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深處的少年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顧城《墓床》

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一條巷子。

我常常夢見自己走過一條小巷。因為少有人走，顯得特別安靜，讓人不由回想起過往的歲月。巷子有些窄，路是用青石鋪成的，陽光斜射在一側(cè)的墻上。墻上長著青苔，墻頭上有幾叢荒草。小巷里的宅子都上了年紀，門上的紅漆脫落，而逝去的時光寫在了屋頂?shù)幕彝呱稀?/p>

在寂寞的深巷中，你會感到冰冷，從你身旁無聲走過的人和你一樣彼此陌生而面無表情。他們的腳步很輕，而你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噠噠……”，像雨水從屋檐上滑落，敲擊著小路。你會不自覺地停住腳步，聽聲音是否會延續(xù)；有時你還會轉(zhuǎn)過身去，看是否發(fā)生了可疑的變化。最后你會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改變，走過巷子就好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天。我放棄了保送二中高中的機會，通過中考的努力，如愿以償?shù)乜邕M了一中的大門。成功所燃燒起的激情使我熱愛一切，相信一切。

入學儀式上，校長用熱情洋溢的語調(diào)說：“一中是福建最好的中學之一，曾經(jīng)走出過十位院士，多次獲得全國高考紅旗，升學率全市第一，名列全省前茅。大家要記住，‘今日我以一中為榮，明日一中以我為榮?！边@番講話使我們心潮澎湃，驕傲的種子開始在思想里萌芽。

高一那年過得很快。我一直沉浸在考進一中的喜悅中，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我的同桌杰，在初中就已經(jīng)自學完了高中的數(shù)理化課程。他上課幾乎不聽，可成績卻遙遙領(lǐng)先。相反，我的物理、化學總不見起色。一中的教學很強調(diào)學生的自主性，老師上課往往只進行思路的點撥，我感到很不適應。我的成績一直在班級十五名左右徘徊，經(jīng)歷了從物理興趣小組到補差班的沉淪。我努力過，曾經(jīng)用一個月狂攻理化，最后還是失敗了。我開始懷疑報考一中是個錯誤的決定。另一方面，我的語文和政治多次考了全班第一。那時很多人對文科存在偏見。我如果讀理科，考班上前十名簡直就是異想天開，如果讀文科，事實證明我可以輕而易舉。我從小就有個習慣：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最好，否則寧可不做。于是在文理分班的時候，我義無返顧地選擇了文科。

高二下學期，我搬到了西湖畔，寫了篇三千字的散文《西子湖》，心血來潮地投給了《散文》。在文中，我寫下了我少年時水樣的春愁。兩個月后，我的處女作在《散文》發(fā)表了。語文老師在語文課上說：“我感到很驕傲，我們班的同學在《散文》發(fā)表了作品，這是在全國很有影響的一本散文期刊?！?/p>

整個高二，我的成績都穩(wěn)定在班級第三到第五之間。暑假，我開始進行系統(tǒng)的復習。高三開學的校質(zhì)檢，我如愿以償?shù)乜剂税嗌系谝?，年級第三。我意識到我有可能考上中國一流的大學。我從未想到自己能達到這樣一個高度。

高三的日子被考卷和練習淹沒，有時一天就有三場考試。由于文科班的理解能力相對差些，數(shù)學老師峻采取了題海戰(zhàn)術(shù)。

政治老師換了，新來的老師是個胖子。他上課純粹是在瞎扯，比如“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之類的。當然，課也是要講的。他特別喜歡拿一本書沒完沒了地念，然后說非常重點，叫我們聽寫下來，把我們的手磨煉得爐火純青。

從01年起，福建開始實行“3＋X”的高考模式。地理成為主科，再次開課，誠重新走上了我們班的講臺。整個高三，我的地理始終是年級第一。誠對我說：“雯，你可以不用上地理課了?！蔽翼樌沓烧碌赜謸瘟说乩砜拼?。于是有人稱我為“X科代表”。

