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到澳洲留學“洋插隊”的第三個星期之始,和我同來的北京人威廉收到了“抵萬金”的家書。他興奮地打開,完全是那種迫不及待仿佛游走海外多少年的游子見到慈母時萬般激動的形態(tài)!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封家書沒有寫多少字,說多少話,表達多少感情,而是惜墨如金,只寫了這樣16個字:“一人出國,全家光榮;你不死磕,全家磕死!”
威廉愣在那兒,思維仿佛停頓了,許久沒有說出話來。隨后,他把信遞到了我的手中,讓我也來“見識”一下。
我拿起信來閱罷,便高聲嚷嚷道:“好信!好信!言簡意賅,語重心長啊……”見我這樣說,威廉忙湊了上來,怕我不太明白老北京的“死磕”是什么意思,便又如此這般地給我解釋了一番。威廉是個大孝子,家里的“最高指示”當然要不折不扣地照辦,全力以赴地執(zhí)行,并且身體力行盡快去實踐。
威廉明白,“死磕”的意思,就是要讓他無論經(jīng)歷多么大的磨難和風雨洗禮,也要堅守“南方大陸”這塊陣地,哪怕只剩下他一個洋插隊的中國留學生,也要最終拿上“綠卡”,不當“澳籍華人”,起碼也要當上“旅澳華人”。
大方向確定了,目標明晰了,從此,威廉就有了行路的指南針,奮斗的原動力。起初,威廉還一邊讀書,一邊打工,美其名曰:“勤工儉學,半工半讀”,奢望著能讀下澳洲的文憑,來他個“技術移民”。無奈的是,高額的學費和低微的打工收入根本不成比例,入不敷出,要想靠打工來完成學業(yè)萬萬做不到??考依飭?更靠不上。威廉走出墨爾本機場時兜里只剩下50美元。不敢住旅館,“背囊旅館”也不敢問津,硬是在公園的長椅上睡了幾夜,然后找到低廉的合租房才落下了腳。威廉絕對是塊讀書“料”,然而,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威廉只得放棄讀書,一頭鉆進工廠打全日工去了。生存第一,在這個“法則”面前,任何理想都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
威廉全職打工的代價是,因為他天天曠課,記錄下零的出勤率,據(jù)此校方把他的學生號、護照號與簽證號都報到了移民局,移民局公事公辦,立即把他的簽證給注銷了,他沒攀上“綠卡”,倒成了“黑民”啦!
從此,威廉又過上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工作地點專揀遠離城市中心的偏僻郊區(qū)去找。而且總是上澳洲人都不愿上的夜班,他說這樣可以“晝伏夜出”,減少被移民局查獲抓捕的危險性。
即使是過這樣艱難的生活,威廉的“綠卡”夢依然沒有放棄,他不會輕言放棄,他必須“死磕”,不然如何向父老兄妹交賬?
一天,同樣來自北京的哥們兒杰姆斯神秘兮兮地來訪,二鍋頭小酌三巡,他對威廉說:“有高人指點,現(xiàn)在有一拿‘綠卡’的捷徑,你不妨一試?!蓖辈豢纱骸翱?和盤托出告訴兄弟?!痹瓉恚苣匪拐f的高招是讓威廉先和北京的妻子來個假離婚,在澳洲找個有身份的人假結婚,等拿到“綠卡”后再真離婚,再與北京的妻子真復婚,一家人如此這般通過“曲線救國”拿到“綠卡”。威廉聽得心花怒放,仿佛幸福的時刻就要降臨,燦爛的美景閃爍在眼前。
威廉做好了北京妻子的工作,迅速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在澳洲,威廉先是交納了2000澳元的介紹費(打工要打兩個月,相當于1.2萬人民幣),然后又東拼西湊,準備好了2萬澳元的結婚資金(按行情,沒有“綠卡”的人找有身份的人結婚,都必須交納不菲的金額,而且數(shù)目不斷上漲),只待與對方見面,進入談婚論嫁的實質性階段。中介給威廉介紹的對象是一位來自柬埔寨的華裔單身母親,離異,帶有兩個孩子,人長得“難受”不說,滿臉的“滄桑”,在明媚的陽光下更顯得憔悴與老成。但眼下為了“綠卡”哪還能顧及這些,只有做出最大犧牲來換取自己的既得利益了。沒料到的是,盡管威廉委屈求成,“油瓶女士”卻拿起了架勢,張口說錢太少,伸出三個指頭說起碼要給“這個數(shù)”(3萬澳元)才能考慮結婚的事。威廉一聽傻了眼,自己這真是應了中國的那句老話:“脫了尾巴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川被狗欺”。他已經(jīng)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眼下,他就是會變“魔術”也“變”不出這么多錢來呀!謀取“綠卡”的第一戰(zhàn)役,以威廉的慘敗而告終。
威廉喪失過信心,但又無法放棄信心。16字的家訓給他擺在那里,他必須繼續(xù)努力奮斗。痛苦一段時間后,好友約翰拿著一張報紙廣告來幫威廉的忙了。
那上面寫著,原聯(lián)合國難民署暨澳洲移民部退休資深難民審理官主理,以難民理由拿“綠卡”,根據(jù)難易程度,價格面議,數(shù)額有限,欲辦從速!
