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人

看朱成碧

一個尋常又尋常的愛情故事。

13

男人一眼看到女人站在巴士站的出口，因為他看到她的紅裙子，那有些獨特的篷篷狀的紅裙子，是在以前的哪一次見面時穿過?當(dāng)時他覺得很好看，夸她，像個小女孩……此時再看，好像不太對……而且那紅顏色……不正，有點舊，也有點臟。

他硬著頭皮把車開過去按下車門。女人上車，坐定，背包拿下來，放在腳邊，雙腿并攏，兩只手自然交疊。她的臉蒼白憔悴，但神情還算溫和平靜。他多少有一點兒放了心。

他把車開到巴士站對面一條僻靜的馬路，從這里可以看到大街上，傍晚時分，滿街的車輛行人，都是要往家趕的，照往常他也是這其中一員……

他說：“你看你……你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息……你跑來干什么呀你？”

他說：“……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

他說：“……星期一我是最忙的，晚上還約了人談事情，你這樣突然跑來，我也不能……下次別這樣了，好嗎?”

她終于開口了：“不會有下次。因為，我也不想再讓自己處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打算和你處理完這件事就把它忘記，結(jié)束?！?/p>

她說：“我等會兒就回去——你把錢給我吧，你把錢給我，我就回去?！?/p>

像是慣于此道的，又像是在說著一件非常簡單和自然的事，面對面的，沒有阻礙和異樣的感覺，完全沒有，這是她在又一次徹夜不眠之后所作的決定，一定要如此，沒有別的選擇。然而——他會給嗎?也許這不重要。她知道她在這樣一個天快黑的時候突然跑來八成是拿不到的。但至少她可以看出點兒深淺來……如果他給，她當(dāng)然要拿，他應(yīng)該給的，只怕不會多……曾經(jīng)試探過，如手上所戴這枚戒指，他給她的第二天她就到首飾行看了，3185元，這是她的價值，想來也是他的底線……

不管怎樣，今天她不會輕易放過他，哪怕只是逼一逼他。男人的愧疚與愛情和射精一樣短暫，她這些天不好過……不想再拖下去。

12

夏日里的巴蜀風(fēng)火鍋城依然客似云來。他們一直上到四樓，她在前面，他在后面。她上樓的步子輕盈，一次兩個臺階，知道他在看，所以更輕盈，然而很快她又想這可能有點過了，這個男人，40有余，若在他面前顯出太多青春活潑，大庭廣眾之下，會不會令他感覺不那么自然(可是，為什么當(dāng)她第一眼見他——他把車開到她身邊，他坐在里面，穩(wěn)穩(wěn)胖胖的——就不自覺地青春活潑起來?)，于是，便稍稍慢下來，一步一步的，輕輕向上，裙裾擺蕩。她的半長的棉布裙子……

男人心中歡喜，沒有想到她是這樣。29歲，單身在深圳，完全職業(yè)女性，可以感覺也可以想象，那種聰明與風(fēng)情，卻也難免世故……不想竟還有這樣清新可愛的氣質(zhì)。

他們要了一只鴛鴦鍋底，然后各自點菜。見他點了羊肉，她說：那就再要一份魚吧，“魚”加“羊”就是“鮮”——鮮字就是這么來的。他連連說好，他說：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原來鮮字是這么來的。好，我記住了。便笑，很高興。兩個人都很高興。

11

就是前一次在一起的時候種下的。四月里的一個下午，他自廣州開車過來，要給她一個戒指。剛過完年她就跟他說今年是指環(huán)年，說如果有一個不是丈夫或男朋友的男人送一枚戒指，就會有好運。她說這話的語氣是有些撒嬌的，這個小女人，他暗笑。也算是合理要求，也是他樂意做的，一枚戒指，大約三千塊左右的就很拿得出手了。他一直記著這事，卻一直拖下來，過年之后多了不少事，此前他動作有點大，露出破綻，老婆已經(jīng)起了疑心，還鬧了一次，看得特別緊，一直不得見面。她已經(jīng)很不高興，說算了算了，卻又幾番的在晚上給他打電話，他不接，她還打，他心里也開始發(fā)怵，如果真的分手，就當(dāng)是個紀念吧。

然而見到戒指她很高興，立刻戴在手上，說了一會話兩人便開始纏綿。到最后她騎到他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完事之后他感覺像要虛脫。

過后她吃了“毓婷”。可能有些晚了——按要求這藥必須在事后72小時內(nèi)吃下第一片，她一直拖到差不多最后一刻才吃，因為想到前幾次跟他在一起都是用它避孕的，這東西并非常規(guī)避孕藥，想來吃多了不是好事。

