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站

1

天氣真熱，這樣的日子已記不清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了。每天都是如此，從早上一開始，陽光好似一寸比一寸強烈地照耀著，能夠從頭到腳將一個人擊穿。熱氣無孔不入，站在窗前望出去，到處都在閃著光，整個天地都淹沒在了光的海洋里。我的窗戶正對著一條偏僻的小街。街上很少有人經過，即便有一兩個行人，也是匆匆忙忙的，幽靈一般無聲，輕飄飄的，似乎馬上就要被曬化了。街邊一棵孤零零的小樹，積滿了灰塵，每一片葉子都垂下了它的頭，在等待著奇跡的發(fā)生。到了中午，陽光更是直瀉而下，四周靜悄悄的，偶爾一聲響動，那聲音里沒有一點水分，干癟癟的，讓人聽著難受。大學時，我讀的是氣象學院，學的是溫度學，但對如此炎熱的天氣，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想起來，大學畢業(yè)已有好長時間了，可我一直沒有找到工作，便在這陌生的城市里租下一間小屋住下來，天長日久地等待著。

我的房東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除了租房那天和我說了一兩句話以外，至今他和我從未說過哪怕半句話。老頭每天早上六點來鐘捏著一個很大的空空的編織口袋出門去，下午五點來鐘又捏著同一個空空的口袋回來，回來后便不慌不忙地在樓下的天井里生火做飯，飯后他在天井里一張?zhí)梢紊咸上?，目不轉睛地望屋檐，望檐邊一塊將落而未落的瓦片。老頭的躺椅就像在天井里生了根似的，從未移動過半寸，因此，他躺的方向和姿勢也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睜著雙眼躺在椅子里，就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或者像一張落滿灰塵的遺像。老頭的生活也像他的表情一樣，從未有過變化，如同一潭死水。我不知道他的一天或者一生到底在如何地生活，看見他，我總感到疲倦，不是勞累后的疲倦，而是一種空洞的疲倦，一種睡意襲人的疲倦。

在漫長的等待里，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無所事事的空虛和無聊，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一個熟人也沒有，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xiāng)人。我?guī)缀鯊奈瓷线^街，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而且，有可能我從未在正該吃飯的時候吃過飯，每次都是在夢中餓醒了便吃，吃了又睡，有時，一覺醒來，看見窗外陽光燦爛，我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更不知今夕是何年。有一次，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正趴在雪白的墻壁上，一點一點地數(shù)墻上用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黑點，我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筆，桌子上的紙上，數(shù)字已經記到了一百多萬。這一發(fā)現(xiàn)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再這樣下去，我非發(fā)瘋不可。忽然，屋外刮起風來，我趕緊拿起手電筒跑到陽臺上，我把手電筒的光聚焦在天井屋檐邊那塊將落而未落的瓦片上，那是房東老頭每天的觀察對象。風越刮越大，從破瓦片的上面和下面不停地刮過，可瓦片依舊紋絲不動，我心里說不出的著急，真想動手幫一幫風的忙，可瓦片離我太遠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干著急。突然，“砰”地一聲，??！瓦片終于掉下來了，就像一塊在我心里壓了千百年的石頭終于落地了一樣，我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快意，趕緊滅了手電筒，回到屋里，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連燈也不敢開，悄悄地躺在床上，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第二天，我在一旁偷偷地觀察房東老頭，早上他把掉落在天井里，早已粉身碎骨的瓦片掃走了，傍晚，他在躺椅里依舊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盯著天井的西南角，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感到了絕望，不是為老頭，而是為我自己，我這是在干什么呀！我又能干什么呢？在這死水一般沒有變化的歲月里，我依舊吃了睡，睡了吃，無所作為。

一天，我正睡在深遠的夢中，突然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我趕緊起床，打開門，一個陌生人遞給我一封信。信封上除寫著我的名字外什么也沒有寫，也沒有貼郵票。信封沒有封口，我抽出一張發(fā)黃的紙，上面打印著這樣的文字：

先生：

你已被聘為0221站工作員，請于明天報到。

年月日

我感到莫名其妙，想問一問這是怎么回事，可我四下張望，送信人已不見了蹤影。

2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大街小巷轉來轉去。最后，我走進了一扇沉甸甸的拱門，進門便看見那個給我送信的陌生人。我說：“你怎么會在這兒？”他說，“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彼盐?guī)У綐巧希谝簧汝P閉的大門前停下來。他伸手敲了敲門，里面有聲音說：“進來?！蹦吧宿D身走了。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光線暗淡，四壁空空蕩蕩，房子中間擺著一張巨大的八仙桌，桌子前坐著一個黑幽幽的男人，正埋頭在一本又厚又大的本子上寫寫畫畫?！澳慊厝蕚湟幌?，明天會有人來接你的?！蔽艺{悶這蚊蟲一般嗡嗡的聲音是從什么地方發(fā)出來的，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還愣著干嘛？回去準備吧?！痹瓉硎悄莻€男人在對我說話，可他連頭也沒有抬一下，他知道我是誰嗎？我感到簡直不可思議。

