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的１９４７

1997年，姨媽77歲，坐在自家門前的小竹椅上曬太陽，時不時就獨自笑笑。那年，我正好47歲，姨媽老遠向我招手，神秘兮兮地對我說，47歲可是道關口呀。我也笑笑，莊重地點頭，說知道。任何歲數姨媽都說是關口，我同意姨媽的觀點，姨媽滿足了，不再理我，我也不再理睬姨媽，邁著47歲特有的成熟男人的方步向弄口走去。居委會主任王阿姨在告示欄里貼了一張通緝，通緝令上具體的措詞我忘了，47歲的人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記憶力不好是很自然的事。我隨著圍成一團的人抬頭看通緝，越看越覺得這張通緝令要通緝的人是我表哥雙喜。

姨媽仍然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前些日子，新德坊弄內發(fā)生了一樁強奸未遂案，安徽來的小保姆不甘受辱，從二樓跳下，因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這天晚上雙喜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姨媽問過我好幾次，雙喜呢?警方來調查，也問我雙喜呢?看來警方已將視線鎖定在了雙喜身上。母親搬了張小竹椅，也坐在姨媽身邊曬太陽。姨媽問母親，雙喜呢?母親沒答理她，77歲高壽的老人，有時問話不一定要回答。母親不能多曬太陽，我攙扶母親進屋的時候，母親就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作孽啊!”看來母親也和警方一樣，都將目標鎖定在了雙喜身上。

1997年，母親75歲。母親和姨媽都屬高壽老人，但母親身體明顯沒有姨媽好。母親偏頭痛，風濕性關節(jié)炎，糖尿病……數都數不過來。正因為母親身體不好，所以我還像孩童一樣，愛依偎在母親身邊聽她說話。母親私下常議論姨媽，姨媽卻一次也沒在我面前說過母親，姨媽的大度和母親的小雞肚腸，使我在聽母親說姨媽時感到難堪和不安。但母親沒有感覺，依然我行我素，她說姨媽壞話已說順了嘴。

隔壁李家阿婆翻箱倒柜地將棉拖鞋，棉鞋墊拿出來，斜靠在墻腳底下曬太陽。為了看著被曬物品，李家阿婆也搬了小竹椅坐在了姨媽旁邊。樓下傳來清晰的說話聲，李家阿婆說：“作孽啊!……那小保姆細看還真耐看，難怪不安分的男人要動心……”雙喜在弄堂里是出了名的不安分的人，不安分是因為雙喜愛盯住女人的眼睛看。母親耳朵好，也和我一樣聽見了李家阿婆和姨媽的說話。母親說：“你聽聽，誰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可她就是木知木覺。”我點點頭，想岔開話題，母親偏不，又說起姨媽。75歲的老人了，想轉移她的話題真難。我想，讓母親說吧，無非就是姨媽的1947年那一年，說完母親該上床睡午覺了。

一

袁之祥綢布莊的老板袁之祥就是我姨父。姨父和姨媽是原配夫妻。姨父比姨媽大三歲。姨父后來又娶了三房姨太太，姨媽娘家人，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和我母親怎么也想不通，姨媽怎么就會同意他這樣做的。姨父在淮海西路有一處公館，人稱袁公館。開頭幾年，袁公館人丁興旺，三房姨太太和姨媽都和姨父住在袁公館里。整天人來車往，好不熱鬧。但好景不長，姨父后來迷上了一個唱評彈的蘇州女子，姨父沒有將她娶進袁公館，而是在外設了一個小公館。于是老公館開始車少人稀，姨媽最先離開了袁公館，獨自在袁之祥綢布莊的樓上居住，全身心地照顧起了店鋪里的生意。

母親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歡姨父，所以袁公館從來不去。姨媽搬出了袁公館，母親開始了和姨媽的頻繁來往。母親說當時姨媽美麗非凡高貴端莊不得了，母親深深地被姨媽吸引住了。母親說姨媽見人很有禮節(jié)和禮貌，尤其是見到男人。母親私下對我說，姨媽當時的舉動都有點做作了。我猜想，盡管當時姨父還在，可能姨媽的心里已認定他死了，她開始了過一種守寡的日子。但母親否定了我的猜想，母親說沒這回事，說要守寡姨媽早就守了。姨父和姨媽剛結婚的時候，正是袁之樣綢布莊起步之時，蘇州，無錫，還有杭州，都開有袁之祥綢布莊分號。姨父整日忙得不見人影，姨父和姨媽是名義夫妻。后來姨父相繼娶進了三房姨太太，是從蘇州，無錫，還有杭州帶來上海的，一個比一個妖媚。母親說，真不知道姨父是怎么想的，三房姨太太沒有一個比得上姨媽漂亮的，只是妖媚，妖媚得讓人惡心。母親著重說，盡管三房姨太太都嗲兮兮的，卻不敢和姨媽待在一起，和姨媽在一起，就顯示出了她們的丑陋。我問母親：

“丑?不可能吧!袁之祥綢布莊的老板袁之祥姨太太會丑?”

母親的臉上全是皺紋，笑了，說：“當然，我說的是和姨媽比?！?/p>

我明白了，姨媽是個天仙般的人物。后來我有一次偷看到了姨父和姨媽的結婚照，姨媽確實漂亮，讓人一看就驚嘆不已。后來我又看到了幾張姨媽自個在王開照相館拍的照片，姨媽身著旗袍，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旗袍是什么顏色，令我驚訝的是，姨媽和結婚照上的姨媽好像是兩個人了，此時的姨媽比結婚照片上的姨媽更漂亮了，但冷，冷得美麗無懈可擊。我問母親見沒見過這幾張照片，母親說見過，我問母親這是姨媽什么時候照的，母親思索了半晌，說：“大概是你姨父在蘇錫杭搞綢布莊分號的時候吧!”我似乎有點明白了，姨父和姨媽從結婚那一天起，兩人就是名義夫妻，這也是姨父后來娶進三房姨太太姨媽沒有反對的原因。

當然，我偷看姨媽在王開照相館拍的照片時被姨媽看見了。我尷尬地指著照片對姨媽說：“姨媽，當時你真漂亮!”姨媽笑笑，說：“真的?”