大約該來月經(jīng)的時候也來過幾滴，她以為沒事了，卻原來是先兆流產(chǎn)。打電話給他，相當(dāng)冷淡，后來又打了幾次，難得接聽一次，說是不方便，暫時也不能來看她。她吃完了三天的藥他還沒來，她發(fā)現(xiàn)數(shù)天過去下面滴滴瀝瀝一直不凈，他還沒來。再追問，才說他不相信……他竟然不相信!他以為她是憑空故意編造故事騙他嗎，還是和別的男人出事，栽贓于他?

10

第二次見面的感覺有點奇怪，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按說，第一次見面那一關(guān)已過，第二次應(yīng)該更好的。

可能見面的地點——那間咖啡店，那裝飾，那里面的人，那濃濃的小資情調(diào)他不太習(xí)慣。然而她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談話的間隙里有些出神?！啊既R曼，你喜歡嗎?”屏上那個女人胖胖的，頭頂著一圈光，唱得有點像半夜鬧鬼。他說，還可以吧。

她穿了與上一次風(fēng)格完全不同的衣服，黑上衣，黑裙子，上衣是高領(lǐng)的，卻露著兩只胳膊，有一點神秘，有一點嚴肅，有一點優(yōu)雅，還有一點憂郁——很有些藝術(shù)氣質(zhì)——這是他一直神往卻又完全陌生的類型，令他倒也小心起來，甚至生出一絲卑怯之心。

回去的路上他不像來時那樣興沖沖的了，甚至有隱隱的失望。這一次見面不太美滿，喝了一肚子水，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但好像又有什么更加吸引他了，他可以確定他和這個女人之間將有事情發(fā)生，這是攔也攔不住的——為什么要攔呢?

9

“我……對不起，是我……有點小人之心?！贝藭r他倒也老實承認，“……我沒有跟你說過，我這方面……我女兒是結(jié)婚四年才有的……然后就再沒有……也沒有什么措施……所以你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想這不太可能，真的，我想是搞錯了，這太意外了……”他握住她的手，“簡直是奇跡……”

“奇跡，”女人眼中突然迸出淚來，“奇跡也沒有了呀!”

他怔了一下，像是有些感動，也有些慚愧：“對不起?！?/p>

他說：“我……對你不夠了解，也不夠關(guān)心，這段時間真的是……公司里出了好多事，亂七八糟，我不是不想去看你……我也不是不想……我其實……我怕陷得太深對你沒好處——我只想讓你好好的——”

“夠了，”女人打斷他，“收起這些話吧，再這樣說下去對你不好，我怕你最后沒辦法圓場——我看到你和你老婆……在一起的樣子了?！?/p>

他心中一驚。“上個星期我去過你們家——就在小區(qū)門口旁邊的樹底下，站了幾個鐘頭，看到你們出來……”走路的時候他們總是牽著手的，結(jié)婚多年一直如此。這女人令他感到恐怖，她在跟蹤他!不該讓她知道他住在哪里的。這是起碼常識，一路來他都知道，給她打電話只用手機，家里的電話，辦公的電話，都不曾讓她知道，偏偏犯這么個低級錯誤，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一陣兒他真是有些昏頭了——當(dāng)然他還不至于在自己家里和她那個，只是一時心起，讓她過來，“你不想看看我住的地方嗎?”當(dāng)時她好像還不太想……

“我不是故意的……我懷了孕，打電話找不到人，我沒有辦法，我也不是想去抓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此時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是什么樣子——我看到你們的樣子——你知道我在那種情況下看到你們的樣子是什么感覺嗎?就在這之前的一個月你還和我做愛——我就像一個妓女一樣和你做愛——抱著我說你愛我——你還有什么心來愛我?”