回到租住的小屋，我才發(fā)現(xiàn)我除了一條命以外，什么也沒有，真是赤條條來去真干凈，有什么好準備的呢？我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無所有蒼白貧血的天花板，等待著明天的降臨，看著看著，那天花板不斷地擴大，最后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

第二天一早，一輛淺綠色吉普車停在我住處的樓下，吉普車司機就是那個給我送信的陌生人。陌生人從車上跳下來，對我喊道：“快走吧”。

我們的車子經過一片森林，茂密的樹枝遮天蔽日，冷氣森森，不少地方要打開車燈才能看得見道路。出了森林，汽車開上了一條荒涼的土路，土路兩邊是光禿禿的山嶺，堆滿大大小小的亂石，稀稀落落的野草倔強地長在陽光下亂石中。放眼望去，道路兩邊的山嶺連綿起伏，四處溝壑縱橫，荒涼寂靜得讓人大氣也不敢出。汽車在土路上攪起漫天塵土，上了一個坡又是一個坡，翻過一道嶺還有一道嶺，轉過一道彎還有一道彎，簡直沒有一個盡頭。走了這么久，路上不見一個行人，一輛車，路邊，山嶺遠近也看不見一座房子。我問開車的陌生人：“這是要到哪兒去呢？”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看來陌生人并不想告訴我什么，也不想和我搭腔。車窗外單調的景色也讓人疲倦，不知不覺睡意上來了，我便倒在車上睡了過去。

當我醒來時，吉普車已停在了一間木屋的前面。陌生人用手指了指木屋，對我說：“就是這里?！蔽覐能嚿咸聛恚汩_著車走了。木屋座落在一個巨大的湖邊，湖水清澈明凈，看一眼便讓人神清氣爽。湖兩岸起伏的山嶺上森林茂密，郁郁蔥蔥。湖水一直伸向霧氣蒙蒙深不可測的遠方，遠方，天盡頭，一座巨大的雪山赫然屹立，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湖灘上，木屋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草地，綠油油的野草在風中輕輕搖曳。木屋的門楣上釘著一塊生銹的鐵皮牌子，上面寫著：“0221溫度站”。看來，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我推開木屋的門，走進去，這是一間不過十二、三個米平方的小屋子，整個小屋一派破敗的景象，到處落滿灰塵，天花板和屋子的四角結滿了蛛網，看來，多少年都沒人光顧過這間小屋子。屋子的最里邊有一張木板床，床上亂七八糟堆放著床上用品，屋子靠門的左邊是一扇窗戶，窗戶正對著大湖和遠處的雪山，窗下一張破舊的書桌，桌上亂糟糟地堆放著許多文件夾，我隨手翻了翻，這些封面上積滿灰塵的文件夾全是嶄新的，雪白的紙上一個字也沒有。我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已積滿了灰塵，我將信撿起來，抖掉上面的灰塵，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封寫給我的信，因為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抽出發(fā)黃的信紙，上面打印著：

你的工作必須從明天開始。工作按《0221溫度站工作細則》執(zhí)行。我認真地讀了好幾遍。我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窗戶的上面果然掛著一個石英鐘，時間已經指向了下午兩點。我走出木屋，來到屋子的后面，那里果然矗立著一架木梯，我順著木梯爬上屋頂，那里果然矗立著一支巨大的溫度計，就像一根閃閃發(fā)亮的電視天線一樣。

我回到小屋開始收拾屋子。我把屋里的灰塵和蛛網打掃干凈，將屋里的用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后從湖里打來水，將屋里屋外，甚至屋頂都抹了一遍，整個小屋面貌一新，就像剛建成一般。我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的大湖和天邊的雪山，感到全身干凈清澈，猶如一顆清晨的露珠。我期待著明天的降臨，盼望著新生活的開始。

3

其實，我要做的工作極其簡單明了。我只需每隔兩個小時對屋頂上溫度計所顯示的氣溫做一次記錄，每天十二次，然后在第二天來臨前繪制出前一天的氣溫變化曲線圖。我還要計算出每一天的平均氣溫，繪制出每個月的日平均氣溫變化曲線圖。最后我還要計算出每個月的平均氣溫，繪制出每一年的月平均氣溫變化曲線圖，當然還有年平均氣溫及其變化曲線圖。這些都是我讀大學時所學的專業(yè)，我感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工作，在工作中能發(fā)揮我的專長，或者說我能夠學以致用，為此我感到很高興。雖說工作簡單明了，但要求卻是極高的，每一次記錄，時間不能提前一分鐘，也不能推遲一分鐘，記錄下來的氣溫必須準確無誤，不能有一點差錯。雖然要求這樣高，但我依舊充滿信心，我相信我能夠爭分奪秒把它做好。