姨媽這句話一直在我腦子里，姨媽不認為當時的自己漂亮，這是什么原因呢?有一次在母親房里，我和母親正在翻老照片，姨媽也來了。那些泛黃的舊照片有一個大美人亭亭玉立，和姨媽極像，這就是我母親，我不得不承認，母親和姨媽相比，遜色不少。但姨媽不這樣認為，姨媽指著我母親和我父親合拍的照片說：“你一直說我年輕的時候漂亮，喏，真正漂亮的還是你母親?！?/p>

我困惑地拿起照片細看，這次我找到了姨媽說我母親漂亮的原因所在。照片上的母親一臉幸福，如果我不是母親的兒子，我會馬上脫口而出，這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女人。姨媽見我沉默不語，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將在王開照相館拍的照片拿來，要我對照哪一個漂亮。姨媽是77歲的老人了，已過了耍心眼的年齡，她要比出我母親漂亮是真心的。我拿起兩張照片對比，終于斷定，母親的漂亮是女人的，姨媽的漂亮我說不上來，漂亮得讓男人只有敬畏的份。姨媽收回照片說：

“你看出來了嗎?”

我說：“我還是覺得姨媽漂亮?！?/p>

姨媽臉色一沉說：“瞎講!”

姨媽走后，母親還在看自己的照片，我對母親說：“我講姨媽比你漂亮，你不生氣吧?”

母親的心思還在自己手上的照片，母親說：“不生氣。你姨媽漂亮是漂亮，但男人都看見她怕，包括你姨父。”

母親的話使我頓悟，姨媽1947年27歲那年發(fā)生的風波，看來是順理成章遲早要發(fā)生的。姨媽心中的女人在一九四七年27歲那年蘇醒了，才做出了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

二

據母親說，姨媽和姨父結婚的當天晚上就大吵了一場。姨父并不是白手起家，袁之祥綢布莊是在姨父家原有資產的基礎上發(fā)展的。姨父結婚那天，姨父的父親找姨父深談了一次話，姨父的父親因年老體弱不再管理家事，隨著姨父的成家，綢布莊正式定名為袁之祥綢布莊。那天袁家真是忙壞了，莊號改名慶典和姨父新婚大喜一同進行。姨父可以說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如此忙碌，他竟還忙里偷閑，偷偷去幽會了他捧場的一個唱越劇的戲子。天蟾大舞臺的休息間里，當時只有姨父和那個女子。姨媽也是一個越劇迷，路過天蟾大舞臺的時候，姨媽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天蟾大舞臺，想找班主定一下票子。姨媽是個要面子的人，婚后她要和丈夫到處露露面，不能整天窩在家里。姨媽和班主很熟，因此就直接走進了后臺找班主。事情可悲就可悲在當時班主不在，因姨父的到來，戲班子里的人都悄悄避開了，單獨讓那個女子和姨父幽會。

整個后臺靜悄悄的，姨媽剛想退出，猛地聽見女演員休息室里有響動。姨媽試探地推開了門，她看見了姨父和那個女子雙雙擁抱在一把椅子上。姨父早年留學日本，學會了一套不同于中國國情的情人幽會方式。姨媽看見了姨父和那女子下身赤裸，女子的腳上卻還穿著高跟鞋，透明的絲襪褪了一半到腿彎處。姨父的臉沖著門，門的打開，使姨父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當時姨媽看到了姨父不同于平日的那一張淫蕩的臉。可能當時天氣較為寒冷，再加上看見了姨媽，姨父抬頭以后打了一個寒顫，一滴清鼻涕從鼻端滴下。姨父淫蕩的丑陋使姨媽不由自主地“噢”了一聲，她感到了惡心，隨即想嘔吐。正在動作的女子見姨父停下，扭頭也朝門口看。說來也巧，姨父的那滴清鼻涕正巧落在了她的臉上，她還用手抹了一下。姨媽當時就嘔吐了，據姨媽后來對母親說，一部分嘔吐物從她的鼻腔溢出，使她難受死了。母親說姨媽是個高貴端莊的女人，這個評價一點不錯。當時姨媽忍住一口口往上翻涌的嘔吐物，彬彬有禮地對屋里椅子上的兩個愣怔的人說：“對不起，打擾了，請把褲子穿上?！?/p>

姨媽和姨父的婚禮已在當時的報紙上告知天下，想改變這樁婚事是不可能的了。姨媽高貴端莊地和姨父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接受了來賓的祝賀。姨媽的高貴美麗非凡給所有的來賓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第二天當他們在報紙上讀到記者對這場婚禮的描述時，都大罵記者筆力的笨拙。母親當時站在來賓行列中，她看了后對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說：“媽，姐姐好像有點不高興。”

“瞎講！”我的外婆這樣斥責她。

當天晚上，姨媽嘔吐聲響徹了一夜。公館里的女傭第二天將新人嘔吐的事告訴了老公公和老太太，這些快嘴快舌的女傭為此付出了代價，她們接受了姨媽對她們的永遠的冷臉，以至這些女傭以后的日子里一見到姨媽就害怕。老太太很關心新婚中的姨媽，喊了老中醫(yī)，姨媽接受了一個禮拜中藥的折磨。

新婚晚上新郎和新娘同房了沒有，這是一個謎。姨媽不會說，姨父也不會說。新婚后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兩個人后來有沒有同過房，也無據可考。只是細心的女傭背地里暗暗傳說，好像新房里有過幾晚上新娘徹夜的嘔吐，后來新郎去了蘇錫杭，好像就再也沒有聽到有嘔吐聲了。

姨媽結婚后不改姑娘時的漂亮，只是冷，冷得讓人不敢近身。

袁之祥綢布莊有大筆的業(yè)務來往，迎來送往免不了時時要夫妻倆人出面應酬。姨媽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熱情有加，所有與之交往的人都說袁之祥真好福氣，有如此美麗端莊儀態(tài)萬方的夫人。沒有人敢在姨媽面前輕薄，所有人都看到了姨媽可稱為夫人楷模的高貴形象。只有一次姨媽失態(tài)了。

那是百利鐘表店的三公子結婚，眾人簇擁著新郎新娘走出酒店大堂，步下酒店大門臺階，新娘剛要和新郎上轎車時發(fā)生的事。新娘美麗嬌小楚楚動人，這時突發(fā)靈感，面對尾隨身邊前后左右的報紙記者，她一個轉身擁抱住了姨媽。兩個美麗女人的擁抱，興奮了當時所有在場的攝影記者，鎂光燈閃爍起來。姨媽抱住了新娘，心里也是一陣興奮。這時她越過新娘肩膀，看見了瑟瑟寒風中，一個鼻前拖著兩股黃鼻涕的小叫化子，小叫化子在酒店大門前畏縮地踅來踅去。寒風吹過，姨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小叫化子扭頭朝這里看了，兩股黃鼻涕猛地被他吸回了鼻腔內。姨媽一下子嘔吐了。嘔吐物翻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噴灑之下，美麗嬌小楚楚動人的新娘渾身都是姨媽吐出的嘔吐物。攝影記者沒能止住自己手指的按撳，鎂光燈下，姨媽痛快淋漓的嘔吐和新娘花容失色的尷尬一齊進入了鏡頭之中。

