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后來我長到17歲,還是堅持叫她妞妞。
騎車剛好45分鐘,從七中到十五中。如果繞到鞍山路,再向右,折回,就能和妞妞回家的方向相對。狹窄的胡同里,中間沒有隔離帶。那么也許就能打個照面,經(jīng)過時,手里一晃,車把直直轉(zhuǎn)過去,嚇得她驚恐跳下。然后自己吹個得意的口哨。
可是這樣的場景只在想象里。
如果大腦容量無限,我想我會記得更多關(guān)于妞妞的畫面。而不僅僅是食指上那一道粉色的月牙,還有直沖眼前而來的地面,小石頭顆粒,塵土飛揚浮起……
我打籃球,流很多很多汗。運球,投籃,一個人的游戲。我想長得更高,至少比妞妞高。從黃昏到路燈亮起,收起籃球,甩去發(fā)際細(xì)密的汗滴,朝著太陽沉下的方向快速踏動車蹬,一路煙塵。
有時小歐會等著我——這是我給她取的名字。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這樣說來,我也是幸福的人。
她坐在教室外面的樓梯上,一邊聽MP3里的《牡丹亭》,一邊背歷史年代和事件。她說歷史嘛,就要還原情境,現(xiàn)在剛好學(xué)到明代,當(dāng)然要聽昆曲,那會兒在元代,聽的是《竇娥冤》,等學(xué)到近代,她準(zhǔn)備的是《沙家浜》。
我叫她的名字,她就會在10秒之內(nèi)飛快地跑下來。
可是以前我叫妞妞的時候,她總是裝作聽不見。從幼兒園開始,我們就一起上學(xué)。當(dāng)她被那個有點對眼的男生抱起時,瘦弱如我,怎么也搶不過來,只好躲開他們,抓起地上的小木棍,用力往砂土里扎。因為力氣小,木棍總也立不住。螞蟻排隊穿行,一律抬頭嘲笑我。那對眼的男生還是抱著妞妞,其他小朋友起哄地玩起抬新娘過家家。妞妞是永遠(yuǎn)的主角,我只是比她矮一頭的跟屁蟲。
如果不是我搶走了妞妞的紗巾亂扔,她一定不會從滑梯上摔下去。就為了抓住徐徐落下的紅色紗巾,妞妞在我面前呈水平線掉了下去。我愣在滑梯上,手還因慣性而胡亂揮舞,妞妞已經(jīng)爆發(fā)出童稚的尖叫。聲音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才激醒我麻木的腦袋。老師抱起她查看傷口,整整半面臉頰都滲出血絲。我叫,妞妞,妞妞,她不答。我想她一定又在裝聽不見,就自己滑了下去。
那些紅色的塵土,讓我記憶一生,內(nèi)里含著妞妞的血,吞吞吐吐,撲向我的眼睛。
自那以后,對眼的男生再也沒抱過妞妞,因為她臉上涂滿紫藥水,變得丑陋可怕。但我不怕她,我要求每天喂她喝粥,這樣就可以單獨和她坐在小桌子前,離開對眼男生。老師卻以為我是悔過。那一點點小私心,是從6歲就開始的。
好在春天,妞妞的臉沒有留下疤痕。以后她偶爾問我,小威,你看我的臉左右是不是不一般大呀?我就裝蒙,為什么那次你摔破了相,我腳底就突然長了一顆痣,解釋一下?她總會呸一聲,你才破了相呢!
我始終相信男生和女生之間肯定存在著純粹的友誼,原因無外乎我第一個好朋友不是任何男生,而是小歐。
即使后來分文理班,我們依然結(jié)伴回家。很多人猜測和詢問,假裝也不能這么久都不露破綻。我常常無法開口,全靠小歐一人辯白。她指指我,“你們看,兔子怎么會吃窩邊草呢?你們誰喜歡,盡管割走呀?!蔽铱嘈χc頭,“沒錯,她總把自己當(dāng)野兔?!币淮未挝C就在我們的互嘲中化解。
她偶爾也問我,“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孩么?”