我的工作是從到站后的第二天凌晨兩點開始的，我知道，工作一旦開始就不會有結束的時候，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氣溫存在，就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工作開始兩三天后，我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這湖邊的夜晚與眾不同，黑得是一塌糊涂，伸手不見五指。到了晚上記錄氣溫的時候，我須得打著手電筒，沿著木屋后的梯子，爬到屋頂上進行記錄，然后再回到木屋把它夾在文件夾上。每一步都必須非常小心，特別是在上下木梯和走在屋頂?shù)臅r候，稍有不慎就可能摔下去。當然，到了白天，情況就好多了，這讓我感到很欣慰。更大的問題出現(xiàn)在睡眠上，每兩個小時一次的記錄，把我的睡眠搞得支離破碎，我失去了完整的睡眠，再也不能死豬一般不負責任無邊無際地睡下去了，一旦睡過了頭，我的工作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我多么希望能從此沒有睡眠啊!頭兩天我咬牙堅持著不睡，一次記錄下來后，我便坐在書桌前，睜大雙眼盯著頭上的石英鐘，不眨眼地盯著它，看得人驚心動魄，一分鐘簡直比一萬年還要長，兩個小時下來，搞得我疲憊不堪，萬念俱灰。到了后來，我實在是撐不住了，不停地打呵欠伸懶腰，兩個眼皮比兩座山還要沉重，我已經無法控制它不讓它合上了。我到了站著也能睡過去的地步，只是憑著堅強的毅力，才沒有睡過去，可是頭腦中一片空白，精神恍恍惚惚，好幾次都差點從梯子或屋頂上摔下去。我知道，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該怎樣解決呢?必須改變我自己，讓我來適應工作，而不能讓工作來適應我，這是最起碼的前提條件。憑著我的聰明才智，我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我做了一個沙漏，我將沙漏放在書桌上，然后在肩膀上放一個口袋。沙漏里的沙均勻地漏在我背著的口袋里。我放心地趴在書桌上睡覺，一小時五十分鐘后，口袋里的沙將會達到五十多公斤，這樣的重量會把我壓醒，甚至把我從座位上拉翻在地。這個辦法實在是太好了，因為兩三天以后我又變得頭腦清醒，精神煥發(fā)了。更讓人高興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我竟然能做到有時不用沙漏也能準時醒來了，看來我已經完全適應了。走在抄錄氣溫的途中，我總會不自覺地哼起歡快的小夜曲來。

更讓人高興的是我根本不用為每天的生活擔憂。那個送我到溫度站來的陌生人每個星期都會按時給我送來我一周的生活必需品，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從未失誤過，他每次來都開著那輛淺綠色的吉普車，他把車停在木屋的門前，把貨物從車上搬下來交給我，我在貨物簽收單上簽好字交給他，然后他就開車走了。他幾乎沒有停留過，也從未跨進過木屋的門，對木屋發(fā)生的變化完全視而不見，他從來不主動和我說一句話。對此，我開始時感到非常納悶，后來也就慢慢地習慣了，我想，這或許就是他的工作吧，每個人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就行了。說那么多廢話干嗎。

工作中讓人高興和欣慰的事的確很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不便和問題也漸漸暴露了出來。這湖邊的天氣變化無常，刮風下雨的日子很多。剛才還是陽光燦爛，一眨眼，一片烏云飄過來，傾盆大雨便下來了。有時，在和風習習的日子里，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怪風，怪風猛烈地刮起來，一刮就是半天，小屋就像風中的一片落葉一樣，吱吱嘎嘎呻吟不休。遇到這樣的天氣，不用說，給我的工作添了不少的麻煩。雨天上屋頂，回到小屋里我早已成了落湯雞，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干的。風中上屋頂，人就像一片羽毛一般，隨時都可能被刮走，如果是夜里，那更是驚心動魂，險象環(huán)生，而且有一次我真的就被風從屋頂給刮了下去，其實不止一次，有一回屋頂結了冰，我腳下一滑，也從屋頂上滾了下去。我應該感謝上蒼，因為一直都有好運伴隨著我，兩次從屋頂上摔下，我都毫發(fā)無損。如果是刮風時抄錄氣溫，上了屋頂后，因為風太大，那短短的距離也要花上好幾分鐘，才能爬到溫度計的面前。為了氣溫和時間的準確無誤，我在屋頂溫度計的旁邊，正對著窗戶上方的石英鐘開了一個小洞，這樣我在屋頂上就能看到時間了，這就保證了時間和氣溫的準確無誤，我一直都為我這個小小的發(fā)明深感自豪。當然，這樣一來，下雨時，雨水會從洞口漏到小屋里，但我只需用桶或盆子接一下就行了，付出這點小小的代價是值得的，這個世界上有不付出代價的收獲嗎?如果是晚上，我就在石英鐘的旁邊點上一支蠟燭，這樣就能清楚地看到時間了。

