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玉卿嫂

編劇 曹路生

時間：一九三○年代

人物：玉卿嫂 少爺?shù)哪虌?/p>

慶 生 玉卿嫂的干弟

金燕飛 高升戲班班主女兒、當(dāng)家花旦

少 爺

太 太 少爺?shù)哪赣H

矮子舅媽 少爺?shù)木藡?/p>

胖子大娘 少爺家女傭

小 王 少爺家長工

老 曾 少爺家車夫

老 袁 少爺家門房

秦麻子 少爺家園丁

滿 叔 少爺?shù)倪h房叔叔

露凝香 高升戲班當(dāng)家小生

金老板 高升戲班班主

丫鬟、仆人、村姑、老年娘姨等

序

[元宵。

[少爺家客廳。

[江南大戶人家的正廳。正面一排落地花窗門。

[幕啟時傳來一陣少爺?shù)目摁[聲。

[少爺在內(nèi)大叫：“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奶媽!我要奶媽!”

[太太急上，女傭們跟上。

太 太(唱)

元宵佳節(jié)又來到，別人家歡笑我煩惱，少爺要把奶媽找，找不到奶媽他日夜吵! (白)

吵煞哉!吵煞哉!胖子大娘，叫你們?nèi)さ哪虌寣さ搅藳]有?尋到了沒有?

胖子大娘 太太，尋到了!尋到了!

太 太 還不快把她們叫進來!

胖子大娘是，太太! (急下)

[哭鬧的少爺上。

太 太 (迎上，接唱)哎吆!

乖囡乖囡儂不要鬧，

奶媽馬上就來到!

少 爺 我不要!我不要!

太 太 我的討債鬼哎，你不是要奶媽嗎?!

少爺我不要你們尋的奶媽！我要自己尋！

太 太 自己尋!自己尋!你才八歲的小囡哎! (接唱)

真是前世作的孽，

前世的孽債今世討! (嘆氣)

[胖子大娘上。

胖子大娘太太，來了。

太太快叫伊進來!

[胖子大娘作了一個手勢，一個鄉(xiāng)下年輕村姑怯生生上。

胖子大娘快過來見過太太。

村姑(行禮)太太。

太太倒還老實。

胖子大娘 太太你看，(接唱)

儂看伊紅光滿面額角頭高，膀粗腰圓有力道，剛剛生過小囡囡，奶水足是足得來往外飆……

少 爺 要吃奶!我不要吃奶!介難看!我不要!我不要嘛!……

太 太 氣，搖搖頭)就叫伊下去吧。乖囡啊，你到底要哪能樣的呀!

[村姑下。

[車夫老曾上。

老 曾 太太，我也找來了一個，這次包太太滿意。

太 太 滿意有什么用，要包討債鬼滿意才有用啊?？旖兴M來吧。

[老曾攙一個老年娘姨上。

老年娘姨 (對太太行禮)見過太太。

太太免禮了。

老 曾 太太，(接唱)儂勿要看陳家娘姨年紀大，大人家的規(guī)矩都知曉，服侍過多少少爺搭小姐，大世面見過木佬佬……

太 太 就是年齡么……

胖子大娘 不曉得是啥人服侍啥人哩!

少 爺 我不要介老的，姆媽，你要好了，給你!給你！

太 太 (哭笑不得)我還要奶媽啊!你只小精怪哎，前世欠你的!你到底要什么樣的，你講呀!你跟姆媽講呀！

少 爺 我不講!我就是不講!我心里曉得的，我為什么要講給你們聽!

太 太 給你作煞哉!

[少爺在一旁玩風(fēng)箏。

[太太嘆氣揮?揮手，老年娘姨下。

[矮子舅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上。

矮子舅媽 來哉！來哉!

太 太 啥人來哉！舅媽，看你急的樣子!

矮子舅媽 老姐姐哎，你不是比我還急嗎!你要尋的人尋到哉!

太 太 真的?人呢?

矮子舅媽 就在外面。

太 太 快叫她進來!

胖子大娘 是，太太!

[胖子大娘走至門口，見門外的人面一愣，立即退回。

胖子大娘 少爺!少爺!你快來看呀!

少 爺 (正在玩風(fēng)箏的興頭上)煩煞了，煩煞了，我不要看!不要看!

胖子大娘 少爺，我不會騙你的，你看了就不會想以前的奶媽了!

[玉卿嫂背對著觀眾從臺側(cè)上。

[眾人的目光隨著她而移動。

玉卿嫂 (對太太行禮)見過太太。

太 太 (仔細端詳)好，好，蠻好。

矮子舅媽 太太，(接唱)她是花橋頭柳家的兒媳婦，也是體面人家出身好，只可惜丈夫早死家道敗，(嘆氣，白)嗨，婆婆容不下她，(接唱)才出來幫人吃辛勞。(白)要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家，打死她不肯來呢!

胖子大娘 只是長得太好看了，只怕……

太 太 (對胖子大娘)多嘴! (對少爺)乖囡!乖囡！你快來呀！

[少爺抬頭。

太 太 叫什么名字呀?

矮子舅媽 (幫著回答)人家都叫伊玉卿嫂。

太 太 玉卿嫂!

玉卿嫂 是，太太。

少 爺 玉卿嫂?

[玉卿嫂抬頭看。

[少爺與玉卿嫂對視。

[玉卿嫂立即低下頭來。

少 爺 玉卿嫂!玉卿嫂!

幕后合唱玉卿嫂，玉卿嫂，月白色的褲兒月白色的襖，月白色的臉上一雙烏黑的眼，烏黑的眼中——憂傷知多少！

[歌聲中玉卿嫂慢慢向著少爺轉(zhuǎn)過身來，露出清秀的臉龐。

少 爺 (走向玉卿嫂)玉卿嫂，你叫玉卿嫂呀!

玉卿嫂 是，少爺。

少 爺 你多大了?

玉卿嫂 少爺看呢?

少 爺 我看不出，有沒有三十?

玉卿嫂 還那么年輕?早就三十出頭嘍!

少 爺 沒有過三十，沒有，就是沒有，我不要你過三十嘛!

玉卿嫂 少爺，它要過我也沒有辦法呀!

少 爺 你過了也要退回來!

太 太 乖囡，你不要吵了！ (對玉卿嫂)

玉卿嫂，難得這個小囡跟你合得來，你馬上就搬來吧，省得他作煞人!

玉卿嫂 是，太太。

少 爺 玉卿嫂，快帶我去放風(fēng)箏!

玉卿嫂 少爺也喜歡放風(fēng)箏啊!

少 爺 是啊，你也喜歡?

玉卿嫂 是是，少爺喜歡我也喜歡。

少 爺 那太好了!

[玉卿嫂攙起少爺?shù)氖肿呦蜷T外。

少爺我喜歡玉卿嫂！我就是喜歡玉卿嫂!

胖子大娘 (看著玉卿嫂的背影)儂看好了，常言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介水靈的寡婦，這下子有的是好戲看了!

幕后合唱(繼續(xù))

玉卿嫂，玉卿嫂，淡淡的眉兒淡淡的笑，似柳枝在風(fēng)中搖，像浮萍在湖上漂，謎一樣的身世誰知曉?誰知曉……

[玉卿嫂手攙著少爺慢慢向門外走去。

[燈漸暗。

壹

[清明。

[少爺家后花園。

[迎春花怒放，楊柳依依。

[少爺放風(fēng)箏上，玉卿嫂跟上。

少 爺(大叫)哎呀!掉下來了!掉下來了!玉卿嫂!快來!你快來呀!

玉卿嫂少爺! (上前接過少爺手中的線板，輕搖幾下，風(fēng)箏又飛上去了)

少 爺(拍手)好啊，又飛上去了!飛上去了!玉卿嫂!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 (唱)玉卿嫂，玉卿嫂，彎彎的手兒彎彎的腰，手上的鐲兒晃啊晃，耳上的環(huán)兒搖啊搖，真是比高升戲班里的旦角兒……還要俏!

[小王，老曾、老袁，秦麻子上。

小 王(接唱)

玉卿嫂，玉卿嫂，一雙大奶子鼓得莫佬佬高，勾得我心里火辣辣燒，恨不得今夜搭伊去困覺!

老 曾 小工，你這小王八蛋，你給我算了吧! (接唱)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替人家倒洗腳水人家也不會要!

小 王(想回嘴)老曾你!

老 袁(勸住小王，對老臂)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接唱)你為什么急著幫少爺提書包?還不是想去借借因頭搭腔調(diào)!

[眾大笑。

老 曾 你胡說!你胡說!

秦麻子 (打抱不平，對老袁)老袁，你也不要裝正經(jīng)了!老騷包!

(接唱)

昨日玉卿嫂在洗衣服，你為什么骨頭輕是輕得來……屁顛屁顛幫伊把水挑?

老 袁 (嘀咕)我看伊挑不動嘛。

小 王 秦麻子，你哪能曉得的?原來你也在偷看??！(接唱)你有賊心無賊膽，只好在空肚皮里發(fā)悶騷!