百利鐘表店和袁之樣綢布莊都是滬上赫赫有名的大商家，第二天滬上所有報紙都登載了從不同角度拍攝下的姨媽嘔吐照片。

姨媽從此以后不再出現在社交場合和公眾場合。

三

應該說，姨媽的生活是單調又凄苦的。姨媽身邊不要說沒有朋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女傭們早就習慣了姨媽的冷臉，一見到姨媽就躲得遠遠的。這時姨父已娶進了蘇州女子做姨太太。蘇州女人說話嗲兮兮的，臉上的表情也很豐富，好像是有意為之，對姨媽構成了極大的威脅。姨媽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這個蘇州女人說話。只要哪個角落響起了蘇州女人的說話聲，姨媽就會豎起耳朵，竭力捕捉她說話的內容。偏偏蘇州女人說話輕，姨媽聽不到內容，又沒辦法向別人打聽，因此姨媽患上了神經官能癥。后來又導致了姨媽的失眠癥。姨媽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開頭姨媽心情很是煩躁，后來有一夜發(fā)生了一樁事，倒使姨媽樂意夜里睡不著覺了。

可能那天半夜蘇州女人肚子餓了，穿了睡衣就出了臥室。走廊里響起蘇州女人輕微的腳步聲，別人沒有聽見，姨媽聽見了。接著姨媽聽見了姨父也從臥室里出來。姨父一把抱住了蘇州女人，滿嘴是愛憐的聲音：“你瞧你，膽子真大，不怕凍著?”

姨父盡管壓低了聲音，但夜深人靜，姨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姨媽突然覺得閉著的眼睛前有了一幅電影畫面，姨父將蘇州女人緊緊抱在懷里，蘇州女人也熱烈地回應了他。為了驅逐這畫面，姨媽睜開了眼睛。屋里黑洞洞的，姨媽什么也沒看見。蘇州女人說話了，聲音又輕又嗲，好像在掙扎，是故意的掙扎：“不嘛!……你就是饞……”

姨媽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她想完整無缺地聽清楚蘇州女人的說話內容，但聽不清，蘇州女人的嘴里好像含了糖果，含含糊糊地還在說。姨媽猛地從床上起來，躡手躡腳地沖到門邊，悄悄拉開房門，將耳朵緊貼在門縫上。但走廊里已沒了人聲，姨父和他的蘇州姨太太回了自己的臥室。姨媽不甘心地回到自己床上，還在想著能從門縫里聽到些什么。姨媽就這樣站得頭頸酸麻了，渾身冰涼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才回了自己的床上。第二天，姨媽的喉嚨痛，頭痛，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姨媽的生病使姨媽下了決心，不管別人的事，睡自己的安心覺。但女傭們背地里卻相互傳說，說姨媽時常愛半夜起來，躲在自己的臥室門后，將門拉開一條小縫。后來姨父娶進了無錫女子，杭州女子，這兩個姨太太出身戲班，為了得到姨父的寵愛，使盡了市井女人的手法。姨媽鄙夷透了，她整個人變得更冷了。

后來姨媽從袁公館里搬了出來，母親便經常去看她了。母親說姨媽變得不近人情了，不像出嫁以前的姨媽了。母親有時和父親一起去姨媽那里白相閑聊，一去一下午。我不想在父母親的臉上鍍金，但事實是父母親非常恩愛，父親也沒有討小，全身心地放在了母親身上，冬天，母親和姨媽愛一起坐在客廳窗前曬太陽，父親過來，在母親膝上放了一條小毛毯。母親笑了，用手在彎下身子的父親腦門上戳了一指頭，聲音柔和地說：“瞧你，假惺惺的……”

沒有想到，姨媽生氣了。由于姨媽的臉一直是冷冰冰的，母親當時沒有意識到她的生氣。父親走后，姨媽站起身，狠狠地將母親膝上的小毛毯掀掉，說：“小妹，在男人面前不要輕骨頭?！?/p>

姨媽一直喊母親“小妹”的，母親則喊姨媽“阿姐”。姨媽的生氣讓母親驚訝，她沒有在自己丈夫面前輕什么骨頭呀!當時母親沒有生姨媽氣，姨媽是她的大姐姐，姨媽的端莊是母親一直敬佩效仿的。但后來，有一樁事情的發(fā)生使母親生氣了，為了這件事，母親和姨媽整整有六個月沒有來往。

父親給母親買了一件旗袍，旗袍有點緊身，叉也開得高了點。父親買回來要母親試穿，母親不肯，說這身旗袍有點那個了。但父親不依，非要母親試試。當時姨媽也在場，冷著臉坐在一旁不吭聲。父親見母親撅嘴不聽從自己，有點忘了旁邊還坐著姨媽，硬是扳回了母親的身子，說：“穿上試試!”

父親說完就踱到一邊去了。當然，父親的聲音里帶著不容母親不聽的意思。母親不敢再執(zhí)拗，笑著看了姨媽一眼，然后拿著旗袍到臥室去換了。母親換了旗袍過來，讓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亮。這件旗袍讓母親大放光彩，將母親窈窕美麗的身材曲線都顯示了出來。連姨媽也不得不承認，這件旗袍適合母親穿。父親自然高興，說：“怎么樣?聽我的話沒有錯吧?”

母親在鏡前扭動身子，臉上也是高興的神情。母親問姨媽：“阿姐，你看怎樣?”

姨媽點點頭，依舊冷著臉。

母親試穿完衣服，打算回臥室換掉，父親沒讓她這樣，父親用命令的口氣說：“穿上了還脫掉干什么?”父親的臉上明顯帶著惱意，母親嚇得一吐舌頭，于是這件旗袍母親沒再換，整整穿了一天。據母親回憶，母親穿了這件旗袍，還數次在鏡前再看看，滿面喜色。

母親屈服在自己男人面前，沒有惱意反而更加千嬌百媚，讓姨媽很不順眼。姨媽臨走時對母親說了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蠟燭!”

姨媽關門前又說了一句狠話：“你想讓我在你家嘔吐是吧?”

