頭。我偶爾抬頭,往三樓的腳手架上望,看到剛兒推著料車,搖搖晃晃地在架上走,我真擔心。發(fā)高燒的人往往頭昏腦脹腳粑手軟,剛兒能挺過這一夜嗎?
人啦,真是怕啥事來啥事。大概是凌晨四點鐘的時候,突然從樓上傳來咚咚幾聲響,不是金屬的撞擊聲,而是麻袋碰到硬物的響聲。有人大喊,不好,剛兒掉下去了!當時我腦袋嗡地一下大了,顧不得手上的活兒,三步兩步從高臺上沖下來,朝聲音落地的地方跑去。
在底樓的地面上,雖是昏黑一片,尋著微弱的呻吟聲,我很快地找到躺在地上的剛兒。我叫道,剛兒,你沒事吧?剛兒沒回話,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這時,三個工友也來到剛兒身邊,我們想把剛兒扶起來,但他的身子像面團,一動他就連續(xù)地“哎喲哎喲”幾聲,把我們嚇住了。我急忙說,趕快送醫(yī)院,救人要緊。有人說,龐老板、高志強、胡傳宏都不在,我們做不了主。我堅決地說,聽我的,送醫(yī)院,救人,幺舅那里,我去說,責任我承擔。經過一陣忙亂,我們找來一輛手推車,上面放兩塊木板,將剛兒輕輕抬上去。我脫下自己身上的雨衣蓋在剛兒身上,大家扶著推著車子走出工地,朝公路上奔去。
上了公路,這時剛凌晨四點多,沒有出租車,更沒有公交,我們只好冒著綿綿細雨,推著手推車朝前走。走了約半小時,才看到一家醫(yī)院,我們急忙到醫(yī)院借來一副擔架,將剛兒抬了進去。值班醫(yī)生不慌不忙,說急癥要先交一筆錢,才能看病。我們說,求你先看看傷,錢我們不會賴,我們是工人,有領導的。醫(yī)生說,我只是個值班的,做不了主,你們湊一湊,交點錢,可以先止止血。我們幾個人夜里上工地,哪會帶錢?大家掏了掏,不足一百塊。醫(yī)生說,有多少交多少,我可以及時處理一下傷員,等天亮再說,你們留一個人,其余的人趕快去找老板要錢,天亮后找不來錢,只有轉院,我們民辦醫(yī)院,醫(yī)生不敢擔風險,病人欠醫(yī)療費,就要扣醫(yī)生的,每個和尚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說,醫(yī)生,我們都沒有手機,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機打個市內電話,找我們領導。醫(yī)生掏出手機,很大方地說,這點小忙,我可以幫。我不說找老板,只說找領導,這也是急中生智,領導比老板好聽一些,有領導就有單位,有單位就有擔保,老板滿天下都是,沒幾個讓人可信的。我接過手機,急忙往外走,醫(yī)生愣了一下神,趕緊跟了出來,他是怕我騙走手機。我笑了笑說,醫(yī)生,放心,我不會跑,我們領導是我幺舅,他很快就會來。醫(yī)生說,你打你打,我擔心你不會用。我只好騙他說,我用過的,前不久丟了,還沒買新的。醫(yī)生遠遠地看著我,仍不放心。我這時也顧不上許多了,急切地給幺舅打了座機電話,一口一個幺舅,匆匆說了剛兒受傷的事,請求幺舅快到醫(yī)院里來。
好像幺舅對剛兒要比其他人多一份關心,畢竟跟了他好幾年。半個多小時后,幺舅開著他的小車趕到了醫(yī)院,立馬交了兩千塊錢的押金。醫(yī)生開始為剛兒作初步檢查。這時剛兒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醫(yī)生看看瞳仁,聽聽心跳,查查呼吸,看看四肢,說,有點腦震蕩,有內傷,但不嚴重,看來,最嚴重的是右腿大腿骨折,天亮后,等主治醫(yī)生上班后,會診檢查,再作處理,反正生命危險是沒有,這點領導可以放心。幺舅說,醫(yī)生,丑話說在前頭,這不是交通事故,可以敲別人一竹杠,他的醫(yī)療費是出我的血,錢花多了……醫(yī)生說,單位是國家的,哪會出你的血,這個,我們有分寸的,決不收紅包。這點,肯定比公家醫(yī)院好。幺舅是個多聰明的人,笑著說,開個玩笑,醫(yī)生,你別當真。
幺舅走出急診室,我急忙跟了出來,正想說剛兒受傷的經過。幺舅說,不說了,工地上死個人不怕,最怕癱瘓病人植物人,剛兒只是斷了骨頭,這我就放心了。剛兒這娃兒,為我立了一功呢。我瞪大眼睛問,幺舅,要花你一筆錢呢,啥子立功?幺舅笑了笑,全娃,你不懂,你也不要問,我不會丟下剛兒不管,我還要供著他呢。我一下傻傻地笑了,為幺舅的善心,為剛兒的幸運笑了,但那笑中有幾分苦澀、幾分困惑,這立功從何說起呢?