接下來出現(xiàn)的問題只能怪我自己，也許是工作太順利了有點得意忘形，高興過頭造成的，我的木屋沒有通電，當然也就不可能有電燈了，我晚上工作都是點蠟燭。這個星期，離陌生人給我送來下一周的生活用品還有兩天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的蠟燭只剩下半支了，手電筒的電池也快要用完了，就連點蠟燭的火柴也沒剩下幾根了。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湖灘上，在這間只有我一個人的木屋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竟然像一個嬰兒一樣的孤獨和無助?？墒?，這能怪誰呢?只能怪我自己太浪費了，我是一個有著堅強毅力的人，我想，這點困難是無論如何也難不倒我的。想到這里，我無助地苦笑了一下。晚上工作的時候，我便摸黑爬上屋頂估計到了溫度計旁邊的時候，才打開手電筒，借著微弱的光迅速記下此時的氣溫，回到小屋里，我也不點蠟燭，我在心里默默地背誦每一個時段的氣溫，天亮后再把它們記錄在文件夾里。兩天下來，那半支蠟燭居然完好無損，這太讓我高興了。從此我下定了一定要節(jié)約的決心。

當陌生人給我送來下一周的生活用品的時候，我對他說：“你能不能在下一次給我多帶一點蠟燭、火柴、電池來?”他說：“這個……我可以向上面反應一下，但我不能保證?！碑斔僖淮谓o我送來生活用品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增加，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他也沒有向我解釋。其實，我也用不著增加了，因為這一周我已經節(jié)約了一些物品。我想，時間一長，就是你歇過一兩周不給我送物品來，我也能對付過去的。上面不增加我的供應，肯定有他的道理，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知道的。

工作中雖然遇到了這樣那樣的困難，但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都被我一一克服了，我的工作非常順利，我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里的工作，一切都被我安排得井井有條?？粗鴷郎隙逊诺奈募A，它們是那樣的干凈整齊，里面準確無誤地記錄著我的工作成果，望著它們，就像望著自己的親人一樣的親切，我感到一身輕松，覺得整個身心都被陽光照亮了。

工作的順利也使我有了閑心去觀賞一下周圍的景物了。木屋的墻腳邊盛開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一朵孤獨的野花，竟然開得如此的燦爛和信心十足，真叫人感動。整個湖灘草地，野草肆無忌憚地綠著，那種放蕩不羈的茂盛，簡直讓人懷疑它們不懷好意。湖灘草地上，每隔三五天總出現(xiàn)一個放牛的小男孩，他有時騎在牛背上，任牛兒自由地把他載向任何地方，有時睡在草地上，讓牛兒獨自覓食。他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湖灘上有這么一座小木屋，更沒有看見有這么一個正在欣賞他的人。我真懷疑這個小男孩是不是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一幅圖畫，因為有一次，我對著他大聲呼叫，他竟然什么也沒聽見。工作三年，我也會時常坐在窗前，看野鳥掠過波光潾潾的大湖，看遠方的雪山在夕陽中燃燒，或者躺在門前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就像天空中被戳穿的洞孔，它透出了天外的寒光。但我從不敢離開木屋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怕不能在下一個工作時段趕回木屋。

4

工作順利帶給我的輕松、欣慰之感冷卻了，相反的是，我深切地感到一切越是順利，我越是要小心謹慎，一點也馬虎不得。我特別擔心陌生人在某一周不能按時給我送來生活用品，甚至從此就不再給我送來生活用品了，雖然說以前從未發(fā)生過樣的事情，可是誰能保證以后就不會發(fā)生呢?這可是憑著我的個人能力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即使我相信上面和陌生人都是忠于職守的，他們一定會按時送到我需要的一切，可是誰能保證陌生人在來去的途中就不會遭到搶劫或遭遇車禍呢?要知道，到溫度站來的路是那樣的漫長難行。這可是上面和陌生人的能力所不能解決的問題。這些想法總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不敢往深處想，想下去，一定會讓我發(fā)瘋的。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好我能做的事情，以便這些情況真的降臨時，我不至于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把每一支蠟燭都編了號，并在每一支蠟燭上用短線條將它分成若干小格，規(guī)定自己每一次只能點多少格，決不能超過。手電筒是我夜間工作必不可少的，我得十分小心地保護好它，同時我規(guī)定自己每天只能開手電筒多少次，每次只能開多少時間。因此，夜間工作的時候，總是摸黑爬上木梯，上了屋頂后，我便四肢著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爬，估計爬到溫度計旁邊了，我才打開手電筒，首先從屋頂?shù)男《蠢锝桦娡补饪创皯羯戏绞㈢娚系臅r間，時間準確了再馬上看溫度計上的氣溫，將氣溫記在心頭，然后馬上關掉手電筒，再摸黑小心地從屋頂下來，回到木屋。此外，在其他方面我都采取了相應的節(jié)約措施，這些措施都是行之有效的，因為幾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物資已經積存了不少，看著這一大堆積存下來的東西，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但這些措施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我生存中的所有問題，我發(fā)現(xiàn)還有更大的危機潛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擔心我的手電筒，我擔心它壞了，失靈了，有一天突然再也打不亮了，那時候，哪怕我積存了成百上千的電池又有什么用呢?我對手電筒的原理可是一竅不通的。這么些年的經驗告訴我，上面是不會增加對我的供應的，我就像孤島上的魯濱遜一樣，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更讓我擔心的是窗戶上方的那面石英鐘，我擔心某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抬頭去看它的時候，它已經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下不走了。那時候，豈止是我的工作無法進行，就連我的生命也將陷入令人恐懼的深淵中，那是一種沒有歲月死一般蒼白無邊的深淵。這些瘋狂的想法常常搞得我心神不寧，坐臥不安。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我都要趕緊抬頭看看窗戶上方的石英鐘，還好，它還在走；趕緊打開手電筒，還好，它還能亮?？墒牵l能保證我下一次或者明天還會有那么好的運氣呢?

