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撫摸

張守君

假如你早幾年去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地方，你肯定會看見警察馮二寶。關于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很難在我們的地區(qū)地圖上找倒它———我曾經(jīng)和幾個壞小子打賭，那次我就沒能按時找到，后來我把地圖上的一個發(fā)黑的飯粒摳掉，才赫然發(fā)現(xiàn)兩個比米粒還小的字———鍋莊。我?guī)缀鯕饣枇耍伹f就是這么一個比米粒還小的地方。

每隔兩天，就會有一輛客車開進鍋莊。一開始你很可能看不見汽車，你會發(fā)現(xiàn)一團煙塵順著馬路滾滾而來，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它搖搖晃晃地又向前沖出兩三米。然后，那些老鄉(xiāng)們就會低著腦袋從里面鉆出來，而以摩托車載客為生的人把客車團團圍住，他們伸著脖子打量著每個人，就像是一群饑餓的禿鷲。

你不要擔心那些人會吃了你，不過，假如你打算乘坐這輛車，你最好不要穿得太體面，頭發(fā)也不要太整齊，否則你會惹上小麻煩。我是說，你會看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在你面前一閃，一個矮瘦的小老頭迅速沖過來，開始沒完沒了地盤問你。你別看他腦袋上的頭發(fā)稀稀拉拉的，你也別介意他是如何虛張聲勢，我得告訴你，他可是我們這里惟一的警察馮二寶。

馮二寶肯定是姓馮的，但他以前不叫這個名字。他不是本地人，他的上一任是個憨厚風趣的胖警察，喜歡光著膀子和老鄉(xiāng)們喝酒，有一天他喝出了毛病，被送到縣醫(yī)院后就再也沒回來過。好在這里并沒有因此而混亂起來，這本來就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警察在這里就如同一個蹩腳的擺設。大概兩個月后，又有一個警察出現(xiàn)了。新來者一大早就從臨時辦公室里鉆出來，背著手在街道上走來走去，很威嚴的樣子。

這肯定是個裝腔作勢的家伙，這么熱的天他還系著寬皮帶，后面掛著一個碩大的手電筒。這可是20年前的事，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身打扮，那個磨得锃亮的手電筒還在敲打著他干癟的臀部，只不過他老了———滿臉皺紋，脖子上的皮松得似乎隨時要掉下來。他身體更加干瘦，穿在他身上的警服就像是偷來的。

能夠一直穿著那身衣服、掛著那個大家伙，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有人說馮二寶以前是個賣水果的小販，而他的姐夫是個派出所所長，于是他就沾了光，跑到這里當警察來了。所以，他也只好靠這身衣服和大手電筒嚇唬人了，這可是他的兩件寶貝，估計馮二寶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有個不識趣的半大小子試圖偷摘他的手電筒，他立即覺察到了，齜牙咧嘴地瞪起小眼訓斥起來。蹲在街頭吃飯的男人們笑起來，其中一個家伙說：“嗨!一個破手電筒算什么?你不是警察嗎?警察應該有槍啊。”

馮二寶激動得小臉紅撲撲的。

“你們懂什么?槍是不能隨便帶出來的!”

男人們的笑聲更加響亮了?！坝袠尵土脸鰜戆?該不會是插到哪個娘們身上了吧?”

其實人們并不怎么討厭他。除了愛吹牛，還真沒什么值得詆毀的。馮二寶身邊沒有女人，每天天不亮時，他就出現(xiàn)在街道上，幽魂一樣晃來晃去。太陽一出來，他就跑到隔壁的餛飩鋪吃早飯，每個月和老板娘結一次帳。這一點他比那個胖子警察好多了，那老兄至今還欠著雜貨店不少酒錢。不過聽說馮二寶是看上了那個寡婦，某天他還送了一盒胭脂給她。那個身材健壯的娘們搞不清這是什么，就把胭脂當成辣椒面倒進鍋里，所以那天吃餛飩的男女一律嘴巴鮮艷可人。