十
剛兒在工地受傷后,又過了一個星期,再有兩天就是五一勞動節(jié),工地又出大事了。那天晚上,幺舅在大工棚里召集大家
開會。幺舅義憤填膺地說,兄弟們,從明天起,我們不上工了,我們被大老板騙了。我們干了兩三個月的活路,沒拿到一分錢,那個開發(fā)商,江州房地產開發(fā)總公司的喬總經理是個大癩皮,大混蛋。從明天起,我們罷工,找江州老總討工錢。幺舅話還沒說完,工棚里頓時炸了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其中以高志強和胡傳宏兩個工頭的喊聲最激昂。高志強說,龐老板,你領著我們鬧,解放前大罷工,連國民黨都怕,我們百十號人,只要團結起來,也可以鬧得他們坐臥不安。幺舅說,老高,你這話不對,不是我領著你們鬧,犯法的事我不做。這是大家自發(fā)組織起來討工錢。我們要講理講法講策略,不能亂來。胡傳宏站起來說,兄弟們,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們還可以找政府。最近溫家寶總理特別關心我們農民工討薪難的事,報紙電視都在播,有政府撐腰,我們討工錢合法。凡是不愿上陣的,討來的工錢他一分也莫想得。幺舅說,老胡這話有道理,中央現在很重視農民工討工資的問題,我們要借這股東風,找江州的喬總算賬,不給工錢就不上工。大家群情激憤,紛紛表示聽從龐老板指揮,還說哪個不去是屁眼蟲,早點滾起走。我沒有發(fā)言,心想,咋個倒霉事回回都被我幺舅碰上了?盡管我對眼前的事有點云里霧里,但幺舅是我的親舅舅,有句歇后語說,外甥打燈籠--照舅(照舊),我的心自然是跟著幺舅,胳膊不能向外拐。
第二天上午,是個雨天,綿綿春雨飄飄灑灑、搖搖晃晃從天上落下來。雖不是落地冒水泡的大雨,但有一股韌勁,淅淅瀝瀝落個不停。這時,我成了大忙人,在幺舅的催促下,大家找來一塊塑料布,做成橫幅,上面貼了一溜白紙,紙上用毛筆黑字寫了一幅標語:討要農民工血汗錢。另外,還用了十幾塊紙板,寫上我們要吃飯,我們要活命等等內容的標語牌。我的毛筆字還算過得去,有點鄉(xiāng)村土書法家的味道。幺舅很滿意,說,我們全娃終于派上用場了,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提醒幺舅說,幺舅,非法集會游行要犯錯誤。幺舅說,狗屁,法不治眾,我們一不打砸搶,二不殺人放火,犯得到好大個法?現在這社會,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善人怕惡人,要面子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你不要怕,我不會讓你沖前頭,農民也不是該讓人欺負。我腦殼一熱,點了點頭,很佩服幺舅的勇氣,要是趕在革命年代,我幺舅一定是個一呼百應的革命英雄。
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剛兒被工友們偷偷抬回來了,除了腿上的石膏繃帶外,他的頭上還纏滿了紗布,紗布上還浸有血跡。剛兒躺在釘有把手的兩塊木板上,微閉著雙眼,一臉的痛苦狀,還有輕輕的呻吟聲。我感到大惑不解,質問幾位工友,剛兒的頭咋個啦?是不是又受傷了?你們這不是折磨人嗎?一位工友說,是你幺舅叫抬回來的。這時,胡傳宏走了過來,小聲說,全娃,不要問了,抬著剛兒討工錢,對我們有好處。這時,我才明白幺舅為啥說剛兒這次立了一功的道理,不過,這功立得太傷心了,我為剛兒傷心。
我們正準備離開工地,喬總手下管現場施工的魏經理聽到風聲,帶了三個人匆匆趕到工地。他拿起老板的派頭,先劈頭蓋臉地訓了我們一頓,要我們放規(guī)矩一點,不然統(tǒng)統(tǒng)放掉。幺舅并不吃這一套,冷冷地說,姓魏的,知趣點,滾一邊去,我們要找喬總。大巴山的人性子有點野,你狐假虎威那一套,只能嚇細娃兒。這時,高志強和胡傳宏也吼了起來,一步步朝魏經理走去。魏經理有點膽怯了,說,你……你們,不要亂來,先復工好不好?推薦幾個代表,我們坐下來談。幺舅說,要談,我們直接和喬總談,跟你談,那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魏經理說,好,好,龐士烈,人拉你不動,小鬼牽你就走,想跟我們喬總扳手腕,你還嫩了點。我們喬總紅黑兩道都有朋友,還怕了你們這伙鄉(xiāng)巴佬鬧事?幺舅義正辭嚴地說,這不是我姓龐的一個人的事,這是鄉(xiāng)親父老大家的事,做工討工錢,天經地義,怕個卵。魏經理冷冷地說,你狠,你狠,走著瞧。說完,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幺舅雙手叉腰,一副山大王的派頭,官逼民反,歷朝歷代都發(fā)生過。這時候,我感到幺舅很剛毅很正氣,要是趕上鬧紅軍的時候,只要打不死,說不定解放后會混上個將軍。
