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

　　“抱樸含真，陶然自樂?！?br/>　　翻開《音樂大師劉天華誕辰百周年紀念專集CD》的圖文部冊，八個挺拔、秀麗的楷書映入眼簾，這是劉天華先生的墨跡。
　　漸漸地，淚眼模糊中，天華先生向我們走來了，提著他心愛的二胡，背著能發(fā)洪大之聲的琵琶……
　　
　　一
　　
　　出生于1895年的劉天華先生，一生處于大清王朝走向沒落和滅亡、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外受列強欺凌的國辱民窮時期。中華民族何去何從，一時間學術(shù)爭鳴與政治運動風起云涌。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化救國思想的影響，劉天華先生選定了振興我國的民族音樂！
　　據(jù)天華先生胞兄劉復先生說：“天華性情初不與音樂甚近?！碧烊A先生的學生儲師竹曾說：“蓋民智非教不能開通，民性非化不能陶冶。古昔教化二者，相輔以行，而征其效于家弦戶誦。夫誦即藝文，弦即樂器，此先生之志也?！倍烊A先生則直陳己志：“音樂對于人類有絕大的功用，這是無論甚么人不能不承認的。我國近來最沒長進的學問要算音樂了，雖然現(xiàn)在也有人在那里學著西人彈琴唱歌，大都還是貴族式的（可還只是少數(shù)人弄的玩意），要說把音樂普及到一般民眾，這真是一件萬分渺遠的事。而且一國的文化，也斷然不是些抄襲別人的皮毛就可以算數(shù)的，反過來說，也不是死守老法、固執(zhí)己見就可以算數(shù)的，必須一方面采取本國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納外來的潮流，從東西的調(diào)和與合作之中，打出一條新路來，然后才能說得到進步這兩個字。”
　　可見，天華先生的“以研究音樂為職志”，不在愛好與謀生，而是為了改變我國人的精神面貌，志在我中華之崛起！
　　然而，“討飯胡琴，賣唱琵琶”，當時民族音樂的地位是何等卑微低下。這一點天華先生是十分明白的：“近數(shù)十年來，政府既不提倡，學校又不列為正式科目，做子弟的要學習，還不免受到父兄的呵斥與社會的蔑視，結(jié)果，所謂中國音樂百分之九十九只能留存在吹鼓手手里茍延殘喘，這真太不像話了?！?br/>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天華先生一旦認準了方向是絕不回頭的：“改進國樂這件事，在我腦中蘊蓄了恐怕已經(jīng)不止十年，我既是中國人，又是以研究音樂為職志的人，若對于垂絕的國樂不能有所補救，當然是件xqMxGEI25XCzXBYOp4C6M6QtH81riUFh9mCSs/76LAc=很慚愧的事?，F(xiàn)在有這許多同志來組織這個國樂改進社，雖然還只呱呱墮地，算不定它的終身，可是有了芽，總有開花結(jié)果的希望，所以我雖然在這‘四海困窮’的當兒，也不免破涕為笑?！?br/>　　天華先生是把振興國樂與“中國人”連在一起的，若干不好這件事，他會很慚愧的，這是一件與他悲喜與共的大事！
　　所以劉天華先生不僅是位民族音樂改革家，民族器樂作曲家，二胡、琵琶演奏家，音樂教育家，他根本就是一位有著博大胸懷和卓識遠見的愛國者！
　　
　　二
　　
　　“國樂之在今日，有如沙里面藏著的金，必須淘煉出來，才能有用。這淘煉的責任非我輩莫屬，雖然嚴格說來，我輩也只是一知半解的人?！?br/>　　謙遜的天華先生把振興國樂視作天職，為了淘煉這“沙里之金”，他靠的是非常人能及的“恒”與“毅”。
　　“擇業(yè)既定，便悉全力赴之；往往練習一器，自黎明至深夜不肯歇，甚或連十數(shù)日不肯歇。”（劉復《書亡弟天華遺影后》）
