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量詞開始的札記

1、一 年

一整天，都坐在這間屋子里。一整天，腿很疼，雙膝冰涼。窗外陰云一層壓過一層，壓向膝蓋。我感到骨頭的牙，咬住另一些陰天，緊緊地，不松口，從去年咬到今年。

2、硌牙的骨頭

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我坐在西客站的肯德基里等時間。有的時候，時間是用來追的，有的時候，時間是用來等的。

鄰桌是一對母女，母親跟我的年齡相仿，穿著長相均有品味，女兒十四五歲的樣子，高高的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引起我注意的大眼睛，不是明亮有神的，而是呆呆的一直盯著她的母親。

母親開始訓(xùn)斥女兒，聲音不算小，也并不避諱鄰座的人，訓(xùn)斥的內(nèi)容有不聽話了、貪玩了、你若聽話我就帶你去若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之類。女兒始終盯著母親，嘴皮偶爾動動，她的母親就能聽到她的聲音，就再開始訓(xùn)斥，女孩哭了，用胳膊擦眼淚，眼睛卻還是盯著她的母親。

過了不短的時間，母親明顯累了，趴在桌上，女兒還是呆呆的，大大的眼睛盯著母親，身子也是直直的，女孩坐著坐著又哭了，用胳膊擦眼淚，我覺得不對勁，為啥不對勁，因為，我看到周圍有情侶有孩子有老人，情侶擁抱嬉鬧相互喂食、孩子一臉奶油滿地打滾、老人不停埋怨低頭進食，所有這般情景都顯得通常再通常，而只有這個女孩，她始終盯著她的母親，一動不動，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人看，她的世界只有這一個人？

我一下子開始恨這個母親了！這個女兒真的像她說的那樣不聽話嗎？這樣一個目光呆滯，一句話也說不完整的花樣女孩能做出什么出格的壞事？她明顯有病，精神上或者心理上有病，她的座位上放著一個大大的病歷袋，她的母親卻好像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非常堅強的頑皮小子，像對待一個屢教不改的壞少年，在眾目睽睽下剝了皮數(shù)落訓(xùn)斥。我從她女兒大大的眼睛里看出了怯懦，極端的怯懦，完全被扭曲的怯懦！我還看出她的大眼睛里除了膽怯委屈還有憤懣，但被什么遮擋著。

期間，母親起身要去衛(wèi)生間，她抬手叫來了保安，給保安指了指女孩，我不知道她和這家店有什么關(guān)系，可能他們是熟悉的，保安就站在桌子旁邊，女孩還是呆呆的，但是，自從母親走后，她就握緊了拳頭，狠狠敲擊桌底，一下一下地敲，眼睛里的憤懣也放出來了。

看來，母親并非不知這個孩子的問題，一個母親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呢？

母親回來了，保安立即離開，母親讓女孩也去趟衛(wèi)生間，女孩直直的轉(zhuǎn)身去了，過了好久，女孩出來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呆呆地望著另一個方向的人，那么一直站著，母親喚了她一句，她才緩緩地回來，母親又開始訓(xùn)斥，女孩就又哭了，用胳膊擦眼淚。

我無法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就會被逼瘋了。我想起身離開，看到母親開始收拾東西，也要準備走了，可女兒還在哭呢，她不管，她仰頭疾步往外走了，女兒趕緊拎著病歷袋直直地跟出去。我注意到，女兒走路時兩只胳膊緊貼著身體，僵直僵直的。這個僵直的身影像夜色吐出的一根骨頭———一根硌牙的骨頭。

3、寫 作

起床疊被，掃凈碎屑，刷牙，洗臉，推開窗戶，穿上棉襪，眼神，體溫，無言的牽扯，偶爾的笑，一點哭泣，穿舊的鞋，一絲線頭、一截筆芯、一根鞋帶、一節(jié)電池，一頁紙張，紙張里的文字，文字下的細節(jié)，細節(jié)后的跌宕，跌宕，平緩，單調(diào)的臉，靜謐，穿過鏡面，從一個背面，把自己拿回來。

4、光 環(huán)

女孩沒有爸爸。

女孩的爸爸被手榴彈炸死了。不是敵人的手榴彈，不是戰(zhàn)場上飛來的流彈，是戰(zhàn)友手里的手榴彈。戰(zhàn)友手里的手榴彈怎么會把女孩的爸爸炸死呢？對，戰(zhàn)友剛參軍不久，由女孩的爸爸帶領(lǐng)軍訓(xùn)，其中一項科目就是投擲手榴彈。

一開始，是用塑膠模擬手榴彈練習(xí)，戰(zhàn)友們投擲得又遠又準，動作規(guī)范協(xié)調(diào)，待到實地考核那一天，女孩的爸爸把新兵戰(zhàn)友帶到郊外山腳下，給每人發(fā)了一枚真正的手榴彈！和平年代誰都沒見過真正的手榴彈，這個真家伙比模擬的要重一些，也要黑一些，里面塞滿了炸藥，炸藥看來是很有分量的，炸藥就是炸藥，不是面粉。

