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里沒有電視。晚上無節(jié)目可看。經(jīng)常看的“節(jié)目”,就是母親在燈下給父親縫腳。
那個情景,今天想來仍然有點不寒而栗──母親將一根線從針鼻中穿過,再將線折過來,把針別在被子上,用兩指捻一捻,線有了筋,母親一手捏了線,一手扯了針,一松手,針在半空中嘟嚕嚕地轉(zhuǎn),轉(zhuǎn)暈了,轉(zhuǎn)累了,才下來。這時,兩股線就親密地絞在了一起。最后,母親在線根處打上個結(jié)兒。
母親就用這雙股線給父親縫腳上的老趼。
父親的腳,一輩子不知跑了多少路。
結(jié)婚前,父親曾做過趕腳的營生。每天牽著一匹騾子,到離家?guī)资锿獾某擎?zhèn)去販運東西。有句俗語叫“騎驢的不知趕腳的苦”,道盡了趕腳人的艱苦和辛勞。父親每天都是起五更睡半夜,跟在牲口屁股后面,丈量著腳下的土地。這段路,有好幾條小河,河上沒有橋,一年四季,河水不停地淌著。父親去趕腳,經(jīng)過小河時,就需脫掉鞋襪。春夏秋三季好說,用不著猶豫;但到了冬天,河水如刀割一般,冰冷刺骨。牲口過去了,人就得跟上,走上一個冬天,腳后跟就裂滿了口子。
與母親成親幾天后,父親又開始推小車,到幾十里外的海邊去販鹽和魚,然后走街串巷叫賣。那時,家里沒有土地,連手中的小車也是借親戚的。不論嚴寒酷暑,風霜雨雪,父親都要去販鹽、魚,然后用賣來的錢去買糧,否則,全家人就要餓肚子。直到現(xiàn)在,父親每逢回憶起那段往事,都要念叨:“那幾年,真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他最懼怕下雪?!澳切┠?,雪可真大,動不動就下到幾尺厚?!备赣H說。父親去推鹽、魚的那條路,是山路,崎嶇陡峭,一下雪,風一刮,溝溝坎坎全填平了,哪里辨得清路?一不小心,車拱進溝里,可就慘了。有一次,雪下得特別大,平地達到膝蓋,天也漸漸蒼灰了,父親推著鹽包,怎么也拱不動,離家還足有十里路。父親真急眼了,尋思著,既不能在這里等死,也不能丟下一車子鹽不要了。一著急,還是想出了個好辦法。掉過車子,人在前面探路,兩手拉著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父親用手拉車,不會找平衡,使勁更多。到家時,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外面的衣服已經(jīng)凍成了冰坨,母親都以為父親回不來了。
父親跑路一多,腳上就磨出了老趼。又因長期接觸冷水,腳上開了許多口子,老趼與口子一結(jié)合,走路時就鉆心的疼,有時就滲出血來。尤其是冬天,父親推東西回來,腳上的襪子后跟常常沾著血。然而,第二天,父親仍要出去謀生,每走一步,腳底下都如刀割一般。為生活所迫,他必須堅持著。
有一天晚上,父親對母親說:“你把我的腳趼用線縫縫吧。”
母親一聽,驚問:“那怎么行?拿針在肉上穿,你受得了?”
父親說:“傻乎乎的,你看我的老趼,哪還有什么知覺?!?/p>
母親還是猶豫。父親便鼓勵:“我看縫上以后保證少遭罪?!?/p>
母親便拿了針,取了線,小心地在父親的腳趼上扎下一針。母親問:“疼不?”
父親說:“哪疼?不疼??p吧?!?/p>
母親就縫腳趼。母親的針在老趼上穿來穿去。突然,父親“哎喲”一聲,母親趕緊停下手,問:“怎么了?”
父親說:“扎到嫩肉了?!?/p>
母親更加小心翼翼。
腳趼縫好了。第二天,父親推著車子,又去販魚賣鹽?;貋頃r,脫下襪子,襪子上仍然殘留著血絲。一看,線全斷了。
母親說:“我說不管用吧?”
父親說:“去的時候,不覺得疼,回來時才覺得疼,我琢磨著,線是回來才斷的。線不壯?!?/p>
母親說:“那怎么辦?”
父親說:“得加粗,用雙股。”
于是,母親就用雙股線給父親縫腳趼。雙股線縫的,父親走上一天,也不開線。
父親推了幾十年小車。解放前是販賣魚、鹽,解放后在生產(chǎn)隊干活,仍然是推小車。母親就差不多每天晚上給父親縫腳上的老研。
縫老趼,是母親的“專利”。
看母親給父親縫腳趼,是我兒時每晚惟一看的“頻道”。
(陳麗麗薦自《大眾閱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