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局長共進午餐（短篇小說）

半年工作會開完的第二天，利用送文件之機，楊步月向周局長發(fā)出了邀請：

“局長，你中午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吃頓飯。”

“行——”周局長拉長著聲音，欣然接受。

這是楊步月意料之中的結果。周局長交流到省局來的第一天，她就感覺到他看她的眼神屬于不正常。以后的一年多時間里，時常會有大小事情不斷證明著她感覺的正確，比如，楊步月提出的所有事情，周局長還沒有說過“不行”的。

楊步月對此倍加小心，如履薄冰。這是一種危險關系。她的一個朋友薛晶，就是因為沒有處理好這種危險關系，弄得滿城風雨，家庭破裂，最可恨的是，那位男上司對上級對同事對老婆的說法是薛晶非要去幫他洗衣服!弄得薛晶不得不辭職到南方城市漂泊。

她到商店里轉了幾天，花兩萬塊錢買了一塊手表。送表是她請周局長共進午餐的主題。弟弟從部隊轉業(yè)分到省局工作，全是周局長的功勞。以前的小恩小惠，中恩中惠，楊步月出于禮節(jié)笑納，比如莫斯科開航，周局長對去送材料的楊步月說：“我把你也加進首航團了，正好省里也去個女的?！睏畈皆戮痛蠓降卣f：“太好了?！被貋淼臅r候，花一千五百塊錢給他買了一件禮物，比較說得過去了。她花這么多錢的用意有二：其一，讓他知道自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其二，代表他們之間需要保持距離。不過沒多久周局長就送給她一塑料袋營養(yǎng)藥，安利鈣片、維生素B族等等，一打眼，楊步月就知道價值兩千塊錢左右。周局長輕描淡寫：“別人送的，你就當幫我解決困難了?！彼仓荒苄{。但是，每次去周局長的辦公室，她都特意不把門關嚴。

這一次的事不同以往，雖說單位有接收轉業(yè)軍人的任務，但是，也不是所有轉業(yè)軍人想來就能來的。就業(yè)可是人生大事，尤其弟弟沒多少文化，能找到這樣的單位，是最好的歸宿了。兩萬塊錢的禮物，與弟弟就業(yè)的大事比起來，不算多。但是，也算說得過去的感謝了，也絕對能起到避免危險關系發(fā)展的作用了。

“我先去，定好地方給你打電話?！?/p>

“行——”

楊步月的主要目的是避免和周局長出雙人對。

周局長依然拉著長音欣然同意。

酒店的名字叫宏錦記涮蘑菇，楊步月早就考察好了。其實，單位附近也有一家宏錦記，但是，她選擇了遠的，越遠碰到熟人的幾率越小。安全第一。

楊步月忽然想起研究生班的同學說的一個笑話：官員一般會選擇與情人共進午餐，因為共進早餐太曖昧，共進晚餐太麻煩，只有共進午餐最安全，像工作餐。想到這里，楊步月禁不住獨自撲哧一笑。

周局長在服務員的引導下進到單間來的時候，楊步月已經(jīng)點完了菜。在整只甲魚鍋底和整只烏雞鍋底之間，她思想斗爭了一兩分鐘，然后選擇了烏雞鍋，可以省四十塊錢，面子上也說得過去了。又點了一份九十八元的野山珍拼，就是平時比較少見的一些蘑菇的拼盤，裝在一個不太小的竹籃里，服務員說重量是二斤，看著也確實挺壯觀。還點了一份羔羊肉片，一份手搟面，加在一起，二百塊錢多一點，還可以有六十塊錢的贈券?；ǘ賶K錢安排二三個人吃飯，是楊步月的強項。像這頓飯，即時尚，又保健。她有些得意洋洋。

周局長直奔上座。楊步月隔了一個椅子坐下。

“你喝點啥?來一盒飲料還是他們這兒的大麥茶?”楊步月的口氣很自然，不像很多人在領導面前會緊張得語無倫次、

“喝什么飲料，來瓶啤酒吧?！敝芫珠L說。

周局長一進門的時候，楊步月就注意到他換了衣服，穿了一件嶄新的質地很好的襯衫，衣冠楚楚的樣子。

楊步月忽然在心底里問自己：真的沒有一點動心嗎?