新兵把真的手榴彈捧在手里，又新鮮又緊張，像捧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女孩的爸爸告訴戰(zhàn)友，不要緊張，注意那個屁股后蓋，對，就是那個瓶蓋大小的東西，拉開后五秒鐘投出去，就完成這次考核了。

戰(zhàn)友們明白，在訓(xùn)練的時候，模擬手榴彈上也有這個蓋子，也要先拉蓋，再助跑，然后投擲，這個動作練了不知多少遍了。

女孩的爸爸重申著，用真手榴彈做了一次投擲，動作標準流暢，手榴彈的尾煙拖著拋物線飛向山谷，在對面山谷里炸響了，冒出了蘑菇樣的煙霧。女孩的爸爸拍了拍手，轉(zhuǎn)回身對戰(zhàn)友們說，就這樣。

戰(zhàn)友們照著他的樣子一個一個地開始投擲。對面山谷和快到山谷的位置相繼傳來一聲接一聲的爆破聲，悶悶的但十分真實，震得腳下一顫一顫的，耳鼓也一顫一顫的。

女孩的爸爸坐在地上，點了支煙，長長的吹出了一口。

他吸第二口煙的時候，一個新兵拉了后蓋開始助跑了。這個新兵的助跑很有力，速度顯得過快，身體有些往前栽。一塊核桃大小的石子給他的重力增加了速度。新兵踩到那枚圓圓的石子，像踩到了一個動滑輪，身體失去了平衡，重心上移，頭重腳輕，撲倒在地上。

新兵的右手冒著煙，趴在地上，看見燃著的捻子正倒退著往手榴彈的胸膛里飛跑———它是要倒退著去沖刺！新兵愣了一秒多鐘，本能地松開手，手榴彈掉在他的身后。

新兵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趴在掩體里。他抖掉身上的沙礫，睜開眼睛四處找尋。他什么也找不到。他在掩體的底部，這個掩藏身體的土坑，擋住了一聲巨響造成的后果，也擋住了他通往死亡的腳步！

女孩的爸爸趴在那枚手榴彈上，手榴彈把他的上半身炸了一個黑窟窿，窟窿冒著煙，像一個小煤窯的煙囪。

那天中午，醫(yī)院大喇叭里傳出了高聲的急促的廣播：“急診，急診，本院的，胸外科、普外科醫(yī)生速到手術(shù)室搶救！急診，急診……”我們正吃午飯，我爸撂下飯碗，跑著沖到了手術(shù)室。

胸外科主任將女孩的爸爸的胸口橫著切開了，他把一只手伸進黑窟窿，摸了摸，回過頭對我爸說：“你摸摸。”我爸把手伸進黑窟窿，摸了摸，轉(zhuǎn)過臉和胸外科主任對視了一下，停止了搶救。

女孩沒有爸爸了。

女孩成了烈士的女兒。烈士的女兒是讓人敬畏的。敬畏就意味著崇敬和不敢接近。

女孩一個人走在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上，沒人跟她玩，也沒人跟她說話，因為她是烈士的女兒，是個二等功臣的女兒，她是具有不同身份的人，也就是持有不同證件者。持有不同證件的女孩落落寡歡，臉上終日沒有笑容。女孩的爸爸除了帶走了父愛，還帶走了一個瘦弱的孩子作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身份。

5、貓的鞭子

它不敢靠近食物。真的不敢。

人類告訴過它什么，它用無聲的鞭子，抽疼我。

6、不相干的兩行

一些絲棉、皮制的冷暖隔膜的鞋子。動物身上移下來，即將包裹我的毛發(fā)。

從時間的夾縫里抽出刀子，落下時間的刀鞘。

7、我產(chǎn)下了一個嬰兒

昨晚，我產(chǎn)下了一個嬰兒。確切地說是今天早晨的事。

每天上午，天還沒亮，我會醒來一次，窗簾上布滿了暗黑，我再睡下。就在這一時間段，我進入了清晰的夢境：我產(chǎn)下了一個嬰兒。

那個嬰兒像剛剛出世的熊貓寶寶一般，巴掌大，不停地翻動，爬行，坐。我就在夢里回想了，剛剛出生的孩子應(yīng)該不會翻身也不會移動。而我卻很擔(dān)心，我剛剛產(chǎn)下的嬰兒總是動彈，總有掉下去的可能，讓我不能安心再睡。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邊還有嬰兒的父親，他和我同樣擔(dān)心，反復(fù)地將嬰兒拿回到安全地帶，而剛一松開手，那嬰兒又坐起來，四處看著，還看著自己穿的連體帶帽子的馬戲演員的綠色小衣服。嬰兒的咽喉不斷發(fā)出清晰可辨的喘息聲，急促連貫，我在夢里聽得清清楚楚。我覺著，一個嬰兒這樣呼吸肯定是很不高興了。憑著對育兒經(jīng)驗的回憶（當(dāng)然是在夢中回憶），我立即得出結(jié)論：他（她）餓了！