到了年底，一年一度的“三牧之星”評選拉開序幕。鴻作為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學生，參加了競選。他在發(fā)言中說：“各位老師，我要報考北大，為一中爭光，請大家投我一票！”我們在臺下熱烈地鼓起掌來……

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如期而至。高考越來越近了，近得可以看到它模糊的輪廓，可以聽見它跳動的脈搏。有一天我在圖書館偶遇高一時的同桌杰，他說他憑借省化學奧賽第一名，就要保送到清華去了。

從市質(zhì)檢到省質(zhì)檢，我的成績不但沒有再回升到班上前三名，而且在省質(zhì)檢時還跌出了年級前十。我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是力不從心，害怕自己是強弩之末?？墒俏覅s無能為力。我開始害怕面對高考。

母親為了讓我放松一下疲憊的身心，決定周末帶我去登山。

到了鼓山腳下，由于前一晚熬夜沒休息好，我感覺頭有些暈眩。我和母親一起向涌泉寺攀登。太陽越來越大，直射在我身上。到了半山亭，我就感到口干舌燥，腿腳也有些酸痛。我想向母親拿水喝，卻怎么也找不著母親。過往的行人越來越少，到了茶亭時，似乎山中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想也許是母親落后了，就在亭子里等了一會兒，又覺得母親經(jīng)常登山，應該是走在我前面的，便加快步伐向前走。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迷路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有一群人在追趕我。我來不及想這里是哪里，我為什么在這里，他們是誰，為什么要追我。但我告訴自己：我不能被他們趕上。我驚慌失措地向山頂跑，心和腳一起變得沉重。終于，我看見了山頂皚皚的積雪，而我卻再也無法邁出半步。山頂開始傾斜、震動、崩塌。我發(fā)出了恐懼的叫喊……

母親推開書房的門，叫醒了我。我用朦朧的睡眼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凌晨四點了。汗水濕透了我的上衣。

學校開了一個動員大會。參加者都是文理科總分名列前茅的學生。校長和教務處主任都來了。我環(huán)視四周，看見自己和年級最優(yōu)秀的學生共聚一堂，自豪感就把一切自卑和懷疑沖散了。

校長發(fā)言說：“一中是福建最好的高中，你們是福建最好的學生，就要考上中國最好的大學。你們要大膽填報志愿，爭取一流的大學，為學校爭光。我們一中的同學考不上，誰考得上？我相信今年的文、理科狀元也會出現(xiàn)在你們中間。北大、清華的大門向你們敞開著?！边@番講話聽得我們熱血沸騰。

五一節(jié)后是省質(zhì)檢。省質(zhì)檢后半天上課，半天放假。我的英語成績開始迅速回升。

六月，天氣炎熱起來，我投入了最后的復習。第二天，我去學校拿了中國人民大學的推薦表。

溫書假期間，父親為了讓我順利復習，休假在家，每天黃昏陪我去西湖邊散步。父親說：“千萬不要有壓力，認真復習，發(fā)揮出水平就可以了。也許超常發(fā)揮還可以考上北大的?！?/p>

可我仍然無法抑制自己的緊張。我告訴自己：過去沒有失敗過，現(xiàn)在就更不可以?！案呖季C合癥”出現(xiàn)了。天氣熱了以后，家里開了空調(diào)，我開始感冒和不停地咳嗽，又不想去醫(yī)院，不敢吃西藥（擔心會犯困），服了中藥療效又不顯著。一場陣雨、一只蚊子，都能讓我失眠，接著第二天晚上，我就會疲憊不堪，頭昏腦脹，想睡覺，又怕虛度了時間，便喝了咖啡。結(jié)果一杯喝下去，一閉上眼，就覺得有一團火在茫茫曠野中熾烈地燃燒。