“那只是……”他低低地吐出半句，又咽下后面的話，另起一行，“……她也說我不愛她啊?！?/p>

8

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她又恢復(fù)了清純和休閑的打扮。這一次他們談得輕松，也有一些曖昧……她說她不太想結(jié)婚了，他說是你要求太高了吧，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呢?她說她首先就不太喜歡年輕男人，怎么說呢，反正現(xiàn)在的男人都壞，但年輕男人的壞特別不能原諒……年輕還是應(yīng)該和正直、熱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如果有一點年紀，她會以為這是沒有辦法，是因為時間和生活讓他們退化妥協(xié)。

“而且還有最受不了的一點，年輕男人在那方面都自我感覺特好，自以為身強力壯，特棒……其實……那又不是單純的體力活，又不是砸石頭?！彼?，又臉紅。這是個會臉紅的女孩子，她的臉紅撩撥得他心癢。

前一次見面所留下的那種令他隱隱不安的陌生和別扭的感覺到這一次見面之后終于完全補復(fù)了。回去的一路他的心都被歡喜所充滿，不停地給她發(fā)短信——不得不一次次把車停在高速路邊，引得巡路的警車狂鳴。然而她沒有回復(fù)——半小時之后卻打過電話來：“我剛看到——有什么事嗎?”“沒有?！彼褂行┚o張，“沒什么……”心底里一用力，沖口說道，“下次我們出去玩吧。下次去海邊，好嗎?”說出來又有些后悔，怎么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她會不會不喜歡?

……他聽到她說到時候再說吧。

他說好，到時候再說。

7

早該結(jié)束的。上一次見面就是不必要的。對不起?這事根本就是不必要發(fā)生的……我如果早一點知道……可是，你為什么不說?你的熱情冷了——也許從來沒有真的熱過——為什么不說，要我多受這些苦?

他遞給她紙巾，一張又一張，女人卻越說越傷心，眼淚越流越多，沒有停的意思。

“我知道會結(jié)束，沒想到這么快……你不是年輕男孩子，你的心里竟沒有可能生出長久深厚一點兒的愛情?既然你的狗屁愛情，并不比射精的時間長那么一點，你就不應(yīng)該來找我!”

女人文藝腔的表白與訴說，憔悴的臉上流過眼淚——她臉上起了一些斑，眼袋特別明顯，無一不令他厭惡……而且戒備。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她繼續(xù)訴說，“是不是男人都這樣……”他知道緊跟著在他之前她還有過兩個男人，他們都曾傷過她的心，不過，到底怎么回事，她沒有細說。曾經(jīng)一次做愛之后他問她為什么還會有男人舍得離她而去她默然不語……那時他真的不太明白，而現(xiàn)在他卻一點兒也不奇怪了——想到這他心中的厭棄之情更加強烈了。

6

一整天他們都在約時間，她說她手上有工作，不知下午能不能做完。終于，到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她來電話，說可以了，可他這邊還要敷衍著，既緊張又小心還要做出無事的樣子，確保到時一切順利，不受干擾不被猜疑。

到七點鐘才見了面，先吃了一餐飯，兩個人都有些心亂。然后就開車到小海沙酒店，穿過大堂，后面就是海，一個寧靜美麗所在。兩個人站著，有風(fēng)吹，女人卻背對著男人，憑欄而立，頭發(fā)叫風(fēng)吹得飛起來，男人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終于，走過去，輕撫她的頭發(fā)。女人沒有拒絕，轉(zhuǎn)過臉來，這一晚有著大半圓的月亮，他可以清楚地看著她的臉，她也看著他，就那么看著，男人突然感覺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他抱住她，說：“不要輕視我……”這句話令女人心中輕微地一震，她說：“我沒有。”

……男人開了房間，回來，帶女人上樓。脫衣，沖洗，兩個人便上了床。然而，沒過多會兒，女人聽到他在身下說：“等一下……等……我好像動不了……”感覺手中握著的他的器具也有點軟。他說：“對不起，我好像……我的身體麻住了，你幫我揉一下。”女人立即起身，溫順地幫他揉著，他說：“好了?！庇直ё∷Ｋ闹幸魂囀?，卻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是不是心里有負罪感，所以?”他說：“不是不是，怎么會，我什么都沒有想，真的……”他又說，“我很那個的……真的……”女人很合作地說：“沒關(guān)系……”他說：“你別這樣，好像我真的不行似的……也許是太興奮了，真的……我一會兒就好，我會讓你……”女人不語。至少他那種細致溫存的撫摸是令她感覺到被喜歡和需要的……沒想到過了一會男人真的又振作起來并一發(fā)不可收拾，一直做到她極度興奮滿足，陷入迷亂之中。

5

天已經(jīng)黑下來，女人不哭了，卻也不說話，坐著不動。時間在過去，男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急。偏偏今晚是一定要跟她去她哥家吃飯的——他家小孩生日——因為她疑心未消，這一段時間他是陪著十二分的小心。然而看眼前這女人坐定的架勢，他明白，她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等會兒就回去”的，她是要跟他干到底了。他后悔不該開車過來，應(yīng)該叫個出租車帶她到哪個地方坐坐，談不成撒手一走，她也不能怎么樣。

“你聽我說……”他想起他今天剛?cè)〉娜K錢，準備著晚上封紅包的，也顧不得了，說，“我現(xiàn)在身上也沒有更多的錢，一時半會也沒有辦法取，”他一邊把錢拿出來，一邊想著上次給她戒指是三千多，加上這三千，無論如何也是說得過去了?，F(xiàn)在一次流產(chǎn)聽說也就幾百塊，“這錢你先拿著，買點營養(yǎng)品補補身體，我有一筆定期過幾天到期，等下次……”

她不說話，看著他。

“你……嫌少?”