我說沒有,因為“女孩又不能當(dāng)籃球打”。
她氣得哭笑不得。
以前的班主任是數(shù)學(xué)老師,小歐不喜歡他。小歐常常在數(shù)學(xué)課上看雜書,哲學(xué)和歷史??伤焐斆鳎煽円廊缓艹錾D翘炖蠋煂嵲谌虩o可忍,停下講課說,“歐陽,反正你以后肯定是要學(xué)理科的,看那些沒用的干嗎?”小歐嘻嘻一笑,“您怎么知道啊,我文科那么差,不學(xué)哪行啊?!惫凰顖罅艘稽c也不擅長的文科,白白浪費了理科的頭腦。我為她可惜,她卻瀟灑地說,“到時文科班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看上哪個,我?guī)湍愀愣膫€!”語氣裝得俠女一樣。
我撇撇嘴,“還如花呢,我可不稀罕?!?/p>
我稀罕的女生只有那一個。
她能用小小剪刀裁出栩栩如生的小鹿,她能拼拼貼貼在棉布上粘一幅田園風(fēng)景,她總裝聽不見我叫她的名字,又偷偷抿著嘴笑。
頑劣的童年我不止一次傷害到她,包括給她剪指甲。我不服氣每次都是她幫我修剪指甲,便奪過指甲刀,央求,好妞妞了,讓我給你剪一次吧,就一回……
她不理我。
好夏靜了,夏靜最好了……就一回
她還是巋然不動。
好姐姐了,好姐姐了……
她伸出了手指。我眼睛瞄好了位置,清脆的一聲,指甲斷了。就這么剪了幾個指甲,我的膽子大了起來。輪到她的左手食指,剪刀卻很鈍很鈍,我收回查看,妞妞已經(jīng)流下了眼淚。一小片薄薄的皮膚,連在她的手指上,指甲刀上有一點血。
自此那個位置,開出了一朵彎彎的月牙,淡淡粉色。
我自責(zé)很久,特意給她采來紅豆,碾碎了敷在手指上,自信滿滿地說,這個這么紅,肯定補血。我還把生日蛋糕上紅色的果醬都切給她,誰也不許染指。
但妞妞的手指上還是結(jié)了疤,就像下弦月掛在指尖。
如果不是那個男生來七中打比賽,我還不知道原來她們高中又到了同一個學(xué)校。
小歐跟他打招呼,“趙翼,真是你啊。十五中的大才子?!蔽矣X得這名字甚是耳熟,才想起正是幼兒園里總抱著妞妞不讓我靠近的那個對眼的男孩。時間日久,實在不認(rèn)識了。他變化真大,儀表堂堂,連我都懷疑那個對眼流鼻涕的小男孩是否已經(jīng)人間蒸發(fā)。
五人賽,他表現(xiàn)不好,接球不穩(wěn),扣籃也出現(xiàn)偏差。同行的伙伴取笑他,“小靜沒來助威你就發(fā)揮失常了?!蔽倚南乱怀?,籃球竟然被對方輕易斷下。本校的拉拉隊更是不知審時度勢,一個勁比劃,“項威加油,項威加油,小歐在這里,小歐在這里!”
雖然最終贏了,畢竟主場,人多勢眾,但我情緒低落,不是比分能夠挽回。
趙翼的小靜……夏靜……或許真像十年以前小朋友們說的那樣,他們長大后是要結(jié)婚的。小公主與癡心漢,恰巧癡心漢又長了王子模樣,多好的童話故事。
時針往回倒退,妞妞的模樣卻沒有復(fù)原。模模糊糊的,正在一寸一寸擴散,像打了馬賽克的圖畫,認(rèn)不全。
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是和媽媽一起。夏天剛剛過去,我還穿著短褲。媽媽頭發(fā)整齊,很久沒見她那么高興。我手里捏著玩具手槍,四處瞄準(zhǔn)。媽媽提著行李,我當(dāng)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無非就是從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
媽媽指著他猶豫了一下,“叫叔叔吧?!蔽铱此?,真高。
一個花裙子的小女孩仰著尚存汗水的臉,說著,“爸爸,爸爸,我腳疼?!?/p>
爸爸?多么陌生的稱呼。我手里的槍口剛好找到了對象——那個又紅又腫的腳踝。一枚塑料子彈飛過去,她哭了。我的臉頰上被媽媽狠狠打了一巴掌?!澳阍趺茨芷圬?fù)小姐姐呢!”
那個仍然在哭的女孩拉拉我媽媽的手,“阿姨,你是我的新媽媽么?”