姨媽罵了母親，還瞪了母親一眼，這讓母親和姨媽有六個月沒有來往。1947年姨媽那件事發(fā)生后，母親去看她，姨媽舊事重提，姨媽說，想不到自己表面清高，骨子里卻在渴望被男人強迫。這句話使母親徹底原諒了姨媽。母親對我說，姨媽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被自己喜愛的男人強迫才是享受生活的女人渴望的。雙喜被警方抓獲，雙喜比我大兩歲。雙喜在審訊室里說，他想強暴小保姆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那個小保姆一臉單純，漆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片令男人愛憐的天地。雙喜只要一看見那兩只大眼睛，身上就有了一種沖動。這句話讓我似曾相識，我終于想起來了，雙喜已死去的父親曾說過這句話。他說他看見姨媽的時候，姨媽那對冷冷的眼睛背后是一片空曠，空曠得使注意到這眼睛的人馬上就能看到。

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一再地比較分辨“愛憐”和“空曠”這兩個詞的不同。我想和讀者一起斟酌一下，“愛憐”是觀者的一種主觀，被觀者身上不一定有你需要愛憐的地方。而“空曠”卻是實實在在的，只有真正讀懂女人的男人才能看出空曠。我對母親說，雙喜的父親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母親說：

“哼!真正的男人?他毀了你姨媽一輩子的好心情，他不是個男人?！?/p>

四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1947年姨媽的那場變故是由父親強迫母親穿上那件旗袍引起的。姨父身邊的三個姨太太，為了爭寵，使盡了女人的手法，姨媽看在眼里，一直是鄙夷的，姨媽后來對母親說過這樣的話：“這些女人，簡直不是個人了，畜生!”姨媽說這話時口氣是憤憤的。父親在母親面前是一個男人，強迫母親做他喜歡的事，母親在父親面前是個女人，接受了強迫，讓自己更像一個女人。這一幕，在姨媽的內心深處掀起波瀾，這一點，恐怕姨媽自己也沒想到。

不管當時姨媽怎樣想，母親身上的那件旗袍剪裁合身，讓母親更加美麗漂亮給姨媽留下了深刻印象。隨著歲月流逝，這樣的一身旗袍讓姨媽越來越想擁有。終于有一天，姨媽拿著一塊衣料走進了裁縫鋪。姨媽有許多衣服，但姨媽都不滿意，緊身的太緊，穿上像個不正派的女人，寬松的太寬松，沒有父親強迫母親穿上的那件旗袍有著緊松恰到好處的韻味。

接待姨媽的裁縫是海寧人，也就是后來雙喜的父親。雙喜的父親嚴格說來并不英俊，甚至于有點丑陋。雙喜的父親消瘦，有一只鷹鼻，眼睛卻出人意外的炯炯有神，不像一般的裁縫眼睛是渾濁的。雙喜的父親給姨媽裁剪衣服的那年是1947年，是夏天。姨媽對著裁縫說了自己的要求，雙喜的父親胸有成竹地給姨媽量了尺寸，他相信自己的手藝，他一生曾給不少貴婦人裁剪衣服，從沒人說不好的。但這次雙喜的父親在姨媽面前碰了壁，姨媽回去試穿了衣服說不好，說這兒緊了那兒松了，那兒松了這兒緊了。雙喜的父親在姨媽面前手足無措，他量尺寸的時候是用心的，他知道前來裁剪衣服的女人都很難伺候，所以用了心，所以就從來沒失敗過，想不到他在姨媽面前失敗了。

姨媽的眼睛冷冷的，姨媽拿出一塊衣料，說不要你賠了，重新給我做，用點心做。于是姨媽又一次說了她的要求，雙喜的父親用小鉛筆一筆一劃記下了，但最后，他做出的衣服還是讓姨媽不滿意。這次姨媽沒有再來裁縫鋪，而是讓人去她的綢布莊樓上。姨媽站在鏡前，身上正是那件剛做好的旗袍。姨媽滿面怒色，眼睛冷冷的讓人不敢正視。姨媽說：“你自己看看，你這是什么手藝？啊？你這是做的什么衣服？”

雙喜的父親是個大膽的男人，職業(yè)生涯培養(yǎng)了他的大膽。姨媽站在鏡前，天姿國色，他走進客廳，一看見姨媽就斷定，他做的那身旗袍太棒了，絕對是成功的，只有這樣美麗非凡的女人才配得上他的手藝。但姨媽不滿意，他只能在姨媽面前單膝跪下，脖子上掛著軟皮尺，把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合攏，小心翼翼地捏住姨媽腰間的衣服，一點一點往緊里收，問：“再緊上一點點怎么樣?”

姨媽站直，往鏡子里的自己看看，冷冷地點頭。于是雙喜的父親趕緊在小本本上記下。接著，雙喜的父親食指和拇指一再地合攏，在姨媽的身上這兒拉拉，那兒拉拉，記下了整整一頁紙的數字。雙喜的父親走出綢布莊樓上那扇大門后停了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他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經驗使他知道，他記下的數字只能使他做出的旗袍越做越僵。

果然，雙喜的父親沒能過姨媽的那一關。這次，姨媽的臉色更冷，眼睛也更冷。雙喜的父親單膝跪在姨媽面前，脖子上還是那軟皮尺。姨媽說：“這衣服還能再改嗎?啊?這衣服我能穿出門嗎?”

姨媽的臉冰冷，聲音更冷，姨媽說：“我再給你料子!”

雙喜的父親心里一陣陣委屈，有錢人家的女人太難伺候了，如果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人，他早就將衣服迎面朝她摔過去了。他不相信這位貴婦人的妹妹穿的那身旗袍怎樣的好，好得他怎么做也做不出來。雙喜的父親抬起頭朝姨媽看，姨媽也正低頭冷冷地看著他。雙喜的父親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看到了站立著的女人眼里一片空曠。那里面什么也沒有，這樣空曠的一雙眼睛能對衣服有什么要求呢?雙喜的父親是患肺結核死的，死的時候我在他床頭。雙喜的父親對我說：“空啊，怎么那么空呢?”

我說：“姨父，什么空?”

雙喜的父親閉上眼睛，一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他說：“……我毀了你姨媽一輩子，你姨媽跟我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

當時雙喜的父親委屈歸委屈，不敢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他在姨媽的衣角處拉了拉，衣服松緊正合適。雙喜的父親問：“再松一點?”

姨媽點點頭。

雙喜的父親說：“再松一點就不好看了，我看再緊一點為好。”這是雙喜的父親在姨媽面前頭一次說了自己的主張，他擔心自己這番話會遭到姨媽的斥責，因為他剛剛說了再松一點的話。想不到姨媽又點了點頭，這一下，雙喜的父親一下子火了，他的火氣一陣陣沖上喉嚨口，腦子里全是他娘的老子不伺候你這位難伺候的主了，大不了賠你兩身衣料，你再給料子也不給你做。雙喜的父親猛地站起身來，臉對著臉沖姨媽發(fā)了火：“又要緊又要松的，你到底要怎么樣?”

