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過,弄堂里就熱鬧起來了。緊閉了半年多的石庫門一扇扇地打開了,老太太們(說是老太太,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六十來歲吧。)拿出一把把竹椅子或是小板凳,坐在弄堂里自家的大門口或是后門口,擇菜、做針線、納鞋底、打毛衣……順便與鄰居說東道西,無非是些家長里短的事。吵架也是她們常有的節(jié)目之一。
隔壁有個叫陳家姆媽的,是寧波人,胖胖的,黑黑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發(fā)髻,那是當(dāng)時老太太們最流行的發(fā)型。陳家姆媽是五號的二房東,自己住在底樓天井旁的前廂房,客堂間是公用的,其余的房間都租出去了。她身邊沒有子女,但有過一個與我同齡的小男孩。陳家阿爸長得又白又瘦,他大概已經(jīng)退休了,整天在家。每年夏天一到,陳家姆媽每天都會在傍晚時分洞開大門,搬出凳子椅子,我知道,他們又開始在大門口擺“酒席”了。酒桌是用兩張方凳拼成的,上面擱一把錫制的酒壺,兩只錫酒杯、兩只小碟、兩雙筷子。酒菜很簡單,通常是花生米,臭豆腐干,咸菜炒毛豆,烤菜之類的,有時會有油爆蝦、霉干菜燒肉等。酒桌兩旁各放著一把帶靠背的竹椅,陳家姆媽和陳家阿爸各坐一端,陳家姆媽總是穿得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她尤其愛穿黑色的香云紗的旗袍,其次是黑色的綢短衫綢長褲。而陳家阿爸則永遠穿著白色的圓領(lǐng)老頭汗衫和帶條紋的短老頭褲。他們倆坐在竹椅上,就著兩三碟小菜慢慢地呷著黃酒,有時停下來搖搖芭蕉扇,神情很是悠然。小男孩在弄堂里奔來奔去的,玩得滿頭大汗,時不時過來要一口菜吃,陳家姆媽就用筷子夾?;ㄉ蚴菉A塊小肉到他嘴里,從旗袍的斜襟上扯下手帕替他擦擦汗,和顏悅色地關(guān)照他當(dāng)心摔跤,便又任他去了。我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悄悄望著他們,覺得那個男孩子很幸福,因為在我的童年時代,周圍男孩很少有不挨罵挨打的,尤其當(dāng)他在撒野時。有時陳家姆媽發(fā)現(xiàn)我在好奇地觀察他們,便會微笑著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羞怯地搖搖頭,她也不再勉強。天黑了,他們才撤席。他們的例行酒席一直擺到秋風(fēng)乍起,天氣轉(zhuǎn)涼才作罷,成為我記憶中這條弄堂夏日最溫馨的一道風(fēng)景線。后來,那個男孩不知去向了,而他們的酒宴也從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開始消聲匿跡。再后來,從外地回來的養(yǎng)子在客堂間成了家。沒過多久,他們家?guī)缀醺羧钗寰鸵l(fā)出驚天動地的吵架打罵聲,甚至在半夜三更都會有人摔熱水瓶。我被這些聲響驚動時,總在想,不知陳家姆媽現(xiàn)在在干什么,她那么溫和的老太太,如何生活在這種激烈爭吵的環(huán)境中呢?