我躺到床上，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一個原始的村莊，四周是漆黑的森林，無數(shù)的火把驅(qū)逐著黑夜。我躺在石床上，不能動，不能說話。我明白我已經(jīng)逝去，軀體僵硬而冰冷。沒有人哭泣，沒有人悲傷。許多陌生人在離石床不遠的地方，正為我選擇一副合身的棺材而爭吵不休。我心里只想著：我必須把這場儀式完成好。

我仍然記得七月七日我走上高考考場時心中的使命感、故作的鎮(zhèn)定和答題時的心跳。由于我復習充分，四場考下來還比較順利，只是在考文綜前因為壓力太大，在進考場前出現(xiàn)了一陣慌亂。

因為是考后填報志愿，高考后的日子比高考前更如坐針氈。填志愿前首先要估分。在文綜考卷上，我發(fā)現(xiàn)了兩道陌生的題目。我漏題了。那是一個大題中的兩道讀圖題，由于留的空白太小，我錯看成是大題的背景材料。這兩題共十二分，而且是我最具優(yōu)勢的地理題。我的世界瞬間毀滅了，精神陷入了崩潰的邊緣。父母安慰著我，可我明白他們受的打擊比我更沉重。

為了填報志愿，我和父母坐在飯桌前討論了好幾天。父親認為：雖然我文綜考砸了，但前些年人大的分數(shù)線不高，畢竟是多年的理想，又有推薦表，還是應該去拼一拼。我估計自己的分數(shù)折算成標準分，可以超過去年的分數(shù)線六七十分。但分數(shù)線是變幻莫測的，去年低了，今年報的人多了自然就水漲船高。我時而悲觀，預感自己會落榜，時而又有了信心，在自信和自卑之間掙扎。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反復無常，動輒大喊大叫。父母總是毫無怨言地承受著。

一中在正式填報志愿前，要進行校內(nèi)志愿調(diào)劑，以免自相殘殺。那天我來到班上，出乎意料的是許多成績比我差的同學，估分都比我高出十幾二十分，并且都不約而同地報了人大。我征求了老師的意見。地理老師說：“你分數(shù)估低了，不要有顧慮，大膽報人大?！睔v史老師說：“還是要慎重?！卑嘀魅尉F(xiàn)身說法：“我就是差了幾分從清華落榜，到了福建師大。名校很多，我希望你們能把目光稍稍放低一些。”但是我們在一中學習了三年，心高氣傲，誰都不肯退出，生怕自己退出后看別人上了會抱憾終生。最后，誰都沒有改。再后來，所有報人大的同學都落榜了?；叵肫饋?，我不得不為當時的輕狂而后悔。

晚上，各重點高校來榕進行招生咨詢。人大的劉教授看了我的簡歷和推薦表，聽了我的估分后，胸有成竹地說：“你的成績肯定沒問題，我們非常歡迎?！甭犃藙⒔淌诘脑?，我下定了報人大的決心。咨詢會后，我們?nèi)チ伺_江步行街。我們走到大屏幕前，路已經(jīng)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當奧委會主席宣布08年奧運會將在北京舉辦的時候，我和大家一起激動地歡呼起來。第二天，我在表格上填下了“中國人民大學”。

七月底的那個臺風呼嘯的夜晚，雷聲轟傳。零點過后，聲訊電話里傳來了我的成績，比我估的標準分高了十分。然后就是等待分數(shù)線的劃定。

日子在等待中變得漫長。我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我無法分清自己的狀態(tài)是夢，是病，還是醒。我漫無目的地騎著車穿過一條條巷子，我喜歡在狹窄的空間里飛翔的感覺。我又遇見了那個少年。三年前，我曾和他有一面之緣。他在巷子的深處拉一首小提琴的曲子，調(diào)子沉重而傷感。后來聲音扭曲起來，在急促中崩潰。忽然如死的寂靜，他把小提琴舉起，摔得粉碎，停在屋檐下的麻雀驚得亂飛起來，而少年瞬間消失，如同逃出了這個世界。