姨媽起先驚愕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姨媽像猛受了一下重擊，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發(fā)火的男人。接下來的事誰也沒有想到，姨媽好像接受不了一個裁縫對自己的發(fā)火，身子癱軟了下來，好像馬上要跌倒在地板上。雙喜的父親也是一時大膽，伸出胳膊抱住了姨媽。有一次雙喜的父親喝醉了酒，他愛拖著我陪他喝酒，他大著舌頭對我說；“喂，你知道我怎么就敢一下子抱住你姨媽?”

我還小，也喝多了，童言無忌地說：“你是乘虛而入!”

雙喜的父親笑了，斜著眼睛看我，說；“對，你說得對，你小孩子家家的說得對。我看到了你姨媽眼里的那片空曠，于是我乘虛而入了?！?/p>

值得雙喜的父親自豪的是他抱住了姨媽的時候，他的嘴里說出的一句話。雙喜的父親說：“這衣服很好了，不能再改了，再改就糟蹋了。”

姨媽說：“是嗎?”

雙喜的父親說：“是的，你穿上，我不改了。”

姨媽眼里的冷色一下沒了。姨媽事后回憶，說她怎么也沒料到這個海寧裁縫膽大包天一下子抱住了她，她也沒想到被一個裁縫抱住她沒有反抗，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她被抱后，她的嘴會和對方沒命地合在了一起。

雙喜的父親說：“你穿上，我不改了，你要改找別人改去?！焙髞?，姨媽穿著那件旗袍去了我母親家，一定要我母親穿上她的那件旗袍和她比一下，結果海寧裁縫贏了。母親的那件旗袍自然不能和姨媽的比，母親穿上的是店里買來的成衣，顯然不如姨媽穿的那件合身，再加上姨媽確實比母親漂亮，更顯示了母親身上衣服的不經比。姨媽在鏡前微微紅了臉，姨媽說：“他說，他要我穿上。”

母親驚著眼睛問：“誰讓你穿上?”

姨媽沒有回答。事隔多年后姨媽回憶起這件事，還能想起自己在鏡子前的臉紅。我聽了姨媽的話，私下揣摩，姨媽嘗到了她眼熱的滋味，那就是我父親對母親的強迫。一個男人的強迫，會使衣服變得漂亮，這是姨媽潛意識里的想法。姨媽等到了這一天，姨媽的衣服合身了。

五

1947年，那個炎熱的夏天，姨媽的人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故。

最先發(fā)現姨媽生活變故的人不是姨父，而是母親。母親去綢布莊樓上姨媽那里，發(fā)現她再也找不著姨媽了。起先母親以為姨媽在忙，綢布莊有很多事務需要姨媽料理。但漸漸地，母親發(fā)現不是這回事。姨媽究竟在干什么，母親始終弄不明白，等到她弄明白了，她怎么也不相信她看見的一幕。

母親去看戲的鴻興大舞臺后面有一條小馬路，叫七江路。七江路一帶全是石庫門房子，聚集了大量的商店職員和銀行職員居住。母親那天因心情特別好，想散散步，因此徒步從七江路穿過，步行去了鴻興大舞臺。母親偶爾扭頭一看，發(fā)現臨街一條弄內有一女子在洗曬衣物。母親覺得那女人像極了姨媽，心中正在詫異，女人已轉身進了一扇門內。母親想，世上會有和姨媽如此相像的女子?她站在弄口固執(zhí)地不肯離去，等待那個女子的再次出現。門外的大腳盆里還有衣物，母親相信晾曬衣服的女子會出來的。

母親驚駭地看到，從門內出來的女子就是姨媽。姨媽穿著平常人家的家常衣服，胳膊上套著袖套，完全是一個家庭主婦的模樣。跟著出來倒水的是那個海寧裁縫。姨媽擰干了衣服，高舉起來嘩嘩地甩了幾下，然后踮起腳將衣服晾曬在竹竿上。姨媽做家務的動作熟練，母親沒有喊出聲，她當時嚇傻了。

后來母親才知道，為姨媽裁剪衣服的海寧裁縫就住在這石庫門房子里。海寧裁縫還沒有成家，守著七十歲的老娘過日子。姨媽那天登門拜訪了，七十歲的老娘顫顫地在走道口的煤球爐上給姨媽做了糖水蛋，用一只精致的金邊小碗盛了，還有一只金邊小調羹，一齊送到了姨媽手里。姨媽接過小碗，看到了海寧裁縫老娘笑瞇瞇的神色，剎那間被感動了，一種家庭的溫暖好像包圍了她。姨媽吃了糖水蛋要走，被海寧裁縫的老娘死命拽住了，要留她吃飯，并喊兒子馬上去菜場買菜招待客人。海寧裁縫的老娘說：“不作興的，客人不吃飯就走，不作興的?！?/p>

不作興就是不能這樣做。姨媽不知道是她身為客人不能這樣做，還是做為主人的不能這樣做，總之，姨媽留了下來。海寧裁縫要姨媽和她一起去菜場走走，這個提議成了姨媽日后不顧一切私下進門，來給海寧裁縫當女人的原因。海寧裁縫可能不知道，他的做法開始毀掉這個女人了。他和姨媽雙雙進了菜場，跟在了姨媽身后，兩人看看這個，揀揀那個，與買菜小販討價還價。姨媽從沒有這么高興過，她甚至和小販開起了玩笑：“這么貴!以后誰還買你的菜?”

小販說：“太太，你先生是我的老主顧了，你問問他，我的菜便宜不便宜?”

姨媽笑笑，低下頭挑揀。海寧裁縫抓起一把給姨媽看，姨媽搖搖頭，海寧裁縫就把菜放一邊了，姨媽扭頭朝他看，他做了個鬼臉。這個情景以后一直留在了姨媽的心里，姨媽后來對我說，她感動的是作為一個女人，身邊有個男人陪伴著她，夫妻雙雙的有些小動作真好。

就是這個感動，使姨媽起先偷偷摸摸地上門去給海寧裁縫當女人，后來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沉醉于和海寧裁縫一起做家務，打掃房間，后來越來越不避人，出來進去的，和海寧裁縫像夫妻樣的生活起來。

姨媽這樣的做法遲早有一天會給人發(fā)現，姨媽不是不知道，但她已經沒法了，她沉醉其中享受著快快樂樂，她閉上了眼睛聽天由命了。母親害怕了，母親將這件事告訴了家里人。當時外公外婆都還健在，他們也都害怕了，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樣天翻地覆讓人不可想象的事。他們是理智的，沒有到綢布莊樓上去，而是由母親將姨媽悄悄叫到了家里，先是責怪，然后進行了苦口婆心的勸說。

場面自然是可以想象的，外婆流了淚，外公發(fā)了火，姨媽低頭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母親坐在姨媽身邊，姿勢是撫慰姨媽的，說話卻是和外公外婆異口同聲的。外公暴跳如雷：“你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竟會出這樣的事，讓我們今后怎么做人?”