　　江陰家鄉(xiāng)傳說著這么一件事：1920年，在炎熱的暑假中，有人去找劉天華先生，進了劉家，人家告訴他到灶堂間去找。當他到了灶堂間，看見劉天華先生背朝著余火未盡的灶堂口坐著彈琵琶。這人驚奇地問：“這么熱的天坐在這里是怎么回事？”劉天華先生笑著回答說：“我背上長了癬，火烘可以殺癢，這樣免掉用手去搔，手就可以彈琵琶了?！薄幭奶旌軣幔米雍芏?，晚上他總是坐在院子中練習琵琶、二胡到深夜，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拿著蒲扇趕蚊子乘涼。他的手太忙了，蚊子趁隙而上他也不顧……到睡覺的時候，按品的左臂都酸得抬不起來。（劉育和《幾點回憶》）
　　他，不但學習二胡、琵琶、古琴等獨奏樂器，也學習江南絲竹、十番鑼鼓等民間合奏；不但學習器樂，也學習民間小調(diào)與京、昆等地方戲曲乃至佛曲、道情；不但學習中國樂器，也學習銅管、小提琴、鋼琴等西洋樂器；不但重視實踐，而且重視理論；不但學習中國傳統(tǒng)的樂學理論，也學習西洋的和聲、曲式等作曲技術(shù)理論；不但在江陰當?shù)貙W，還千里迢迢奔赴河南等外地去學；不但尋師訪友“走出去”學，也把一些流浪藝人“請進來”學……他所請教的“師”，有家鄉(xiāng)的和尚、道士，有漂泊四方的流浪者，有知名的音樂前輩和外籍教授，還有一些地方的民間藝人。即使已經(jīng)當了大學教授，也仍不擺任何架子，一如既往的虛心好學。甚至于，他還主動向自己的學生求教。他不但廢寢忘食、鍥而不舍地學，并且，還努力把學到的東西運用到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中去。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崇高的理想——“改進國樂”、弘揚“那喚醒一民族的靈魂的音樂”。（林經(jīng)天《為了“喚醒一民族的靈魂的音樂”》）
　　以神農(nóng)嘗百草的勇毅，具鄭和下西洋的膽略！
　　
　　三
　　
　　天華先生的學生曹安和稱天華先生為“窮教苦學的劉師”。她曾撰文講到這樣幾件事。
　　初來北京時，天華先生任教的女子大學經(jīng)費拮據(jù)，欠薪多月不發(fā)，教員們都有無米為炊之慮。恰在這時，先生的幼女夭殤，還是先生的好友楊仲子折斷夫人的金釧硬叫先生兌了，才為幼女草草成殮。
　　1927年夏，曹安和與幾位同學趁暑假到天華先生家學樂器，同時曹安和教先生的兩個孩子學鋼琴。一次上完課，正當午飯時候，天華先生說：今天沒有菜，你如不以為苦，希望你照常吃了飯走。等到吃飯時，主人一家和客人藉以下飯的，只有一樣炒青菜。
　　同年秋天，因沒有錢交學費，天華先生的兩個孩子曾一度輟學在家。
　　但即使在如此艱辛的生活景況下，天華先生在《國樂改進社緣起》和《我對于本社的計劃》兩文中，為振興我國民族音樂描繪了多么美麗的藍圖：
　　1.聯(lián)絡(luò)全國同志，打消門戶之見，合力以救國樂；
　　2.調(diào)查各地所存的國樂大師以及樂曲、樂譜、樂器等；
　　3.力能所及搜集國樂的圖書、古今樂器，組織圖書館、博物館，刻印尚未出版的古今樂譜，為無譜的樂曲錄譜，為名曲灌錄唱片；
　　4.改良記譜法，使與世界音樂統(tǒng)一，編寫演奏法，以系統(tǒng)出書；
　　5.刊印發(fā)行音樂雜志；
　　6.設(shè)立國樂（包括戲曲等）研究所；
　　7.舉辦音樂演奏會；
　　8.創(chuàng)設(shè)學校，開展國樂義務(wù)教育；
　　9.開辦樂器制造廠，以制造與改良樂器；
　　10.介紹并學習西洋音樂，作為改良國樂的輔助；
　　11.從創(chuàng)造方面去求進步，表現(xiàn)我們這一代的藝術(shù)。
　　先生說：吾人一方面為炎黃子孫，不能繼續(xù)發(fā)揚家學，固無以對千年之先哲；一方面為人類之一分子，僅能食西人造成之果，而不能獻我先哲造成之果于人類，亦何面目與他國之人握手為儔哉？
　　一介書生，清貧教師，孜孜不怠直為憂邦而興樂！
　　
　　四
　　
