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蜻蜓,不知什么時候飛進我的屋子。它無法從紗窗飛出去,夜間聽見它撲撲地飛翔。
我對蟲子,素來不怎么關心,這自然包括蜻蜓在內(nèi)。有一些蟲子我甚至十分憎恨,但蜻蜓是不在其中的。小時候我有過捉蜻蜓的經(jīng)歷,體驗那種小心翼翼從后面襲擊的歡樂。在田野里,曬坪上,各種顏色的蜻蜓在低低的天空翔集是十分精彩的。
飛入我屋子的這只蜻蜓死了,它沒有能夠重返大自然。我的居處樹多草盛,常有蟲子什么的飛進屋來。前不久我還放生了一只牛角蟲(這大概是俗名,學名我不知道)。這一只蜻蜓我起初沒有注意到它,或者說注意不夠,只恍惚知道有東西進來了,撲撲地響,恰好那時是夜晚,睡意襲擊著我,我恍惚聽到有什么東西在撲撲地飛翔。像是在掙扎,又像是在示威。
我是在書桌的邊緣發(fā)現(xiàn)它的。它大概飛累了,從墻上滑落、跌在書桌上。我不加思索地拿起它,輕若無物,這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心頭為之一沉。這哪里是蜻蜓?分明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秋葉。但它確實是蜻蜓。它透明的羽翼、修長的腰身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它是一只蜻蜓,一只死去的蜻蜓,一只死去的蜻蜓的軀殼。原來,它跌落后螞蟻便圍襲了它,蛀空了它的軀體,只留下一副軀殼和無法享用的一對羽翼。
我把這只死去的蜻蜓帶出門去,我想,這飛翔的精靈將永遠地告別天空了。
輕輕地張開手,讓蜻蜓垂落,但蜻蜓并沒有馬上垂落,它還依戀天空,默默地在空中飛翔了一會,像孩子們折疊的紙飛機。
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空空的蜻蜓仍然在飛。這是怎樣一種奇觀呵!
這,會不會是它告別天空的儀式?會不會是它最后一次傷心的舞蹈?
在浩淼的蒼穹下,是不是也有些什么東西,活著的東西,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感覺,空空蕩蕩地仍然在走?
山里人
像一塊能走動的黑石頭,我那姑爹,他死了。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苗人,藏在山里太久,有些東西,我們是無法理解的。就像他那雙眼睛,永遠沉潛著模糊的迷茫,低垂、失神,卻能給人一種微微的震懾。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可從來沒跟他講過一句話。家里有事,他準會回來。不聲不響,不緊不慢地走路或者干活。沒有人驚動他,他也不會驚動任何人。偶爾也和別人談話,聽得出,他聲音渾厚,卻很沙啞。
他死在很深很深的山里。
那地方,我到過。那年我那有點傻氣的表姐出嫁,我隨大人去了。翻過很多山嶺,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從早晨一直走到天黑。那是我第一次到山里去,如今那印象已遙遠而模糊恍若夢里。
隱約記得那晚上表哥帶我到一個水碾房過夜。夜晚的山里,寂靜得怕人。整個晚上山澗水鳴汩汩,低泣如訴,恍恍惚惚,我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甚至不知道是靠著墻,還是躺在地上。那夜的碾房,溫馨的煤油燈一直點亮著。大概是表哥怕我受山鬼的驚嚇。
我家搬來縣城以后,就很少見到姑爹。只有一次,他抱小孫子來看病。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帶來山里的黃皮果。沒有病痛,山里人是不會出來的,他們愿意一輩子呆在山里。
堂弟來縣城,帶來了山里的消息。堂弟說表哥和表嫂離婚,表嫂得的是肝炎,醫(yī)好之后又復發(fā),不能帶小孩,于是就離了。兒子歸我表哥,才兩歲,帶不好,死了。后來,表哥又討了一個老婆,生了兩個孩子。轟轟烈烈,而又寂寂寞寞。堂弟還說,姑爹死了。
一年前姑爹脊椎骨開裂,在鄉(xiāng)間醫(yī)院醫(yī)了一陣子,不好。也沒到更遠的地方去醫(yī)。于是回到家里拖了一年多,就死了。
是那間屋要了他的命。早先,屋起好了,聽別人說這不好那不好,就推倒重起,如此三次,終于心滿意足。然而他卻撒開雙手,到矮矮的墳墓里去了。
我那姑爹,一輩子沒能歇息過,就把骨頭還給泥土。
泥土也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