外婆流著淚說：“袁公子還不知道，知道了不知會出什么樣的事呢?”

外婆這句話是自欺欺人的，事實上姨父此時已知道了這件事。我曾翻過那個時期的滬上報紙，關于姨媽這件事的報道均用了嚇人的大標題。姨父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我不知道，只是姨父出人意外的冷靜，沒有出外張羅采取措施，很有可能他認為他這樣的巨商大賈，家里出了這樣的事使他不便多說話。姨媽后來說她已懷孕了，這是她背著外婆外公對母親說的，意思是讓母親將話傳到外公外婆耳里。母親恨死了姨媽，外公外婆痛心疾首的模樣使她不敢將話傳過去，但不講又不行，她想了半天，決定先勸說姨媽將胎打掉，然后再告訴家里人。但姨媽拗上勁了，說什么也不肯去打胎。姨媽還去找了律師，要求與姨父解除婚姻關系。母親說，姨媽一意孤行了，一個冷血女人一旦一意孤行誰也沒辦法了。姨媽天天跑律師事務所，官司打得很艱苦，姨媽為此吃盡了苦頭。

家里人什么都不管了，外公外婆說什么都不管了，誰愛怎樣就怎樣吧。

當時的報紙上姨媽是個新聞人物，由于姨父和姨媽兩人的顯赫位置，再加上這件事的離奇，將兩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但姨父始終沒有多說什么，倒是姨媽一直在說，我看到了好幾幅記者采訪姨媽的照片，非常有意思的是，照片的背景是石庫門房子，清晰可見有居民晾曬的衣服，還有洗刷干凈放在墻腳的馬桶。我想，姨媽決心要過新生活了，她已不顧一切了，正如母親所說，姨媽一意孤行誰也沒辦法了。

姨媽背負了令人難以想象的罵名，挺著大肚子走進了石庫門。姨媽不是沒有錢，不是沒有能力置辦新房，但姨媽沒有這么做，而是走進了石庫門。姨媽是個孤注一擲的人，這個脾性使她義無反顧，也使她后來吃下了雙喜父親給她的苦頭。當時所有的人都看到，海寧裁縫和姨媽恩愛有加地進進出出，姨媽的臉上不再冰冷，而是充滿了笑容。我一直奇怪，雙喜的父親用什么征服了姨媽，能讓姨媽冒天下之大不韙勇敢地進行了自己的選擇。后來我有一段時間和雙喜的父親生活在一起，我沒能發(fā)現雙喜的父親身上有什么異處，雙喜的父親是個非常非常平常的人。我想，姨媽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雙喜的父親對她的誘惑所致，根本原因，是姨媽心中早已有反叛她婚姻生活的心結，一有機會，這個心結就讓姨媽為了自己勇敢地站了起來。

六

姨媽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她走進了石庫門，就是石庫門里的家庭婦女。周圍鄰居都看到，姨媽身著家常衣服，買菜燒飯倒馬桶，和平常的家庭主婦沒有兩樣。海寧裁縫有一嗜好，晚飯時愛抿上兩口黃酒，姨媽在天井里擺上小桌子，桌面上放著花生米和姨媽做的幾樣小菜，姨媽和婆婆端著飯碗吃飯，海寧裁縫則端著小酒杯，自得其樂地吃他的小老酒。

多少年后姨媽提起這段生活，臉上依然是滿足的神情。但1947年注定是姨媽生活發(fā)生變故的一年。有一天晚上，桌上的人在吃飯，石庫門的大門被人膽怯地推開了，一個農村模樣的姑娘抱著小包袱出現在門外。當時姨媽以為是討飯的，她沒有加以理睬，但她馬上發(fā)現情況不對，海寧裁縫端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嘴前，婆婆也愣怔著瞧著來人，嘴里停止了咀嚼。顯然，突然而來的農村姑娘將他們嚇得半死。

“媽!”農村姑娘叫了海寧裁縫老娘一聲。

婆婆想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好像屁股底下有小釘子將她釘死在那里。海寧裁縫也想站起來，也沒有站起。情況就是這樣，尷尬的局面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當姨媽弄清來人是海寧裁縫在鄉(xiāng)下的未婚妻時，她好像觸了電一樣，手抖不止。隔壁鄰居家拉開了電燈，燈光從未遮窗簾的玻璃窗里射出來，撲頭蓋臉地潑在了姨媽臉上，姨媽的臉煞白。有那么一段時間，姨媽舉止僵硬。但姨媽畢竟是姨媽，她很快排除了自身的僵硬，也竭力用她的鎮(zhèn)定排除海寧裁縫和他的老娘過分緊張造成的手足無措。

姨媽是應該深受贊譽的。海寧裁縫的未婚妻叫玉妹，玉妹也是應該深受贊譽的。當海寧裁縫的老娘終于起身擁抱了叫她“媽”的玉妹時，玉妹彎下身子將長凳搬來，放在了海寧裁縫老娘的腳邊，要她坐下。這時姨媽還沒有擺脫身體的僵硬，她閉上了眼睛，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姨媽后來對我說，當時她閉上眼睛并不是要思考什么，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姨媽和玉妹誰也沒有尋死覓活，海寧裁縫成了香餑餑。成了香餑餑的海寧裁縫沒有辦法面對眼前的兩個女人，最后還是姨媽出了面，姨媽說：“小妹先住下吧，有話明天再說?！?/p>

姨媽沒有叫玉妹的名字，而是叫了小妹，這說明姨媽心中已有了寬容之意。當天晚上姨媽為玉妹打了地鋪，自己也打了地鋪，一個房間里睡了四個人，四個人都沒睡著，都大睜著眼睛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海寧裁縫就起來了。姨媽以為他起來小便，閉著眼睛耳朵卻支起了，聽著海寧裁縫悄悄開門出去。事實上玉妹和海寧裁縫的老娘也都和姨媽一樣，都閉著眼睛，耳朵都在聽著海寧裁縫一舉一動發(fā)出的聲響。腳步聲出去了，沒再進門，這時三個閉著眼睛的女人都睜大了眼睛，都同時坐了起來。姨媽先起來出了門，接著是玉妹，再接著是海寧裁縫的老娘。

橫臥在黃浦江和蘇州河交接處的鐵橋叫外白渡橋，海寧裁縫向外白渡橋奔去，他的身后是尾隨而來的三個女人。海寧裁縫沒有想到鄉(xiāng)下的未婚妻會來上海，也沒有想到他一直沒在姨媽面前提起他鄉(xiāng)下的未婚妻，會有怎樣的后果。他無法處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情況了，他思來想去，他只有學女人樣了。他站在了外白渡橋的橋欄桿上，扭頭對不遠處追來的姨媽和玉妹說：“你們別過來，你們敢過來，我就跳下去，死給你們看!”