“當(dāng)然?！?/p>

看來她就是為錢而來了?！板X……就是你的目的?”“不，錢不是我的目的?！边€說不是，還要裝純，他心想。然而，她重復(fù)：“錢不是我的目的?！彼f：“如果你知道我多痛苦……還有，我現(xiàn)在還沒有好，我現(xiàn)在，下面，還沒有干凈，我不知道會怎么樣?！彼f出這些話，已不知羞恥與難堪，卻不知在男人聽來，無一不是要挾與敲詐的意思?！啊僬f你應(yīng)該付出代價，”她說，“我不想這樣——可是，既然已經(jīng)到這一步，我已經(jīng)不害怕——不在乎——如果是以前，我會在乎，我會寧愿留一個美好的回憶——算你倒霉，”她咬了咬牙，“遇到這個時候的我?！蹦敲此亲屗阉懊娴哪切┠腥说膯我操I了。他真是夠倒霉的，他恨恨地想，——她以為他好欺負怎么的?

4

他們不停地寫信，打電話，發(fā)短信，QQ聊天。然而她仍是有些矜持的，無可無不可。而且他發(fā)現(xiàn)她還很有些脾氣，有一次他說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些害怕，她立刻說怕就滾——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跟他說滾，這令他有些不快，也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第二次他直接在她辦公室近旁的賓館開了房間，然后給她打電話。開門的時候他有一點點的羞慚，他不知她是否反感，這個人怎么這樣赤裸裸的。然而她也是有些羞慚的樣子，進來之后也不太敢看他，直到開始做愛才完全放開。放開之后她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每動作一下她都要呻吟叫喊，令他無法停止。他從來沒有這么做過那么長的時間，結(jié)束的時候她摸到他背上厚厚的一層汗水。

洗過之后他們聊天，他說起第一次見到她，那么純真清新，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還說到她穿的衣服……那條棉布裙子。那只是條普通裙子她想，她穿著它見過許多人——當(dāng)然也有男人，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因為這棉裙而愛上她，沒有人說她純真清新，在世人眼中，她只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成年女子……

認識你是上天的恩賜。他這樣說。

3

“那么，你想要多少?”

“你打算給我多少?”女人臉上忽然露出笑意。

“我……怎么說呢，這種事……這……又不是……只能在一種大家比較情愿的、順其自然的情況下……我承認這一次你傷了身體……還有精神上……我想你也花了一些錢，上醫(yī)院，補養(yǎng)身體，還有，工作可能也受到一點影響……但是，除了這些，更多的我也不可能……再說——”他頓了頓，擺擺手，“算了，現(xiàn)在說這些話沒意思。”

他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焦躁。女人看著他，用她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就那么看著，那笑容還掛在嘴角——卻有一種特別凌厲、令人不安的意味。

“那這一時半會兒的你讓我上哪兒拿更多的錢呢?——你非得今天要嗎?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等下次見面的時候——”

他心里知道不會有下次了。這種關(guān)系必須終止，一開始就不該沾她的，看不出她這樣。曾經(jīng)他以為遇到的是最清雅最有個性的女子，這真是諷刺。

問題是這眼下的情況怎么解決。時間在過去，手機雖然關(guān)著，也知道快被打爆了……她仍是看著他，男人被她看得難堪而且憤怒，“那你就坐在這里吧，”說話就要奪門而出。“不要!”女人急忙去拉他的手，在那一瞬，他看到她眼中閃現(xiàn)的驚慌與軟弱，這令他重新鎮(zhèn)定下來。

2

十一月里他們經(jīng)歷了一次離別。他有事要往武漢，一去半月，雖不能寫郵件、QQ聊天，倒比他在家時自由得多，可以在晚上給她打一個個長長的電話。原來她真的并沒有別的男人……

回來之后他仍不能馬上來見她，他離家開車出來到僻靜的地方給她打電話，讓她聽車內(nèi)音響所播放的音樂——那是他過生日時她送給他的CD碟，她喜愛的小提琴與鋼琴協(xié)奏，只有一張，她買給他，自己還沒有聽過——他讓她聽，那真的是好動聽好動聽的音樂，小提琴與鋼琴……那一種默契交融、生死相許之感。她突然很想哭，她說：“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你啊?！彼恢罏槭裁聪肟?，她真的哭了起來。她想她沒有那么愛他啊……為什么要哭呢?