高志強有一身蠻力,不怕事,被幺舅留在工地上。幺舅說,要是有人進工地接我們的工作,跟老子堅決擋住。我們不干,其他人也干不成。胡傳宏嘴巴子油滑一些,被幺舅留在身邊,另外還帶了幾位工友。我是負責談判作記錄的。一共有五、六個人,專門負責找喬總。一連兩天,連喬總的影影也沒逮著,辦公室的人說喬總上北京去了。我們另有二十幾個人,抬著剛兒,打著橫幅,天天守在辦公樓一樓前廳里,賴著不走。公司的保安前來攆我們,見我們人多,也不敢動手打人。雙方僵持著,誰也奈何不了誰。
到了第三天早晨,又是一個下雨天,雨不大,但密密麻麻下個不停。高志強他們呆在工棚里,只派了一個人在外面放哨。他認為一連兩天都平安無事,放松了警惕,大家伙四人一伙,鬧哄哄地在地鋪上打撲克。忽然,放哨的人急匆匆地卷著一股風雨沖進工棚,大喊,高大哥,魏經理帶一幫人來了。高志強把牌一甩,站起身,吼了一句,操家伙,跟我走。大家忙著找鋼鍬、扛子、鋼管、鋼筋條,先先后后涌出工棚,緊緊跟在高志強后面,朝工地跑去。
這時,工地前,魏經理戴著一頂安全帽,正在指手劃腳地命令一幫農民工,去接替我們的水泥澆筑工作。那伙人大約有三四十人,頂著細雨,帶著討好的表情,乖乖地聽著安排。胡傳宏手持一把鋼鍬,帶著兄弟伙,將這伙上工的人圍住。高志強大聲說,農民兄弟,你們不要上當,這活兒是我們承包的,因為得不到工錢才停了工。我們不能互相殘殺,不要聽姓魏的鬼吹,你們干了活同樣拿不到工錢,他們是吃我們農民的血呀。那伙人四下一瞧,見我們的人手里都操了家伙,一個個傻眼了。魏經理惱怒地說,農民弟兄,不要聽他們的,他們那伙人不是打工的,是專門鬧事的社會雜皮,你們不要怕。有公司為你們撐腰,我叫你們干,你們就干,我馬上打110。我們這伙人虛張聲勢,舉起手中的家伙,七嘴八舌地吼叫,裝出一副要拼命的樣子。那伙人見領頭的高志強一臉橫肉,五大三粗,又加上魏經理說了社會雜皮的話,他們更加膽怯了。社會雜皮誰都怕惹得,惹不起躲得起嘛。那伙人中一個操著重慶口音的中年人說,聽你們的口音,也是四川人吧。四川、重慶原來就是一個地方,你們也不要亂來。這活兒我們不接了,都有妻兒老小,傷了你們傷了我們都劃不來。我們只打工、不打架。高志強說,這位哥子懂道理,只要你們走,我們不會動你們一下。那伙人不聽魏經理勸阻,三三兩兩往外走。魏經理沒辦法,只好一邊退一邊外強中干地叫囂,好,好,你們有種,我叫110把你們都抓起來,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
當110的警車趕到工地時,那伙來替工的農民工已經走光了,我們的人已經丟掉了手中的家伙,只是在工地站著坐著。雨水把衣裳打濕了,沒有一個人退卻。警察在魏經理氣勢洶洶的帶領下,沖到我們面前的時候,發(fā)現這里并沒有發(fā)生械斗,地上沒有血跡,也沒有傷員,他們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氣。魏經理一個人的聲音完全被我們的吼聲壓住了。過了好幾分鐘,警察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個帶隊的警察說,好,好,你們雙方都要講文明,現在建設和諧社會,要講道理,不能亂來。架沒打起來,說明你們雙方有克制,討工錢的事,你們可以找業(yè)主申訴,談判解決。好,好,沒事了,你們散了吧,啊。警察也不愿聽魏經理啰哩啰嗦地解釋,開車走了。魏經理在我們面前沒敢再說大話,只好灰溜溜帶著他手下的幾個人走了。
十一
在工地上我們雖然占了上風,但幺舅一直沒有找到喬總。有人提議砸公司,把事情鬧大。幺舅不同意,說搞打砸搶那一套文革鬧得兇,沒有好下場。我們現在不能打人,不管你們哪個傷了,我沒法向你們的父母婆娘娃兒交代。我們農民工是弱勢群體,示弱也是一種辦法,喚醒社會良知,只要社會、政府同情我們,就一定能討回工錢。幺舅的一番話真讓我茅塞頓開,想不到幺舅真聰明。看來,他屋里擺著的《勞動法》、《民事訴訟法》和一些法律方面的書籍和雜志不是光做擺設的,他還真讀過的呢。幺舅的一番話也感動了大批農民兄弟,大家都抱定一個想法,跟著龐老板,不會吃虧。
我曾建議幺舅上法院打官司。幺舅笑著說,全娃,你小子太天真了,打官司要花錢,要拖很長的時間。桌上花錢桌下也要花錢,我們農民耗不起,速戰(zhàn)速決最好。你放心,我有的是辦法,不怕喬總跟我們藏貓貓。我還想深問,幺舅說,不要問那么多,你趕快給我寫幾封申訴信,要讓人看了掉眼淚的那種信。我說,寫申訴信?打官司才要申訴。我也不時賣弄一點小聰明,裝出一副懂法的樣子。幺舅拍了拍我的肩頭,你小子太老實,上法院不如上政府上勞動局上電視臺上報社。你把你那點墨水給我倒出來,寫得越慘越好。把剛兒沒錢治傷被醫(yī)院趕出來的事也要寫上。我一時瞪大了眼,正想解釋剛兒的事,說不是趕出來的是你叫人接出來的。幺舅說,瞪我干啥,叫你咋個寫就咋個寫。我一時無語,只好點了點頭。