他（她）是清晨五點出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了，四個小時，肯定餓了。

這時，嬰兒父親的涌泉穴正被我的一根拇指摁著（我剛剛學(xué)會了這一健身法）。我問他，疼不？他說，疼。我說那個東西餓了，咋辦？他毫不遲疑地起身給嬰兒做吃的。我以為他會溫一小瓶牛奶喂他（她），他把一個饅頭掰開泡在盛滿涼水的臉盆里，放在地下。我很納悶，剛出生的孩子能吃這個？可嬰兒的父親說，現(xiàn)在到哪去弄牛奶，一點準備都沒有，你就生下他（她）了。

這么說，我是沒有經(jīng)過孕育，突然產(chǎn)下這個嬰兒的？

我從夢中退了出來，坐在床上發(fā)呆。我想起一個名叫法拉奇的意大利女人，她創(chuàng)造了很多傳奇，想成為法拉奇第二的女記者遍及世界各地，中國更是如此。這個著名的女記者曾寫過一本書信體小說《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里面有幾個段落，女記者抱怨懷孕給她帶來的不便：“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一個容器，一個罐子，任你在那兒放些東西，讓我保管？我為什么就不能激動，狂喜，憤怒？懷孕期間我只是一臺完全平靜的機器？”與此同時，女記者也慶幸懷孕給她帶來的驕傲和喜悅：“他不能懷孕……這究竟是一種優(yōu)越，還是一種缺陷？直到昨天，在我看來，這都還似乎是一種優(yōu)越，甚至是一種殊榮。但今天，我對此改變了看法，我認為這是一種缺陷，甚至是一種無能。把別人的生命包容在你自己的身體之中，這的確不能不說是幾分驕傲與光榮，因為你能由此感覺到自己具有兩個生命，而非生命的一個孤獨存在。一想到這點，我甚至?xí)男闹杏腿欢鲆环N勝利的自豪感?！?/p>

女記者閃著特質(zhì)亮光的獨到體會，像鏡子一樣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我懷孕時還太年輕，雖然從秋季到來年春季，經(jīng)歷了漫長的跨度，但依然來不及一點一點收集那些特殊的碎片，再把它們一一記錄下來。當(dāng)時，更愿意充當(dāng)一個親歷者，而不太善于充當(dāng)一個描述者，況且，我一心只顧做一個勇敢的衛(wèi)士———我要生下我的孩子！

若是把文學(xué)作品比作自己的孩子，正如女人在矯情的時候還是可愛的，女人就更加愿意泛濫這種情緒，泛濫了也在情理當(dāng)中，在被允許范疇之內(nèi)。所以，把孩子與文學(xué)作品相提并論的這一說法一度很是流行，現(xiàn)今仍未過時。

有人會嘲笑我，怎么這么不解浪漫？這么僵硬？那種比喻是一種詩意呢！

詩意就理應(yīng)矯情，就理應(yīng)小女人氣？

前幾日，一位80后詩人與我對話，他說，人們都覺得詩人個個是瘋子，都很討厭詩人。我說：你呢？他說：我也會不定時地瘋一下，讓人討厭。我說：其實，也有不少優(yōu)秀的詩人跟常人一樣，而非瘋子。他很疑惑：真的有這樣的詩人嗎？

還有一位未曾謀面的遠方的詩人，要出詩集了，這對于一個多年癡迷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他發(fā)來了他的詩稿，想讓我寫點什么，我答應(yīng)了。抽了一下午時間，認認真真地讀著他的詩，在讀到大約一半的時候，我決定不能為他寫了。先有了這個決定，再將這一決定告知他，是有難度的。

我也寫詩，寫著寫著，就想做個剃頭匠，剃掉字里行間一不留神就冒出來的抒情、形容和比喻等等修辭方法，它們雖然漂亮好看，但還是顯得艷俗，而且會加大空洞的空間，于詩歌而言，是極為不宜的。有時候，我又想做一個花農(nóng)，耐心地修剪，盡量存留下有力蒼勁的主干，讓它們經(jīng)歷風(fēng)雨。

我還是沒有想出回答以上兩位詩友的最佳理由，但這并非我真正擔(dān)心的，我擔(dān)心的是，我們會因驕傲和愚蠢錯過更多有趣且深刻的思維和時間！

那么，在今天這個清晨，我錯過了什么？

我沒有經(jīng)過懷孕就突然產(chǎn)下一個嬰兒。我僅僅錯過了一個生命的孕育和生長？僅僅錯過了一生中的兩個季節(jié)？

8、笨 拙

步行。用鉛筆寫信。櫥柜頂層儲藏的半根蠟燭和一包火柴。

敘述，不加形容的敘述，表達對故人深切的思念。

9、本 來

本來，他有所企及，預(yù)備在這個春天出門、遇到，在路的正面。

當(dāng)大片雪花遮蓋了大地，有偶爾的破綻露出邊沿。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