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題目,如果說不算有欺騙性的話,那至少也是太籠統(tǒng)了??赡芤@樣說才準確些:我買到的幾本原由著名學者向達、張威廉、錢鍾書收藏過的西文舊書。不過,這樣一來,作為題目,就未免太長了。所以還是用了簡短的,只是得先解釋一句,免得讀者以為我靠大而無當?shù)臉祟}奪人目睛。
向達(1900—1966)
以前在網(wǎng)上讀到過一篇寫得相當風趣的文章《潘家園的傳說》, 當中提到,有兩個書賈曾收到一批向達先生的藏書,“中有《磧沙藏》一冊,明版書兩部,清精刻四部,及一些向達的手稿。朋友甲知道后上門去看了,東西真好,只是價錢沒有談攏。轉(zhuǎn)天書在潘家園現(xiàn)身,再看到時,那兩尺高的一摞書已化身為兩大箱子約四五百冊了。摻進去的是些石印的小說和些平裝的文史書,全蓋了新刻的‘覺明藏書’之類的圖章,價錢又比前日翻了兩番”。作者發(fā)感慨說:“摻了水的酒無味,摻了沙子的米硌牙,書呢?”
向達先生的藏書散出的極多,北京常買舊書的人應該都碰到過。至于書上常見的藏印是真是假,是向達先生自己鈐的,還是后人新蓋上去的,我也無從知曉。幾年前,在燈市口的中國書店,從老師傅的手里接過來兩冊1929年版“洛布叢書”希臘文、英文對照本的《亞歷山大遠征記》,扉頁上有一方朱文的“向達”小印,從印油滲入紙張的程度看,似乎并不是新?lián)竭M去的“沙子”。雖然價要得高些,還是買下了。這就是我得到的第一部向達先生的西文舊藏。后來聽朋友介紹,Robson英譯的《亞歷山大遠征記》已被從“洛布叢書”中撤下來,由更新的譯本替換掉了。
20年代,向達先生還在商務(wù)印書館當英文見習編輯的時候,就翻譯過許多中西交通方面的學術(shù)論文。讀其著作,比如最有名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西方的漢學成果涉獵極廣。去年,我以低廉的價格買到一本伯基特(F.C.Burkitt)著《摩尼教徒的宗教》(TheReTiqion of the Manichees),發(fā)現(xiàn)在書前的空白頁上有用藍色鋼筆寫著的“Ex Libris Hsing Ta”(向達藏書)字樣,這比得到那些鈐印的向達舊藏更令我高興。這本精裝的《摩尼教徒的宗教》,系1925年劍橋大學出版社初版,內(nèi)容是伯基特1924年6月在都柏林三一學院做的三次講演。我們知道,1913年,沙畹、伯希和發(fā)表的名文《中國發(fā)見的摩尼教經(jīng)典》是現(xiàn)代摩尼教研究的開山之作,而中國學者王國維的《摩尼教流行中國考》和陳垣的《摩尼教入中國考》是分別遲至1921年、1923年才發(fā)表的。伯基特的著作,顯然不能算是開拓性的作品,不過也應當屬于較早對摩尼教進行研究的著作了。向達先生收藏過的這本書上,還有一方紫色印章,想是出售此書的書店蓋上去的,寫的是“PARKERSON,LTD.EnglishForeign Bookseller.27 Broad StreetOxford”(帕克父子書局,出售英國及外國書籍,牛津?qū)捊?7號)。
據(jù)閻文儒、閻萬鈞《向達先生小傳》,1934年北平圖書館與英國博物館達成互換館員、進行學術(shù)交流的協(xié)議,當時受命赴歐的就是向達、王重民兩位先生。1935年向達抵英后,曾在牛津居留甚久,主要進行敦煌卷子的研究,次年還寫過《記牛津所藏的中文書》一文。我疑心《摩尼教徒的宗教》這本書就是向達在牛津時購買的。
書的第17頁上有用鉛筆寫的“二宗三際”四字,這是閱讀者留下的唯一痕跡。但這四個字是不是向達先生寫下的,還難以判斷,首先因為我對向達先生的書法風格不熟悉,其次因為所謂“二宗三際”只是摩尼教的基本概念,無甚深意,僅僅對應著該頁探討的“Two Roots”、“ThreeMoments”二詞而已。