隔壁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老太太,也是寧波人,據(jù)說以前是香煙廠的童工,后來當(dāng)上了拿摩溫。她總是把頭發(fā)梳得精光,在腦后挽成個橫S發(fā)髻,這好像是當(dāng)時最時髦的發(fā)髻。梳頭是她生活中的一大盛事。每次梳頭,都有一個梳頭娘姨上她家門,手中拿著一個包袱,那是她的工具箱。天冷,她們在二樓的窗口邊,我就隔著兩個天井的距離在我家的窗口前看;天熱,她們在后門口擺開陣勢,我就站在一旁看。梳頭的過程好像很長,也很復(fù)雜:先是打開她的發(fā)髻,雖說在當(dāng)時人的眼里,她已是老太太了,但她的頭發(fā)又黑又亮,還很長。梳頭娘姨一邊耐心地用篦子一下一下地把頭發(fā)梳通,一邊陪著她說話。梳得差不多了,就用一把牙刷蘸著一種香噴噴的刨花水涂抹頭發(fā),把頭頂部分的發(fā)型搞定。這種刨花水據(jù)說是用上好的木材刨出來的,無色透明,有點粘稠,像膠水似的,很好聞,作用相當(dāng)于今天的摩絲,五十年代弄堂里常有人上門推銷給那些家庭婦女。然后就開始挽發(fā)髻,這顯然是梳頭中最關(guān)鍵的步驟,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部分。老太太要求很高,我常見那梳頭娘姨拆了重新來過。等那個橫放的S型的發(fā)髻服服帖帖地挽在腦后之后,她用一只黑色的線編織的發(fā)網(wǎng)把發(fā)髻罩住,再用很多發(fā)夾把發(fā)網(wǎng)別住。最后,梳頭娘姨拿出鏡子對老太太左照右照,還不時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頭上東抹點刨花水,西捋捋鬢發(fā),直到頭發(fā)錚亮,一絲不茍為止。當(dāng)時弄堂里雇用梳頭娘姨、頭發(fā)這么考究的大概就她一個,所以不光我們小孩子喜歡看熱鬧,那些家庭婦女也很感興趣,她們也愛圍在一旁評頭論足、問這問那的,語氣中總透出些許羨慕。有時,她們還托這個梳頭娘姨帶來刨花水大家分,當(dāng)然是給錢的。這位老太太不光考究頭發(fā),也非常講究穿著打扮。她總是穿得山青水綠,脖子上掛著亮閃閃的金項鏈,上面還墜著沉沉的金雞心;手上戴著好幾個戒指,有翡翠的,嵌寶的還有金的,腳上穿著黑色的皮制圓口平底鞋。她閑來就腰板筆挺地站在后門口,左手在腹前托住右手的肘部,右手手指上夾著香煙,手指甲修得長長的,那架勢就像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只是身板太僵直。她一邊悠悠地吐著煙霧,一邊用“賊骨鐵硬”的寧波話對女婿或女兒發(fā)號施令,或是對他人說三道四。這位“拿摩溫”說起話來有個很奇怪的習(xí)慣,就是不斷地眨巴眼睛,而且每眨巴幾下,就會有一次幅度特別大、看起來特別吃力的眨眼動作,弄得我不敢多看她。因為看她久了,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學(xué)起她的眨巴眼來。如果她真是香煙廠的童工出身,我想她一定吃過很多苦,同時她一定是個非常要強的女孩,因此才能“脫穎而出”,當(dāng)上拿摩溫,掙那么多錢,因為她的穿著打扮、她女兒新房里的一套紅木家具、以及她的橫S發(fā)髻,都昭示著她的經(jīng)濟實力?;蛟S,她還有別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澳媚亍焙芴蹛鬯呐畠海瑓s鄙視她的女婿。她對女婿說話從來都頤指氣使,而且經(jīng)常在生活上虧待女婿,比如在自然災(zāi)害時期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留給女兒外孫女,把剩的壞的給女婿吃。女兒和女婿若拌幾句嘴,她馬上像頭母獅似地對女婿咆哮。為此,老實巴交的女婿有時也會忍無可忍,與她爆發(fā)爭吵。每回爭吵,不管是什么起因,女兒都堅定不移地站在丈夫一邊,激烈地指責(zé)母親,而且比丈夫罵得更兇?!澳媚亍遍_始時氣勢洶洶不可一世,等女兒一出場就先軟了幾分。吵到最后,女兒傷心地號啕大哭,母親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圍觀的鄰居賭咒發(fā)誓再也不管女兒的事了。可是過不多久她準故態(tài)復(fù)萌。我那時想不通的是:既然她幫的是女兒,為什么女兒不感激母親反倒要和她吵?既然女兒不愿意她這么對待女婿,她又愛女兒,那為什么還要這么做,惹女兒生氣?唉,人性的復(fù)雜,那時的我怎么會明白啊!