秦麻子 小王，你這小鬼，你才不要面孔!

[四人互相取笑。

少 爺(喝住)你們在瞎講什么!

[眾愣住。

少 爺 你們再瞎講，我馬上去告訴玉卿嫂！

[眾大笑。

小 王 我的少爺哎，再好也沒有了，我正好缺個傳話的，你就去告訴她，就說小王想和她困覺，她肯不肯?

少 爺 小王你這個下作胚!你們都給我走開!走開!

[四人哄笑下。

[少爺走向玉卿嫂。

少 爺 玉卿嫂，玉卿嫂，他們都在瞎講你!

玉卿嫂 少爺，不要去聽他們的，這些臭男人能講出什么好話來!

少 爺 小王講，他要和你困覺!

玉卿嫂 (臉紅)伊瞎講!不要理伊！

少 爺 你還不快去打伊耳光!

玉卿嫂 算了，算了，少爺，我是新來的，總是要給人講的。

少 爺 我告訴太太去，尋他們算賬!

玉卿嫂 少爺，讓他們講去，反正我不得罪人，別人也不會真的拿我怎么樣！

少 爺 你快別這么想！不光是這些下作胚，胖子大娘都在說你呢，講你長得太好看會生是非!

玉卿嫂 (愣住) 胖子……

少 爺 我還在想，好看哪能會出事體?

玉卿嫂 少爺！你不要七想八想了，隨他們?nèi)グ伞?把手中的風(fēng)箏繩板遞給少爺)少爺，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少 爺(接過繩板)什么事?

玉卿嫂你就在花園里玩一會兒，今朝是清明節(jié)，我想回我婆家一趟。

少 爺(把繩板還給玉卿嫂)我不要，我也要去!你都答應(yīng)我好幾次了!

玉卿嫂 在花橋頭，忒遠了，還要過長橋，弄不好要摜到水里去!我的乖少爺哎，下次，下次一定帶你去!現(xiàn)在你還是在這里玩吧，我去去就來!我給你帶知味齋的青團回來好吧! (又把繩板遞還給少爺)

少 爺(不情愿地接過繩板)好吧，你要快去快回!

玉卿嫂是!少爺!

[玉卿嫂匆匆下。

[少爺一個人放起風(fēng)箏來。

[胖子大娘急上。

[少爺沒注意撞上胖子大娘，摔了一跤，風(fēng)箏飛走?。

[少爺坐在地上大哭。

胖子大娘 怎么了，怎么了，少爺!

少 爺 我要你賠!我要你賠!

胖子大娘 少爺，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玉卿嫂呢?

少 爺 我要你賠風(fēng)箏嘛!

胖子大娘 好好好，等一歇，大娘幫你扎一只更加好看的，飛得更高的鷂子風(fēng)箏好嗎?

少 爺 你講話從來勿算數(shù)的!

胖子大娘 騙你是小狗!

少 爺 我想你也不敢騙我!

胖子大娘 哎，奇怪了，玉卿嫂到哪里去了呢?

少 爺 到她婆家去了。

胖子大娘 婆家?哼!

少 爺 哎，大娘，玉卿嫂為什么老是要回婆家呢?

胖子大娘 少爺，勿要相信，伊勒騙儂!

少 爺 只有你會騙我，玉卿嫂哪能會騙我！

胖子大娘 哼！她回什么婆家呀，我猜呀，她肯定去尋野男人去了!

少 爺 你勿要瞎講!你才去尋野男人!

玉卿嫂不是那種人!

胖子大娘 少爺哎，伊搭婆婆吵相罵才跑出來，哪能會三日兩頭回去看婆婆?哼!騙騙小囡可以，怎么能逃得過老娘的火眼金睛：你看，哪一趟回婆家伊不是打扮得妖妖精精的!給啥人看，給婆婆看嗎!哼!

少 爺 你瞎講!你瞎講!

胖子大娘 少爺，你要是勿相信我，大娘教你一個辦法，伊勿是剛剛走嗎，伊肯定還要去打扮，等到伊打扮好，你馬上跟牢伊，看伊到啥地方去!等到你捉牢伊了，你才曉得我是不是瞎講！

少 爺 真的?

胖子大娘 騙你是小狗! (下)

少 爺 呸!專門講人家壞閑話!玉卿嫂啥地方得罪伊了，一天到夜戳人家壁腳!

[玉卿嫂急匆匆上。

少 爺(發(fā)現(xiàn))哎，玉卿嫂來了。

[玉卿嫂東張西望，好像在看有沒有人。

少 爺 哎，她去婆家應(yīng)該走前門呀，怎么走花園后門來了!玉卿……(欲叫又止，躲了起來)

[玉卿嫂回了幾次頭。

[少爺偷偷跟在玉卿嫂后面。玉卿嫂、少爺(二重唱)(邊走邊唱)

出后門有路兩條，

一條通大街，一條接小道，玉卿嫂(接唱)我匆匆避開大馬路，躲開人群把小遭繞。

少 爺(接唱)她為何不走大馬路，偏偏要把小道繞? (白)難道玉卿嫂她真的去找……好啊，玉卿嫂啊玉卿嫂，你騙我!你騙我!今天我就要跟牢你!

玉卿嫂，少爺(合)走小道，到長橋，這長橋直通那花橋。

玉卿嫂(接唱)花橋頭就是我婆家，(停步，四下張望，見沒有人，轉(zhuǎn)身)我停步偏偏不過橋。

少 爺 (接唱)花橋頭就是她婆家，可她偏偏彎進小巷道。

[兩人在光線暗淡的小巷里行走。

玉卿嫂(接唱)我低頭走我偷眼瞧，小巷道里亂糟糟，雜亂也有亂的好，不會有人來問根苗，還有一條暗弄堂，直通后門無人曉。(白)慶生啊慶生，我只擔(dān)心你，(接唱)新來的地方你可嫌吵?新搬的房間你可嫌鬧?一個人的日腳你可習(xí)慣?日常的生活你怎照料?吃穿住行買汏燒，(白)我不在你身邊，(接唱)你有病的身體可吃得消?越思越想我越心焦，急急忙忙我往前跑。(下)

少 爺(接唱)我低頭走，我偷眼瞧，一眨眼七拐八彎她不見?!(白)玉卿嫂!玉卿嫂!你在哪里?在哪里?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到這種亂七八槽的地方來了!(接唱)這小巷道，亂糟糟，是貧民窟，窮人巢，稻草蓋頂隨風(fēng)飄，木板搭墻會隨時倒，邋里邋遢臭氣熏，暗勿龍冬我嚇佬佬。(手捏鼻子躡手躡腳張望)(白)玉卿嫂啊玉卿嫂，(接唱)你干干凈凈的一個人，為什么偏要往這里跑?

[少爺一家一家張望。

少 爺 玉卿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玉卿……(突然停住，發(fā)現(xiàn))野男人!野男人!野男人……

[舞臺一側(cè)顯現(xiàn)一張床，床上張看帳子，帳子里伸出一雙男人的腳。

[玉卿嫂正在為男人洗腳。

[少爺隱。

玉卿嫂 慶生!慶生！水燙嗎?水燙不燙?這樣是不是更適宜?你說呀，你講話呀!

慶 生(帳中)正好。

玉卿嫂(嗔怪)慶生啊! (唱)手浸水中知水溫，慶生你，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昨夜寒風(fēng)又刮起，我擔(dān)心你窗子是否又漏風(fēng)，你身上的棉襖厚不厚，你床上的被子薄幾分。太太賞我棗糕吃，我拿到嘴邊舍不得吞，尋個借口留給你，一心讓你嘗嘗新!為了房子讓你住，我?guī)滓闺y眠急如焚，當(dāng)?shù)袅耸罪棞惲隋X，才買下這間草屋總算讓你可棲身！慶生啊慶生，你可知，你可知……我的心……我的心全在你的身!

慶 生 玉姐，你不要講了好不好!

玉卿嫂 不，不，你讓我講完!這些話放在我心里太久了!你是知道的!(接唱)我出來幫人做娘姨，還不是為?你慶生!我也不指望你待我有多少好，只要你明白我這顆心!

慶 生 可是玉姐，你哪里知道我的心!

玉卿嫂 慶生，你哪能了?哪能了?

慶 生 我覺著悶，心里悶！玉姐!(接唱)我曉得玉姐你待我好，可是你怎知道我心里悶!我早晨睜開眼睛看太陽升，一直看到傍晚太陽沉，日里只好聽麻雀叫不停，夜里一個人無聊數(shù)星星，幸好有時還咳咳嗽，否則真不知道如何捱光陰！

玉卿嫂 慶生!你可以出去走走啊，我不是給你做了風(fēng)箏嗎!你可以出去放放風(fēng)箏啊!

慶 生(接唱)我出去怕人家講閑話，背地里閑話戳心境，一個又長又大的小伙子，哪能會和一個大女人……女人……

玉卿嫂 女人哪能了!

慶 生(接唱)(囁嚅地)搞不清……

玉卿嫂 慶生，儂不要聽人家瞎講!