我翻查了論文集《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知道向達先生不曾在文章中引用過《摩尼教徒的宗教》一書,倒是后來研究摩尼教的專家,如林悟殊先生、芮傳明先生,都引用過。當然,向達先生也不曾在文章中引用過阿里安的《亞歷山太遠征記》,不過我覺得這樣反而更好,這樣這兩本書在我心目中反而更有價值了,因為它們可以多少讓我們了解到向達先生的學術(shù)視野有多寬廣。
張威廉(1902—2004)
以前我對張威廉先生的學術(shù)造詣也不了解,只知道他是南京大學的德語權(quán)威。后來我自學了一點德語,陸續(xù)收集了一些工具書,如40年代由德國學者衛(wèi)德明(Hellmut Wilhelm)主編的《德華大辭典》、50年代由黃伯樵主編的《德華標準大字典》等,但就個人的體會而言,我覺得80年代由張威廉主編的《德語常用詞用法詞典》是最便初學的一種,無論釋義還是例句,都相當出色,跟后來商務(wù)印書館、上海譯文出版社編纂的那些規(guī)模更大的德語工具書比起來,在實用性上似更擅勝場?!兜抡Z常用詞用法詞典》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后來好像沒重印過,我想這是很可惜的。
張威廉先生是北京大學德文系最早培養(yǎng)的人才之一,40年代在中央大學執(zhí)教,往后就留在南京,在這里教了差不多六十年的書。他的著譯很多,但因為都是德語、德國文化方面的,一般讀者怕不熟悉。張先生譯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工人作家威利·布萊德爾的大量小說,雖說有成績,但也讓人惋惜——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時代的風氣,譯點別的,也許對我們更有裨益。
去年,我買到一本德文書,是學者格奧爾格·畢希曼(GeorgBuchmann)編著的名言格言大詞典,原名Gef1ugelt Worte。這書名,即使懂得德語的,恐怕也得解釋一番才能明白;假若直譯,它的意思就是“長了翅膀的話語”。實際上,這是一個典故,出自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說是阿伽門農(nóng)跟阿基琉斯兩位大英雄對決的時候,女神雅典娜從天而降,向阿基琉斯顯圣,于是,“阿基琉斯對她說出有翼飛翔的話語”(羅念生、王煥生譯)。傅東華從英文轉(zhuǎn)譯的散文體譯本《伊利亞特》,把這句翻成“他(指阿基琉斯)就大著膽子對她說話”,就有些不知所云了。
這部七百多頁的名言格言大詞典曾經(jīng)是有影響的書,最初出版于1864年,嗣后經(jīng)常增訂再版,我手邊的是1926年的版本。書上有張威廉先生的兩方印,一是白文的“張威廉珍藏印”,一是朱文的“張威廉”,前者鈐在一張郵票的背面,像是藏書票那樣貼在精裝書打開來的第一張空白頁左上角。
張威廉先生一生鉆研德文,藏書想來不少,董寧文先生編的《我的書房》一書有張先生的一篇《我的書房是分散性的》,可惜我還沒讀過,看題目,似乎是說沒有固定的讀書之所。同為德語翻譯家的錢春綺先生,曾回憶五六十年代譯作出版的稿費情況,說:“在南京大學有一個老師叫張威廉,翻譯了幾本德國小說之后,他就在南京買了一棟洋房。我當時的稿費也可以買普通洋房,但我不敢買。”話說得很有意思。
這部名言格言大詞典是在張先生身后散出的嗎?目前還不得而知。也許在南京的喜歡收藏西文書的朋友會了解得多一些。
錢錘書(1910—1995)