　　事業(yè)上執(zhí)著、堅毅，在生活中天華先生又是一個至性至情之人。
　　劉氏一門三杰，情勝手足。天華先生赴京后，總是親切地跟兄長半農(nóng)先生劉復說：我倆三十多年老弟兄。先生素“樸訥寡言”，一聲“老弟兄”，凝聚無限深情。而先生編輯的《音樂雜志》，其封面題名則出自半農(nóng)先生之手。當父母去世之后，兩位兄長承擔起了撫育幼弟北茂的任務(wù)，因而北茂先生曾說長兄半農(nóng)像“嚴父”，二哥天華像“慈母”，可見他們兄弟情誼之深。
　　天華先生與殷尚真女士夫妻情篤。尚真女士不知事何職業(yè)，好像是位在家相夫教子的賢內(nèi)助，然先生對妻子是多么敬愛。一次先生與師母同去觀賞意大利歌劇團的表演，回來后創(chuàng)作了平生第一首琵琶曲。曲成后，先生第一個彈給妻子聽，并問她所得的印象是什么。師母說：“這使我想起意大利歌劇中有跳舞的那一幕的情景來?！庇谑?，先生把這首樂曲定名為《歌舞引》。據(jù)先生的女兒劉育和回憶，先生1916年與尚真女士結(jié)婚，當時先生正在常州中學教書，到暑假才能回家，但1917年暑假先生去跟周少梅先生學習二胡，1918年暑假又去南京跟沈肇洲先生學習琵琶，1920年則遠赴河南學習古琴，所以每次只在家呆幾天?！爱斔麖某Ｖ輲Я诵欣罨氐郊抑袝r，怕母親見他只停留幾天就要走而失望，便一到家就先把離去的日子告訴母親，以免到走的時候母親難過?！闭媸怯诩毼⑻幰娬媲椤?br/>　　在孩子們面前，天華先生則是一位慈愛的父親。劉育和女士在《父親的琴音》一文中寫道：“每每我們吃晚飯以后，我和哥哥一同奏著琴，父親便立刻放下了自己的工作，拿起他的提琴從書房里出來，和我們合奏，還不時地指導我們，好像要把他所知道的，立刻都叫我們知道了才好。有時母親不在家吃飯，我們吃飯幾乎用了一個鐘頭，這時間總是不厭地談笑著……”
　　對于學生，天華先生既是嚴師，又似慈父?！皠煂τ趯W生，非常誠懇，無論智愚，莫不盡力教導。對于不甚聰明的學生，尤其多加功夫，總不肯一筆抹煞，說他沒有天才，學不出來等等。只說：‘某處某處練得很好，不過某處還該多下功夫?！终f：‘如果別人一小時練好，你便花上兩小時，使你自己的成績和他相等，不必失望灰心?！麑τ诼斆鞫挥霉Φ膶W生，每毫不客氣地嚴詞責罵。他罵起來，不留絲毫情面，有時往往很使人難堪；挨過了罵而立刻用功的學生，他便對他立刻加以夸獎。他非但誠懇熱心，而且是毫無成見的。給他罵過的學生，誰都不會埋怨他；回頭想想，只覺當時自己確有可罵之處?！保ú馨埠汀蹲酚浉F教苦學的劉師》）“先生天性，慷慨好施，而又愛才若命，往往以外緣紛擾，妨礙潛修。即以竹一人論，向曾臥病多時，舉目無親。先生聞之，便為延醫(yī)診治，代買藥餌，手煮飲竹。且日常臨視，久而不倦。在先生視予猶子……”（儲師竹《劉天華先生哀詞》）“在國樂改進社雜志上，他呼吁舉辦‘夏令音樂學?！?，學費要收得越少越好。他自己在家里還免費教授業(yè)余愛好者，時間較長的一個繼續(xù)不斷有兩年，直到他逝去。那是一位電話接線工人，非常喜歡二胡，父親熱心教他?！保▌⒂汀稁c回憶》）
　　這是一位以振興祖國民族音樂為己任的愛國者的赤子之心！
　　公元2005年11月1日至4日，在劉天華先生的故園江蘇江陰舉辦紀念劉天華誕辰110周年系列活動，并成立“劉天華研究會”。
　　當年由天華先生等人播下的民族音樂種子，此時已在神州大地姹紫嫣紅開遍，一派絢麗燦爛。連東瀛鄰邦也掀起了二胡熱，除夕、春節(jié)，維也納的金色大廳則奏響了我華夏絲竹管弦之妙音。先生心中與筆下的美麗藍圖通過幾代人近百年的努力，已變成了現(xiàn)實。
　　然而在精神層面，我們已接近劉天華先生那種“抱樸含真，陶然自樂”的境界了嗎？這可是先生更高的憧憬呀！
　　路，還很遙遠。不過沒關(guān)系，天華先生就在我們身邊，和我們同行。
　　
　　畢志光上海東方廣播電臺經(jīng)典音樂頻率主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