1

“別這樣，好嗎?”

車內(nèi)冷氣開得太足，女人突然咳嗽起來，男人立刻關(guān)掉冷氣，“……你看你這樣子，還要跟我鬧，還不肯好好在家休息?！?/p>

他試著，用手去觸她的臉，“別這樣……好嗎?”

她把他的手拿下來，卻并沒有馬上放開，“我也不想這樣，”她說，“我——我和你無怨無仇，我不想難為你，實際上……現(xiàn)在我也不恨你……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我也很想抱著你——但是——我不知道以后想到這件事會怎么樣?我必須處理好，不想心軟，不想后悔。”

又回到原地。他心里又開始發(fā)急。

關(guān)掉冷氣之后車內(nèi)太悶，他打開車窗。

“我知道我不對，真的，我……”他努力地往下說，“我知道你這些天一定很難過，我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你相信，我想，回去之后我會給你寫一封信，告訴你這些天我是什么樣的情況——我會去看你的——你不會不見我吧?難道你今天就是來和我決裂的？”

她沉默不語。

“——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們不應(yīng)該是這樣啊，你想想……我們是很好的兩個……我們應(yīng)該是一輩子互相牽掛的人啊……”說到這里他忽然有些感動，而且他看到她的身體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了。“送我回去吧！”她說。

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有一點僵硬和遲疑，他安撫她，極有耐心地，吻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唇，脖子，車內(nèi)氣氛開始轉(zhuǎn)變……他又想到一件事，說：“那錢，你先拿著，我最近比較緊張，真的，好幾筆款子收不回來，你先拿著，等下次……”“我不要?！薄霸趺床灰?它能讓你方便一點……”他感覺到臉上濕的，她哭了。再努力一下，他知道這很關(guān)健?！啊俏也缓谩抑滥悴皇菫榱恕抑滥阒皇且业膼酆完P(guān)心……回去我就給你寫信，告訴你這些天我那邊的情況……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想讓你有壓力……”“送我回去吧?！迸苏f。他答應(yīng)著，卻沒有馬上移開，仍是溫存地，繼續(xù)，然后才說，“那，我打個電話……我得講一聲……我剛才一直關(guān)機，她肯定打過電話了?！?/p>

0

再相見時天氣已經(jīng)有些轉(zhuǎn)冷了。雖然南方不會有北方那種凜冽的寒意，然而，真是冷了，她進房間時臉色好白，身上也是又白又涼。他讓她暖過來，渾身都活了，臉兒紅紅的，還噴出了一點點鼻涕，那是剛才最興奮的時候生產(chǎn)出來的，他也覺得格外可愛，令他想起QQ上她的那個大鼻子三毛的頭像。她說：你欺負我……他說：我連你的腳趾頭都親，你還說我欺負你?他看著她，第一次敢這樣近距離的，眼睛對著眼睛看她……她也看著他，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他說：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好近好近……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這一次是最近的。他說：我愛你。

-1

他到車外打電話。就在這一瞬他已經(jīng)作出決定——這事不能隱瞞，她不會放過他——至少，絕對是一種威脅——她知道他家的位置，她脾氣這樣浮躁，保不定哪天心不平就找上去，那時反而被動——兩頭都被動……

他定了定神，走到離車幾步遠的地方，開機，撥號：“……是我……我不能過去了，你跟他們說……我這里有一件事，回家再跟你說……現(xiàn)在幾句說不清，回家再說，啊?……”

講完電話他轉(zhuǎn)身回到車上，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窗竟是開著的，不禁吃了一驚。再看車內(nèi)的女人，她縮坐在椅子里，合著眼，一只手垂在椅側(cè)，像是睡著了，直到他坐下，才微微動了一下：“好了?”

他說：好了。

她說：那，現(xiàn)在該送我回去了?