也許，是我自己神經過敏吧，我所擔心的情況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一點變化的跡象也沒有。

有一次，當我從趴著睡覺的書桌上醒來的時候，猛然感到我的兩個肩膀劇烈地疼痛起來，那是一種透徹骨髓的疼痛，痛得我咬牙切齒，眼冒金星。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兩個肩膀已經被沙袋勒得腫脹發(fā)炎化膿了。我環(huán)顧木屋，看見了木屋靠里邊的那張木板床，就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那樣新奇，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么些年來，我竟然沒有在上面睡過一次覺，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驚詫不已，不禁可憐起自己來，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已經忘記了在床上睡覺的滋味了。這一天，當我從多年未有過的最深最遠最黑暗的夢中，在木板床上醒來時，看見落日的光輝灑滿了大湖，它透過窗戶照進我的木屋，小小的木屋里光輝燦爛。整個天地顯得那樣的安靜、祥和，我簡直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這時，我發(fā)現(xiàn)窗戶上方的石英鐘已經指向了下午六點五十分。這一發(fā)現(xiàn)嚇得我冷汗直冒，我趕緊從木板床上翻身下來，打開文件夾一看，我竟然在床上睡了整整八個多小時了。也就是說，這當中有四次氣溫我沒有進行記錄。我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人如同一根癱軟在地的繩子。這一天終于來了!擔心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只是靠著我自己堅強的毅力，才推遲了這必將到來的一天。自從來到溫度站以后，我那支離破碎的睡眠就沒有了規(guī)律，我一直擔心某一次會睡過頭，這個想法時刻都在折磨著我脆弱的神經……這一天終于降臨了!雖然我早有思想準備，但問題的嚴重性還是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這四次氣溫的漏記導致這一天的氣溫變化曲線圖無法繪制，日平均氣溫、月平均氣溫、年平均氣溫無法計算，它們的曲線圖也同樣無法繪制。更為嚴重的是，時間一去不復返，我根本找不出任何補救的辦法，即使把整個世界賣掉，也無法挽救了。我的生命從此出現(xiàn)了裂痕，那四次空白的氣溫記錄，就像在我身上劃出的四道口子，正汩汩地淌著鮮血，也像四張寒光閃閃的大口，在一點一點吞噬著我的生命，更像四道無法擺脫的陰影，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書桌上那一疊疊記錄著我工作成果的文件夾，它們曾經是那樣地讓我驕傲，在我的眼中，它們曾經是那樣干凈整潔、清白明亮，如今，我連看它們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看著它們，就像看著一個被侮辱的少女一樣，叫人心疼。想不到，一次小小的失誤，竟使我這么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我的生存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和沒有根基，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和無助。我真想把這一切全部放棄，這個想法嚇了我一大跳，我仿佛看見自己帶著蒼白的生命，正毫無目的地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一樣，從未有過的恐懼淹沒了我的生命?？磥恚艞壥遣豢赡艿?，那我該怎樣去面對以后的漫長歲月呢?也許，問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嚴重，只要我接著繼續(xù)記錄下去，雖然今天的平均氣溫和氣溫變化曲線圖無法進行，但明天就能恢復正常，其它的工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能慢慢恢復正常，這個想法鼓舞了我，使我有了一點信心，漸漸從沮喪中抬起了頭來?，F(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要努力忘掉那四次空白的氣溫記錄，努力從陰影中走出來。