媽媽忽然變得溫柔,一如往常對我。如今回憶起來,那一巴掌很可能使得妞妞與她產(chǎn)生巨大隔閡,可是竟然沒有。她甜甜地叫我媽媽“媽媽”,我卻依然叫她爸爸“夏叔叔”。他們都讓我叫她“靜姐姐”,我才不,她僅僅比我大5天而已。我學(xué)著夏叔叔叫她“妞妞”,一直到13歲分開時。
13歲我們上初中,媽媽帶著我離開妞妞家,她告訴我,“從此你一直跟媽媽姓項,李和夏都不是你的姓氏?!?/p>
趙翼認(rèn)出了我,他興奮地大叫“夏威,夏威竟然是你?!”怎么還記得?我小時候那么怨恨他——總是抱著妞妞玩娶新娘游戲的臭小子。
他上下打量著我,“跟小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你又瘦又小,真沒想到竟然有一米八了?!?/p>
我嘻嘻一笑,“是一米八三?!睜柡蟊悴恢勒f什么好,心里很難過,被動地等著他提起妞妞,提起他的“小靜”,妞妞。
我手里緩慢地運球,一下,兩下,三下……嗯?
球被小歐抱在了懷里,她何時出現(xiàn)在我身旁的?
“趙翼,咱們初中畢業(yè)后就沒見過了吧?怎么,聽剛才他們喊的,你和林靜然還……”小歐的八卦本色暴露無疑。
“嗯,呵呵,我們挺好的?!壁w翼抬起右手摸摸頭發(fā),眼睛半垂,害羞的樣子。
林靜然,小靜?趙翼的“小靜”是陌生的“林靜然”,而不是我的“夏靜”,我的妞妞。忽然舒了一口氣,原來是我神經(jīng)過敏。至于他們的故事,誰在乎呢。
“真成啊,沒想到。當(dāng)時我還以為你會考四中呢,還真為了小靜就去十五中了……相當(dāng)佩服,相當(dāng)佩服……”
小歐見到老同學(xué),興奮地把我晾在一邊。失神的我想起幼兒園時趙翼叫“妞妞”,我一把推倒他,“這是你叫的么?只有我們家人能叫她妞妞!”像個騎士,哪怕孱弱,也要保護(hù)公主。果然后來趙翼還是規(guī)矩地叫她夏靜。真是驕傲?,F(xiàn)在得知那所謂小靜并不是妞妞,我情緒立時恢復(fù)得好好,陡然覺得趙翼氣宇非凡,如果和妞妞在一起也不是不好,當(dāng)然前提是我確定他們沒有在一起。原來他一直是我的假想敵。
我們12歲的時候一起考試升學(xué),就近分配到一所不錯的中學(xué)。那時妞妞已經(jīng)有一米六,在女生里并不算很高,但是看起來娉娉婷婷,已然美麗少女。而我卻還像個毛孩子,比妞妞矮半頭,叫她妞妞她不答,夏靜也不應(yīng),只有“姐姐”這個稱呼讓她眉飛色舞。
我因個子小,總是一副受氣包的小模樣,其實心里還是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所以我常?;孟肴绻袎娜似圬?fù)妞妞,我肯定挺身而出將她保護(hù)周全。哪怕被人打趴在地,嘴里冒血也要揮著雙手嚷:妞妞快跑,妞妞快跑……校園劇加幫會大戰(zhàn)??墒敲刻煳腋谒退丶业哪猩竺?,一次表現(xiàn)的機會也沒有。等那男生走了以后,我就對妞妞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妞妞語氣輕松,“誰也沒強迫你喜歡啊。”可是后來確實只有我和妞妞一前一后地回家,再沒有其他討厭的男孩。我心里暗暗高興,妞妞很在乎我的意見呢。
家里的氣氛很是緊張了一陣,我才隨媽媽離開夏家的。和叔叔的爭吵,對妞妞的冷淡,媽媽早就暗示了我們必須離開。她說,我不會再逼著你寫“夏威”了,從此你就是“項威”,你跟媽媽的姓。下個月起你去十五中上學(xué)。
妞妞在房間里哭了。
一起生活了七年,長大這么艱難的事情我們都共同經(jīng)歷過,畢竟舍不得。我喜歡她,細(xì)致皮膚上漆黑的眼睛,掛著上弦月的手指幫我整理混亂的寫字臺,吃飯的時候告訴我多吃牛肉能夠長高,聽我講笑話會倒在床上滾來滾去,管我的媽媽叫媽媽……
我踮起腳尖,想親一親她的臉,冰涼冰涼的臉。我拉著她的手說,“妞妞,妞妞,你別忘了我,等我長大了……等我長大了……”我長大了又能怎樣呢?我何時才能長大?我到了17歲就一定能算長大了么?