慶 生 玉姐!我不要你養(yǎng)！我要出去做事！

玉卿嫂 慶生!你在說什么!

慶 生 這樣不清不白地下去總不是辦法。

玉卿嫂 慶生你!你……你后悔了?

慶 生 后悔!

玉卿嫂 與玉姐在一起，你感到后悔了?

慶 生 不不不，玉姐，你救了我的命，我哪能會忘記!只不過……

玉卿嫂 只不過什么!

慶 生 我只是想玉姐幫人介辛苦，我出去做事也好減輕減輕玉姐的負擔(dān)。

玉卿嫂 慶生! (嘆了一口氣)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體！ (接唱)勿是我不讓你出去做事情，實實是我不放心你身上的??！你的身子又單薄，如何經(jīng)得起再折騰!萬一出什么差和錯，叫天叫地都叫不應(yīng)!現(xiàn)在我還能養(yǎng)活你，你就太太平平在家放寬心！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回鄉(xiāng)下去養(yǎng)病，我守著你看著你服侍你一輩子，累死苦死也甘心!只要你不變心……(嗚咽)

慶 生 玉姐，我哪能會呢……

玉卿嫂 (嘆氣)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么，(接唱)只要你心中還有我這個人，我就是死？也會閉眼睛!

慶 生 玉姐!

[玉卿嫂幫慶生洗完腳穿好鞋。

玉卿嫂 (從懷中掏出一紙包)喏，你看，這包是我們太太天天吃高麗參切剩下來的渣子，我一天攢一點，攢成這么一包，我想你身子虛弱，天氣又介冷，最好補一補，等一歇我替你熬一熬，你每天夜里臨睡前喝一碗，也能補點血氣。最近好點了嗎?身上還出不出汗?

慶 生 好多了，只是天亮?xí)r還有一點……

玉卿嫂 你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色……

[慶生撩開帳子，露出臉。

[少爺顯現(xiàn)。

少 爺 (驚呼)野男人，玉卿嫂！你騙人!

你快開門！

玉卿嫂 (吃驚，急速開門)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家里人曉得不曉得?

少 爺 你放心，我哪能會叫人家曉得，我是偷偷跟著你來的!你騙我回婆家了，原來你躲在這里會野……(指著慶生)他是你什么人?

玉卿嫂 他是我干弟弟，喏，慶生，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爺，你快過來見見。

慶 生 (靦腆地上前作了一個揖)少爺!

少 爺 (仔細端詳)呦，真漂亮！難怪……

慶 生 (不好意思)少爺!

少 爺 (看著慶生對玉卿嫂)好啊，玉卿嫂，原來你收著這么一個體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來見見!

[慶生被看得手足無措。

玉卿嫂 少爺，不是我不帶你來，這種邋遢地方哪是你能來的?

少 爺 胡說!(打量房間)外面巷子邋遢罷了，你干弟弟的房間多干凈啊，(摸摸床沿)你看，床沿上連灰塵都沒有!蚊帳雪白雪白!(發(fā)現(xiàn)蚊帳一角掛著的風(fēng)箏)哎!你也喜歡放風(fēng)箏?

慶 生 沒有事體做，放放解解悶。

少 爺 干弟弟!我喜歡你!你帶我放風(fēng)箏去!

玉卿嫂 少爺!我們該回去了!

少 爺 我不要!我要你干弟弟帶我去放風(fēng)箏!

玉卿嫂 少爺，有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應(yīng)，要是能，以后我就讓慶生帶你去放風(fēng)箏，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頭都別想!

少 爺 只要你讓他跟我玩，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玉卿嫂 (嚴厲地)回到家以后，無論對誰都不準提起慶生!做得到嗎?

少 爺 (點點頭)啥人講了嘴巴生瘡!胖子大娘就是瞎講!她說你是出來找野男人的！什么野男人!原來是介好看的干弟弟！慶生!我歡喜你!

[燈漸暗。

貳

[端午。

[高升戲院。

[慶生陪少爺放風(fēng)箏上。

慶 生 少爺，我們好回去了。早點回去，省得玉姐不放心!

少 爺 我不要回家!我要你陪我玩!

慶 生 回去晚了，玉姐要講話的。

少 爺 你怎么老是玉姐、玉姐的!她不是答應(yīng)讓你陪我玩的嗎！

慶 生 白相辰光忒長了，總歸不好……

少爺 有什么不好！我不但不想回去……

[傳來鑼鼓聲。

少 爺 我還要帶你去看戲!

慶 生 (猶豫)我想還是不要去了的好，少爺……

少 爺 走!走!走!你知道今天是誰的戲，金燕飛的拿手好戲《拾玉鐲》，快走!戲都開鑼了!

慶 生 少爺，恐怕玉姐她……

少 爺 慶生!人家把壓歲錢拿出來請你看戲，(掏出光洋)喏，你看!你還不給我面子!你放心!玉卿嫂那里我會去講的!

[少爺拉著慶生走。

少 爺 你看過戲沒有?高升班斑主的女兒、當(dāng)家花旦金燕飛真是沒話講了!她演的孫玉嬌啊嗲是嗲得來，一雙畫眉眼左顧右盼，到處勾人……

[舞臺正中顯現(xiàn)金燕飛身影。

[舞臺顯現(xiàn)三個演區(qū)，正中是戲院舞臺，一側(cè)是戲院舞臺側(cè)臺，另一側(cè)是觀眾席一角，幾張桌椅。

金蒸飛(扮孫玉嬌，念詩)

閑中習(xí)刺繡，寂寞困春愁；心事難出口，見人面帶羞。我，孫玉嬌，不幸爹爹去世，母女二人飼養(yǎng)雄雞為生。母親好善，今早往普陀寺聽經(jīng)去了。家中剩我一人，心中煩悶，不免針黹散悶便了。

[金燕飛表演刺繡手帕。

[一側(cè)，金老板媒婆打扮上。

金老板哎吆，哪陣風(fēng)把容少爺給吹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少 爺 我請一個朋友來看戲，(掏出銀毫)喏，兩張票。

金老板 這個哪能要啊，少爺你看戲還要買票啊，請還請不來呢!快到前頭三排，位子替你留著呢!

少 爺 算了，算了，戲也開演了，我們就在這側(cè)幕里看吧。

金老板 這樣怠慢少爺哪能來事!

少 爺 我喜歡!

金老板 那好那好，少爺隨意，我要上場了，怠慢!怠慢! (下)

[露凝香扮傅鵬上，與孫玉嬌相見。隱。

[慶生被金燕飛吸引。

少 爺 (碰了慶生一下)怎么樣?好看吧!

慶 生 (不好意思收回目光)嗯。

少 爺 喂，你喜歡不喜歡臺上的這個姑娘?

慶 生 (突然臉紅，咳嗽起來)

少 爺 不要不好意思嘛，等一歇，金燕飛下場我給你介紹。

慶 生 不要不要。

[一側(cè)顯現(xiàn)滿叔和玉卿嫂。

[滿叔正在為玉卿嫂殷勤地倒茶。

玉卿嫂 太太說你找我?為什么在這個地方見面?

滿 叔 (滿臉堆笑)玉妹，就是想請你看場戲。

玉卿嫂 看戲?我不看戲的！ (起身欲走)

滿 叔 哎哎，玉妹，不要走嘛，表哥有事體要跟你談。

玉卿嫂 什么事家里不好談，要到這里談!

滿 叔 玉妹，太太跟你說了沒有?你的意思呢?

玉卿嫂 什么事?太太沒有講!

滿 叔 就是……就是……

玉卿嫂 你不要說了好不好? (又欲走)

滿 叔 玉妹!玉妹!你再想想，表哥我不會虧待你的!你下半輩子的吃，穿，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你還愁什么!

玉卿嫂 我不要聽!

滿 叔 難道你嫌我老了?

玉卿嫂 (忍住不語)

滿 叔 我配不上你? (生起氣來)哼!我自己有幾十畝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來做媒，我還不要呢!

玉卿嫂 這些話你不要講給我聽!橫豎我不嫁給你就是了!

滿 叔 (氣得發(fā)抖)你……你……怎么這樣不識抬舉!我討你，是看得起你!你以為你是什么?老媽子!一輩子當(dāng)老媽子!

[中間舞臺燈殼。顯現(xiàn)露凝香。

露凝香 (唱)只見她眉目間傳情于我，猛然間想起?袖中玉鐲。(白)哎呀且住!看這大姐倒也有意于我，我母親贈我玉鐲一對，不免留下一只，她若拾去，這婚姻可成也！(接唱)展衣袖故意兒玉鐲失落。

[露凝香從袖中跌落玉鐲，想不到玉鐲滾到側(cè)臺里，滾到慶生腳邊。

露凝香哎呀，我的玉鐲，我的玉鐲呢?

[慶生急忙撿起玉鐲，送到中間舞臺上。

慶 生 (遞給露凝香)在這里。(眼睛卻瞄著金燕飛)

[金燕飛與慶生對視。

露凝香 哎呀，你上來做什么!

