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
看著那些痛苦的病人,都向我投來一種漠然的表情時,我害怕和入院前的一分鐘對比。我后悔來看醫(yī)生,更懼怕一個人躺在手術臺上聽手術工具丁丁當當?shù)目呐雎?。我甚至想倒退走出醫(yī)院,讓那些眼花的人誤認為我是前行的。
我究竟怎么了,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手術嗎?
我的心里出現(xiàn)一種顫巍巍的聲音,表情充滿悲劇色彩:不!那決不是一個小手術,手術過程要全麻。全麻就意味著沒有了呼吸,把一根長管伸進氣管里,接觸到肺,用機器來輔助呼吸。手術需要三個多小時。
醫(yī)生說完后根本不管你是如何聽完他的帶有拯救式的判斷。他沒有我想像的那種隨和,我不要求他的語言一定帶著古希臘隨想的抒情,但絕不是冷得讓人一驚一乍。醫(yī)生丟下一大堆不知來自何處的科學依據,瞪著鏡片后鼓溜溜的眼睛等我回應。我此時哪有什么激情對一個執(zhí)刀手產生功能性的反應,連幻覺都充滿疲憊。我的語言表達非常簡單,沖著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或接受他的治療方案。
強者站在我面前,我必定毀滅他像一頭公牛般的造型,根本不需要麻煩語言,從心里使他虛脫。面對弱者,我像一本教科書,循序漸進地充滿偏愛與仁慈。此時自己成了病魔的弱者,沒有優(yōu)美的微笑,沒有勇敢的快樂,或許還有恐懼與躲藏。我于是冷嘲自己精神衰敗后的任何反應,一種半年來沒有過的輕松。看病前還在辦公室緊張地處理工作,只是不能說話,還處在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上。怎么一聽醫(yī)生說必須入院,我立刻覺得自己是個病人,從上到下的沉重和無力,馬上需要躺下來,需要有人照顧。
其實人是很脆弱的動物,精神垮了什么也都沒了。再堅強的人有時只是一句話就能使其崩潰。這可能是我崩潰后的慵懶吧。
躺在病床上,雖然可以走,但總覺得自己是個病人??粗袆幼杂傻慕】等耍以谛睦镌u判著:如果此時用一個深圳換取我的健康,我寧愿選擇健康。深圳我可以隨時擁有,失去健康只是瞬間的事。
從我入院的指令下達起,我的眼神也和那些病人一樣,看著從我視線里經過的人們,緩慢地轉動,無神地注視著一個方向。原來那不叫漠然,而是一種羨慕。失去方向感的羨慕。
我看著手里的房卡503房5床,也穿上了藍白條住院服,平時來醫(yī)院看病都離穿住院服的病人遠遠的,怕傳染。如今吶,自己成了需要理解和關懷的不成樣的東西,渴望別人大膽地懷疑自己的病種。懷疑就有注視,制造注視就意味怕忽視。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十足的創(chuàng)見藝術痛苦的天才。我為自己罕見的笨拙感到虛弱。而我發(fā)現(xiàn)始終有另一個我窺視自己種種行為,居高臨下地審視陌生的我。于是另一個我發(fā)出嘖嘖的清晰判斷聲:你本該可以隱蔽脆弱,去開始對現(xiàn)實接納。你缺乏對喜劇的渴望,是因為你只知道悲劇的源頭而不知道瘋狂的喜劇。不過,會制造悲劇的人一定具備悲劇意志。
就算我是一個懼怕病魔的人,但我堅信一直活躍在精神深處的先知者,始終會成為我古老的樂觀主義的替身。于是我拿起藍白條的住院服,不需要雄辯地穿在身上。
這是間朝陽的病房,有兩扇推拉門,茶色的玻璃,顯得不透氣很沉重。病人需要充足的光線照射進來,玻璃應該是白色透明的,我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是哪個豬設計的。窄窄的不足20平方米的病房里住了5個人。這里生意太好了,我心里嘀咕著。沒人留意我經過復雜的斗爭才加入她們隊伍的成員,連愣愣地看都被忽視。
