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咪 何 菲
程乃姍說:“稱為‘名媛,絕對講究階級講究出身。她們既有血統(tǒng)純真的族譜,更有全面的后天中西文化調(diào)理:她們都持有著名女子學校的文憑,家庭的名師中既有前朝的遺老遺少舉人學士,也有舉止優(yōu)雅的英國或俄國沒落貴族的夫人;她們講英文,又讀詩詞;學跳舞鋼琴,又習京昆山水畫;她們動可以飛車騎馬打網(wǎng)球玩女子棒球甚至開飛機……,靜可以舞文弄墨彈琴練瑜伽……”這就是社會公認的名媛。而活躍在舊上海社交舞臺上的真正的交際明星就是名媛。
眼下以昔日上海灘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或影視作品成為時尚,在這些作品中“交際花”是不可缺少的主要角色之一。這些“交際花”,既美艷又善于交際,常年周旋于一些有錢男人之間,依靠這些男人供養(yǎng),長住在高級旅館或是公寓里,物質(zhì)生活十分優(yōu)裕,就像曹禹的話劇《日出》中的陳白露那樣。舊上海這樣的女人的確是有的。當時上海的一些甲級旅館如“大東”、“東亞”、“新亞”、“揚子”、“大中華”等都有這樣的女租客住著。一些乙級旅館中也會有這樣的女人長住著,只是“檔次”比較低些罷了。而長期租住在“國際”和“金門”這兩家特級旅館中的這類女人的“檔次”則更高。
然而,哪怕是住在特級、甲級甚至最豪華的華懋公寓(今錦江飯店北樓)中的這類女人,都算不上真正的“交際明星”。她們中有的是上海各大舞廳中的紅舞女,有的是過去書寓、長三中的紅信人,從良嫁人后重又下堂出來招蜂引蝶,也有的是脫離了家庭住到外面來廣交“朋友”、受人供養(yǎng)的……這些女性過著闊綽的生活,有著相當?shù)呐艌?,甚至在上至政要下至黑道之間周游交接,但她們充其量只能算是些“交際草”。
那么,什么樣的人才是上世紀三十到四十年代活躍在上海灘交際場上的名女人呢?
有位1949年之后去了臺灣的名叫陳定山的文史作家,他是中國最早的化學工業(yè)廠——家庭工業(yè)社的少東家,曾當過大學教授,因此也屬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社會名流。他在1958年曾寫過一本《春申舊聞》,其中講到當年上海的“交際名媛”時這樣寫道:“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者,自陸小曼、唐瑛始。繼之者為周叔蘋、陳皓明。周乃為郵票大王周今覺的女公子。陳則為駐德大使陳震青之愛女。其門閥高華,風度端凝,蓋尤勝于唐、陸。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際花聲價漸與明星同流?!?/p>
在舊時上海有名的“交際明星”當然不止這幾人,但無論是哪個,能有資格被稱為“交際明星”的,首要條件是當時被公認的“名媛”,必須出身名門,縱然不一定家境十分富有,但總是有相當社會聲望的人家。
陸小曼
陸小曼,1903年農(nóng)歷9月19日出生在上海南市孔家弄,比張幼儀小3歲,比林徽因大1歲。是一個肌膚白皙、眉清目秀、機靈聰明的女孩。小曼的母親曾生育9個孩子,不幸先后都在幼年和青年時死去,只剩下排行第五的小曼。小曼是陸家惟一的孩子,體弱多病,從小嬌生慣養(yǎng)。比起一般女孩更驕慢、任性。小曼出生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是大城市的姑娘。幼時在上海的幼稚園度過,因為機靈漂亮,非常招人喜歡。6歲那年隨母親從上海到北京,與父親一起生活,得到父母雙親的寵愛,是父母的心頭肉,命根子。
陸小曼出生于既富又貴的家庭,她的家庭雖然比不了林徽因那樣的顯赫,父親和公公都曾出任過北洋政府的部長,是真正的社會名流。但陸小曼的父親陸定曾任財政部司長和賦稅司長多年,還是中華儲蓄銀行的主要創(chuàng)辦人,雖然社會地位不及林徽因的父親和公公,但比經(jīng)濟實力卻有過之無不及,是真正的實力派,而梁啟超與林宗孟卻只不過是文人、秀才。由于陸定的經(jīng)濟實力和社會地位,來往都是軍政界的要員,常常出入于上流社會,結(jié)交的都是國家級的大人物。小曼從小不僅衣食無憂,而且交往的也都是上流社會的千金小姐。