我們在幺舅的帶領下,到報社遞交申訴信,一位副總編接待了我們。我們這伙人穿著又臟又爛的衣服,個個都沒有洗臉,臉上是花的。連幺舅也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臟兮兮的中山服穿在身上,皮鞋也換成舊膠鞋。一個個哭喪著臉,真有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樣子。副總編回復我們說,你們的事我一定向有關部門反映,關心農民工、關注弱勢群體,是我們報社的責任。在幺舅的帶頭下,我們一伙人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副總編受到感動,把幺舅扶起來,說,都起來,你們回去吧,這件事兒一定會得到妥善的解決。你們都起來吧,啊。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本是同根生,對你們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心,起來吧,啊。我們終于離開了報社大院,心里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大家都暗暗高興。緊接著,我們又來到區(qū)勞動局,同樣演出了凄凄慘慘的一幕,博得了不少同情的話語。
如果在報社和勞動局的演出是小戲的話,那么在區(qū)政府大院里的集體下跪哭訴冤屈就是一幕大戲了。那天,仍然是個春雨天,人們都打著傘,只有我們百十號人冒著細雨,在大院里長跪不起。我們舉著簡陋的橫幅和標語,發(fā)出哇啦啦的哭聲,引來不少街上路人觀看。大院里面聚集了幾百人,連區(qū)政府進進出出的小車也無法通行。信訪辦、辦公室的領導一一出來跟我們對話。我們只有一句話,要見區(qū)長。幾十個防暴警察戴著面罩拿著盾牌,聞訊趕到區(qū)政府大院,驅散了看熱鬧的群眾,卻對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打也不是拉也不是。他們真不忍心下手對付我們這群衣裳襤褸的農民工。最后,區(qū)政府的王區(qū)長終于出面了,他沒有呵斥我們,而是耐心地聽幺舅的申訴。幺舅說了討工錢的原委,也說了喬總不愿見我們才找區(qū)長的經過,也說了農民工眼下的沒吃沒喝有傷不能治的遭遇。幺舅說得雙淚俱下,當場不但感動了我們,也感動了現場的許多領導。王區(qū)長說,我保證你們明天一定能見到喬總,如果你們說的是實話,區(qū)政府一定督促喬總盡快解決拖欠工資的問題。王區(qū)長的話剛落音,幺舅率先向王區(qū)長磕頭,我們大家也跟著一齊磕頭,七嘴八舌地喊叫,謝謝王區(qū)長……
第二天上午,喬總終于露面了,和我們開始了艱苦的談判。我還是擔任我們這一方的記錄。第一次坐在裝修豪華的小會議室里,感到新鮮又緊張。以往看香港電視劇,大老板周圍總有一批打手,心狠手辣,叫人不寒而栗。喬總的臉色十分難看,沒有一絲笑容,緊緊地抿著嘴角,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我想,要不是區(qū)政府、報社、電視臺對他施加壓力,恐怕他還會深藏不露。我幺舅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在談判中,他表面示弱,說干了幾個月,沒有得到工錢,還墊了材料費,實在干不下去了,只有停工這一招,請喬總諒解。喬總沒有多說話,而是由他的副手馬經理和我們對談。馬經理一再說明,材料款、工資款預付給了江老板,你們是江老板找來的人,其實與我們沒關系。幺舅說,我們是江老板安排進工地的,江老板也是聽你們指揮的,反正江老板沒給我們錢,他叫我們直接找公司。姓江的龜兒子把我們騙進工地,就再也不露面,我們找了他一個月,也沒見他的影影。我們實在沒法,只有找公司找喬總。我們這個星期,工人們一天只吃一頓飯,飯錢還是我私人墊的,農民工要活命,你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們一個受了工傷的小兄弟,沒錢治傷,眼看就要成植物人了……