還有一位蘇州老太太也很有意思。她的丈夫是前國民黨政府機關(guān)中的一名小科長,解放后閑職在家。老夫婦倆感情很不錯,經(jīng)常一起出去走親戚看演出,逛街買東西。蘇州老太年輕時大概頗得丈夫?qū)檺?,所以受不得半點委屈。有一次他們不知怎么地吵架了,老太一氣之下便離家出走。那時正好是冬天,又是傍晚時分,老太太披著件長大衣,夾著一個小包袱,邊低頭抹眼淚,邊小聲啼哭著從后門出來,頭也不回地拐到大弄堂去了。她前腳剛走,后腳老頭就氣急敗壞地追了出來,嘴里念叨著:“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老頭拐到大弄堂正打算追到馬路上去,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太太并沒有走遠,正坐在大弄堂的井蓋上飲泣呢。老頭不由得喜出望外,老太太看他追出來也破涕為笑了,于是老頭一邊數(shù)落她,一邊搶過她的包袱,挽她回去;老太太呢,半推半就,忸怩地順從著他走了。這一幕正好讓弄堂里好幾個人目睹,雖說有點喜劇色彩,終究溫馨得很。
我們弄堂里的老太太大多數(shù)是寧波人,但也有幾個本地人、廣東人及山東人等。有一個本地老太太很精明能干,脾氣也爽朗,說話“一豁兩響”,一口標(biāo)準的浦東話。她樓上住著個伶牙利嘴的小姑娘,她倆常常為了晾衣服、用自來水之類的事吵架。有一次她們又吵架,那小姑娘講理占不了上風(fēng),便尖刻地咒罵她“老不死”,還附帶很多臟話,語速之快令老太太無法招架。但老太太自有辦法拆招,只聽得她不慌不忙地反復(fù)回擊她同一句話:“儂活不到!儂活不到!”本地話中“活”與“不”聲母都讀成V,韻母也相同,說的人朗朗上口,聽的人鏗鏘有力,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不久優(yōu)勢就顯現(xiàn)了,那小姑娘竟不是她對手,最后只好偃旗息鼓,落荒而逃,浦東老太太笑到了最后。
當(dāng)時弄堂里的老太太,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裹小腳了,但也有例外。有兩個山東老太太很有意思:一個又高又瘦,身高約一米七,裹成的小腳也是細細長長的。老太太每天挎著籃子出來買菜,因為人高腳小,所以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看上去一碰就會摔倒。另一個又瘦又小,身高約一米五。這位山東老太太五官端正清秀,年輕時該是個美女。她的腳裹得小巧玲瓏,很精致,與常州人裹的小腳粽子差不多大小,真正讓人見識到何謂“三寸金蓮”。只是這雙三寸金蓮害得她走路十分困難,除了倒垃圾她很少出門,更走不了遠地兒。老太太的丈夫是個彪型山東大漢,兩個人偶爾走在一起你會忍俊不禁,同時也會覺得老太太活像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羊羔。
還有個年輕的“老太太”也值得說上幾句。說她年輕,是因為她的實際年齡只相當(dāng)于弄堂里的媳婦輩,然而她的身份卻又是一個大家庭中的老婆婆。她是作為“填房”嫁到這家人家的,年齡比這家的大兒子還小幾歲。每到夏天,老頭子就整天坐在大門口前的藤榻上喝茶,看報。她便忙進忙出地伺候老頭子,同時料理一個大家庭的所有家務(wù)。小兒媳是紗廠工人,三班倒,孫子孫女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老頭子脾氣暴躁,后來又中風(fēng)癱瘓,她在辛苦和任勞任怨之中漸漸地老了。在老頭去世后不久,小媳婦不知為什么與她翻臉了,在外放風(fēng)說是老太太長久以來一直與她的丈夫有染。這一下在她們家和弄堂里掀起了軒然大波:老太太哭著尋死覓活;小兒子鐵青著臉進進出出;小媳婦哭訴她多年來的委曲求全;孩子們則茫然不知所措。一個長久以來在鄰居們眼中還算和諧的家庭,就這么完了。鄰居中什么議論都有,有同情老太太的,有相信小媳婦的。我不知道事實真相如何,只知道長久以來,老太太在家中就是一臺家務(wù)機器人。假如說在這個家中有誰能同情她、理解她、關(guān)心她的話,那也只有那個小兒子,因為小兒子是他們家里人最本分,心最善良的人,他常常會幫她做些家務(wù)活,以減輕她的負擔(dān)。盡管那時人們的觀念還遠不如今天開放,但我卻同情這位老太太,心想,真有那么回事倒好了??上У氖遣粫?,因為那小兒子太老實本分,有那賊心還沒那賊膽哪!后來那小兒子也突發(fā)腦溢血過世了,老太太在家中無依無靠,就包下孫子一家的家務(wù),以換取孫子對她的撫養(yǎng)。聽說后來連一手拉扯大的孫子也受老婆的影響,對老太太不怎么好。老太太為這個大家庭貢獻了自己的一生,到頭來連生活都得靠政府的低保救助。
現(xiàn)在這些老太太們多已作古,可是回想起來,她們的身影曾那樣生動地活躍于石庫門弄堂中,她們也是石庫門歷史中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