陸定雖然是官僚加金融家,但他并不是一個庸碌之輩,他是經(jīng)濟領域的一個知識型的官僚。他不僅是晚清舉人,而且還是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的高才生,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與曹汝霖、袁觀瀾、穆湘瑤等民國名流是同班同學。陸小曼的許多同學和小姐妹都是當時社會名流的千金,她們有一個小圈子,經(jīng)常在一起娛樂活動,因此陸小曼是一個很有家庭優(yōu)越感的女子。
上流社會的高官富商喜歡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國人辦的貴族學校讀書,陸定也隨風把自己的寶貝女兒送到類似的學校。小曼15歲那年,父親把她送到法國人辦的北京圣心學堂學習。雖然北京圣心學堂收費很貴,但陸定不怕花錢,一心想把小曼培養(yǎng)成名媛中的名媛。
活潑的小曼非常適應外國學校的生活,比起中國人辦的學校,她似乎更喜歡外國人辦的學校,在這里天性能夠得到充分的發(fā)展。聰明、可愛、活潑、機靈的小曼,十分善于表達,在圣心學堂極受歡迎,是學校各種活動和演出中的重要人物。也是男孩子眼中的“皇后”,許多年輕小伙子巴結(jié)、討好她,但她卻對他們趾高氣揚、不屑一顧,驕傲得就像真正的公主。
名媛需要一個矚目的空間舞臺供使用,更需要合適的陽光土壤作為滋生萌發(fā)的營養(yǎng)。不經(jīng)過北京社交界的鍛打淬火,猶如一塊璞玉,不是正宗的名媛。歸國后的小曼經(jīng)過北京社交界的熏染,又加聰明、伶俐、悟性高,是一塊名媛的好材料,很快紅遍北京城,成為名媛中的名媛,女人精華中的精華。
小曼的英文、法文十分流利,好像英文、法文更適合她的表達,懂得一兩門外語是當時名媛的資本。小曼會鋼琴,善繪畫,還能寫漂亮的蠅頭小楷,具備名媛淑女的藝術修養(yǎng)。小曼能朗誦,會演戲,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小曼更美麗動人、活潑可愛、溫柔嬌憨。這樣的女孩兒就是圣心學堂中國女孩兒中最出色的女孩,一個完全合格的未來名媛。因此當外交部長顧維鈞,要求圣心學堂推薦一名精通英法文又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參加外交部接待外國使節(jié)的工作時,小曼成了學校的首選人物。她是當之無愧的,機會是給那些有資格的人準備的。對于塑造一個淑女,外交部的接待工作也許是鍛煉小曼的好機會,要想讓小曼嫁給最有前途的一流男人,要想讓小曼成為真正的名媛淑女,不能不經(jīng)過這種鍛煉,這是天賜良機。陸定夫婦看到了這種機遇,敏捷地抓住了這個機會,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帶有榮譽性質(zhì)的工作,讓女兒參與外交部的工作。
三年的外交翻譯生涯塑造和改變了小曼,她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女中學生,也不再是傳統(tǒng)的大家閨秀,她成了一個時時處處有意識表現(xiàn)自我的名媛淑女。她不再安于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她喜歡上了社交場合被人追捧、簇擁、高高在上的感覺,社交生活成為她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后的家庭生活一旦與她的社交生活發(fā)生沖突,她就要起而捍衛(wèi)她的社交生活。因為她是名媛,社交場合之于她,就像水之于魚,魚離不開水,名媛離不開社交界,這是她給自己的定位,這是她對自己價值的肯定。名媛,一個即使沒有成就,也可以感覺良好的女人頭上的光環(huán)。