從此，我更加小心謹慎，小心到了每次記錄都要把時間和氣溫反反復復核對好幾遍的地步，這種小心更加讓我提心吊膽，心神不寧，每時每刻都像打伏擊一樣緊張，搞得我心力交瘁。

陌生人還是按時給我送來了生活用品。我不敢抬頭去看他，想到那四次空白的氣溫記錄，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是那樣渺小和骯臟。他隨手遞給我一封信，信上說：

明天局里將對你的工作進行檢查，請做好相關準備。

年月日

難道說他們已經發(fā)現(xiàn)了我工作上的失誤嗎?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嬰兒，甚至是一團任人宰割的死肉。我依舊呆子似地從事著每個時段的工作，等待著局里的檢查，可是，第二天并沒有人前來對我的工作進行檢查，第三天、四天、五天同樣不見前來檢查的人。我問再次到來的陌生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蔽野l(fā)現(xiàn)我失眠了，而且情況越來越嚴重，我開始擔心起自己來。

這一天，我剛從屋頂下來，便發(fā)現(xiàn)湖邊有三個人，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情況。一定是局里派來檢查我工作的，我突然想到了那四次空白的氣溫記錄，嚇得我趕緊跑回木屋，輕輕關上木屋的門，我全身顫抖地躲在門后面，我該怎樣向他們解釋呢?他們又會怎樣說呢?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見有什么動靜，我提心吊膽地從門縫里望出去，只見三個人正面朝大湖站在湖邊。中間那個人最高最瘦，背著雙手，昂著頭正看著什么，他右邊的是一個矮胖子，正指指點點地向他說著什么，左邊那個人來來回回地走著，突然，他停了下來，轉過身，面朝木屋，我看見了他的臉，是一個非?？∶赖哪昵嘈』镒樱墒菑乃樕系谋砬榭?，他似乎并沒有看見湖灘草地上的這間小木屋，這讓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我想，老這樣躲著他們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應該要有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我應該把情況向他們說明，向他們解釋清楚，或許他們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至少可以請求他們的原諒，說不定，我還能從此獲得輕松平靜的心境。我打開門，走出木屋，他們卻沿著湖邊慢慢地走了，漸漸消失在了遠處的一片樹林里。我感到非常納悶，這是一些什么人呢?從我收到的信來推測，他們應該是局里的人，而且，哦……想起來了，他們的服裝，和我的、和陌生人的完全一樣，是局里統(tǒng)一的工作服，他們難道不知道我的工作是干什么的嗎?檢查什么呢?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5

