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一位不滿40歲的表姐因病去世了。追悼會上,觀者無不為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撒手人寰而扼腕嘆息,幾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動容掉淚了。表姐生病住院兩年期間,我和妻子一起看望過幾次,每一次見她,回來都很傷感,因為明知她的病并無痊愈的希望。
表姐住院及去世期間,我總在想,誰是最痛苦的人呢?毫無疑問,就是她的至親家人:丈夫、兒子和父母。他們的痛是持久的、深徹的、錐心的,他們所經(jīng)受的煎熬和憂慮是日日夜夜毫無間斷的,他們今后的生活也將因此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是永久的,并且每天都要面對,直到他們熟悉到忘記為止。
除此之外,還有真正痛苦的人嗎?表面上,所有在場的親友都在分擔(dān)著這場悲痛,實際上,悲痛的真正承擔(dān)者仍舊只是表姐以及她的至親,甚至只是表姐她自己,因為,沒有人能體會到700多個日日夜夜里,她身體上的病痛折磨以及對生命的深切感悟和無限渴望。
叔本華說:“每個人都是孤立無援的。”其實,生活在不斷印證著這個說法。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生活在各自的人生軌跡里,行走在自己的思想和世界里,再近的親人也無法替代和體會。
我痛了,我病了,母親只能送來安慰和熱湯,卻無法替代我身體的痛苦。這個痛苦,我必須獨自承擔(dān)。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就是孤立無援的。
我有了一顆偏離常軌的執(zhí)著心,非要一意孤行,無論誰的勸說都無濟(jì)于事,這個時候,我就是孤立無援的,如果因此犯錯,也只能自己吞噬。
我們活著,我們要做什么,全由各自的性格、心理、思想和認(rèn)識所決定。人類似乎是自由的,其實并不自由。人類似乎是理智的,其實始終都處于認(rèn)識自然、改造自然的幼稚之中。
弗洛伊德認(rèn)為人的意識只是冰山一角,“無意識”才是主宰人的行動的真正力量。所以,每個人其實都有一顆執(zhí)著心,按照自己意識不到的原則和方法去做事,沒有什么外界的力量能夠真正改變我們,除非,我們先按照外界的標(biāo)準(zhǔn)改變我們自己。所以,從社會意義上講,每個人都是孤立無援的,這也許是叔本華那句話的本來意義。
天助自助者。真正能夠幫助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活著,就要學(xué)會頑強、堅韌、勇敢,時刻和痛苦、不幸、偏執(zhí)和欲望作斗爭。關(guān)羽談笑風(fēng)生間接受“刮骨療毒”,不是他的身體缺乏疼痛神經(jīng),而是大無畏的精神和意志在支撐,是對苦難的極端蔑視,是對自我的一種高度控制,因而他獲得了一種常人所沒有的自由,他在精神和肉體上同時得到了升華。
一個人必須具備獨自面對的勇氣的和能力。就像《老人與海》中的桑迪亞哥一樣,在茫茫的大海上一個人獨自面對孤寂與挑戰(zhàn),始終堅信:生命可以被摧毀,但不可以被擊敗。
獨自面對,是一種活著的勇氣,是對生命的尊重與高歌,是生命之弦最激昂的律動。
秋雨綿綿,氣溫驟降。落葉、秋蟲漸漸地多起來。家住一樓,一只蟋蟀不知何時踅進(jìn)屋中,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響亮地叫喚著。夜深了,蟋蟀的叫聲更加顯得清亮,吵得人怎么都難以入睡。幾次躡手躡腳屏住呼吸欲尋找它,可奇怪的是,無論我怎么控制自己,努力做到像空氣一樣悄然流動,但只要雙腳一邁出臥室的門,它的叫聲就一定戛然而止。我就像面對一個調(diào)皮搗蛋惡作劇的小孩一樣,既憤怒又無奈還發(fā)笑。但我還是推斷出它隱藏的地點在廚房。后來,我采取在廚房蹲點的方式:關(guān)掉所有的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忍耐和等待。
很久很久過去了,我因為長時間采取下蹲姿勢,阻礙了血液流通,感到眼前星光一片,幾乎要暈倒在地??墒沁@個家伙還是不見出聲。我只好頹然回到臥室,躺在床上長舒著氣,準(zhǔn)備下一輪伏擊。如此兩三番,均是無功而返。我真是拿它沒辦法了!