一般讀者可能會留有這樣一個印象:就是錢鍾書先生藏書極少,他是從圖書館借書看的,讀完就還,而海內(nèi)外友人寄贈的著作,則常常隨手送人。這種說法當然不能說是錯的,許多到三里河錢家拜訪過的客人、友人都有文字記載,談到這種情況。我從不同的照片里看到過錢家的三個小書柜。一個在頂上豎著擺放了精裝大開本的《十三經(jīng)注疏》、《通典》、《佩文韻府》等(這些大部頭在1985年和1993年攝下的照片里,位置幾乎一模一樣,沒變動過),櫥內(nèi)則多是洋書。另一個矮得多,上面碼了一排洋書,玻璃門后則有線裝書,以及一套顯眼的十余冊的精裝書,書名是四個字,看不很真切,我猜是日本出的《書道全集》。還有一個放在書桌旁的,也很低矮,上面同樣碼了一排洋書,櫥內(nèi)有中華書局校點的《二十四史》零本。這點兒藏書,對于錢鍾書先生這樣喜歡旁征博引的學者來講,當然算是數(shù)量很少了。
不過,我們也應該注意到,那些訪問記和回憶文章談的都是錢鍾書先生晚年的情形,而照片則是80年代以后拍下的,也即是說,它們反映的只是錢先生晚年的藏書狀況,我們不能因此就推論,青年、中年時期的錢錘書也不喜藏書,或者藏書極少。實際上,林子清先生于《錢鍾書先生在暨大》一文中就提到過,40年代后期,錢先生在上海的時候,林先生“有一次跑到復興中路他的住宅去,看到二樓靠墻壁安放的書架上擺滿了32開本的精裝外文書”。此時,錢鍾書先生借書遠不像后來在社科院那樣方便,想來這些外文書里一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錢先生自己購藏的。
去年我買到錢鍾書先生舊藏的一本英文書,書本身很平常,是1946年紐約初版的一部短篇犯罪小說選集,名叫《殺人不掉淚:犯罪小說選》(Murder without Tears:AnAnthology Of Crime),編選者是WillCupPY。入選的作家中有許多時下已寂寂無聞,我聽說過的,包括詹姆斯,瑟伯、伊薩克·丁尼森、卡雷爾·哈佩克、切斯特頓、奧爾多斯·赫胥黎、阿加莎·克里斯蒂、朵蘿西·塞耶斯、達什爾·哈米特、斯蒂芬·李柯克等。
關(guān)于錢錘書之讀偵探小說(偵探小說與犯罪小說差不多是一回事),最早提供證據(jù)的是楊絳先生。她在《記錢鐘書與<圍城>》里提到,錢錘書30年代在牛津讀書時,“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薄且婚T課,要能辨認15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yǎng)腦筋’,‘休養(yǎng)’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jié)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補考”。這則逸聞想必許多讀者都記得。前兩年,友人安迪先生讀《容安館札記》的影本,又找到錢先生讀偵探小說的新線索。這本《殺人不掉淚:犯罪小說選》恐怕也是錢先生用來“休養(yǎng)腦筋”的吧。
書的扉頁上有兩方印,白文的是“錢鍾書印”,朱文的是“默存”。這兩方印無甚稀奇,我覺得可珍的倒是書前空白頁上用藍色鋼筆寫著的“[x Libris C.S.Ch’ien5hanghai”(錢錘書藏書上海)字樣。錢先生的筆跡我是熟悉的,一看就知道那是他的親筆。為什么說這幾個字可珍呢?其實珍貴就珍貴在“上海”上頭。我們知道,1949年8月,錢鍾書北上,到清華園當教授,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上海居住過。再結(jié)合筆跡,可以確定,《殺人不掉淚:犯罪小說選》是錢鍾書先生在1946年后、1949年8月前這段時間里購藏的一本西文書。沒準兒林子清先生在復興中路錢宅二樓看到的大量“32開本的精裝外文書”里就有這一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