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不大,不那么美(這當然是按現(xiàn)代人的標準而言),但卻接近自然。一年四季,鳥聲不絕。夏天的蛙鳴,那近近遠遠,遠遠近近,時而轟鳴、時而低沉的起伏,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上有露天曬臺,不說那夜看星星、晝曬太陽的浪漫,若洞開門窗,風霜雨雪直驅(qū)入內(nèi),親近自然的愜意真的妙不可言。而樓下的小花園,勤勞的鄰里是春播豆子夏栽菊,而我總以沒時間為借口,頂多是秋看落葉冬賞雪了吧。不過偶爾臨窗孤坐,看窗外花事,作閑情偶記。
苦 竹
院內(nèi)有一叢野竹,這是一叢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的野竹。竹子在春雨綿綿的時節(jié),在地下悄悄地萌發(fā),破土而出。野竹更是長得快。這種竹子,山民叫它為苦竹,可能是因為竹瀝微苦,新筍不能吃,又不能成材,山民們只能當作柴禾。因為是苦竹,山民開荒時砍了它,準備燒焦泥灰,我不忍心這富有生命的新竹被燒成焦炭,便要了來栽種于小院。不料,春去春回清風竟拂去層層筍衣,換上一身嫩綠的新裝,活像天真活潑的小姑娘,亭亭玉立在我家的小院里。
這叢野竹長得不怎么樣,既不像修直挺拔的竹林,也不像郁郁蔥蔥,婀娜多姿的觀賞竹。乍看,不過是堆雜亂的草叢,但即便如此,它的枝葉仍是枝枝蔓蔓、自由伸展著,它的葉片仍是疏疏密密、紛紛披披舒開著,那是自然、隨意的枝葉,讓人們看到了大自然所賜予的自然美,毫無修飾。既不刻意,也不呆板。
窗外,雨停了,竹葉聚集起的雨水,匯于葉尖變成一粒粒水珠,遠遠望去似綠葉上一朵朵的小水花,小水花晶瑩剔透,但不繽紛,與院內(nèi)的那株杜鵑花相比,它顯得有些單調(diào),也許前者像幅水墨畫,而后者卻像五彩的水粉畫。杜鵑顫動著紅色的絨花,輕搖漫舞,幾只彩蝶撲翅飛翔,蝶兒們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翅膀撲閃撲閃地扇動著。忽然一只銀蝶飛向苦竹,在一朵水晶花的枝頭兜了幾個圈子,停在竹葉尖,可能是纖纖葉片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就在銀蝶棲息的那一刻,枝葉搖搖晃晃起來。
一直以為總是蝶戀花,眼前的那一景讓我不甚明白為何這只銀蝶卻戀竹?莫非,它也羨慕東坡先生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清新世界嗎?
夏 蓮
外婆走了,留下大大小小幾只水缸,我拿回家。外婆名夏蓮,我栽種荷花,以紀念她。我也喜歡荷花,至于是不是崇敬荷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我實在說不清,我的喜與惡常常是隨心所欲的,很多是沒理由的,或者是朦朧的。
初春,從花鳥市場買回一顆像荔枝核似的蓮子,那是被賣花姑娘說成能開白蓮花的蓮子。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它能發(fā)芽?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將它埋進泥沙,不久,蓮子長出一缸的綠色來,這就是天地萌生萬物,世間的動物、植物,凡有生命的東西,總是有著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有時大得無法抗拒。只可惜那一缸綠色不是荷花,它是一種叫不出名的水生雜草。再回想起賣花姑娘誠懇的語音,我不相信眼前的綠色,很久很久仍癡癡地祈盼這些細長形的、長得亂糟糟的葉子能變成一片片渾圓寬闊的荷葉,可是,它沒變……
人呀,一旦輕信他人,往往會將最基本的常識忘得干干凈凈,我不知這是不是人性的弱點?