她說：我該回去了。

她沒有聽見。他提著的心又放了下來。

-2

接下來他們卻突然鬧起了別扭，因為他又是一連一個月不見。這是沒辦法的事?，F(xiàn)在，見到他越來越不容易了，他說她已有所察覺，他每一次出來的幾個小時，都要經(jīng)過非常周密的考慮和安排……

這一次見面她是想和他分手的，事實上這不是她第一次想到分手了。此時分手也還是好的，她想……然而他們又上了房間。吻著。站在窗前。她的臉很燙。他的臉亦赤紅，寫滿情欲。擁抱，她的一只腿插在他的兩只腿中間。往上，感覺到他的硬度。一直吻到床上。含在嘴里。張開的感覺很舒服。他的不大，他似乎有些介意，問她是不是太小，男人到底是男人?？伤X得一點兒也不重要。也許更好。因為很容易完全含住，動作。她也讓他吻她?，F(xiàn)在她已熟悉他，知道他會怎么做，尚未開始她已覺興奮，又怕又期待著……也許是因為歉意，這一次他做得特別好，特別深……她也轉(zhuǎn)頭去找他的，他們就這樣互相做著，她越來越興奮，更用力地吞吐，直到頂點。

回去之后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她說以后她會努力地不想太多，不問是緣是劫，一切順其自然。

-3

車上高速之前他找地方撒了一泡尿，足足射了好幾分鐘，一下子舒服了好多。他從來沒有憋過這么長的一泡尿，剛才真是太緊張了。

……這還不算完。他想著回家怎么說，他當(dāng)然不能真的全盤托出。事后的安撫也絕對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說不定她一氣之下會告訴她家里人……他專心地想著，竟沒有察覺身邊的女人，兩眼空洞，久久不動，有什么正在死去。

她聽到了他的電話。他將向那個女人坦白和請求原諒——在她獨自面對懷孕和流產(chǎn)的時候，他在向另一個女人坦白和請求原諒。他不惜出賣她——就在今天早上看報紙的時候看到本城一位作家的專欄文章，說，不到一定程度，女人是不會相信人家真的不愛她的，非得人家把她賣了——沒想到他就把她賣了。

“……寶寶，”不知過了多久，她這樣叫他，“用一下你的手機——我的手機沒電了，明天上班肯定遲到，我得給人打電話幫忙請假?！?/p>

她的聲音低低的好柔和，他想也沒想就把手機遞給她。接觸中她的手冰涼，令他突然之間感覺到某種不妥，果然，開機之后她并沒有撥什么號碼，而是直接按下最上頭那個鍵——那是重撥鍵。

“你干什么!”男人腦子一空白，竟忘記了還有方向盤，張著兩手就朝她撲上去。女人拼命反抗，喉嚨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叫聲，像一只母獸，這下賤的瘋狂的母獸，他算是毀在她手里了，感覺車子撞出去的一瞬，他這樣想。

-4

……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新年即將到來，他說她要出差，這是難得的機會，他會有比較長的時間——這難得的時刻，她不想再讓它在床上度過——也許這是因為幾天前才上過床的緣故，暫緩了那饑渴——她想和他一起去公園，她的住地附近有一個公園，她時常去散步，知道里面哪條路安靜又美麗，冬天的下午，陽光溫暖明亮卻不熱辣……然而他卻邀她到廣州去，說，你不想看看我住的地方嗎?……從早上她就開始準備，他卻又有了事，直到傍晚才來接她，給她打電話，說在大門口等。她穿了新買的“潘”的灰呢連衣裙，帶一條灰綠相間的細格子圍巾，再加大衣——難得深圳有這么冷的時候，可以穿得這樣厚重、踏實。她快步朝他停車處走去，風(fēng)吹著臉，臉是冷的，手和腳都有點冷，但她覺得好舒服，冷原來是舒服的，因為冷之中她清醒地感覺到暖……深夜兩點鐘他送她回來，一路燈火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覺得快要睡著了，她很想在他身邊睡著，像個孩子一樣，可又不舍得睡，希望這路一直延伸下去……悲喜交集，身世蒼茫，曾經(jīng)逝去的愛情——而這一切，她知道這一切也將逝去……這感覺如此奢侈……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

-5

他只受了輕傷。幸好他系了安全帶。他一直有系安全帶的習(xí)慣，哪怕只是很短的路程。這好習(xí)慣救了他。

而她，記錄上寫的：當(dāng)場死亡。

得知這消息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松了一口氣，甚至有些慶幸的歡喜。這一死，斬斷了一切的尾巴……如果不是這樣，他不能想象后面的情況會更好。

他說那是個路遇的女子，要搭他的車。到半路的時候她突然叫停，種種行為令他心中生疑，爭執(zhí)中就出了這場事故。

他說他真的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