醫(yī)生和護士長像陣旋風刮進來,簡單地問了下病情,臨走時丟給我一張住院須知。出于遵守院規(guī),我認真地看了一遍,共九條,其中第二條要求病人離開病房要寫假條。很久沒嘗到有人管的感覺了,一下子覺得自己還挺服管,乖乖地聽從醫(yī)生的安排。對醫(yī)生的安排不能有任何異議,有異議就會出現(xiàn)一些征兆,剛入院時我已經嘗到了苦頭。抽血化驗時我看到血就怕,排隊排到我,我就再往后排,最后抽血隊伍只剩我一個人。我?guī)缀醢攵谞畈涞结t(yī)生面前,苦澀地伸出胳膊緊閉眼睛,一個勁地央求醫(yī)生慢點扎,沒想到醫(yī)生報復我,扎了三次才正式抽血。
第一夜在醫(yī)院留宿,心里總有恐慌感,怎么也睡不著。硬硬的鐵床,不知躺過多少病人(可能還有病死的)。越是睡不著越瞎想,越瞎想越害怕。剛要進入睡眠狀態(tài),臨床做耳穿孔的小女孩做噩夢在床上連蹬帶踹,還間歇性尖叫,一個晚上弄了幾次,我被嚇得頻頻上廁所,最后干脆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5點半護士又抽我50cc的血,我把勇敢裝得很像。驗尿,量體溫,皮試,一直忙到8點鐘。小女孩醒了,我作手勢告訴她昨晚她做噩夢了,她怎么也聽不懂,我就在紙上寫了“噩夢”兩個字,她一看,很吃驚地指著我,以為是我做噩夢。
噩夢之后的第二天有兩個朋友來看我,不讓我說話,我說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明天做手術。她們擔心手術失敗,我不知哪里來的幽默,一直存在的恐懼蛻變成釋懷的心態(tài)。我告訴她們沒什么好擔心的,失敗后的沙啞聲音也許會成就一個搖滾歌手。當說到全麻就是半死狀時,她們一臉的緊張。我開始嘲笑她們怕死的德行,我故作輕松說先到下面探探路,搞好關系看看情況,免得幾十年后陌生。妹妹說我們都是入天堂的,不下地獄。大家于是一臉的緊張放松下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我看到其中一個朋友的下嘴唇微微發(fā)抖,臉色都變了。
來看我的人不斷。快樂裝久了就變成真快樂了。公司送來大束鮮花,病房里立刻飄起了淡淡的花香,一下子我又聯(lián)想起我的小花園。這幾天連降暴雨,最后離開家的時候,我特地到花園里走了一圈,扶正了被暴風雨打得歪歪扭扭的花草。幾天沒見了,也不知誰在管,拿著手機不能用,來電話也不能接,干著急。
沒有語言的日子無比幸福。每個人在人生當中都應該經歷一次。沉默會掩蓋各種情態(tài):憤怒,浮躁,欲望,信仰,輕浮,痛苦。
現(xiàn)在我又想起入院的第一個晚上,其實更恐慌的并不是那個小女孩做噩夢,而是天花板上的吊扇晃晃悠悠地轉動。每轉兩圈就發(fā)出陳舊的吱吱嘎嘎聲,好像在恐怖片里聽過,讓我聯(lián)想起破舊的古堡里發(fā)生的故事。
醫(yī)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病房里走了一個又來一個,走的那個是4床姓郭的女孩。她比我勇敢多了,打針從來不怕,她說她很喜歡文學,喜歡寫點東西發(fā)表。她讀了兩年衛(wèi)校覺得沒意思就退學了,說到這兒,她露出后悔的表情。我不知是安慰還是打擊,總之說了一句令她發(fā)笑的話,寫在紙上:本來你是扎別人的,現(xiàn)在被別人給扎了。
她聽出了我害怕手術,臨走的時候甩給我一大堆鼓勵話。我被這么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女孩規(guī)勸,像極了無花的果實,光禿禿的有些尷尬。我周身搜了一遍也沒找出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她。最后我利用幽默解決了難堪的畫面:我也沒什么送你的,那就送你到樓梯口吧。