失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而且不見好轉的跡象，情況是如此的糟糕，我感到自己已幾近崩潰的邊緣了。如果再不采取補救的措施，我將無法堅持下去了。左思右想，補救的措施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局里給我提供一個鬧鐘。這個想法讓我激動不已，一下子感到身心都變得輕松了，一切問題都因之迎刃而解了。想不到這個想法竟讓我一下子擺脫了失眠的困擾，一覺醒來，感到整個人就像抖掉了一身虱子一樣的干凈。我日夜盼望著陌生人的到來。這一天他終于到來了，我就像見到了分別幾十年的親人一樣高興和激動?！斑@個……我沒有權力向局里提任何要求。要不，你向局里寫一份報告吧，我想辦法給你交上去。這已經超越了我的職權。我不能保證一定能達到目的。”他的回答讓我萬分沮喪。可我還是很快寫了一份報告，在報告里我把所有的情況，甚至把那四次空白的氣溫記錄都向局里說了。我發(fā)現(xiàn)，我是滿含著淚水把報告交給陌生人的，就像把我的生命交給了他一樣。當陌生人再一次到來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已經把報告交到了局里，據(jù)說局里還專門召開會議討論了我提交的報告，但至今沒有回音。我看見，我的報告就像投向雜志社的稿子，或者像發(fā)往外太空的信號一樣沒有了蹤影。平生第一次，當著陌生人的面，我像個孩子似地哭了，最后，我對陌生人說，希望能搭他的車，我要自己到城里去買一個鬧鐘，陌生人說：“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們來回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你的工作將因此耽誤一個星期?！毕氲皆谖业墓ぷ饔涗浿校瑢⒊霈F(xiàn)長達七天的氣溫記錄的空白，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我徹底地絕望了，只能像個傻子似地眼睜睜看著陌生人的吉普車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又開始失眠了……當陌生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他遞給我一個鬧鐘。我驚奇地問：“局里同意了我的請求啦?”他說：“不是，我看你實在太可憐了，偷偷地用自己的錢在城里給你買了一個?！蔽壹拥匚兆∷碾p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的，他就是讓我馬上跪在他的腳下，叫他一聲親爹，我也不會覺得過分。我趕緊跑進木屋———我已經把陌生人拋到了九霄云外———我將鬧鐘的時間和石英鐘的時間核對一致，上好鬧鈴，然后將鬧鐘放在木板床的床頭，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當鬧鈴第一次驚天動地地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我馬上翻身從木板床上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懶腰……新的生活開始了，我再也不會失眠了。我拿著鬧鐘，來到書桌前坐下，抬頭看窗戶上方的石英鐘，發(fā)現(xiàn)鬧鐘上的時間和石英鐘上的時間不一致，石英鐘上的時間比鬧鐘上的時間竟然快了整整三個小時，也就說，我在鬧鐘里睡了兩個小時，而世界卻前進了五個小時，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感到驚訝不已，更使我驚訝不已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里一點也不因這個發(fā)現(xiàn)而慌亂忐忑，它竟然像一潭死水一般的波浪不興。我又冷靜地將兩個時間反復核對了好幾遍，石英鐘上的時間確是比鬧鐘上的時間快了三個小時。遙望窗外，天地間陽光明媚，大湖也像我的內心一樣平靜無波，一點也看不出這兩個時間，哪個是正確的，哪個是錯誤的?，F(xiàn)在的問題是，我究竟應該相信哪一個時間呢?我決定相信鬧鐘。道理非常簡單，鬧鐘畢竟是新買的，而石英鐘已經用了這么多年了，可能也早已疲憊不堪了。我從容不迫地對這一時間段里的氣溫進行了記錄，然后將鬧鐘和石英鐘的時間重新調整一致。我靜靜地躺在木板床上，遙望著小屋的天花板，那木頭的天花板已經出現(xiàn)了一些朽敗的跡象。不知不覺地，我又睡過去了。當鬧鈴再—次驚天動地地響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石英鐘上的時間比鬧鐘上的時間慢了差不多四十分鐘，遙望窗外，依舊陽光明媚，一點也看不不出時間流逝的痕跡。這一次，我波浪不興的內心也終于慌亂了起來。如果不是時間整個地紊亂了，就是這兩個鐘均不準確，更有可能的是那個破石英鐘從來就沒有準確過，它一直在那兒時快時慢地走著，以前只是沒有比較才被它騙了我這么多年?？磥?，這么些年里，我一直都是在—種錯誤的時間段里對氣溫進行著記錄，這樣的記錄，我拿什么來保證它的準確呢?以后，我又該用哪個時間來繼續(xù)我的記錄呢?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徹底地摧毀了我僅存的全部希望。憑我身體的感覺和湖灘草地以及遠處樹林的生長狀況，我可以斷定，現(xiàn)在應該是在深秋季節(jié)?？晌蓓敎囟扔嬶@示的氣溫竟然高達四十點七攝氏度。我趕緊從屋頂下來，翻開我以前的記錄一看，不出我的意料，我記錄的日氣溫變化曲線圖，同一天的氣溫變化，相差不過兩個或四個小時，其變化有時也竟然高達三十攝氏度以上。有時一天，甚至好幾天的氣溫竟然毫無變化，其曲線圖完全是一條直線。想不到，我已經整整記錄了二十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這完全應該怪我自己，我應該早就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的，推遲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在使用著根本就不準確，甚至是毫無用處的溫度計。想不到，這么些年來，我苦心孤詣，費盡心血所做的一切全是枉費心機。書桌上那一疊疊記錄著我的勞動成果的文件夾，竟抵不上一堆廢紙?？啥嗄甑臍q月已經流逝，我到哪里去打撈這二十多年呢?用什么才能拯救這已逝的二十多年中的我呢?在這深遠的歲月中，在這陌生的土地上，我還有能力走多遠？我突然感到，整個世界還有我的生命與生存一下子失去了根基，變得飄浮不定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時鐘和溫度計都不出差錯，這種對氣溫的記錄又有什么意義呢?也許它是有意義的，只是藏得太深太遠了，我看不見。但我突然有一種上當?shù)母杏X，我一定是被人給騙了，到底是誰騙了我呢?思前想后，一定是那個陌生人騙了我，我上了他的當。當陌生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雙目圓瞪，滿面怒火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分鐘，這個騙子，我真想把他給活活地掐死。他吃驚地問：“你這是怎么啦?”我大聲說“你這個騙子，我上了你的當?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為什么要騙我?”他更加驚訝地說：“你在說什么呢?你知道嗎?我這一生一直都在為你一個人服務，你說你上了我的當，那么我又上了誰的當呢?”他的回答讓我大驚失色，啞口無言。我緩和語氣說：“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比如，我們眼前的大湖究竟叫什么湖?遠處的雪山叫什么山?現(xiàn)在是哪年哪月?”他說：“這些也一直是我想弄清楚的，你問我，我問誰呢?”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像掉進了一個污黑的泥潭，再燦爛的陽光也不能將它照亮了，我生命的火焰正在逐漸熄滅，慢慢冷卻，我感覺到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年。