在談判桌兩邊,我們各說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都不肯讓步。幺舅兩眼一紅,哀聲說,喬總,你實在不解決我們的問題,我們只有在你們公司里睡地鋪,到你們食堂搶飯吃,人在絕路上,啥子事都做得出來……喬總聽了我們雙方近一個小時的爭論,他忽然打斷了幺舅的話,冷冷地說,龐老板,龐士烈先生,你我雖不是很熟的人,但你的名字還是很響的,早有耳聞。我好幾位建筑業(yè)的朋友都提到過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名聲在外的人了。算你有能耐,會鬧事,會演戲。想當初,八十年代,我也是從農村小包工頭、建筑隊干起來的,對農民工兄弟,還是有幾分同情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龐老板,其它的事你不要扯了,好好地把你的賬算一下,材料款、工人工資列個明細表,交給馬總過目,我會及時處理。今天的會就到此為止。不過,我警告你,我拿出來的錢,你要如數付給工友。你要是黑吃黑,不會有你好果子吃的。幺舅聽了喬總這番話,皺了皺眉,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喬總能體諒我們眼下的困難。君子言出,駟馬難追,喬總在生意場上是一言九鼎的大老板,我代表我們農民工弱勢群體,謝謝您。
以后的算賬、談判,高志強、胡傳宏和我都沒有參加,全是幺舅與馬總和喬總單談。關于錢的問題,我幺舅是不愿讓外人插手的。幾天后,從幺舅的表情來看,心情很不錯,我暗暗佩服幺舅,他真有辦法。
工錢雖然要到手了,但工地的活兒我們卻干不成了。工人們請求幺舅再去找喬總,繼續(xù)干活。幺舅無可奈何地說,這個,我也沒辦法,愿意散伙就散伙,不愿走的,我可以暫時給你們找個工地干臨時工。下次我包到新的工程,再來找你們。當天夜里,幺舅給每個工人發(fā)錢,卻不是原來算的那么多,有不少人在嘀咕。有的問,龐老板,是不是賬算錯了?幺舅很無奈地解釋說,我是盡了力的,只拿到那么多。這回我也是一分錢沒有賺著,還倒貼幾千塊錢。大家伙沒白干就行了,是不是?高志強說,我們這次能要回一點工錢就不錯了,大家都不要逼龐老板了。胡傳宏也幫腔說,算了算了,我們遇都遇到這種事了,沒吃大虧就行了。鬧了一回,大家都是好腳好手的,也算萬幸了。他兩人一唱一和,大家都不敢開腔了,各自心里盤算著,明天咋個辦呢,還得求人家龐老板找活干呢。過兩天一拆工棚,到哪里去找睡覺的地方?還得求龐老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總不能撒手不管吧?大家各懷心思,一一前來簽字領錢,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地鋪上,靜靜的,沒有說笑,氣氛沉悶。
十二
天已經很晚了,幺舅從工棚里出來,后面是高志強、胡傳宏和我。高叔和胡叔緊緊跟著,當然是想聽下文,而我只是想送送幺舅,黑天黑地的,不放心。幺舅回頭說,老高、老胡,我今天累了,我們之間的賬,明天再算。哦,還有,剛兒那里,明天一定要把他打發(fā)走,他能杵著拐杖走路了,買張火車票送他回老家吧,這事,就交給全娃去辦,你去送送他。我說,幺舅,這不好吧,他傷還沒好呢!幺舅不耐煩地說,現在工棚要拆了,他住哪里?只有回家養(yǎng)傷,另外給他點錢,我也算仁義了。我明天一早還要過來,我親自給他講。我不好再說,再說也是白說,我知道幺舅這人一向說一不二,沒人能改變他的主意。對剛兒的事,我雖同情,但也是愛莫能助,我心中的天平自然會偏向幺舅,胳膊肘不能向外拐。在我們農村,盡管家里兄弟不和,妯娌反目,姊妹疏遠,但一遇到外姓外人欺負自己人的時候,家族里總能暫時拋棄前嫌共同對敵。有人就說,對內是人民內部矛盾,對外是階級斗爭。是啊,有血緣關系的人,只要沒有血海深仇,自覺不自覺都會站到一起,這事我只有感覺,沒有深究其中的道理。
幺舅手一揮,說,都早點休息吧,我走了。這時,我忽然看到工棚的另一角有一個黑影閃了一下。我小聲急促地說,幺舅,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人在盯我們。幺舅大大咧咧地說,怕啥子,你幺舅小時候是練過武功的人,來兩三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車停在工地外面,我坐車回去。我說,幺舅,我送你上車。幺舅笑了笑說,你小子送我,是個累贅,還是老高送我吧,你高叔有兩下拳腳功夫。高志強爽快地說,好,我送你。我望著他兩人遠去的身影,心里浮起一陣不祥的預兆。我呆呆地站在工棚外,直等到高叔回來,我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又有點庸人自擾的感覺。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幺舅又到工棚來了,找到杵著拐杖的剛兒,說了一陣話。剛兒只有點頭的份,沒有喊冤叫屈。幺舅臨走時,把剛兒的火車票錢交給我,說,你馬上幫他收拾收拾,早點送他上火車站。好歹他手里還有點錢,要是呆在這里等錢花光了,就只能討口要飯了。我說,你就是不安排我,我也要去送他。