回答是肯定的。她不喜歡張揚的人。她不相信官僚。她不會因為一個張揚的官僚影響到自己正常的生活。

楊步月是穿著單位的制服出來的，一點兒沒有刻意打扮。但是，那雙印度人一樣的大眼睛卻更加引人注意。那雙眼睛的神情很純真。周局長知道，自己就是被這雙眼睛和眼睛的神情誤導了。

待服務員倒完啤酒，楊步月對她說：“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她端起酒杯對周局長說：“鍋開還得等幾分鐘，我先敬你一杯吧，感謝你過來以后對我的所有幫助?！?/p>

“放下放下，空腹喝酒多難受?！敝芫珠L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從筆記本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楊步月：“你看看?！?/p>

是一張全家福。楊步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指著照片里的人對周局長說：“你爸，你媽，你愛人?你孩子，這個是——”

“我妹夫?！?/p>

“那這個是你妹妹，這是他們的孩子?！?/p>

楊步月忽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驚奇地說： “我和你妹妹好像長得挺像?！?/p>

“外人看起來更像?！敝芫珠L說。

楊步月眼睛看著照片，腦子卻在飛快地思考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該怎么辦。

“五年以前，她生完孩子五個月，得產(chǎn)后抑郁癥自殺了?！敝芫珠L又說。

“是嗎?!沒搶救過來?”

周局長點點頭：“她走的時候，正好是你現(xiàn)在這么大。在我的心里，她就永遠這么大。”

楊步月沒想到會是這樣。但是立刻，她就在腦子里飛快地想他和她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接下來該怎么辦，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該講什么樣分寸的話。

周局長注意到了楊步月剎那間情緒的變化。注意到了她的驚奇，注意到了她立刻恢復了正常。

“所以，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真是非常驚訝，你們倆連神情都相似。我?guī)椭阋恍┦虑?，感覺是幫助妹妹的快樂。不過，越來越感覺到給你造成了壓力。所以，你也不用說感謝的話，就當成是我的精神需要。這么說，我得敬你一杯了?！敝芫珠L端起酒杯向楊步月示意了一下，便一飲而盡。

楊步月沒有喝酒，而是起身要給周局長倒酒。

“你坐你的。”周局長拿起酒瓶子倒?jié)M。

楊步月只能坐下。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小心。

任何時候都得把領導當領導。這是官場工作人員的常識。楊步月工作已經(jīng)七年了，一直在機關，一直在辦公室，從秘書干到了辦公室副主任。好幾年以前她就不容許自己犯低級錯誤了。她不知道周局長所說的話有多少是真實的，不知道他下一步會說什么，要做什么。

“你看過《淡綠色的月光》嗎?”周局長忽然問。

楊步月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是什么呀，書還是電影，我好像沒看過?！?/p>

“《小說月報》上轉載的一篇小說。寫女主人公家里進了小偷，她的丈夫是個特別理智的人，為了不受到任何傷害，立刻作了讓步。那個小偷是個瘸子，女主人公的丈夫很健壯。女主人公就經(jīng)常在心里想丈夫為什么不和瘸子搏斗。她老是這樣想，慢慢地影響到了對丈夫的感情，當然也就影響到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像女主人公這樣的人，用社會化程度不高來形容還有點過，但是由于過于注重感覺，把本來還可以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還有一篇，也是《小說月報》轉載的，《老海失蹤》。我妹妹和他們很像，是個完美主義者?！?/p>

楊步月知道他妹妹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因為她自己也曾經(jīng)是個這樣的人。精神已經(jīng)升到了高空，雙腳卻還在地上，這中間的距離特別使人難受。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隨心所欲。她就沒有。父母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不到一千塊錢，住在不到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她是他們的驕傲。她得為此而努力，為此而放棄許多個人的東西。她忽然有些傷感。