[觀眾哄堂大笑。

[慶生退回側(cè)臺。

[停格。三束頂光打在玉卿嫂、慶生和金燕飛身上。

慶生、金燕飛、玉卿嫂(三重唱)奇怪奇怪真奇怪，

慶 生(接唱)絕色佳人來天外，

金燕飛 (接唱)

清秀少年他何處來?

玉卿嫂 (接唱)

慶生他為何來舞臺?

慶 生(接唱)她那里像一縷陽光放光彩，

金燕飛 (接唱)他那里像一股清風(fēng)撲面來，

玉卿嫂 (接唱)他那里像一個幻影暗徘徊，(三重唱)

慶 生 剎那間照亮我心懷，

金燕飛 剎那間輕拂我心懷，

玉卿嫂 剎那間猜忌滿心懷，

慶 生(接唱)我待要相識心膽怯，

金燕飛(接唱)我待要相識等機會，

玉卿嫂(接唱)我待要相問口怎開?

[金老板顯現(xiàn)。

金老板(對觀眾拱手)對不起，對不起，諸位包涵，戲馬上重新開演!

[鑼鼓聲大作。

[燈暗。

叁

[七夕。

[纖橋。

[夕陽如血。

[運河邊長長的纖橋伸向天邊，不時

侍來拉纖號子。

[臺面是平平的水面倒映著纖橋。

[少爺拉著慶生和金燕飛的手上，慶生一手牽著風(fēng)箏的繩板。

少 爺 慶生！金燕飛!我?guī)銈儊淼牡胤胶猛姘?運河上空曠得很，放風(fēng)箏最好了，沒有阻擋，再說這纖橋上，除了那些纖工，哪里有什么閑人!

慶 生 玉姐知道了……恐怕……

少 爺 我們一道放風(fēng)箏白相相，有什么關(guān)系!

[慶生與金燕飛對視一眼閃開。

金燕飛 走了半天，腳酸死了! (在石橋上坐下)少爺，來!歇一歇！

少 爺 我不要!我要放風(fēng)箏!慶生，慶生!快!跌下來了!

慶 生(搖搖手中的繩板)少爺放心，哪能會讓伊跌下來呢!

金燕飛 慶生，你來!

慶 生 我……(看著少爺)

少 爺(搶過慶生手中的繩板)你去!你快去!我自己放!

金燕飛 (正合意) 少爺，你不要跑遠了!

少 爺知道了! (下)

[金燕飛盯著慶生，慶生不敢看她，尷尬的靜場。

金燕飛 (打破沉默)慶生，你過來呀!過來坐呀!

慶 生 好……好……(挪不動步)

金燕飛(起身，一把抓住慶生的手，把他拖至橋沿按他坐下)你怕什么呀!怕我把你吃了嗎!

慶 生(語無倫次)沒有沒有，金……金……

金燕飛 我叫金燕飛，你叫我小燕好了！

慶 生 小……小……小燕……

金燕飛 哎!(等待)你怎么不說下去呀?

慶 生 我……我……

金燕飛 你可以問我呀!

慶 生 問……問……

金燕飛 (又好氣又好笑)好吧，我來問你吧，你喜歡不喜歡看我的戲?

慶 生 喜歡，喜歡。

金燕飛 那你就可以問我，戲是哪里學(xué)的?什么時候?qū)W的?學(xué)了多少年了?

等等等等啊！

慶 生 那……我就問你……你是……哪里學(xué)的?什么……

金燕飛 (打斷)慶生! (唱)家住嵊縣金家村，金燕飛就是我藝名，高升班里挑大梁，金老板就是我父親。我六歲就把私塾進，女小囡讀書村里我是第一人!那時候上海人歡喜聽?wèi)蛭?，我家鄉(xiāng)的女子戲班最流行，我天天逃學(xué)去偷看，暗地里卻把唱腔哼，想不到被我姆媽發(fā)現(xiàn)了，她打我罵我不讓我唱戲文!我是又哭又鬧又絕食，哭鬧著向爹爹去求情，爹爹繞不過我任性，搖搖頭叫我唱幾聲，想不到一曲梁祝全班驚，從此改變了我一生！

慶 生 (感動地)那……后來呢?

金燕飛 后來?后來么……(接唱)后來就進?高升班，到處流浪江湖行，我不靠爹爹靠自己，靠我聰明加勤奮，冬練三九夏三伏，總算辛苦熬成名。漂泊到此地已三月，三月里炎涼世態(tài)看分明，臺上風(fēng)光雖熱鬧，燈滅散場也凄清，戲中真情終是假，天涯何處覓知音?正嘆人生多寂寞，想不到天上掉下個贈鐲人！

慶 生 真俗人?他是誰?

金燕飛 誰?誰?他是傅朋!

慶生 傅朋是誰?

金蒸飛 你忘了?是《拾玉鐲》里的……

慶 生 噢，是他呀!

金燕飛 你呀!慶生，你真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腳嗎?

慶 生 什么日腳?

金燕飛 七夕!

慶 生 噢，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腳。

金燕飛 你還曉得，還不算笨。慶生，你看，(指夜空)這顆星是織女星，是我，那顆星是牛郎星，那就是你!

慶 生 是嗎?(明白意思)不……不……不是……小燕……

金燕飛 好啦好啦，你呀，開個玩笑嘛！慶生，你該談?wù)勀懔恕?/p>

慶 生 沒有沒有，我沒有什么好談的。

金燕飛 人家要聽嘛!

慶 生 好……好……我講……我講……，小……小……燕啊，(唱)我也是一個苦命人，命不好來運不順，六歲上死了爹和娘，孤苦伶仃難活命，無奈直系沒親屬，只好到遠房舅舅家去投親，可恨舅媽真兇狠，嫌貧愛富我受欺凌，可憐我忍饑挨餓遭白眼，風(fēng)雨中我經(jīng)歷了十八春，實盼望從此換命運，誰曾想命運更加捉弄人，一場癆病突降臨，我被他們花言巧語，冷言冷語，惡言惡語，趕出門，那時我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應(yīng)，叫天叫地叫不應(yīng)，我恨不得跳進河里了殘生……

金燕飛 (同情)慶生!后來呢?

慶 生后 來……后來……(接唱)后來我遇到了我干姐，

金燕飛 干姐?!

慶 生(接唱)她救濟我，照料我、服侍我、多虧她救了我一命!

金燕飛 她是誰?

慶生 她是……是……

[少爺暗上。

金燕飛 是誰呀?

慶 生 是我的……我的……

少 爺 (突然插嘴)她是玉卿嫂!

金燕飛 玉卿嫂是誰?

少 爺 是我的奶媽!

金燕飛 噢，原來是這樣的呀。

慶 生 干姐現(xiàn)在在照管我。

金燕飛 那你的身體?

慶 生 好多了。

金燕飛 怎么自己不出來打工?

慶 生 玉姐說我身子虛，她不讓我出來。

金燕飛 你干姐還真關(guān)心你，可你老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是回事呀!可以出來學(xué)門手藝啊什么的。

慶 生 玉姐她不放心。

金燕飛 你自己要拿主意啊。

慶 生 玉姐她不會同意的。

金燕飛 慶生，你怎么老是玉姐玉姐的！慶生玉姐她……

[尷尬的靜場。

[傳來鑼鼓聲。

金燕飛 哎呀，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他們找不到我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呢!

少 爺 我不要回去!我要看火輪船!夜班輪船馬上要來了!你看！你們快來看!火輪船來了！來了!

[傳來火輪船的汽笛聲。

金燕飛 火輪船!

慶 生 火輪船!

少 爺 是開到上海去的!

金燕飛 上海!

慶 生 上海?

少 爺 我乘過的!困一覺，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了!眼睛一張開，哎呀!到處都是高樓房!我抬頭看，帽子也掉下來了!看火輪船去：看火輪船去!(把手中的繩板塞給慶生，跑下)

金燕飛 (憧憬地)聽我爹爹講，只要在這里唱紅了，過幾個月我們也會去上海唱！

慶 生 真的?

金燕飛 我騙你做啥!上海劇場的大老板已經(jīng)來看過我們的戲了，聽說定金都付了呢?

慶 生 你真的要去上海?

金燕飛 真的!

慶 生 不在這里唱戲了?

金燕飛 慶生，這里的戲總有一天要唱完的！

慶 生 那……那……就再也看不到你……的戲文了?

金燕飛 慶生，你怎么了?天下沒有不散場的戲文啊!

慶 生 我……我……只是……

金燕飛(突然想起)哎，對了，你想看戲，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啊，一起到上海去，就乘同一班火輪船去!

慶 生 (眼睛一亮) 去上海?

金燕飛 對!去上海!

慶 生 (瞬間黯然)不……不……

金燕飛 我去跟我爹爹講!

慶 生 不……不可能的，我去能做啥……

金燕飛 沒有問題的!吃住包在我身上，有我金燕飛在，就不會餓著你，慶生!