我送剛兒到了火車站。剛兒的行李只有一個小編織包,里面裝著他的薄薄的被蓋卷和幾套換洗衣裳,其它什么也沒有。我背著他的包包,隨杵著拐杖的剛兒來到站臺上。臨上車時,剛兒兩眼紅紅的,他說,全哥,謝謝你送我。當時,我的雙眼也是矇眬一片,強作笑容說,都怪我幺舅不好,不等你養(yǎng)好傷就送你走。剛兒苦笑著說,都怪我自己不小心,要不是你和大家及時送我上醫(yī)院,我就更慘了。前幾天,讓大家抬來抬去,像游街,哎,我跟你幺舅鬧這種事,也有兩三回了。久走夜路要撞鬼,你幺舅……我看著剛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有點納悶,問,剛兒,你說我幺舅干的事不好?剛兒忙著解釋說,我不是那意思,很多事,其實我也不懂,我只是想,你幺舅跟那些大老板斗,說不定遲早也有吃虧的時候。有些事,你可以問問胡叔和高叔……我再問剛兒的時候,剛兒什么也不說了。我想剛兒這么凄凄慘慘地離開,他對我幺舅有點怨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沒有再逼他。
我送剛兒上了火車,找到座位,將他的包包放在行李架上,回頭在站臺的小推車上買了一袋面包一瓶水,上火車交給剛兒。火車拉汽笛了,我只好下了車。我和剛兒隔著車窗招了幾下手,火車就開了。我悵然若失地看著漸漸遠去的火車,心里沉甸甸的,為剛兒又為幺舅。在這一刻,我萌生了回去讀書的念頭,全國幾千萬農民打工崽,成功者能有幾個?像我幺舅那種做法,我學不會,我骨子里還有那么一點小文人的骨氣傲氣。當小老板,我不是那塊料,我計劃等今年高考過后,再回校復讀。今年的高考時間來不及了,只有明年再拼一次吧。
一天夜里,幺舅召集高志強、胡傳宏和我,到他租住的房子里吃飯,喝慶功酒。我是這所房子的老??停咧緩姾秃鷤骱觌m是幺舅的鐵哥們,但卻是第一次來這里??梢婄劬诉€是很狡猾的。桌子上的酒菜大多是外面買來的,只是熱湯和小菜是小麗做的。
吃飯前,幺舅給高志強、胡傳宏和我每個人送了一個信封,笑著說,錢不多,是個獎勵。佛山這個地方呆久了,需要換個地方了,我計劃到番禺去,另外去闖世界。你們跟著我,不會吃虧的。高志強說,龐老板,沒說的,你走哪里我也去哪里。胡傳宏問,幾時動身?幺舅說,這里的房子等兩天就退了,你們暫時在這里的小旅館住幾天,等我那邊安排好了,再回來通知你們。住大工棚那些人,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另外招一批人,這事,老胡和老高你們倆去辦。
大家喝開了酒,話也多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多是吹捧幺舅,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的。我不喝酒,也很少插言,他們說的話,很多我都不知道根底,發(fā)不起言。這頓飯大約吃到九點多鐘,他們還在那里鬧酒,高志強和胡傳宏也喝得二昏二昏的,口頭的話語也是胡話昏話大話,聽起來十分好笑。幺舅醉醺醺地說,江老板不是東西,現在連……連個照面也不打,老子和……和他是穿的連……連襠褲,冒風險的是老……老子,呸,樹挪死,人挪活,沒有江……江老板,還……還有李老板。媽的,生意場上說……說不清……清楚。幺舅的酒話,我們只有聽的份,連高叔、胡叔和小麗都插不上嘴。
這時,只有我最清醒,突然,門鈴聲響了起來。幺舅說,全……全娃,不……不要開門,問問再……再說。我走到門邊,向外問道,你找那個?外面說,江老板來了,找龐士烈龐老板。我回頭說,幺舅,外面說是江老板,要找你。幺舅罵道,狗日的,才……才來,開……開門。幺舅這時也是稀里糊涂的。
我剛打開門,一群身著黑衣戴著黑口罩的人一下沖了進來,我被一掌打翻在地。這伙人沖到客廳,舉著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厲聲喝道,不許動,哪個動就打哪個。幺舅的酒勁一下子被驚醒了,故作鎮(zhèn)靜地說,兄……兄弟,大水沖了龍……龍王廟,我……我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人,兄弟缺……缺錢花,是不是,開個口,我……我立馬奉上。高志強平時是個逞強好勝的人,這時在槍口面前,也不敢動彈了。胡傳宏也傻了,眼直直的,話也說不出來。我躺在地上,被一掌打得頭昏腦漲,一時爬不起來。小麗這時嚇得躲進廚房,不敢吭聲。