姨媽披頭散發(fā)，已不成人形。這是一個冬天的早上，外白渡橋上還沒有人。姨媽止住了腳步，玉妹也已追了上來，攙扶了癱軟在地上的姨媽。兩個女人都坐在了地上，身體軟軟的，眼睛都可憐巴巴地看著海寧裁縫，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話對學女人樣尋死覓活的海寧裁縫講。

“別過來，你們敢過來，我就跳下去，死給你們看!”海寧裁縫又一次重復了剛才說過的話。

小說寫到這里，我有點忍俊不禁了，天下尋死覓活的人多了去了，大概很少有像海寧裁縫這樣為艷福難以擺平而要死的。后來我問雙喜的父親：“你真要跳?”雙喜的父親難為情地搖搖頭，接下來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小子，有這樣問大人話的?”雙喜的父親回避了我的問話，使我至今也無法說明當時站在外白渡橋上的海寧裁縫是不是真心想死。

海寧裁縫的老娘也追上來了。老人同樣披頭散發(fā)，不成人形。奔過來后跌跪在姨媽和玉妹身邊，聲嘶力竭地朝站在橋欄桿上兒子喊；“兒啊，你要老娘和你一起跳嗎?”

老娘的喊聲清清楚楚地進了海寧裁縫的耳朵里，海寧裁縫打了一個寒顫。海寧裁縫老娘雙手拍打著地面，接著又喊：“你信不信，你跳下后我馬上跟著跳!”老人喊完吃力地爬起來，低著腦袋向橋頭沖去。海寧裁縫站在橋中央的鐵欄桿上，看著老娘上了橋頭，縱身要跳下去的樣子，他一個返身從橋欄桿上跳回了橋面，然后連滾帶爬爬到了老娘身邊，一把抱住了老娘。

海寧裁縫的老娘在兒子懷里大聲哭了起來，海寧裁縫也大聲地哭了起來。母子倆痛哭著抱成一團。

姨媽也哭了。我相信，三人的痛哭都是沖著兩個字：命運。唯有玉妹沒有哭。我說，玉妹是值得贊譽的。姨媽也是值得贊譽的。海寧裁縫攙扶著母親在前面走，玉妹和姨媽相互攙扶著在后面走。一路上誰也沒朝誰看過。海寧裁縫攙扶著自己的母親拐進了弄堂，玉妹突然站住了，她對姨媽說：“阿姐，過幾日我來看你們!”

玉妹說完堅決地松開了攙扶著姨媽的手，然后一步一步向馬路對面走去，很快不見了蹤影。姨媽的身子激靈了一下，她聽到了玉妹喊她的“阿姐”聲，這樣的稱呼是我母親常用的，除了她沒有過別人。姨媽和玉妹只相處了一個晚上，兩人沒說上過幾句話，但姨媽已知道玉妹是一個烈女子。她怔怔地看著玉妹遠去的身影不見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沒有動作。姨媽發(fā)了一會傻，然后，姨媽車轉身，慢慢地，她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七

姨媽又住回到了綢布莊樓上。母親又時常去看望姨媽了。母親免不了要大罵海寧裁縫，但姨媽不讓。這時姨媽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海寧裁縫在一個早晨拎著一只大包，做賊一樣溜進了綢布莊樓上。姨媽從臥室里出來，在客廳接待了海寧裁縫。海寧裁縫先是低聲下氣地說了些什么，接著就哧溜哧溜地哭了。海寧裁縫哭了很長一段時間，要求姨媽跟他回去，但姨媽說不，姨媽說她哪兒也不去，這兒就是她的家。

海寧裁縫最終遲遲疑疑地走了。姨媽打開海寧裁縫帶來的那只大包，包里是海寧裁縫的老娘給姨媽手織的絨線衣。姨媽眼瞅著絨線衣流淚了。姨媽說：“你沒法解決玉妹的事，我怎么去?”

姨媽嘴里說沒法去，但姨媽還是去了一趟。姨媽穿上婆婆給她織好的絨線衣，拎著一大包婆婆愛吃的糕點去了。姨媽走進熟悉的石庫門房子，起先耷拉著腦袋，她不知該怎么面對婆婆，怎樣面對海寧裁縫要她留下的哀求。姨媽沒有推開房門，房間里的情景使她停止了動作。玉妹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流淚，海寧裁縫跪在她面前，頭伏在她的膝上。海寧裁縫的膝蓋天生是軟的，讓母親一提起就鄙薄。海寧裁縫哭得傷心欲絕，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回來吧，啊?我求求你了，你回來吧，啊?”

玉妹仍閉著眼睛流淚，玉妹說：“可是阿姐呢?阿姐怎么辦?”

姨媽永遠忘不了玉妹這句話，這句話在姨媽心口里揣了一輩子。姨媽后來和海寧裁縫重歸于好，姨媽說，玉妹希望我們和好，我不能辜負了玉妹的一片好意。但姨媽的心頭卻是傷痕累累，一輩子生活在了陰影中，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姨媽的心情確實被海寧裁縫毀了。海寧裁縫沒有回答玉妹的問話，玉妹頓了頓又開始說話了。玉妹說她要是早知道有這情況，她是不會來上海的。她今天來是來看看婆婆的，可惜婆婆不在，還有她就是看看阿姐的，阿姐和她都是苦命人。玉妹說著說著抽泣得已不成聲了，海寧裁縫仍跪在地上，腦袋離開了玉妹的膝蓋。他抬起頭看看玉妹，口里仍是重復著的那句話：“你回來吧，啊?我求求你了，你回來吧，啊?”