6

但生命還存在，生活還得繼續(xù)。這天晚上，我剛從屋頂回到小屋不久，湖面是就刮起風來，風越刮越大，這座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的小屋，在風中不停地左搖右晃，發(fā)出比風聲更大的咯吱聲，成群結隊的老鼠從洞里鉆出來，發(fā)瘋似地往屋外跑，那壯觀的場面，讓我大開眼界，想不到，這座如此渺小的木屋，竟然養(yǎng)活了這么多的老鼠。一道又一道的閃電撕扯著漆黑的天空，一個又一個悶雷滾滾而來，在湖面上炸開了花。傾盆大雨直瀉而下，小屋很快就失去了遮風擋雨的功能，屋里的雨下得簡直比屋外還要大。湖水急劇上漲，轉眼間就漲進了小屋里，我趕緊像老鼠似地沖出小屋，往高處拼命地跑，好不容易跑進了一片樹林可湖水已經漲進了樹林里，我抱住一顆大樹，拼命地往上爬，爬上去后，我坐在一根樹杈上，雙手緊緊地抱住樹干。一個又一個響雷你追我趕地在頭頂炸開，狂風如鬼哭狼嚎般滿世界亂竄，我和大樹一起在風雨雷電中不停地搖晃，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好不容易等到風停了，雨住了，天也亮了。我從樹上下來，發(fā)現(xiàn)洪水早己退去，大湖一如從前一樣的清澈寧靜，輝映著默默無言的燦爛朝暉，幾只大鳥輕快地掠過大湖，飛向霧氣蒙蒙的遠方，遠方的雪山前所未有的明亮、圣潔、高不可攀。湖灘草地一望無際，綠得讓人心痛。只是不見了我的小木屋，我發(fā)瘋似地在湖灘上尋找，到處都是綠草、綠草，一片接一片的綠草，連一點曾經有過木屋的痕跡也沒有了。我呆呆地站在大湖邊，就像一個剛剛到這里來觀光旅游的陌生人一樣。說也奇怪，這座我在其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木屋的突然消失，竟讓我感到像是洗掉了滿身的污泥一樣的干凈輕松，只是在湖水倒映中，我兩鬢的幾縷白發(fā)告訴我曾經有過的歲月，看來能把生命帶到今天，就是我僅存的戰(zhàn)果了。

陌生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說：“局里讓我通知你隨我一起回城?！蔽沂裁匆矝]說，和他一起來到吉普車邊，上車前。我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湖邊的草地、明凈的大湖和天邊的雪山。陌生人問我：“你有什么需要帶走的東西沒有?”我沒有回答他。我還能帶走什么呢?除了我這條逐漸蒼老的命，我還能帶走什么呢?真是赤條條來去真干凈。吉普車很快拐上了一條熱鬧繁忙，寬闊明亮的高速公路。我問陌生人：“我們來的時候并不是走的這條路呀，你是不是走錯路了?”他說：“來時的路和回去的路當然不會是同一條路?！蔽也辉僬f什么。吉普車在高速公路上越開越快，轉眼間就進了城，停在一棟漂亮的大樓前。陌生人帶著我來到電梯前，我們乘電梯上了十八樓，他帶著我來到一扇門前，伸手敲了敲，里面一個聲音說：“請進”。陌生人對我說：“你進去吧?！闭f完，他轉身走了，我看見他瘦弱佝僂的背影艱難地往前挪動，他也和我一樣的蒼老了。

我打開門走進去，這是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巨大的落地窗使整間屋子顯得寬敞明亮，纖塵不染。各種設施擺放簡潔大方，恰到好處，給人一種既不奢華也不寒磣拘謹?shù)挠H切之感，空調的微風徐徐吹來，猶如春風拂面。一個正埋首在電腦鍵盤上的人，抬起頭來，看見我后，立即站起身來，滿面含笑地向我伸出手，朝我走來。這是一個干凈清爽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引我在窗邊沙發(fā)上坐下來，他說：“我早就聽說過你了，我代表我們公司全體員工感謝你，感謝你為一方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穩(wěn)定做出的貢獻。我希望你回家準備一下，明天參加我們公司一年一度的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你如果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我們公司一定會盡量滿足你的?！蔽胰缤瑝嬋朐旗F里一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含糊地答道：“我沒有什么要求?！闭f完便起身告辭離開，他一直把我送到電梯門口。從電梯里出來，天已經黑了，大街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所有的行人都面含微笑，好像有什么喜事叼在嘴邊，不時有焰火從樓群中升起，照亮了夜空。到處是一派升平景象。我如同幽靈一般穿行在車輛行人之間，我想起了那個男子對我說的話：我希望你回家準備一下。”我該準備什么呢?回家?我的家在哪兒呢?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正走在哪一塊土地上，哪一座城市中?我想起了我曾經租住過的那間小屋，那個房東老頭還在不在呢?他的生活曾經讓我感到一種空洞的疲倦，現(xiàn)在我是什么都明白了?！矩熅?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