約翰說:不妨試試路子。
威廉問:我啥時又成難民了?
約翰說:嘿,都是“追”假材料嘛!
威廉答:那我也得有“風”才能捉“影”呀!
爭論了一番,倆人達成了共識:人家審理官想要的是錢,威廉想要的是“綠卡”,難民只是個“托”。如果不去試,也許就喪失了一次極好的機會。威廉用阿Q的“精神勝利法”,把申請難民的事想通了。不幾日,便揣著血汗錢在約翰的帶領下來到了律師事務所。那個資深審理官接待了他,談話都是按分鐘收錢,再加上同聲翻譯費用,走時被索要的錢,直讓威廉有剜心割肺般的感覺,這還不包括申請費用那“一大筆錢”。第二次去律師事務所,人家告訴他要提供些什么材料,實在提供不出來的,就是提供錢,然后由他們去“制造”。聽到此,威廉也產(chǎn)生了疑惑,這都是假的材料,澳洲移民部就那么好“蒙”嗎?果然不出所料,幾個月后,移民部對威廉的難民申請予以拒簽,理由是材料造假,涉嫌欺詐,連難民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云云。威廉知曉后,差點沒“怒”得背過氣去:噫呼哉!命運為何如此捉弄我?
威廉灰心到了極點,情緒非常低落,他在一個近似作坊的小化工廠長期上夜班,這段時間干活總是出差錯,打不起精神來。老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怕威廉在生產(chǎn)上出紕漏,影響自己的生意呀!怎么辦?這老板是生意上的精明人,國籍希臘,他果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幾天后的一個清晨,他請下了夜班的威廉喝咖啡,老板很關切地說:“聽說你身份問題還沒有解決?真是不好辦哪!看著你那焦慮勁兒,我也為你著急。這些天我都在想;你現(xiàn)在是生產(chǎn)骨干,化工技術也掌握得比較全面了,而且面對化工原料的污染依然苦干實干,這是澳洲籍雇員所做不到的。我的廠子已經(jīng)離不開你,只要你更加努力地好好干,我可以替你申請辦理雇主提名移民,以特殊技術工人的身份直取‘綠卡’!……”
威廉聽罷,仿佛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桅桿,剎那間有了起死回生的感覺。他感恩涕零,恨不能把老板當成自己的再生父親。打這之后,威廉為老板干得更猛更歡了,老板幾次要給他加工資,他都謝絕了;老板給發(fā)的許多化工保健費,他都沒有要,他的一門心思就是想以此感動老板,讓老板真心實意地為他加快辦理雇主提名。威廉表白:只要老板能幫我辦“綠卡”,我就是再倒貼一些錢也心甘情愿!
就這樣自從老板許愿后,威廉就像一頭老黃牛,默默無聞,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一晃一年過去了,看著老板那兒老沒動靜,威廉憋不住勁了。一天:他在化工作坊里勞動一夜后見到老板。盡管又困又乏,他還是壯著膽子向老板詢問雇主提名移民的辦理結果,希望能給個“說法”。直到此時,老板才很難為情地告訴威廉:我給你在半年前就申請了,大約在三個月前,移民局來函,拒絕你的申請,理由是不管你個人技術有多么好,雇主多么需要,因為你是“黑民”,沒有合法簽證,所以必須拒絕你的申請。老板接著說:我沒有及時告訴你,是怕你受不住這個打擊,心理上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巨大的壓力……實際上,推遲不說還另有原因,這就是老板的私心在作祟,他怕威廉被“擊倒”,他的最危險最污染的崗位沒人“站崗”干活了!
而威廉聽罷老板的一席話,內心感到刺骨的冰涼,他感到澳洲太絕情了,仿佛陷入了絕境,掉進了萬丈深淵而不可自拔!
威廉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拖著怎樣沉重的步履,登上這列城郊列車的。當查票的工作人員把證明身份的銅牌一亮,猛然醒悟的威廉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買票,屬于逃票,非法乘車!無論他怎樣解釋,人家都不聽他的,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當查票人員把威廉交給聞訊趕來的警察后,警察立即要查驗他的身份,威廉死活不說,但警察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打工工廠的電話號碼,那是他保存的一張剛剛發(fā)放工資的工資條。當晚,威廉又被移交給了移民局的官員,因為警察搜查了他的住所,他的中國護照上貼著澳大利亞過期的簽證,他是“黑民”無疑,他屬于非法居留,按移民法,他在10天之內要被驅逐回他的護照持有國。
“一人出國,全家光榮;你不死磕,全家磕死”……在移民局拘留所,威廉滿含悲愴,默念著這16字家訓?!熬G卡”夢破滅了,他死都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