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模時傳祥的坎坷人生

謝　濤

“你當清潔工是人民的勤務員，我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眲⑸倨娴囊痪湓捵寱r傳祥家喻戶曉。

時傳祥出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他14歲時逃荒流落到北平城郊，受生活所迫當了掏糞工。解放前，掏糞工不僅受到社會的歧視，還要受行業(yè)內部一些惡勢力的壓榨和盤剝，時傳祥20年的掏糞生涯，也曾飽經滄桑。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市統(tǒng)一安置了全市的掏糞工，各區(qū)成立了清潔隊，掏糞工們列入了正式的工人編制。同時，政府為了體現對清潔工人勞動的尊重，不僅規(guī)定他們的工資高于別的行業(yè)，而且想辦法減輕掏糞工人的勞動強度，把過去送糞的轱轆車全部換成汽車。新舊兩重天的對比，讓樸實的時傳祥萌生了強烈的報恩心理。在工作上，他兢兢業(yè)業(yè)，以群眾為先，主動給自己加碼，原來每人每天平均背糞50桶，他卻背93桶，掏糞的份內事他做，壘好倒塌的廁所這種份外事他也做。時傳祥的敬業(yè)和奉獻精神不僅贏得了群眾的尊敬，同時也引起了領導的注意。一個根正苗紅的掏糞工，對新社會懷以如此深厚的感情，干出這樣突出的成績，有什么理由不宣傳呢?于是，時傳祥贏得了眾多的榮譽，1954年，他被評為先進生產者，1956年，他當選為崇文區(qū)人民代表，同年6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的事跡被報紙廣泛報道，他的精神也被濃縮為“寧肯一人臭，換來萬戶香”的“時傳祥精神”。

真正讓時傳祥的名字響徹中華大地的，還要歸功于國家主席劉少奇。1959年10月26日，在北京召開了第一屆全國先進工作者“群英會”。參加這樣的會議，是一種極高的政治待遇，因為所有獲邀的勞動者都將受到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當時，國家主席劉少奇走到時傳祥跟前，握著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親切地說：“你是老時吧?”劉少奇此舉讓時傳祥發(fā)了好一陣愣：劉主席怎么就徑直走到我面前來了呢?劉少奇的平易近人很快打消了時傳祥的顧慮，兩人拉起了家常。劉少奇拉著時傳祥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很著名的話：“老時呀!你當掏糞工人是人民的勤務員，我當國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這只是革命工作分工的不同，我們都要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好好地為人民服務?！敝螅瑒⑸倨嬗謫柶鹎鍧嵐さ膶W習情況，時傳祥自豪地向劉主席匯報：“我這個班又進了新生力量，他們是中學生，如今，咱們的掏糞工大部分都能讀書看報了。只有我還差點兒?！甭犃藭r傳祥的話，劉少奇說：“一個先進生產者，一個勞動模范，光好好工作還不行，還要努力學習文化。”說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使用的英雄100號鋼筆送給時傳祥，并叮囑他：“年底一定要給我寫信。”當天，《人民日報》刊登了劉少奇與時傳祥的合影，而這支英雄100號鋼筆，后來便一直被中國革命博物館作為一級文物收藏。

讓時傳祥想不到的是，與劉少奇的這次交往，竟讓他坐上了一輛由天堂通往地獄的人生“過山車”。從那時開始，他和他的家人，所有的榮辱興衰，都已經緊緊和這位國家主席的政治命運綁在了一起。

萬里曾風趣地對別人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毕驎r傳祥拜師學背糞竟成了一種時尚。

“群英會”以后，時傳祥的事跡在全國范圍內得到了進一步的宣傳，尤其是《人民日·報》上時傳祥和劉少奇的那張合影，簡直讓他成了那個時代工人階級的代表。據報道，北京市曾專門主辦了老工人訓練班，幾千名老師傅悉心傾聽時傳祥的報告；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了時傳祥事跡展覽，參觀人數最多達7萬多人；工人出版社出版了介紹時傳祥摹述的小冊子——《讓無產階級革，命精神代代相傳》，全國發(fā)行180萬冊。