慶 生 不！不!不……

金燕飛 什么不!只要想，就有可能啊!

慶 生 恐怕……恐怕……

金燕飛 恐怕什么!

慶 生 恐怕玉姐……

金燕飛 玉姐?

慶 生 玉姐她不會同意的。

金燕飛 又是玉姐!玉姐！玉姐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慶 生 (自語)不會同意的……不會的……

金燕飛 (大聲)慶生!我看你像一樣?xùn)|西！

慶 生 像什么?

金燕飛 就像你手中的風(fēng)箏!

慶 生 風(fēng)箏?

金燕飛 可是繩板在另一個人手里!

慶 生 另一個人?

金燕飛 她就是你的玉姐!玉姐!玉姐!

慶 生 玉姐?

[燈急暗。

肆

[中秋。

[慶生臥房。

[玉卿嫂與慶生顯現(xiàn)。

[玉卿嫂把慶生拖至光亮處仔細端詳。

玉卿嫂 慶生! (唱)我問你這幾天感覺怎么樣?夜里困覺可安詳?昨晚醒來有幾次?半夜虛汗出幾趟?天亮咳嗽厲害不厲害?起床可記得加衣裳?這兩天平常吃點啥?怎么不買豬肝菠菜來熬湯?還有花生搭牛肺，聽說潤肺最派用場!

慶 生 我曉得了，曉得了。

玉卿嫂 曉得，曉得，嗨！你唰 (嘆氣)(接唱)你不要怪我閑話多，我不為你著想誰著想！(用手摸慶生的額頭)(白)喲，介燙!快把熬的藥吃了!

[玉卿嫂為慶生試湯藥，用嘴吹冷湯藥后再喂給慶生吃。

玉卿嫂 慶生，好點了吧?

慶 生 嗯。

玉卿嫂 我看你還有點熱度，來，我來幫你刮痧，一刮就好。

[玉卿嫂幫慶生刮痧。

玉卿嫂 痛不痛?痛不痛?我的手是不是太重了?你難過就叫出來，聽見沒有!叫出來會好受些!這樣可以吧，你再忍一忍就好了……

[玉卿嫂不時幫慶生拭汗。

玉卿嫂 慶生啊，我問你，最近你到哪里去玩了?

慶 生 沒有到哪里去啊。

玉卿嫂 沒有去看戲嗎?

慶 生 沒有，沒有啊。

玉卿嫂 那你到水橋頭去干什么?

慶 生 我在河邊蕩了一圈。

玉卿嫂 那里有什么好蕩的!

慶 生 人家就是蕩了一趟嘛！

玉卿嫂 去了多久?

慶 生 一歇歇。

玉卿嫂 就你一個人?

慶 生 這是什么意思，當(dāng)然一個人！

玉卿嫂 我是說……沒有遇見什么人吧?

慶 生 沒有。

玉卿嫂 跟什么人講過話沒有?

慶 生 沒有。

玉卿嫂 真的沒有?

慶 生 (突然轉(zhuǎn)過身大喊)沒有!沒有!沒有!

[玉卿嫂刮痧的銅板掉地。

[慶生的臉漲得通紅，玉卿嫂的臉卻變得慘白慘白。

[兩人呼吸急促，嘴唇都在發(fā)抖。

玉卿嫂 (抓住慶生的手臂)慶生，慶生，是我不好，我不好，惹你生氣了，你不要氣，你身體介虛，當(dāng)心氣出毛病來!我真是作死呀，想到啥地方去了!惹得我的慶生不開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慶生，你要原諒我啊，原諒我啊慶生，好不好?好不好?

慶 生 我沒有啥。

玉卿嫂 真的沒有啥?

慶 生 真的，玉姐你也是為我好。

玉卿嫂 你原諒我了是吧，好好，好好，慶生，今天是中秋節(jié)，喏，你玉姐親手專門為你做的你最喜歡吃的鮮肉月餅，你嘗嘗吧! (把月餅遞到慶生嘴邊)

慶 生 嗯。(咬了一口)

玉卿嫂 好吃吧!好吃吧！多吃點!里面都是精肉，吃了長力氣……

[玉卿嫂端起放在桌上的一碗湯遞給慶生。

慶 生 我吃過了。

玉卿嫂 再吃一點。

慶 生 不，玉姐，這是留給你的。

玉卿嫂 (吃驚)留給我的?

慶 生 是，是你帶來的人參根須煞的湯。

玉卿嫂 你自己為什么不吃?你的身子……

慶 生 玉姐，你自己的身子也要補一補……

玉卿嫂 (感動)慶生你!還是你吃……

慶 生 玉姐，你也夠辛苦了……你吃……

[兩人推讓。

慶 生 玉姐，我已經(jīng)吃過了，這是特地留給你的。

玉卿嫂 特地留給我的!好……好……(抽泣)

慶 生 (把參湯遞給玉卿嫂)(唱)小小一碗?yún)㈨殰?，留給玉姐嘗一嘗，參須本是玉姐送，玉姐的恩情我怎敢忘!

玉卿嫂 (接過參湯)(接唱)小小一碗?yún)㈨殰?，捧在手上淚汪汪，慶弟他還是想著我，(破涕為笑)只怪我自己多心雞肚腸。

玉卿嫂、慶生(二重唱)小小一碗?yún)㈨殰?，過去的歲月涌心上，同舟共濟經(jīng)風(fēng)浪，相依為命度時光。

玉卿嫂 (接唱)慶弟的情義長，

慶 生 (接唱)玉姐的恩難償，

玉卿嫂、慶生(二重唱)苦命人與苦命人心相連，患難中相知共守望。

玉卿嫂(接唱)像夢一樣，

慶 生(接唱)像夢一場，

玉卿嫂(接唱)比夢還香，

慶 生(接唱)怕夢不長，

玉卿嫂(接唱)不愿醒，

慶 生(接唱)心迷茫，

玉卿嫂、慶生(二重唱)但愿兩情永長久，化作床前明月光!

玉卿嫂(激動地)慶弟!

[玉卿嫂一把抱住慶生，蚊帳垂下，遮住了他們。

[床邊一片月光。

[月光下，蚊帳中，顯現(xiàn)玉卿嫂與慶生激情場面剪影。

[玉卿嫂仿佛進入瘋癲狀態(tài)，情不自禁咬?慶生的手臂。

[慶生哎喲一聲滾出蚊帳，滾在地上呻吟。

[玉卿嫂急忙下床，爬到慶生身旁。

玉卿嫂(顫抖地)慶生!慶生!怎么了……?怎么了……?要緊嗎……?要緊嗎……?

[慶生用一只手捂著被咬的臂膀，玉卿嫂把他的手拿開，親了親，再用手指輕輕按揉。

[慶生拒絕了玉卿嫂。

[玉卿嫂悲傷地哭出聲來。

[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在寂靜的黑夜中顯得分外凄涼。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鑼鼓聲。

[慶生起身。

[又傳來凄厲的汽笛聲。

[慶生走至窗口眺望。

[窗外是一輪圓圓的明月。

玉卿嫂 慶生……慶生……

[又一陣鑼鼓聲。

[慶生來回踱步，最后一跺腳。

慶 生(背朝著玉卿嫂)我要出去一歇歇。

玉卿嫂(起身，冷冷地)你不要出去!

慶 生 我要出去!

玉卿嫂 不要!

[慶生無語，走到椅子邊，拿起擱在椅子上的外衣。

玉卿嫂 (揪住慶生的袖子)你要到哪里去?

[慶生扭頭不應(yīng)。

玉卿嫂 不，不，慶生，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你玉姐的話，今朝是中秋節(jié)，是團圓的日子，你不要離開我，不要……

[慶生用力一掙，掙脫了玉卿嫂的手，頭也不回地下。

玉卿嫂 慶……(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嘴巴張開，一直喘著氣)

[長長的靜場。

[凄厲的汽笛聲。

[玉卿嫂的手重重地垂了下來。

[燈漸暗。

伍

[除夕。

[高升戲院。

[零星的鞭炮聲。

[少爺拉玉卿嫂手上。

少 爺 玉卿嫂!你開心點好不好!我?guī)憧磻蛉?今天是除夕，晚上的戲碼又是金燕飛的《拾玉鐲》，聽說是今年的封臺戲，肯定鬧猛得不得了!

玉卿嫂 我不想看。

少 爺 (撒嬌)你陪陪我嘛，好不好，好不好嘛!

玉卿嫂 少爺，我真的不想看，我有點不舒服，我先回去，等一歇戲結(jié)束了我再來接你，好不好?

少 爺 你哪能啦，玉卿嫂?