這次住院我同時接受中醫(yī)針灸治療,都在這家醫(yī)院但不在同樓。這幾天背痛得厲害,考慮了后準備一起治療。中醫(yī)在對樓的六層,我把一個月前的治療單交上去后排隊等,不一會兒老中醫(yī)沖著我喊“周某某”,我看著他覺得怪,我不叫“周某某”??墒抢现嗅t(yī)一個勁兒地沖著我叫,瞪大眼睛邊沖我叫邊向我走過來,不耐煩地說叫你沒聽見。妹妹忙上前解釋,對不起她不能講話,但她不叫“周某某”。老中醫(yī)由不耐煩發(fā)展成暴躁,指著妹妹。剛才就從你手里接的這張單,我和妹妹幾乎同時反應過來,猛地點頭,表示自己就是那個周某某。老中醫(yī)的氣越來越夸張,竟對我人格侮辱。我看你是腦袋有問題,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嗎?你有70歲嗎?“70歲?”我不但懷疑他,連他家族一定有精神病史,要不就是老糊涂了,一個無恥的嫉妒。像17歲還差不多,如果70歲都能像我這樣返老還童,我今天也不會來受你的訓斥。
聽到老中醫(yī)的語氣和態(tài)度,簡直讓人想到第一個動作就是馬上掏出鏡子平整下笑紋。
我們接過單一看:周某某 女 70歲。
我和妹妹同時笑了。
妹妹忙小聲解釋,周某某是朋友的母親,我們借用了她的醫(yī)療卡。
老中醫(yī)仍很生氣地上下打量我說,怎么看都不像70歲,如果他一喊我,我馬上有反應的話,他會立刻扔掉手里的工具猖狂逃跑,他說我不是妖精也是怪物。我雖然笑了,但不贊同他用怪物形容,有這么標致的怪物嗎?玩笑歸玩笑,他還是繃著臉指著單據說過期了,六月份都已結賬,這都七月份了,重新開單。
重新開單就意味重新交錢。
妹妹的笑臉比任何時候都起作用,老中醫(yī)終于笑了,看著我說你是第一例,我都不知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我們連連點頭:“真有病,真有病,病得嚴重?!?/p>
我們逃過那一關后,每天堅持理療。幾十根銀針扎在我的背上,先用電流刺激30分鐘,再用低頻治療15分鐘,上樓,下樓,等電梯,每天要受一個小時的罪。電流所到之處,再理性的人都會染上幻覺或者幻想,感官直接達到極致。我把疼痛建立在幻想上:一個背部扎滿銀針的病人,隨著電波瘋狂跳舞。在抒情的秋季,踩著落葉,奔跑在所謂的世界里,拉著上帝翩翩起舞。
人有幻覺真好,痛苦如同上了幸福的島嶼。每次結束針灸,我都沉浸在被美好拯救的安慰之中。在美好中結束痛苦多么需要意志的支持。一天中午在電梯口撞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的家人看見陌生人就讓他說“你好”。他直愣愣地看著我,張大嘴巴,吃力地說“我———好,我———好”。他的家人怎么教他說“你好”,他都堅持說“我好”。
他就是從理療室出來的病人。
我突然覺得腿很沉重,不知是怎么挪到理療室門口的。那天以后,我有意錯開那個“我好”的男人理療時間,怕受刺激,更怕給理療帶來的障礙。有時又下意識向里面的病床張望,也許是看他好了沒有,或許只是好奇,但我再沒見過他。
從住院那天我就開始動筆寫醫(yī)院的趣事,寫住院的全部過程,也算是在生死線上掙扎了一回。還有一個收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那么多的鮮花,送花的人一直沒間斷過,連吊針架兩側也都掛了花籃,香極了。一時很興奮。在鮮花擁抱的病床上,有時會忘記是在醫(yī)院里。
這是個寧靜的早晨,昨夜一直沒合眼,想著手術的場景,想著全麻,一點的睡意也都被恐懼驅散掉。5點鐘就起床了,洗漱了一番,急忙吃了點東西,準備全流食五天的食量。但畢竟是小小的胃,又緊張,吃點東西就飽了。一切準備就緒,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觀察每一個熟睡的病友。六床和七床的小女孩玩游戲很晚,早晨不起床,別說我輕手輕腳,連護士幾次拉她們被角量體溫,都叫不醒。