領頭的黑衣人用槍口逼著高志強、胡傳宏退進廚房,厲聲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找姓龐的,與其他人無關。這時,我胸口又被一只腳踩了一下,只知道痛,沒力氣掙扎。緊接著三個黑衣人撲向幺舅,拳腳相交,砰砰嘣嘣一陣響,只聽見幺舅幾聲慘叫,過后,幾個黑衣人迅速離去。當胡叔、高叔、小麗走出來的時候,他們嚇得驚叫起來,龐老板!龐士烈!我艱難地爬了過去,一看,一下也驚呆了,我幺舅已倒在沙發(fā)上,滿臉滿身都是血,他痛苦地用兩手捂住雙眼,雙手成了一對血手。幺舅顫抖地呼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立即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撲向幺舅,還沒走攏,就昏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yī)院里了,只有小麗站在我旁邊。我捂著疼痛的胸口,急急地問,我幺舅呢……小麗哭喪著臉說,還在搶救,哎,飛來橫禍,差點把我嚇死了。
當我來到手術室旁,看見高叔、胡叔還等在那里觀望。我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呆呆地朝里望著,不敢喊也不敢叫。胡叔小聲說,全娃,你幺舅這輩子完了,兩個眼睛全瞎了。這時,四個警察也來到手術室外面,等候詢問情況。高叔對我說,是他打的110。
我經過檢查,并無大礙,沒傷及肋骨和內臟,看來兇手只是針對幺舅下的毒手。我突然想起剛兒的話,難道他真的算到我幺舅就要大禍臨頭了嗎?這是詛咒還是預言?
十三
在醫(yī)院里,我經過兩天治療,已經沒事。到了第三天,高志強、胡傳宏和小麗卻一起突然消失了。幺舅的病床前除了我之外,只有聞訊趕來的石伯。幺舅的雙眼纏著紗布,但神志還是很清醒。他反復告訴我,不要把他受傷的事告訴老家的人,等以后好了再說。好在幺舅的銀行卡都隨身帶著,醫(yī)院方也沒有找我們的麻煩。加上公安局已經介入這件兇殺案,醫(yī)院也盡心盡力醫(yī)治幺舅的傷。但是他們說,眼睛沒救了,眼珠被刀刺破了,就是神醫(yī)也沒辦法恢復。
幺舅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憑感覺他已經知道胡傳宏、高志強、小麗已經不在他身旁了。他問了我一次,我實話說了,我還說我去找他們。幺舅說,不去找了,要來的他一定會來,不來的你拉他也不來。老高、老胡能送我上醫(yī)院,也算有點良心了,至于小麗,走了就走了,那個臭女人,只認錢。這個時候,在我身邊的人,只有全娃了,我的親外侄,全娃呀……幺舅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不愿松開。雖然看不到他的眼淚,我的眼淚卻無聲地掉了下來。我說,幺舅,不光有我在你身邊,還有石伯。幺舅說,石老哥子,謝謝你。石伯抹著雙眼說,龐老板,我來晚了,我也幫不了多大的忙,我跟你端茶遞水,端屎端尿還干得了。幺舅輕輕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抿著嘴唇,不愿再說什么。
一個月后,幺舅出院了,原來的住處充滿了血腥,他再也不愿去那里。我們另外租了一套房,幺舅、我和石伯住在一起。石伯一天只是買菜做飯洗衣,老實巴交地干活。幺舅配了一副墨鏡戴著,隔個一兩天就由我牽著到區(qū)公安局催問案子。幺舅每次去,都要向警察嘮嘮叨叨地說,這事一定是喬總支使人干的,還有江老板當幫兇。警察說,你放心,這案子一定要破,你提供線索要有根據,喬成良和江立松這兩個人與案子到底有沒有關系,我們還在查,有什么結果,我們會通知你。
三個月后,這個案子終于破了,四個兇手也先后捉拿歸案。他們交代說,那天用的不是真槍,是仿真槍。指使者也不是喬總和江老板,而是一個叫余天云的人,這人是個肝癌晚期病人,是喬總的表兄,他把所有罪過都一肩擔了。江老板那天并沒有在幺舅住處附近,而是遠在福州,他也沒事。幺舅在公安局聽到這個消息后,當著警察的面又是磕頭又是哀求,他反復說,不能放了喬成良,就是他派人害了我,是他和江立松聯(lián)合起來害我的。警察說,龐士烈,你也不要胡攪蠻纏了,你跟人結的怨,你也有責任,你成了殘疾,我們也不譴責你了。這個案子已經了結,我們已經盡了很大的力,今后不要再來纏我們,等法院的判決吧。
當天夜里,幺舅對我說,全娃,放走了喬成良和江立松這兩個雜種,我心不甘呀。姓余的是個頂包的,活也活不到幾個月,肯定是江老板那狗日的為保他自己出賣了我,他龜兒不得好死。我一時無語,腦子里反復出現喬總的話和剛兒的話,我猜想,幺舅不光是得罪了喬總,可能也得罪了一幫大老板,有些事,公安局的人心里也清楚,只要有人頂罪,他們何必又去碰那些大老板呢。那些人背后都有人撐著,他們一定不會為一個瞎子去得罪有權有勢的人。我正想著,幺舅咬著牙說,全娃,你幫我的忙,把姓喬的給我殺了。我瞪大了眼,張大了嘴,說,幺舅,我哪有那本事?幺舅說,我有錢,我愿意拿十萬,請殺手,可惜我眼睛看不到,只有靠你了。我又一次吃驚了,問,幺舅,你不是說胡話吧,你有點錢,只能用來養(yǎng)老。幺舅心酸地說,全娃,實話告訴你吧,這幾年干這種事也有三四回了,我有一百萬,一百萬??上?,哎,我眼瞎了,錢再多也沒用處了,生不如死呀。這時,我心里終于有點明白了,幺舅是和一些二老板勾結起來,專門勒索大老板的錢,討工錢的壯舉,其實是一場詐騙??墒?,我不能點穿,不能在幺舅的傷口上撒鹽。我說,幺舅,你受傷的事這個時候也該告訴我媽和幺舅媽了。幺舅聽到我提到幺舅媽,表情很復雜,喜憂參半。他說,不要忙,等報了仇再說。我沉默著,不知道該咋個來勸幺舅慢慢壓下這復仇之火,再說,我知道我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干不了那事。