玉卿嫂 沒有啥，就是不想看。

少 爺 好好好，那我自己去看了。(下)

玉卿嫂 少爺啊，你哪能曉得啊，(唱)其實我心里很明白，慶生他早已到戲院來，我待要進戲院，怕碰見慶生費疑猜，待要不進去，又怕疑猜變成事實在，進去還是不進去，倒叫我遲疑又徘徊。(猶豫徘徊)

[鑼鼓喧鬧。

玉卿嫂 不，我要進去! (接唱)萬一慶生他變了心，玉卿嫂玉卿嫂你怎對待?!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人走，我要親手把他奪回來!(走至戲院門口停步)(白)哎，玉卿嫂啊玉卿嫂，你想到哪里去了!慶生哪能會是這樣的人!(接唱)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慶生胡亂猜，慶生不是這樣的人，只怪我自己難開懷! (自語)他不會的，不會的……

[喝得醉醺醺的滿叔上，攔住了玉卿嫂。

滿 叔 玉妹……玉妹……你到哪里去啊……

[玉卿嫂欲讓路，被攔住。

滿 叔 玉妹，去看啥人啊?

[玉卿嫂欲轉(zhuǎn)身，又被攔住。

滿 叔 鎮(zhèn)上到處都在傳，玉妹你養(yǎng)了一個小白臉啊!玉妹，我就是弄不懂，滿哥我哪一點比不上伊?。?/p>

[玉卿嫂欲推開滿叔奪路而走，又被攔住。

滿 叔 玉妹啊玉妹，(唱)我是堂堂正正托大媒，八人花轎將你抬！我拿你當(dāng)人上之人來看待，可你總是把我拒門外!玉妹啊玉妹!你不要不到黃河心不死，將來后悔也無人睬!

玉卿嫂 (推開滿叔)我就是要嫁給他！嫁給他!

滿 叔 玉妹你瘋了!瘋了! (搖頭瑯踉蹌蹌下)

玉卿嫂(喘氣，轉(zhuǎn)身唱)我想嫁，我就嫁，只要我自己稱心懷!我不愿嫁，哪怕你家中房子黃金蓋，我愿意嫁，哪怕他一貧如洗是乞丐，嫁給啥人就啥人，我偏要自己作主自安排!我要鑼鼓敲起來，我要鞭炮放起來，我要鳳冠戴起來，我要花轎將我抬！

我要正大光明告天下，我就是要嫁給他這個病棺材!

(白)慶生啊!

(接唱)

我為你不怕惡語罵過來，不怕冷眼看過來，不怕個人手指戳我脊梁骨，不怕萬人唾沫將我淹埋!

我只要你朝朝暮暮、歡歡喜喜、親親熱熱、將我……愛……(下)

[顯現(xiàn)戲院側(cè)臺。

[少爺上，金老板迎上。

金老板喲，哪陣風(fēng)把容少爺吹來了，快來!快來!

少 爺(遞上銀毫)喏。

金老板 少爺開玩笑!你來是看得起我呀!咦，(看少爺身后)一個人來的?

少 爺 是。

金老板 上次陪你來的那個漂亮后生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啊?

少 爺 他有事。

金老板 (笑笑)嗨嗨，他比你先來了。(撩開側(cè)幕條，朝觀眾席指指)

少 爺(有點生氣)他騙我！我要尋伊算賬!

[露凝香從臺上下。

露凝香 (摘下頭中)哎，金老板，儂囡兒今朝夜里不曉得哪能會的，吃了藥了，騷得不得了，我搭伊打情罵俏還給伊把戲搶掉了，老娘要真是個男人，多那么一點點的話，老早把伊搞定了!

金老板 (笑笑)你不要面孔，儂就是缺那么一點點!

露凝香 我看啊，還不是為了伊!啥人眼睛毒還毒得過老娘我！

金老板儂講啥人?

霹凝香還有啥人?還不是前兩天儂在巷子口碰著的那個小后生！

金老板(吃驚)啥人?！

露凝香 不是伊還有誰?提起這件事倒也奇怪，奈囡兒平常一提到男人就皺眉頭，儂曉得的，不曉得有多少闊佬佬金山銀山堆在她面前要討她做小，我也幫她介紹了好幾個，她連眼角也不掃一下，全都回掉了?？墒瞧珜@個毛頭小伙子，一見鐘情，我想伊拉總共沒有見過幾次面，現(xiàn)在好得不得了，你看，這兩天天天夜里來接伊，我碰著過幾趟，每次他都躲躲藏藏的見不得人，今朝當(dāng)然伊也來了。

金老板 真的?我做爺?shù)囊膊粫缘?，我倒想看看伊到底長得啥樣子!

露凝香 (撩開幕條，指著臺下)喏，右手邊第三排最邊上一個。

金老板 啥人? (大驚)伊?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露凝香 囡兒哪能會和你講，喲，仔細看看還是蠻漂亮的嘛，奈囡兒倒是有幾分眼力。

少 爺 (也一驚)慶生！不可能!

金老板 小人你懂啥!

少 爺 你講啥?

金老板 (陪笑臉)少爺，你年紀太小還不曉得大人的事呢。(仍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尋伊去！(急下)

少 爺 我哪能不曉得，慶生是玉卿嫂的干弟，玉卿嫂是慶生的干姐。

露凝香 這跟伊拉相好有啥關(guān)系，就是夫妻也會偷吃零食的!

少 爺 慶生不會的! (不過有點擔(dān)心)露凝香，儂曉得伊拉到底哪能好法?是一點點好呢還是好得不得了?

露凝香 這倒難講了，這種事體啥人也講不清，等一歇戲散場時你自己看吧。

少 爺，等你親眼看見了，你就去和你的奶媽講，伊有了一個又好看、又精巧……又風(fēng)騷的弟媳婦!

少 爺(自語)慶生與金燕飛相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是……要是他們倆真的好上了，那……

露凝香 喏，假戲散場了，真戲開場了!

[傳來人聲喧鬧，戲散場了。露凝香與少爺隱。

[顯現(xiàn)戲場后門附近的巷子口，一直搖曳的油燈打在破碎的戲院海報上。

[慶生上，在海報旁焦急地等待。

[黑暗里遠處傳來幾聲爆竹和鑼鼓，閃過幾點煙花。

慶 生(唱)

爆竹響煙花放鑼鼓歡唱，孤燈黃只影長我心更迷茫。

除夕夜赴約會日思夜想，卻為何興奮中有幾許悲傷?

玉姐她待我恩情如海洋，貼心貼肉實難忘，早春她幫我熬藥湯，炎夏她替我扇風(fēng)涼，深秋她給我添衣裳，寒冬她知冷知熱暖我心腸，春夏秋冬去又往，一切都替我想周詳，我一生都是玉姐給，理應(yīng)真心來報償。(白)可是玉姐，玉姐，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接唱)你的情像一張無情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我的自由我的希望，你的情像一把絕情的鎖，鎖住了我的追求我的向往，你的愛太沉重太沉重，壓斷了我想飛的翅膀，想飛的翅膀!可是真讓我打開鎖鏈沖破羅網(wǎng)向天外飛翔，我又怕電閃雷鳴雨驟風(fēng)狂何處是方向!

我心彷徨……

[慶生在油燈下來回踱步。

[金蔗飛急上。

金燕飛 慶生!

慶 生 小燕!

金燕飛 慶生，你等好久了吧!

慶 生 小燕，今晚你演得太好了!

金燕飛 (撒嬌)人家是專門演給你看的嘛！

慶 生 (一把抱住金燕飛)小燕，真希望你永遠演下去。

金燕飛慶生，我正要告訴你，戲唱完了，我也要走了。

慶 生 要走?到哪里去?

金燕飛 到上海去，(興奮地)真的要到上海去了!

[汽笛聲響。

[一側(cè)黑暗處顯現(xiàn)玉卿嫂身影。

慶 生(失望地)真的啊?

金燕飛 真的！我爹爹講，過了年就走，聽說要趕年初三的檔期，也可能明早一早就上船呢!

慶 生 介急啊!

金燕飛 急啥!上海去!我老早想去了!(唱)

想上海，去上海，我心早已飛上海!高樓大廈看不盡，十里洋場溢光彩！

我一炮沖天名氣響，一夜紅遍藝伶界，滿堂觀眾齊喝彩，賀幛花籃送滿臺，從此劇界掛頭牌，藝壇牡丹開不敗!

慶 生 真好啊……可是我……

金燕飛 你怎么?

慶 生 小燕啊，(接唱)好花終究會燦爛開，開在上海更光彩，我會在家鄉(xiāng)遙祝你，你別忘?，別忘了家鄉(xiāng)還有人……將你崇拜……

金燕飛 慶生你呀你！ (接唱)

傻瓜傻瓜你跟我走，你跟我一起去上海!

[玉卿嫂手中的傘驚落地。

[金燕飛與慶生同時回頭。

[空曠黑暗的巷子。

慶 生 (接唱)

去上海?

金燕飛 (接唱)

去上海!

慶 生 (接唱)

一起去上海?

金燕飛(接唱)

當(dāng)然一起去上海!

慶 生 不!不! (接唱)

我去上海做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做不來!

金燕飛(接唱)

我不要你會做什么，我只要你天天來相陪，白天陪我講閑話，晚上陪我去后臺，我包銀足夠養(yǎng)活你，你篤定享受放開懷!

慶 生 (輕聲)那不是跟玉姐一樣么?