人們都指望著能看一出男歡女愛的好戲，不過幾個月后希望就落空了。某個晚上馮二寶像往常一樣在街上巡邏，由于某種原因，他在餛飩鋪前多轉悠了幾圈。突然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女人的聲音，似乎夾雜著無盡的痛苦，顫顫微微地在喉嚨里滾動片刻，又猛然尖利地沖上房頂。馮二寶聽得心驚肉跳，他認為一定是有歹徒在搶劫寡婦。這可是英雄救美的絕好時機，他一腳踹開了門，叫喊著，舉著手電筒一直沖到里屋。寡婦正在和一個野漢子干好事，卻被他半路攪和了。那娘們氣得乳房亂顫，從床上跳下來在入侵者的臉上一頓猛抓，最后一頭把他撞得飛了出去。

人們都知道這件事，并把這當成笑話四處傳播。此后兩天，馮二寶一直沒露面，有人就扒著窗戶看個究竟———那個男人正拿著針線縫補被扯破的警服呢，他可不知道我們等得多焦急。正當人們心急火燎的時候，他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了，他試圖擺出威風凜凜的樣子，可他的臉不爭氣，鼻梁上還貼著一塊白色膠布，就如同京劇里的小丑。

大家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喂!是不是好久沒碰娘們了?一性急就被抓了吧?”

他氣憤地走過來，用力揮舞著手電筒：“什么娘們?我以前的相好比電影里的還漂亮!這里的娘們算什么?一個比一個更像是……”

這下子可惹火了那些“算什么”的娘們了。她們沖過來，用肥碩的胸部把他堵在中間，命令他說出她們“一個比一個像什么”。馮二寶左突右沖，最后他像兔子一樣跳躍了一下，從一個女人的胳肢窩里鉆了出去。

其實人們早就原諒了他，鍋莊很久沒這么熱鬧過了。沒過多久那個寡婦就嫁到外面去了，餛飩鋪子也盤給了別人。新主人是個耳朵不大好使的老頭，馮二寶再也沒吃過餛飩，他改吃另一家的豆腐腦了。有時候人們還會問他那天晚上的細節(jié)，他一律拒絕回答，只是面色尷尬地辯解說，他只是忠于職守。

“忠于個屁!你抓住過壞人嗎?”大家轟笑著說。

在人們看來，他實在不是個當警察的料，可他卻總以為自己是個神探。我們這鎮(zhèn)子上有一家錄像廳，通常放一些老掉牙的香港警匪片。有時候我們會在里面遇到他。他沒穿警服，縮在一個角落里，看上去就是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小老頭而已。當我們看得哈哈大笑時，意外地聽見某處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沒錯，那個老淚縱橫的家伙就是馮二寶。錄像結束時，他出人意料地換好了警服，守在門口一臉神氣地盤問我們，羅里巴嗦的，全然不顧別人的抱怨。

與其說他忠于職守，還不如說他試圖以實際行動來反擊別人的蔑視?；蛟S他巴不得這鎮(zhèn)子鬧出點什么亂子。有一天，兩個打臺球的少年不知為什么打了起來———其實，他們的球桿還沒有接觸到對方的身體，馮二寶就突然出現(xiàn)了，仿佛從天而降，而他的帽子剛好被其中的一根球桿掃了下來。他撿起帽子大喝一聲：“放下武器!”于是我們有幸耗費了一下午的時光，來欣賞他批評那兩個慘兮兮的孩子。

他還有跟蹤別人的習慣，有這么一段時間他總懷疑這個看似平靜的鎮(zhèn)子正在醞釀著什么罪惡。最后一個被跟蹤者是個面黃肌瘦的家伙，馮二寶斷定這很可能是個吸毒者，在經(jīng)過一天的跟蹤后，他發(fā)現(xiàn)那個瘦子拐進了一家小診所。那個瘦子前腳出來，他就神色緊張地撲進去，用力擰住老中醫(yī)的胳膊———說不定他就是一個販賣毒品的家伙?？上У氖牵葑又皇莻€胃潰瘍患者，而老中醫(yī)賣給他的只是幾片過了期的胃舒平。

某一天馮二寶終于打算退休了，有人看見他整理了好幾天行李。人們決定在最后一天好好給他送行，這畢竟是一個好人，可他拒絕了。他吃力地拎著兩大捆行李，站在街道的盡頭等待客車。他身上還穿著那件皺巴巴的警服。人們都以為他從此消失了。令人驚奇的是，他沒有走成，反倒在地上和人扭打成一團。最后他變戲法一樣掏出手銬，很麻利地銬住對方。他宣布說———

“看看!我抓住一個小偷!”