轉眼到了八月,進入炎夏,我想回老家讀書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社劬藚s天天催我去打探喬總的情況,去找人報仇,弄得我心煩意亂。我心里明白,請人殺人,那是幕后指使,也是犯死罪的事,我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犯得著去干那傻事嗎?于是,我編了一套又一套謊話,對幺舅說,那個喬總已經離開佛山了,公司老總也換了人。還說,請人的事,只有你親自辦,要是人家拿了錢不去殺人,我也沒辦法。幺舅常常嘆氣,說我不是個辦大事的人,說我書生意氣,說我不是血性男兒……他說什么,我都不反駁,我反正干不了這事。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給家里偷偷打了電話,告訴了幺舅受傷的消息。
五天過后,我的爸爸媽媽、幺舅媽和她的兩個女兒來到廣東佛山。我媽媽和幺舅一見面就抱頭痛哭,我的兩個小表妹很懂事,一邊一個抱著幺舅的腰高一聲低一聲地叫爸爸。我和爸爸當時眼睛也濕了,淚花在眼眶里閃動。只有幺舅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整個眼圈都紅了。作為幺舅的前妻,看到此情此景,特別是看到幺舅臉上架著的一副墨鏡,心里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頭。幺舅回頭又用雙手摟住自己的兩個女兒,摸她們的頭摸她們的身高,喃喃地說,長大了,長高了,嵐嵐、霞兒,爸爸對不起你們,爸爸眼睛瞎了,看不見你們了。大女兒嵐嵐說,爸爸,回家吧,我牽你走路。小女兒霞兒也搶著說,爸爸,你回到家里,我找個棍棍,你牽一頭,我牽一頭,我?guī)阕呗贰g劬诉@時黯然無語,豆大的淚珠從臉頰上滾了下來,他緊緊地抱著兩個女兒,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他真正感受到了親情,那是令人心靈顫抖的親情。
媽媽注意到受了冷落的幺舅媽,她說,士烈,碧秀也來了,她和兩個女兒是專門來接你回家的。幺舅四下張望,情緒有點激動。可惜他已看不見了,他抽了抽鼻子,想聞出那股以前十分熟悉的氣味。幺舅媽往前輕輕跨了一步,沒有叫也沒有伸手,她在瞑瞑中等待一種緣分,一種氣味一種親情的重新融合。人們常說瞎子的聽覺、嗅覺特別靈敏,以前我沒見過,當幺舅在一分鐘后準確地摸著幺舅媽的身子,抓住了她的手時,我真吃了一驚。幺舅一改以前的粗暴,柔聲柔氣地問,碧秀,你還恨我嗎?幺舅媽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嚎啕大哭,只是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向下掉。一腔的怨恨、委屈化作淚水一串一串砸在地上。幺舅和幺舅媽并沒有立即抱頭痛哭,多年的隔閡和生疏自然產生了距離。幺舅痛苦地自責說,我兩個眼睛瞎了,我是個廢物,我不想活了……幺舅媽終于說話了,她異乎尋常地輕聲說,龐士烈,你看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幺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聲痛哭起來,像嘶鳴,又像哀嚎。大家都沒有勸他,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幺舅第一次大哭。
看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幺舅媽的慶幸,也是幺舅后半生的悲哀。久走夜路總要撞鬼,這是不是宿命?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后來,幺舅并沒有尋死,他回到了老家,他有錢,吃穿肯定不愁??上В饷娴幕ɑㄊ澜?,只有殘存在他黑暗的夢里了。
責編 周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