在那個激情澎的年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信仰的力量使勞動的美在不知不覺中滲入了每個人的心扉。當時，社會上掀起了“背糞熱”：北京各大、中學校的師生，無不以能和老時一起走街串巷背糞為莫大的榮幸，來北京開會的干部，無不以能跟著老時背一次糞桶而感到深受教育。

1963年6月初，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萬里；崔月犁，到崇文區(qū)環(huán)衛(wèi)三隊“時傳祥班”參加勞動。兩位副市長輕裝簡從，公安、環(huán)衛(wèi)、新聞單位等部門的人一個也沒帶，來到以后，二話沒說，抄起工具，便跟著時傳祥背糞，直干得滿頭大汗，兩個多小時后才離開。事后，萬里風趣地對別人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睋f，“文革”中還有人專門整萬里，說他勞動后為了消毒，用紫外線足足照了三天。市長到“時傳祥班”參加勞動的消息曝光后，迅速在社會上引起轟動?！皶r傳祥班”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大學生、解放軍、歌唱演員……，各行各業(yè)的人紛紛跑來向時傳祥拜師學背糞，最后，連德國、法國、英國、日本的外賓都來了，西哈努克親王的侄子尤馬那拉王子還一連來學了一個禮拜。

1964年，時傳祥被選為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1966年的國慶節(jié)，時傳祥被選作北京市的先進工人代表，參加了國慶觀禮。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毛澤東還特意把時傳祥接進中南海小住，在宴會上，周恩來還專門給他敬了酒。

此時的時傳祥，仿佛身處天堂，聲望達到了頂端。這個完全沒有政治嗅覺的樸實工人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命運竟奇怪地和國家主席的命運在同一個空間發(fā)生了重合，兩個月以后，迎接他的將是怎樣的一場噩夢?“時傳祥已經完全成為，個工賊,他已被收買?！苯嗟囊痪湓?，開始了時傳祥長達8年的噩夢。

1996年12月27日，中央文革召集磁京的部分犬專院校革命師生舉行座談會，陳伯達、江青、戚本禹、劉志堅、張春橋、穆欣等人出席了座談會。在談到紅衛(wèi)兵組織的情況時，張春橋說：“主席前天(25日)講：特別反對要很多經費，反對紅衛(wèi)兵要很多經費。實際上人家(劉少奇)容易用錢來收買，紅衛(wèi)兵不需要很多經費?！标惒_說：“在新的階級斗爭形勢下，階級敵人拿錢收買左派?？膳碌牟皇菙橙说膹姶螅膳碌氖亲笈杀皇召I。”江青特別拿時傳祥做例子，點名指出：“時傳祥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工賊，他已被收買?！?/p>

江青的講話便像一個指向標，此話一出，上海的姚文元立即應聲：“目前有個傾向，就是勞模被拉過去了?！宾情g，大帽子、黑棍子一齊壓過來，一夜之間，時傳祥變成了“千古罪人”。

清華大學的蒯大富心領神會，立即指使人來揪斗時傳樣。他們來到清潔隊，欺騙工人說，要請時傳祥去做個報告。清潔隊的領導看形勢不對，再三回絕。他們看軟的不行，馬上變臉：“實話告訴你們，時傳祥是工賊，江青已經點了名，今天一定要拉走?！闭f著，數十人一涌而入，四處搜尋。時傳祥由于得到了工友的保護，清華大學的這次揪斗行動沒有成功。12月31日，政法學院的紅衛(wèi)兵組織“政法兵團”趁人不備，沖至清潔隊，強行

將時傳祥綁架押走，在政法學院操場召開了10萬余人的批斗大會。他們給時傳祥制造了眾多子虛烏有的“黑材料”：“時傳祥的岳母死了，劉少奇給過500元安葬費”，“時傳祥解放前是糞棍”，“解放前時傳祥穿長袍馬褂，有兩輛小車”，等等。這些“黑材料”，作為重要“罪證”，裝進了時傳祥的檔案，真是是非顛倒，有理難辯。從1967年新年開始，時傳祥常被押上汽車，脖子上掛著寫有“工賊”、“糞霸”字樣的大牌子，拉至京城各大街小巷亮相、游斗。