8點以后護士叫我去噴喉。噴喉時四個人一起噴,一人一個噴管。藥物從噴管里噴出,像霧一樣,因此也叫霧化。有個很可愛的情節(jié),我總想笑。四個人都張著嘴,像饑餓的小鳥等著喂食。噴管也許老化了,除了噴霧還噴水,熱水珠濺到臉上和前胸上有點燙,不過我每天用的噴管從來不噴水,他們都覺得奇怪。每天噴完,那三個人的臉和脖子總水澇澇的,順著臉流水,跟蒸過一樣。
4床愛做噩夢的小女孩家共8個孩子,最大的25歲,最小的只有一歲。她爸爸開了一家辦理出國的公司,幾個小孩都在國外讀書。我覺得好奇,便寫字條問她,超生罰了多少錢。她皺著眉,幾乎聽不懂我的問話,好像在她16年的詞典里沒接觸過超生的詞組,不搖頭也不點頭,一直低頭看那個字條。
這個早晨看上去有點雜亂,但我的心還保持安靜的空間。我靜守著進手術室。到了下午2點半,我突然躁動起來,坐立不安。護士拿了一根長長的針沖著我走過來,說是鎮(zhèn)定針,我的確需要鎮(zhèn)定,打完針后動都不能動,沉甸甸的。
我靜靜地躺在手術車上,當厚重的兩扇帶有“手術室”標志的玻璃門重重地關上后,門外關心的目光與我暫時地隔離開了。
我緊閉著眼睛,感覺手術車轉了兩個彎,聽到許多金屬的碰撞聲,還有匆忙走動的醫(yī)生。很熱鬧,跟電影里看到的不一樣,有不斷的笑聲傳過來。我睜開小小的一條縫,模模糊糊地看見推著我戴著口罩的護士,什么表情都沒有。我又把眼睛緊緊地閉上,氣都不敢大出。
又轉了一個彎,那個護士冷冷地把我推到一邊,沒有交代。我聽見她急急的腳步聲走遠了,半天手術室里沒任何動靜,靜得嚇人。我慢慢地睜開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些儀器放在那兒,我的旁邊還有一張空床。我開始展開了我的聯(lián)想,設想了幾個手術失敗的病歷。越想越怕,我索性光著腳跑出了手術室,正好被前來給我手術的醫(yī)生撞上。他們大聲地責備我的不規(guī)矩。問我好幾遍為什么下床,很生氣的樣子。我不能說話,我只有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害怕。
我的醫(yī)生朋友特意來陪我,他剛做完手術,一副血淋淋的樣子站在我旁邊。我見血就暈,做了一個不讓他上前的手勢,但告訴他別走一直陪我醒來。
從麻醉師推麻藥,數(shù)到九的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直等到手術完六個小時后,我才聽到有很多人在我的床邊。我努力想睜開眼睛,但是沒力氣。
第二天一早護士小姐到病房喊:“5床谷雪兒吃藥了!”我忘記了手術的事,本能地應了一聲。過一會兒感覺喉嚨痛,還有血流出來,經檢查發(fā)現(xiàn)手術的傷口開了。
醫(yī)生狠狠地訓斥了那個護士小姐。
醫(yī)生又把我的喉嚨撐開,重新粘合了,但這次沒有用麻藥。
也許就是那個原因,喉嚨恢復得不好,經常嘶啞。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喝酒,不能唱歌。我失去了很多用亮麗的聲音表述的機會。如果說是我的不幸,那也是偉大的不幸。因為我已經歷了偉大的痛苦。
這應該是我30年來收到鮮花最多的,無聲的日子,只有寫點東西,又不知寫什么,為了配合傷口,盡量保持心情好。順便記錄了這段無聲的日子。
如果給我一次假定的機會:我會循環(huán)一次生命;為健康而震顫;為貧窮而自滿;為能與這個世界的陽光、小蟲、掠過的空氣接觸而感恩。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