八月中旬，各高校的錄取分數(shù)線出來了。當我聽到人大的分數(shù)線時，明白自己的理想破滅了。因為我差了幾分。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心情卻異常平靜，似乎這是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我是個相信宿命的人，所以我的眼中沒有淚水，腦子里卻是個荒唐的念頭：今天的世界全亂了，或許明天能好起來。當然，第二天依舊是殘酷的現(xiàn)實，我聽說福大已經(jīng)提走了我的檔案。

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天，我和父母坐在飯桌前沉默了近兩個小時。父親去傳達室取了錄取通知書后走上樓時，忍不住泣不成聲。從我出生以來，我從沒見過父親掉過眼淚。我忽然驚醒了。我感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孽，我是上天派來懲罰父親的?？墒歉赣H一生總在為他人著想，這不該是他的回報。我感到“善有善報”是多么可笑的謬論，支撐我十幾年的精神支柱忽然崩塌了，留下的僅是斷壁殘垣。我心中充滿了負罪感，安慰著父親：“我到福大一定會好好念?！钡乙惨庾R到要真正接受福大是怎樣地艱難。

兩個月后，是我的生日，父母帶我去大飯店吃自助餐。父母舉起酒杯，祝賀我考上了大學。那時我心中所有美好的宏愿都無力說出，淚水奪眶而出。我顫抖著舉起酒杯，說：“謝謝?！比缓缶驮僬也坏狡渌~匯了。

獅子座流星雨如期降落在人世間，這是天和人之間一次最近距離的接觸。我坐在深夜的天臺上，孤獨地望著一顆顆劃過夜空的流星，瞬間燦爛之后是永遠的滅亡。我回憶起許多往事，似乎是昨天才剛發(fā)生，又像是從未發(fā)生過。最后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我的大學就這樣毫無光彩地開始了，過往的成就都成了云煙，隨著我的少年成為記憶中的碎片。我只知道我就是一個福大的學生，一個改變不了的事實。但我開始懷念我的少年，懷念一個個曾經(jīng)擁有的夢。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是什么，但我滿足于自己的選擇，我相信我已經(jīng)找到了方向。

經(jīng)歷了落榜，我讀懂了命運；走進了青年，我領(lǐng)悟了人生。人生的前途是被一條條地平線所隱藏著的。當你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你會發(fā)現(xiàn)選擇永遠是最痛苦的事情，因為青年的你已經(jīng)明白了責任的意義和沉重。這時的你如同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難以找到方向，你的四周，天的盡頭都是一條冰冷的地平線。你不知道地平線下面會是什么，可你必須做出選擇，因為你已經(jīng)走到了這里，就沒有退路；然后對于你所做出的選擇，你必須無言地接受。

我曾是一個有強烈的名校情結(jié)的人。我一次次地向父母表達復讀的愿望，而父母選擇了回避和拒絕。后來當父母決定支持我的時候，我卻放棄了。我不忍心看見他們再次經(jīng)歷那段沉重而不安的時光。

我慢慢地學會接受現(xiàn)實，接受這所學校。它雖不是名牌，但也算是個擦邊的重點大學；它雖不聲名遠播，但學風良好。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上網(wǎng)寫詩，并認識了一群寫詩的朋友。他們和我一樣年輕而充滿激情，他們有比我更坎坷曲折的人生，都理解我，教我懂得爭取，懂得放棄。當我的詩歌在福大的大型晚會上朗誦，當我的散文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當我的作品大量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我開始明白人生是有許多條路的。在和福建的詩人共進晚餐的時候，我說了句：“是文學讓我重新找回自信，讓我敢于直面人生?！比缓笕滩蛔′粶I下。

林雯震，筆名三米深，男，福建福州人，現(xiàn)就讀于福州大學金融系，詩文散見《散文》、《海峽》、《詩刊》、《詩林》、《詩選刊》、《詩歌月刊》、《中國鐵路文學》等，曾獲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獎，有散文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