“孩子怎么樣?”楊步月問。這是擺脫傷感的好話題，也是正常人會關心的問題。她很久不和任何人探討精神層面的問題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有限性她十年以前就知道了。尤其在單位里。

周局長簡單地進行了回答。他發(fā)現(xiàn)，楊步月知道追求完美是怎么回事，但是，并不想和他深入交流。她不信任他，不信任任何人，不輕易對人敞開心扉，徹底地把沖動當成魔鬼。他甚至有點佩服她的控制能力。他開始談工作，談單位里的事。楊步月依舊聽多于說，但是，高度的關注掩飾也掩飾不住。周局長不經(jīng)意似地說了屬地改革前他就會回去，但是，很認真地告訴她不要對別人說，因為會影響到他開展工作。他知道，對楊步月來說，這是重要信息，是她最關心的事情。他忍不住又盡了一次兄長之宜。

楊步月的眼前一亮，但立刻就控制住，關心地問回去以后會怎么安排。這個信息對她的重要性超出周局長的想像，立刻就價值兩萬。她認為那塊表可以省下了。周局長在物質上對她沒有預期。更主要的，屬地改革工作總局明文規(guī)定要在年底前完成，周局長在這里最多還有半年時間，弟弟已經(jīng)到后勤處去上班了，自己提正處至少要在兩年以后才夠資格。

“你告訴司機來接你了嗎?”還有十分鐘到一點的時候，楊步月問周局長。她已經(jīng)考慮好了，用要到樓上參加同學聚會的借口來避免與他一起回單位。

“我自己開車來的，給你當回司機。”

“那我要享受一把省部級待遇了。”

參加樓上同學聚會的話楊步月實在沒有說出口。

出單間的時候，楊步月站在門口等著讓領導先出去。這是一個很規(guī)范的下屬對上司的行為。周局長看了她一眼，抬起手擁了一下她的肩：“走吧。”楊步月垂下眼，先走了出去。

周局長車開得很好，很熟練地從擁擠的停車位里倒了出來。楊步月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這輛奧迪A6是單位最好的車，每次坐到這輛車里，楊步月都會感到特別的舒適，感受到設計的以人為本，感受到一種尊嚴。這一次感受更多一些，因為是周局長親自駕車。

“你買車了嗎?”周局長問她。

“沒有?！?/p>

“有事需要用車的話，就告訴我?！?/p>

“行?！?/p>

周局長沒再說什么。楊步月很快已經(jīng)換了思維。她在想周局長親自駕車拉她回辦公樓，無論如何收發(fā)室的人都能看見，正是下午上班時間，也許會碰到更多人，也許會碰到其他局領導。想到這里，她立刻下了決心。周局長是交流干部，待不長，很多人尤其是中層干部們很注意和他保持距離，特別是在其他局領導面前。

快到省醫(yī)院的時候，楊步月對周局長說：“我同學昨天在省醫(yī)院做眼睛手術了，我去看看她?！?/p>

“我不能等你了，下午到機場送宋書記?！敝芫珠L說。

楊步月作為辦公室副主任，當然知道今天省委書記要坐飛機去北京，周局長作為一把手要到場。這正是她選擇今天請客的主要原因——好結束，沒有后患。

楊步月下車以后，周局長一邊開車一邊想：自己的妹妹，如果遇到這么奇怪的事情，會怎么處理呢?會情不自禁地擁抱一下嗎?會無比輕松地享受天上掉下來的當局長的哥哥給予的一切嗎?皆有可能。無疑，他的妹妹更可愛，更有熱情。但是，果真是自己的妹妹，他希望她怎么樣呢?他還是希望她像楊步月這樣處理問題。雖然了無趣味，小家子氣十足，天上掉下個餡餅都不敢接著，謹小慎微達到了防止樹葉砸到腦袋的境界。但是，這樣不容易受到傷害，更平安。

八面玲瓏的辦公室副主任楊步月從周局長的車上下來以后，直奔新世界百貨商場，在琳瑯滿目的國際品牌服裝中間游走了一個下午。內心一片空虛。

責任編輯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