(接 唱)

可是玉姐她怎么辦?

我怎忍心將她拋離開!

金燕飛慶生啊! (接唱)翅膀硬?就應(yīng)該飛，總不見得你一輩子跟她綁一塊!

她如果真的為你想，我想她肯定會放你去上海!

我不會像她那樣管牢你，讓你整天在家呆，你想出門學(xué)點啥，學(xué)費全部我擔(dān)待，你想去坐寫字間，西裝皮鞋我來買，你想開爿小商店，資金頭寸我安排，你想出國去留學(xué)，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送你去海外!

自由的風(fēng)箏你盡情飛，我決不把繩子手中拽!

慶 生 真的?小燕?

金燕飛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慶 生 你待我太好了!

金燕飛 傻瓜，這點算什么，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慶 生 小燕，儂真好!

慶生、金燕飛(合唱)

展開雙翅比翼飛，海闊天空向未來！

[慶生情不自禁與金燕飛擁抱。

[玉卿嫂木然癱倒在地。

[凄厲的汽笛聲。

[少爺發(fā)現(xiàn)玉卿嫂，奔上。

少 爺 玉卿嫂!

[慶生與金燕飛也發(fā)現(xiàn)玉卿嫂，呆住，急忙散開。

少 爺 (著急地)玉卿嫂!玉卿嫂！

玉卿嫂 (微弱地)慶生……慶生……

[下雪了。無聲的雪花飄落。

少 爺 玉卿嫂!玉卿嫂!……

[玉卿嫂慢慢起身，撿起傘。

玉卿嫂 (輕輕地對少爺)走吧，少爺，我們該回去了……

[玉卿嫂拉著少爺走過慶生與金燕飛，看也不看他們，好像他們并不存在一樣。

[慶生與金燕飛的目光卻隨著玉卿嫂轉(zhuǎn)。

[飄揚的雪花中，玉卿嫂拉著少爺步履僵硬地下。

[燈暗。

陸

[緊接前場。

[除夕夜。

[河街。

[雪花仍在飄灑。

[零星的爆竹聲繼續(xù)。

[玉卿嫂摹內(nèi)聲嘶力竭地哭唱。

玉卿嫂(唱)

撕肝膽裂魂魄……

[玉卿嫂踉踉蹌蹌奔上。

玉卿嫂(接唱)

地動天搖……萬念俱灰心枯槁義絕情渺。

看鎮(zhèn)上家家團聚戶戶歡樂盼新年早來到，可憐我玉卿嫂孤苦伶仃無盼無望像一個幽靈，一個幽靈在河街上尋尋覓覓地找瘋瘋傻傻地笑……

(像哭一樣地笑)(白)

玉卿嫂啊玉卿嫂，你怎么會弄到這個地步，是你前世作的孽還是你后世沒修德，你得罪了什么神、什么鬼、什么人，你才會得到這樣的報應(yīng)，你說呀，你講呀，你仔細想想看，想想看，……(笑變成哭)我真的沒有阿，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人啊!老天爺啊，你對我不公啊，我的命好苦啊……(接唱)我本清白人家出身好，家在村里名聲高，我父親在私塾把書教，母親持家也勤勞，養(yǎng)我獨女忒寶貝，一家人生活雖貧寒倒也樂淘淘。

可惜好景不長久，人禍天災(zāi)接連到，先是父親得急病，無錢醫(yī)治去世早，母親悲傷亦成疾，半年之后也亡夭，留下我七歲伶仃女，無親無眷無人要！鄰居可憐路人笑，族長替我把夫家找，可憐我七歲被賣成了童養(yǎng)媳，從此把童年美夢拋，上待公婆下待夫，生活的重擔(dān)我瘦弱的雙肩挑!

公公倒也蠻客氣，可婆婆刁鉆脾氣暴，那時我夫才三歲，我是管吃管困管屎尿，我是一心一意待夫君好，到頭來婆婆還是無事惱，冷言冷語冷面孔，勸不勸打罵我是苦煎熬，盼星星我又盼月亮，終于盼到丈夫長大了，我心想從此把苦海逃，好日腳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誰想到希望越大失望越介大，日腳比從前更潦倒，丈夫游手好閑不正經(jīng)，好吃懶做賭加嫖，我是好言相勸又哀求，他是拳打腳踢不相饒，我是打落牙齒往肚里咽，夜夜流淚到拂曉，這一切我都忍受了，誰想到他又在外面把、把、把鴉片燒!

(白)我好命苦啊!我怎么會嫁給這樣的男人啊! (接唱)

染上?鴉片他死難戒，他田地賣掉，房屋典掉、家當(dāng)賠掉、一家子通通全敗掉!

我真想有一個小囡子中抱，從此隨你打隨你罵隨你侮辱隨你虐待我都能熬！

相依為命把長夜守，留一星希望到明朝!

誰想到丈夫中毒深，一命嗚呼他辮子翹，公公一氣命歸陰，婆婆打罵更兇刁，她罵我是掃帚星，帶來了晦氣帶來了妖，克父克夫克子孫，克光了全家罪難逃!

(白)是我的罪過嗎?老天爺，你告訴我，全是我的罪過嗎?你告訴我呀……難道真的是我的罪過嗎……

(接唱)

我心已死魂出竅，像黃葉在地上掃，像殘花在雨中澆，像浮萍在湖上漂，像荒草在田野燒，我想一死了之往河里跳……跳……跳……半路上碰到?一樣?xùn)|西摜了一跤!

(白)你讓我去死了吧，那時死了也好了，我哪能會得碰著你呀！

[顯現(xiàn)運河河邊。

玉卿嫂 對，就是這里，就是在這里!我碰著了你這個前世的冤家啊!

(接唱)

原來是一個年輕人，他蜷縮在地似昏倒，只見他雙目緊閉口吐沫，全身發(fā)抖牙齒咬，

額頭發(fā)燒氣息小，只剩喉嚨口嗷嗷叫，我上前用力去扶他，他連連拒絕把頭搖，他病到絕處想尋死，可他連爬到河岸的力氣也沒有了！

剎那間，同病相憐的感覺油然生，一絲暖意說不清道不明在心中繞，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豈能見死不救將他拋!

活下去有了新理由，我顫顫抖抖伸出雙手將他……抱……

(白)他就是慶生，慶生，我的慶生，我前世的冤家啊！我也不曉得哪能會……哪能會……(接唱)

從此后生活仿佛有了寄托，精神好像有了依靠，世上有了一個人需要我去關(guān)心，我也需要有一個人被我來照料!

我為他燒湯燒水熬草藥，我為他縫衣縫褲縫鞋帽，我為他鋪床鋪被鋪棉褥，我為他洗手洗臉擦背腰，他終于一天一天好起來，背陰頭里也終于陽光照!他面色變紅了，飯量變大了，嘆氣變少了，笑聲變多了，他口口聲聲姐姐姐姐叫，叫得我心里撲通撲通別別跳……

(白)那一段日子真好啊……(帶有一點羞澀地回憶)他叫我干姐姐親姐姐，他說干姐姐比親姐姐還要好，他還說從今以后要待我好，一生一世要待我好!一生一世啊，一生一世啊，他講過的！他真的講過的！ (接唱)

從未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從未有人對我撒過這樣的嬌，女人就是要聽這樣的話啊，像千年的枯井里清泉冒!

像久旱甘霖澆，像洪澇獨木漂，像風(fēng)雪薪炭烤，像干柴烈火燒，想不到啊想不到，止不?啊止不了，轟轟烈烈掀風(fēng)暴，干姐弟從此筑愛巢。

(白)慶生，你還記得嗎!

你難道真的忘記了嗎!可是慶生你，全忘記了!真的全忘記了!

(接唱)

想不到啊想不到，誰知曉啊誰知曉，慶生他背著我又瞞著我，偷偷摸摸把別人找!他去戲院看戲我知道，他與小燕認識我也明了，他與小燕約會我忍受，可是他……他……他……他竟然……他竟然……他竟然要與小燕子私奔逃! (白)

慶生，不可以的！你，不可以的!

你不能這樣待我的啊……老天爺……我該怎么辦啊……怎么辦……我怎么辦啊……讓他走?不!

慶生，你不能走!不能走!你走了我也就完了!不讓他走?可是他的心早已不在我這里了!不!我不能讓他走!我要讓他回來!我要把他的那顆心尋回來！奪回來！

搶回來! (唱)

為了這份真心的愛，天下的大不韙我敢冒，為?這份真心的愛，榮辱的重擔(dān)我敢挑，為了份真心的愛，我敢頂眾人譏與嘲，為了份真心的愛，人世間的千般苦，精神上的萬種痛我情愿熬！

只為了……只為了……與你在一起，兩人世界里相依相偎哭和笑!