興奮的人們跟隨著他回到辦公室，就如同簇擁著一個英雄，還有人幫他扛著行李。他任憑人們去圍觀那個小偷，他的神情第一次真正充滿了威嚴。夜晚到來時他驅散了人群，他說審訊馬上就要開始了，而審訊是一件嚴肅而漫長的事情。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命令別人幫他買了一瓶酒和一盒香煙。當人們散去時，他笨拙地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第一支香煙，開始二十幾年來的第一次審訊。那個蹲在地上的年輕人終于抬起了頭，他穿著時髦的夾克衫，一雙眼睛里面淚光閃閃。在此后的兩個小時里，那個年輕人只是在重復著一句話，“我沒有偷東西?！瘪T二寶開始搜查嫌疑人的口袋，令人失望的是，他居然沒有找到什么物證。

“我明明看到你把手伸進別人口袋里去了!”小老頭氣急敗壞地說，“你是不是隨手給扔了?”

“我沒有啊，我連你都打不過，怎么敢偷東西呢?”年輕人無辜地看著他。

小老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年輕人———對方眼皮不眨地和他對視，看起來既單純又善良。

“難道是我眼花了?”小老頭突然泄氣了。

馮二寶給年輕人打開了手銬，請他坐到椅子上，并給他添了一個茶杯。他建議說，既然大家都走不了，不如在這里喝喝酒。年輕人表示同意，并從行李里取出半只鹽水鴨作為下酒菜。在燈光的籠罩下，兩個人開始了愉快的晚餐。在喝完半瓶酒時，馮二寶沖到門口嘔吐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胡言亂語。他依舊是個狂妄自大的家伙，他吹噓說，二十幾年前他是個智勇雙全的好警察，在一個非常遙遠的海濱城市里工作，不出意外的話，幾乎就可以撈到一官半職了。“我抓過的小偷，比他們聽說過的還多!”老頭子傲慢地說?！澳闶钦f，后來出事了?”年輕人問。

老頭子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他猛灌了幾口酒，然后沖著陌生人嘮叨自己的往事。他講了一大通如何識別小偷的技巧，以及他力擒四個搶劫犯的英勇事跡。突然，他的講述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按照他的說法，那個女人聰明伶俐，貌若天仙，他們邂逅，就像是破電視劇編造的那樣，他看上她了。他們一共相守了三個月，他說———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三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他哽咽著說。這種話從一個糟老頭子嘴里說出來，真叫人毛骨悚然。年輕人咳嗽一下，極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昂髞硭x開你了?”“是的。”“這又是為什么?”“因為她是個小偷。她一直想偷我的東西?！薄八盗四闶裁?”

“她偷了我的槍!”老頭子咆哮著說，“你終于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鬼地方吧?”

這幾句話仿佛耗盡了他一生的力氣。他沉重地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起來。他看起來虛弱不堪，一縷花白的頭發(fā)無助地耷拉在額頭上。幾年以后，年輕人還記得那件事、那頓酒，以及老頭子眼睛里躥起的痛苦的火焰。在那個夜晚，他把偷來的錢包從老頭子的行李里取出來，又順手拿走了老頭子的錢包。那是一個破得起了皺紋的錢包，沒多少錢，最里層藏著一張小照片。

是的，如今我，這個叫絨布的男人———正在看著那張照片。那張照片被歲月侵蝕得泛了黃，邊角處已經(jīng)破損。在照片上，穿著警服的男人摟著一個女人，他摟抱的姿勢很夸張，似乎想用力挽回什么。那片古怪的藍色無疑就是大海。我看不清女人的容貌———她的臉非常模糊，仿佛天生就沒有五官，想必是無數(shù)次輕柔的撫摸制造了這種失去靈魂般的空白。

【責任編輯王永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