這次她沒有糾正我叫“姐姐”,她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
13歲的分離,就這樣定格,喀嚓一聲,前面的和后面的時間斷然分開。
是小歐吵著要去歡樂谷我才排隊買票的。暑假里的游樂園人山人海,我手心都是粘乎乎的汗。排在后面的兩個女生一直唧唧喳喳地討論周杰倫和Hebe般配與否?!爸芏芏钡姆Q呼,好像公司職員背地里議論老板。我一笑,到底是女孩。像小歐那樣捧著《天文愛好者》看得入迷的不占多數(shù),當(dāng)然她八卦起來也毫不遜色。但她們也有她們的快樂不是么?活在一個有偶像的世界里,事情都變得有希望似的。
我回頭去找小歐,那個家伙悠閑地坐在花壇邊上,舔著可愛多左顧右盼。轉(zhuǎn)回頭的瞬間,猛然覺得身后的女生甚是眼熟,仔細(xì)搜索數(shù)遍才想起是小學(xué)時妞妞最好的朋友。
“F,是你么?”遇見老同學(xué)我當(dāng)然主動招呼。那女生表情茫然,我繼續(xù)說,“忘了么?我是項威啊,嗯,夏威?!?/p>
她顯然還是沒想起來,反而是另外那個女生目光緊緊盯著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小威,小威,是我啊,夏靜?!?/p>
明明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構(gòu)想過在胡同里重遇的畫面,卻對面不識,我果然還是忘了她的模樣。
明明心里念的是親昵的“妞妞”,聲音經(jīng)過喉嚨卻過濾成疏遠(yuǎn)的“夏靜”。
我低頭看她,真的,和小時候那么不一樣。那時我要微微仰起頭,那時我要叫“姐姐”她才肯答應(yīng)請求。而她似乎一直停留在一米六零的身高,或者僅僅高了一點,以我的角度根本分辨不出。
我問:“最近好么?”然后后悔得要命,這種問題!無論她怎樣回答都不會涉及生活的任何細(xì)節(jié),無非“還好”、“湊合”、“不賴”而已。
妞妞微聲回答:“爸爸……我爸爸走了,我開學(xué)就要到廈門去了,我媽媽在那里?!?/p>
“噢。”我該問“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之類的問題么?她的眼圈已經(jīng)潮濕。我想輕輕揉她的頭發(fā),或者低頭把臉湊到她面前做一個怪誕的表情,像平時對小歐那樣自然。可是雙手好像被反鎖,只能呆呆站立。
我買了四張通票,送給妞妞兩張,那個長得很像F的女生十分高興。
選擇朋友的眼光也會這樣么,就像喜歡一種類型的人,永遠(yuǎn)不會對截然相反的個體鐘情,他們之間必有相似之處,無論外貌或氣質(zhì)。當(dāng)那酷似F的女生說感覺小歐很像初中時的妞妞,猛然感覺心底有太平洋一樣的海水在晃動。
一起玩到筋疲力盡,終于到了不得不分開的時候,好像泡沫朦朧的夢,時間是最細(xì)的針,刺破許多幻覺。
告別時,妞妞低頭看著我胸前的紐扣說,“有時間到我家來玩”,頓了一下又補充,“有時間回家來玩。”
還算一家人么?怎樣的一家人?我喜歡妞妞,不是喜歡姐姐,你知道么?
你怎么會知道呢。
小歐此時不識實務(wù)地說:“夏靜,不去廈門也可以的,這里還有小威呢,根據(jù)我多年觀察,他肯定是個好哥們,而且你是他姐姐……”
妞妞微笑著聽,并不說什么。她手指絞纏,一枚月牙還是清晰地開在指尖。
我說:“妞妞再見?!?/p>
她愣了一下,“15歲以后連爸爸都叫我小靜了,謝謝你還叫我婦妞。小威,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真是的,比我高這么多。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你姐姐,可是現(xiàn)在,你叫我妞妞真好?!?/p>
當(dāng)8歲的我剪壞了妞妞的手指時,我試圖抱住哭泣的她,但我畢竟個子太小,環(huán)不過來。
我說,等我長大了,比你高了,就抱抱你好么?
妞妞涕淚直流,她說,不行,我永遠(yuǎn)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讓你抱我。
雖然只是孩子氣的話,但我一直記得,一直不敢認(rèn)真地說:妞妞,小威這么喜歡你。
插圖/徐捷 編輯/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