(白)慶生……慶生……(接唱)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懷抱，可憐我啊可憐我，就是死、……我情也難了……

[鐘鼓聲隱約侍來。

[顯現(xiàn)臥房，睡著的少爺。

[玉卿嫂走向少爺。

玉卿嫂 少爺，你睡著了嗎，我要走了，恐怕不會回來了，不會再陪你了，少爺，你要乖，聽太太的話，以后你要自己睡覺了，你的衣服我已經(jīng)燙好了，就放在你枕頭邊，你一摸就摸到了，明早你自己穿，我不能再服侍你了，少爺，我走了……走了……(走至一半停住)少爺，你會想我嗎?玉卿嫂不是壞人……不是壞人啊……(掩臉急下)

少 爺 (急起身)玉卿嫂!玉卿嫂!玉卿嫂……

[燈急暗。

柒

[接前場。

[春節(jié)。

[凌晨。

[慶生臥房。

[正中一張床，一旁的桌子上有幾碟簡單的小菜，但似乎都沒有動過。

[零星的爆竹聲繼續(xù)。

[窗外漆黑的夜空不時劃過幾點煙花。

[慶生在整理衣物。

[玉卿嫂背對著慶生坐在桌旁。

玉卿嫂 慶生，你真的要走了嗎?

[慶生無語，繼續(xù)整理。

玉卿嫂 慶生，你真的要走了嗎?

[慶生仍無語整理。

玉卿嫂 慶生，你回答我，你真的要走了嗎?

慶 生 真的！真的！真的!

玉卿嫂 你終于開口了，慶生!你真的要走了。

慶 生(沒有抬頭，仍在整理)真的，坐早班船，天一亮就要走。

玉卿嫂 走了，走了好，早晚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突然轉(zhuǎn)身對慶生)慶生，難道你一點留戀也沒有嗎?你就這樣狠心走了嗎?

慶 生 玉姐，你不要這樣講，你的恩情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玉卿嫂 恩情，恩情，你還談恩情。

慶 生 (回頭)真的，玉姐，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還是會記得玉姐你待我的好。

玉卿嫂 你真的會記得嗎?

慶 生 真的!

玉卿嫂 真的，要是辰光會倒過那有多好!慶生，你還記得嗎? (唱)問慶生第一次相識你可忘懷?

慶 生(接唱)

玉姐你救我性命出苦海；

玉卿嫂(接唱)

問慶生第一次相知你可忘懷?

慶 生(接唱)

玉姐你一片真心常縈回；

玉卿嫂(接唱)

問慶生第一次相思你可忘懷?

慶 生(接唱)

玉姐你刻骨的情義我明白；

玉卿嫂(接唱)

問慶生第一次相戀你可忘懷?

慶 生(接唱)

玉姐你第一次讓我嘗到?愛、懂得了愛、永遠忘記不?愛!

玉卿嫂 慶生，你曉得的，你全部都曉得的，可你知道嗎? (接唱)

我待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待你捏在手中怕飛開，我待你生病怕你病難治，我待你病愈又怕你病再來!

最難忍你夜夜出門外，我夜夜思念等天白!

滴不盡的相思淚，還不盡的相思債，嘗不盡的相思苦，訴不盡的相思我心中埋!

慶 生(接唱)

可是我也受不了你這樣沉重的愛!

你的愛像大山，壓得我苦悶頭難抬，你的愛像大海，淹得我抑郁氣難耐，我是你手中的小泥人，隨你捏來隨你擺！

我是你手中的小風(fēng)箏，隨你搖來隨你甩!

我是你手中的小小孩，隨你扔隨你摜，隨你訓(xùn)隨你帶，隨你怨來隨你猜，隨你痛來隨你愛!

(白)可是我到哪里去了，我自己到哪里去了! (打開窗戶，汽笛聲傳來)(接唱)

我要飛我要闖，我要出去闖世界，我要呼吸新空氣，我要手找新未來!

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我要追求我自己真正的愛!

[慶生提起行李下，玉卿嫂追上。玉卿嫂(抓住慶生)慶生……慶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我只有你這么一個人了，你要是這樣，我還有什么意思呢！慶弟……弟弟……

慶 生 (掙脫)玉姐，你不要這樣……你放開我……放開我……

玉卿嫂 (死死拽住不放)不……不……不要這樣……慶生，你不要離開我，我什么事都肯答應(yīng)你……我為你累一輩子都愿意，慶弟，你耐心再等兩年，我存足了錢，我們一起離開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照顧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買一幢好房子，玉姐天天陪著你，只要你肯要我，慶弟，我為你死了都肯閉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慶弟，那我活著還有什么……

慶 生 (打斷)玉姐!你聽著!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話，你就不要來管我，你應(yīng)該讓我走!我才廿幾歲呀，還有好長的半輩子，你讓我輕輕松松地過一過，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你就放了我吧，不要再來捉牢我了，我受不了!受不了!玉姐，你放了我吧，我實在不能給你什么了啊……

[玉卿嫂放開慶生，默默地從床頭取下風(fēng)箏，走至窗口，把風(fēng)箏放出窗外。

[一陣寒風(fēng)把風(fēng)箏卷上了夜空。

[傳來幾聲凄厲的汽笛聲。

玉卿嫂(黯淡地)你走吧，走吧……

[慶生欲下。

[玉卿嫂突然又追上，抱住慶生的腿。玉卿嫂慶弟!慶弟! (哀求)你要走，你帶我一起走吧!

慶 生 (驚愕)一起走?不，那是不可能的。

玉卿嫂 我求求你了!

慶 生 玉姐，你知道我是跟……

玉卿嫂 我曉得，你是跟那個小燕子。

慶 生 那你……

玉卿嫂 慶生，我可以做你們的娘姨啊，我是不會打擾你們的……

慶 生 那怎么可能……

玉卿嫂 慶生，你跟她好好了，我不會在意的，我就是想看你在我身邊啊……

慶 生 (害怕)不……不……

玉卿嫂 我會待你們好的，我不會再像從前一樣管你了，我只想服侍你……你們……(接唱)

你與小燕到上海，上海的情形你可了解?

花花世界太險惡，人情炎涼實難猜，你身子單薄病木愈，我怕你一時難擔(dān)待，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會像以前一樣勤安排，起床前我為你燒早飯，出門前我為你把報紙買，下雨了我為你遞雨傘，出太陽我為你把被子曬，買汏燒弄我全包，

(白)就是小燕換下來的衣裳，

(接唱)

我洗我燙我送來!將來你們生小孩，

(白)你也把他交給我……

慶 生(打斷)你不要再說了!

玉卿嫂 慶生，你把他交給我，(接唱)我喂他我養(yǎng)他我教他成材!

慶 生(越來越害怕)你不要再講了，玉姐，我求求你，你饒了我吧，你不要……不要再……像鬼一樣到處跟牢我，粘牢我，纏牢我了!

[靜場，只聽到慶生的喘息聲。

玉卿嫂 慶生!你說我像鬼一樣?你再說一遍!

慶 生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怕……我要逃……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又一次長長的靜場。

玉卿嫂 (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慶生，但眼空無物)那我真的要變成鬼了……

[汽笛聲又起。

慶 生 玉姐，我……我……走了……(拎起行李，倉皇逃下)

玉卿嫂 (厲聲)慶生!

[慶生停住，行李掉地。

玉卿嫂 慶生，你要走了，也許一生一世再也看不見了，你就最后抱我一下吧……

慶 生 不……不……(但是腳步卻朝玉卿嫂移動)

玉卿嫂 你我相好一場，前世修來的緣分，難道玉姐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應(yīng)么?

慶 生 不……不……(腳步仍在移動)

玉卿嫂 你跟玉姐發(fā)過誓，你要一生一世待我好，我沒有福氣，我只要你最后輕輕地抱我一下……就一下……

慶 生 不……不……(走近玉卿嫂)

玉卿嫂 (一把抱住慶生)慶生……對……就這樣……緊一些……再緊一些……慶生……我最肉痛的慶生啊……(拔出匕首刺進慶生胸膛)

慶 生 啊!玉姐你! (虛弱地)你待我真的好!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給的，現(xiàn)在你拿去好了……

(倒在玉卿嫂懷中)

玉卿嫂(進入迷狂)慶生，你痛嗎?玉姐弄痛你了!不要緊的慶生，你不用再害怕了，玉姐會像以前一樣照顧你，永遠照顧你，(把慶生安置在床上)慶生，睡吧，睡吧，你睡得多熟啊，我也要睡了，玉姐要像從前一樣睡到你身邊來了……老天爺待我不薄啊，把慶生送給我，我真該滿足了……(依偎在慶生身邊躺下)聽說靈魂是可以合在一起的，慶生，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用匕首刺胸)慶生，從今以后，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了……

[玉卿嫂倒在慶生身旁。

[一女聲獨唱歌聲起：

當(dāng)魂靈在月光下飄零，一切悲歡都消失了蹤影，只要愛永遠伴隨著我，我愿在霞光里化為灰燼。

[臥房的背景漸隱，天邊露出一縷

霞光。

[汽笛長鳴。

[少爺沖上，撲向玉卿嫂與慶生。

少 爺(哭喊)玉卿嫂，玉卿嫂！玉卿嫂??！

[歌聲繼續(xù)。

[幕慢慢閉。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