姨媽后來對我說，她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悄悄地放下糕點，強忍著眼淚，返身走出了石庫門的大門。這包糕點后來被開門準備離去的玉妹看見了，她由此斷定姨媽來過，也因此決定要馬上去看看和她一樣苦命的阿姐。海寧裁縫不肯告訴玉妹姨媽的地址，后來就說了，他說了以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姨媽在家里，沒能等來玉妹，等來了海寧裁縫，他帶來了噩耗，玉妹在前來的路上讓車子撞了。玉妹生命垂危，起先不肯說出她在上海有親人，但那位護士小姐非常有辦法，她說玉妹肯定有話要對親人講，這句話讓玉妹改變了主意。海寧裁縫沖進醫(yī)院時，玉妹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大睜著眼睛看著海寧裁縫。海寧裁縫后來做了我的姨父，我綜觀了姨父的一生，姨父的一生只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讓還活著的玉妹和姨媽見了一面。當時他腦子里迅速涌上的想法，就是玉妹在看著他的眼睛在告訴他，玉妹想再見一下和她一樣苦命的阿姐。

后來的姨父背著姨媽一直跟人說起這件事，說眼睛啊眼睛，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讀懂了女人的眼睛。像樣林嫂一樣。

姨父理解了玉妹眼里的東西，當姨媽趕到醫(yī)院，玉妹還活著，玉妹看到姨媽時眼睛里有火星閃動了一下。姨媽沒有嚎啕大哭，姨媽說那一刻她不能哭，一哭她就喪失了跟玉妹好好看一會兒的機會。看著玉妹，姨媽只覺得有一只拳頭在重重地捶打著她的心臟。她抓住玉妹手，玉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漸漸冷卻，她感到了心臟的寒冷。姨媽開始流淚，她彎下腰去，將臉貼在了玉妹臉上。海寧裁縫跪下了，面對著死去和活著的女人跪下了。母親沒有鄙視海寧裁縫的這一次跪下，這是母親對海寧裁縫唯一的一次好評。

八

表哥雙喜生于一九四八年初夏。母親說想不到姨媽肚子那么大，生下的孩子卻這么瘦小，像一只小老鼠。母親說全是讓海寧裁縫給鬧的。姨媽后來和海寧裁縫也就是我的姨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曾問過母親，姨媽是怎樣原諒了姨父的，母親不肯說，姨媽也不肯說，我因此不得而知了。

母親和姨媽的話題永遠是一九四七年。仿佛她們一生的人生經歷都平淡得不值一提，唯有一九四七年才是她們經過的一生。姨父對家人談論的話題也是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年他俘虜了一個他本來根本高攀不上的女人，送走了一個前來準備和他完婚的未婚妻，因此，一九四七年是姨父永遠也咀嚼不完的一年。姨父沒有文化，除了會做衣服會喝黃酒，其他什么都不行。一九四七年是他值得向人炫耀的一年，他不炫耀就難受。母親不喜歡姨父和姨媽，認為他們的結合是在瞎搞，辱沒家庭，因此母親也一直對我講一九四七年。我相信，一九四七年對我對雙喜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

姨父后來生肺結核死去的。姨父生病期間，姨媽毫不嫌棄地服侍了他。應該說，姨媽和姨父共同生活后是恩愛的，這一切，雙喜都看在眼里。姨父自覺不自覺地向人炫耀他的艷史的同時，也向雙喜炫耀了。姨父后來神智不清了，喜歡折磨侍候他的姨媽和雙喜了。姨父對姨媽說：“你看著我干什么?”

姨媽說：“我看著你不好嗎?”

姨父像孩子一樣樂了，說：“好，好，我知道你眼睛里有些什么東西。你喜歡我!”

姨媽每每聽到這里，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對，我喜歡你?！?/p>

這樣的對話也時常在姨父和雙喜之間進行。姨父對雙喜說：“你看著我干什么?”

雙喜也和姨媽一樣地回答：“我看著你不好嗎?”

姨父這時的回答變了，他說：“不好，你看著我的眼睛里全是空的，沒有東西。女人眼睛里空的，是讓男人乘虛而入的，可你是男人，你空有什么用?會有女人進來嗎?”

姨父死的時候，雙喜只有12歲。12歲的少年根本不懂眼睛中的空是個什么含意。少年雙喜腦袋極大，身子卻瘦弱，在學校和弄堂里飽受人欺負，因此他就竭力地回避和同齡少年的來往，而依賴著姨媽。少年雙喜和母親不像是母子，而成了姐弟。夜晚的燈下，姨媽和雙喜談論著一九四七年，談論著他的父親。姨媽只圖了說話的痛快，也就不忌諱一九四七年里所發(fā)生的一切細節(jié)。她沒有想到，她的一九四七年不但影響了她的一生，也影響了雙喜一輩子。

表哥雙喜27歲那年談過一回戀愛。介紹人是我母親。表哥雙喜秉承了他父親的相貌：瘦削，鷹鼻，眼睛尖銳得比他父親更甚，帶點陰沉。與姑娘見面前，姨媽好好地打扮了表哥雙喜。姨媽說：“人好是最重要的，可不要像我?！?/p>

雙喜點點頭。晚飯后的甜愛路上，雙喜身邊的姑娘像驚魂不定的小鹿，她拿不準身邊的這位眼睛陰沉，時不時凝神細察她眼睛的青年心中在想什么。幸好路上行人不斷，三三兩兩的戀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這才使姑娘沒被嚇走。走到路盡頭，雙喜說：“我這里有一場明天的電影，挺好看的?！彪p喜說著就從褲兜里掏出兩張電影票，撕下一張給了姑娘。姑娘禮貌地接下票子，然后揚長而去。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位姑娘沒有來赴約。雙喜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候，一對對的情侶朝他走來，走過他身邊進了影院。雙喜后來對我說，他在這段等候的時間里，細察了好多位迎面而來的姑娘眼睛，他發(fā)現這些姑娘眼里都有火，正在燃燒。他相信是那些小伙放的火。他談的那位姑娘眼睛里沒有火，他無法乘虛而入放火，因為，那姑娘眼里滿滿的，沒有空地。

我問：“不空?那有些什么?”

雙喜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戒備森嚴得像軍事重地。”

從此表哥雙喜開始了他一生的苦苦尋找。他的眼睛陰沉，銳利，掃射之下，所有姑娘的眼里全都是驚慌和戒備。表哥雙喜為了尋找他心目中眼睛有空地的姑娘，付出了一生做單身漢的代價。

一九九七年年底，表哥雙喜在上海郊區(qū)被警方抓獲歸案了。他說他也不知怎么了，只覺得迎面走來的小保姆比平日更楚楚動人，眼睛里全是讓他愛戀的東西。他跟在了小保姆身后，進了她為之服務的東家。表哥雙喜此時再竭力回憶小保姆的眼睛，雙喜說他已不記得有什么東西了，他只記得小保姆與他的撕打。

“我不會放火!”雙喜說了一句令辦案人員莫名其妙的話。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