對于活潑、好動、不甘寂寞的小曼來說,外交翻譯工作既有挑戰(zhàn)性,也有娛樂性。在一些豪華、熱鬧的場合,與一些精彩、文質(zhì)彬彬的人共舞,是年輕的小曼熱衷的事情。北京的外交部常常舉行交際舞會,小曼是跳舞能手,假定這天舞池中沒有她的倩影,幾乎闔座為之不快,中外男賓,固然為之傾倒,就是中外女賓,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與一言以為快。而她的舉措得體,發(fā)言又溫柔,儀態(tài)萬方,無與倫比。
天生具有藝術氣質(zhì)的小曼,有一副柔曼多姿的身材,聽著美妙的音樂,搖動著輕盈的身體,一晚上轉(zhuǎn)下來,確實有幾分忘我,有幾分陶醉。小曼在肢體的流動里感到飛揚的喜悅。也許喜歡于肢體的流動里感到喜悅的人,也喜歡飛揚的人生。小曼就是喜歡這樣飛揚的人生,這是她一生的追求。名媛蔑視平淡,要的就是精彩。
陸小曼是第一個敢于離婚追求愛情的名媛。至此以后,名媛中離婚的人數(shù)逐漸增多。
小曼的母親說,小曼是因為接觸徐志摩這種人和看小說太多才導致離婚的,這確實也是當時新潮的名媛淑女們離婚的原因:接觸了開明的紳士,受了西風的吹拂,中國的名媛淑女們開始變化,追求愛情是她們變化的第一步。郁達夫說:忠厚柔艷的小曼,熱情誠摯的徐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籍放火花,燒成一片。
唐瑛
唐瑛則出生在1910年前后,她的父親是滬上留德名醫(yī),兄長腴廬是宋子文最親信的秘書,平時和宋形影相隨。那年宋子文在上海北火車站遇刺,刺客認錯了人,開槍誤殺了宋身旁的唐腴廬。為此宋子文很覺內(nèi)疚,除厚贈撫恤之外,對唐氏家人一直很照顧。唐瑛從舊上海最貴族化的基督教會中西女塾畢業(yè)后,嫁給從法國留學歸來的市政水道工程師李祖法。李是上海灘上有名的“(寧波)小港李家”的家族成員,李家大部分是社會名流或富商,其父李云書是滬上巨商。唐瑛下嫁李祖法后因性格不合而離婚,改嫁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熊希齡的侄子熊七公子。唐瑛的漂亮中透溢出西洋女性風味,談吐舉止十分活潑。在社交場合唐瑛無疑是風頭最足的一個。20世紀40年代末,唐瑛去了香港,后來又移民去了美國。
周叔蘋
周叔蘋是舊上海著名的實業(yè)家周今覺的女公子,年過八旬仍艷妝依舊。周今覺開了好幾家廠。世稱為“郵票大王”,是因為他喜愛集郵,所集藏的郵票的總價值為全國集郵者之冠。其中一件清末紅印花加蓋小字1元四方聯(lián)是世間孤品,據(jù)1941年《世界郵票年鑒》估價為5萬美金。這在當時可算一筆相當大的財產(chǎn),能買十輛16只汽缸的林肯豪華房車或一幢花園洋房。
周叔蘋經(jīng)常出入上海上層社會的各種社交場合,并且十分活躍,同時還翻譯一些英文短篇文學作品,在林語堂主編的《西風》等高品位雜志上發(fā)表。由于她的家庭背景、社交能力和在文學上的成就,使她成為當時上海上流社會中的交際明星。后來,周叔蘋嫁了個姓李的富室子弟。
1949年后,大批上海人涌往香港,大多居住在兩個地方,即港島的北角和九龍的尖沙咀。周叔蘋住在金馬倫道上,這時的周叔蘋已是人到中年,不復有過去的風光了,但也許是想要留住逝去的韶華,她的穿著打扮還像二十來歲似的,并且經(jīng)常是濃妝艷抹。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xù)到年過八旬。由于她在垂老之年還穿上鮮艷奪目的流行時裝,常在尖沙咀街頭踽踽而行,一些當?shù)鼐用窈蜕痰晔圬泦T便給她起了個外號“老美女”。這外號無疑是含有諷嘲意味的,但是他們大概不曾想到,這位打扮“出位”的老嫗當年是上海灘交際名媛。