再植荷花已是暮春了,將蓮藕置于水下的淤泥中。
昨天還是一缸清水,蓮藕無聲無息,今天水面卻浮出數(shù)枚尖尖角。
昨天還是忽明忽暗的尖尖角,今天卻是一個圓盤挨挨擠擠著一個圓盤。深綠的面,淺綠的底,葉底下則是盈盈的水。下雨的日子,雨打荷葉,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韻味,而雨點落到缸里的水面,又漾起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圓渦。雨停了,水面也平靜了,而留在荷葉上的水珠卻像小女孩的眼睛閃亮閃亮的。
也許錯過栽種季節(jié),清缸已孕不出蓮花了,“即使沒有花,興趣未嘗短少;何況他日花開,將比往年盛大呢?”此刻,我的心正如葉圣陶先生所描繪的那樣。種了花,并非專為看花,而缸里的荷與水互為寄托,互為依存,小院中香遠益清的荷韻倒成了系人心情之所在了。
槐 樹
槐樹與桂樹為鄰?;睒鋵儆诼淙~喬木類的,雖不開花,不結(jié)果,但也枝條蟠結(jié),自然下垂,樹冠如傘,尤其是蟠曲如虬龍的樹枝,姿態(tài)古樸,外柔里剛。我喜歡要么柔和,要么剛烈,卻不喜歡槐樹的表里不一。桂樹則不同,四季開花送香。那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肺,淡雅不俗。像頻頻送來秋波的女人,我被陶醉,猶如像男人被美女陶醉那般,魂飛魄散。可能是與桂花有緣,可能是貪圖她的送香,我格外地關(guān)心桂花樹,春肥,夏水,秋土,冬陽光,幾乎是無微不至……
同是植物,冷落前者,厚愛后者??晒鸹ň褪遣粻帤?,我這樣厚愛它,它仍長得有氣無力。這不,細細的樹莖,像蘆柴棒似的;薄而小的桂葉,稀稀疏疏地掛在枝頭,讓我時刻為其擔憂,真怕被風吹落。前幾年,槐樹小,桂樹大,槐樹躲在院子的角落,無聲無息地生長。風來時,羽狀葉子緊緊抱住槐枝,巍然而堅挺。而桂樹被吹得直搖晃,桂葉“窣窣”作響,像少女的暗泣,嬌柔無比。這樣,冷落的更冷落,厚愛的更厚愛。
每年初春,我都要修剪花木。面對病懨懨的桂樹,我總是那樣的小心翼翼,慢慢地摘除枯黃的葉子,輕輕剪去干枯的老枝,生怕傷及她的樹體,影響她的開花送香。而對槐樹,我卻沒有多大耐心了。高舉樹剪,不管它是淺豆色的嫩芽,淡綠色的新枝,還是粗壯墨綠色的老枝,一律“咔嚓咔嚓”,格殺不論……近來,槐樹瘋長,郁郁蔥蔥,像陽光底下的一頂綠傘,竟高出桂花樹一個頭了。我怕它會影響桂樹的生長,便修剪得更加厲害,好幾次動用了電剪刀,每次總要剪下一大堆枝葉,將綠傘割去了一半。以至招來了“非議”,說我歧視。
然而,槐樹卻沒有因我的冷落,我的摧殘,我的歧視而消極,而沉淪,而死亡。原來槐樹也因我的不澆水而缺水,而不得不將根伸往深處,自己尋找地底深部的水分。這樣,它的根,毫無拘束,在地下蔓延;它的枝,自由自在,在空中擴散;它的葉,毫無顧忌,在枝頭新生……槐樹終于成了環(huán)境的主人,默默地,盡情地傾吐著綠色。尤其是在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槐樹總會綻出無數(shù)枚嫩芽,借著春雨、春光、春風,默默將傷痛收藏,默默地長大,下垂,自由地飛舞。我看一棵槐樹成長,看槐樹主宰自己的成長歷程,我曾問自己:難道我不能主宰自己,而受制于他人,或者環(huán)境嗎?
白 菜
不覺曉的季節(jié),偏頭痛像初戀情人一樣緊追著我。不知因病,還是因累,總感覺記憶不再稱職了。它隔三差五瞌睡打盹,有時擅離崗位疏于職守,讓遺忘隨意闖入,偷走了我的鑰匙、鋼筆、錢包,有時又指揮著我的行動,一次和同事們興致勃勃驅(qū)車趕赴奉化參加培訓班,到了目的地,嘿,竟然時差24小時,原是遺忘作祟。就這么懶洋洋,病懨懨,人像霜打的茄子,沒精打采。
不行,不能這樣……我開始墾荒,日復一日,小院里開出了一塊類似寫字臺大小的地,撒上一把白菜種子,覆蓋上細土,澆上清水。稀奇了,勞動居然比藥還靈光,不知不覺中,頭好像不那么痛了。
我守望這塊田園,那播下種子的田園。夕陽西沉時,我給泛白的泥土灑上清水;月光下,我走進田園,我好像聽到了,聽到了種子們的悄悄話。是調(diào)皮的種子小弟拉開衣扣,撕開嗓門,熱,太熱了,我脫衣服了。種子爸爸捂住種子弟弟的上衣:別,外面太冷了,當心感冒。種子哥哥拉著弟弟的手,這里暖和,讓我們在這兒玩吧。兄弟倆頂著小黑帽,鉆出泥土。哇,是綠綠的一大片,一大片……大地,春來早。白菜兄弟發(fā)現(xiàn)了秘密。
在泥土下,它們賽跑,它們鉆洞,它們跳出黑黝黝的泥土,像星星一樣,密密麻麻點綴在我開墾的園地里。
一把小種子竟能萌生出那么多生命,而這些小綠點還會抽蕊、揚花、結(jié)果,展示著生命的全過程。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