黑暗中,我忽然感覺人是多么渺小和遲鈍,甚至連一只小小的昆蟲也無法對付。我決定放棄了,因為我意識到我的智慧和敏銳遠(yuǎn)不及它,它是有靈性的,也是不可侵犯的,我有些畏懼它了。
我回到臥室,卸甲掛靴,打算正式睡覺。躺在床上,把被子捂在頭上,決計無論它怎么叫喚也不再理會了,如果它不怕嗓子變啞,不怕渴死,就盡管去叫吧??墒俏业亩溥€是有意無意地注意著它的動靜。
我看過一個外國幽默,說是一個紳士的樓上住著一個單身漢,單身漢每天晚上回家脫掉鞋就胡亂拋向地板,每個晚上,紳士都要聽到兩次鞋子打擊地板發(fā)出的沉悶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然后一切歸復(fù)平靜,紳士才開始一個晚上的安睡。有一天晚上,紳士聽到了第一只鞋子的聲音,然后靜靜地等待第二只鞋子落地,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第二只鞋子落地的響聲,紳士在黑暗中焦躁地等待,等待,不能入睡,直到天亮。
如果我把這個故事繼續(xù)講完,就有點扯得太遠(yuǎn)。我想說的是,那個晚上,我的狀況就像那位紳士一樣,因為等不到蟋蟀后來的叫喚聲而無法入睡。也就是說,無論蟋蟀叫與不叫,我都無法入睡了。
為了打發(fā)難得的無眠時光,我扭亮臺燈開始看書??磿?,特別是看比較抽象和缺乏情節(jié)的一類書,是一種有效的催眠方法。凌晨兩點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比較適合入睡了,于是起來上廁所。
打開臥室的門,迷迷糊糊地走向衛(wèi)生間。當(dāng)我邁出臥室第一步的時候,朦朧中聽到腳下有輕微的咔嚓聲,同時有細(xì)小異物墊腳的感覺。沒有在意?;貋頃r,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臥室的門口有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被臥室里微弱的臺燈光線斜照著。當(dāng)我俯身細(xì)看時,不僅吃了一驚,同時發(fā)出會心的笑來,此物不是別的,正是一只蟋蟀,一定是那只我追尋了很久的蟋蟀。它一動不動趴在地上,肢體已經(jīng)分裂,呼吸也已停止;顯然是被我剛才一腳踩的了。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著蟋蟀的尸體,越想越覺著蹊蹺,甚至有些心慌意亂:為什么蟋蟀后來就一聲不吭了?它來到我臥室的門口有什么目的,是在偷聽我還是在等待我?為什么我打開臥室門的一剎那,它不躲開(以它的靈性敏捷,以我的遲鈍愚笨,怎么都不應(yīng)當(dāng)踩到它)?它趴在我出門的必經(jīng)之路上,是如何計算好我的步伐尺度的,以確保我不偏不倚地踩到它?難道是它畏懼我了?良心發(fā)現(xiàn)了?自知末日臨近來自投羅網(wǎng)?它是想自殺?然后借刀殺人?它是一只怎樣的蟋蟀,它很孤獨嗎?它是一只衰老的蟋蟀,還是一只年輕的蟋蟀?它是因為失戀嗎?還是因為疾病纏身?它太可怕了!
后來我在想,對這樣一只充滿機智靈性、勇敢精神和神秘光環(huán)的蟋蟀,我有權(quán)力去捕殺嗎?我只是體積比他大一些,我和她的區(qū)別僅在于種類不同,語言不通罷了。我感覺自己是個罪人,一種不祥和不安的感覺降臨心頭。
想不明白,帶著一連串的疑惑和些許驚恐,我昏昏地睡去了。睡夢中,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只碩大的蟋蟀在高崗上穿行,周圍有青蛙,還有秋蟬,我們結(jié)伴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