周叔蘋在臺灣出版過好多本書,是和《城南舊事》作者林海音齊名的同輩女作家。我曾在油麻地的集成書局買到了一本她七十年代在臺灣出版的小說散文集,集中所收都是她在中年以前發(fā)表的作品,讀后感到內(nèi)容和文筆都有相當水準。為這本集子作序的是臺灣國民黨中的元老級人物張群(岳軍)。雖然作序者的官位并不能代表作品的質(zhì)量,但張群畢竟是一個學者型的政客,在蔣介石時代他是中樞的重要謀士,到蔣經(jīng)國時代又是重要顧問。后來我又在上海的新華書店買到一本由周叔蘋翻譯的外國著名長篇小說《拿破侖和黛絲麗》。這本譯作由北京的友誼出版公司出版,書中保留著蔣彥士為譯本所寫的序,此人又是一個臺灣國民黨中的重量級人物。
王吉
當年上海的交際名媛如唐瑛、陸小曼、周叔蘋等都出身名門世家,但也有少數(shù)人并非名門出身而成為社交界名花的,這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當時被多家小報稱為“亂世佳人”的“黑貓”王吉。
“黑貓”這外號具有雙重含義。其一是由于王吉在嫁人之前曾在上海有名的黑貓舞廳中當過伴舞女郎,不僅擅于伴跳華爾茲和探戈,還能表演西班牙舞和吉普賽舞蹈,常常獲得滿場喝彩;其二是她常年穿黑色衣裙或旗袍,束玫瑰紅腰帶或辮帶。
王吉可稱是多才多藝,她能操英、法、日三國語言,又會書畫,是當時有名畫家符鐵年的入室弟子;她還善于演唱京劇、昆曲,曾與梅蘭芳合演過《游園驚夢》,飾演春香。
王吉初嫁的丈夫名叫秦通理,是當時的硝礦管理局長。他利用王吉的美貌和交際能力,結(jié)交了一些達官顯貴和社會名流,從而達到升官發(fā)財?shù)哪康?。后兩人由于性格不合而離婚。不久王吉便嫁給了潘三省。
潘三省原是上海灘上一個有名的賭徒。上海淪陷之后,當了名小漢奸,又攀附上了原任日本陸軍少佐的浪人佐佐木康五郎和汪偽政權(quán)的滬西警察局長潘達,獲得特許在白利南路(今長寧路)上開出了滬西越界筑路地區(qū)的第一家賭場,并且在接踵開張的“秋園”、“伊文泰”、“惠爾登”、“榮生”等數(shù)十家賭場中都參加股份,于是驟然間成為巨商。在他娶得王吉之后,買下了兩座大花園洋房。一座在法租界巨潑來斯路(今安福路)上,作為他們夫妻倆的住宅;另一座在滬西開納路(今武定西路)上,則用作開設一家會員制的賭場,由于鄰近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起名為兆豐總會。
兆豐總會并不是家公開的賭場,不是會員或不由會員介紹便不能入內(nèi)。那里的會員大多是汪偽政權(quán)中的“新貴”,另外一些則是上海的有錢人。
兆豐總會中的一應事務都由“老板娘”王吉打理。到這里來的人主要是為賭,底層兩間大廳里擺設著各種賭臺。其中一部分賭博如輪盤、牌九、大小、番攤等,是由賭客和賭場對賭的,而另一些賭博如麻將、撲克、沙蟹等,則是在賭客之間互賭,場方只管抽頭。王吉經(jīng)常穿著長及腳背的黑色旗袍,在各張賭臺之間穿梭來往招呼賭客,遇到相熟的朋友有時會在身旁坐下談笑會兒。
賭場后面是餐廳,中餐、西餐各一間。據(jù)說那里的中菜質(zhì)量平平,西菜的味道卻很不錯,那是因為王吉用高薪從禮查飯店中挖來了一個專做法國菜的高級廚師。有些會員中的老饕并不愛賭,就是專沖著這里的西菜而到這家總會來的。
洋房樓上是供會員體息的場所,他們可以在這里洗土耳其浴(即桑拿浴),有大間和單間可供抽鴉片,在大間中可以邊抽煙邊聊天,在單間中則可自由自在,為所欲為。大間和單間中都有經(jīng)過專門訓練的裝煙女郎伺候。那些女郎出身于貧寒家庭,年輕而有相當姿色,倘若客人要求也可以提供性服務。
1943年,潘三省因有外遇與王吉離了婚。王吉分得一筆財產(chǎn)后,便和初戀時的男友嚴某在法租界的愛麥虞限路(今紹興路)上買了幢小洋房同居。與潘三省的離異使她逃過了一劫。兩年后日本戰(zhàn)敗投降,潘三省因"漢奸罪"被判處15年徒刑,并處沒收全部財產(chǎn)。他和王吉離婚后再娶的那個舞女王三毛也受到株連,被關了幾個月才放出來。
上海解放前夕,王吉和嚴某去了香港。也許是由于年華已逝,也許是已看透了浮華世相,她在香港生活得十分低調(diào),幾乎不和過去認識的人來往,只是靜悄悄地過著平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