然而，時傳祥始終心胸坦蕩，他正氣凜然地說：“俺老時從未給哪位工友使過壞。因為俺是全國勞模，受到過劉主席接見，就這樣作踐俺，俺不怕!”這樣的態(tài)度令造反派們非常惱怒，他們甚至剝奪了時傳祥背糞的權利，不準他從事任何勞動。除此以外，還將他帶到暗室，接受審訊和拷問，用三角皮帶纏上鐵絲鞭打他，逼他就范，交代罪行。

“你岳母去世后，劉少奇給過你500元的安葬費?”

“你們無中生有。俺岳母還好好地活著!”

“你同王光美跳過舞!”

“俺老時粗手笨腳，沒學過那玩藝!再說，俺一次也沒見過王光美!”

“劉少奇接見你，是不是為了欺騙人民，撈取政治資本?”

“劉少奇接見俺這個掏糞工人，全國人民都知道，俺只覺得他和人民的心貼得更近了，別的，俺不懂!”

“你反對毛主席!”

“俺從小受苦受難，俺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毛主席解救窮人的大恩大德!”

“你是‘工賊!是‘糞霸!”

“俺時傳祥在舊北京掏大糞18年，受盡老板的剝削，挨盡軍警的毒打，俺什么時候也沒出賣過工人階級，俺不是賊!”

時傳祥樸實而不失機智的回答，有理有據，令造反派們毫無辦法。

周恩來非常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掏糞工人嗎?!”在他過問下，時傳祥回到北京治病，但為時已晚。

在不足半年的時間里，時傳祥被各處揪斗了200余場，最多時一天達四五場。如此頻繁的游街、批斗，令52歲的他身心遭受到嚴重的傷害和摧殘。至1971年10月，被連續(xù)摧殘5年的時傳祥，身體已是極度的虛弱?；蛟S是忙于內部斗爭，無暇顧及這個老“工賊”，也或許害怕時傳祥死在清潔隊不好交待，造反派們決定將他遣送回山東老家。人未到山東，北京的電告已到：這是江青點名的工賊，要按工賊處理。時傳祥病勢很嚴重，當地的診所都不敢給他治療。家屬也受到牽連，頂著工賊的帽子，小兒子不能參軍，閨女沒資格升學。

由于缺醫(yī)少藥，延誤治療，1972年秋天，時傳祥已病得四肢癱軟、說話困難了，一種嚴重的彌散性腦軟化病威脅著他的生命。時傳祥變得精神失常，神情恍惚。他經常揚起手中的拐杖，東倒西歪地蹣跚于街口，有時立足未穩(wěn)便踉蹌摔倒，口中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念叨著：“俺時傳祥是個好人，不是工賊……”他每天都對著一面白墻長拜，這面墻曾經掛著那張他和劉少奇合影的照片，現在卻空空而已。時傳祥哪里知道，國家主席劉少奇早在1969年便于河南開封凄然過世。

1973年8月21日凌晨兩點，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時任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萬里，商談北京市的環(huán)境衛(wèi)生工作。周恩來關切地問道：“清潔工人時傳樣現在哪里?”當聽到時傳祥的遭遇時，周恩來非常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掏糞工人嗎?!”‘他當即指示：“要代表黨組織把時傳祥請回北京。給他平反，向他道歉，給他治病，落實政策。”

周總理指示的第二天，時傳祥就住進了公社衛(wèi)生院。8月29日，北京市環(huán)衛(wèi)局派救護車把他接回北京，送往崇文醫(yī)院急救。住院期間，當年和他一起背過糞的萬里，著名的勞動模范張百發(fā)、李瑞環(huán)、胡四輩等人，都趕往醫(yī)院看望他。遺憾的是，由于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一年多以后。他沒有等到自己沉冤得雪的那一日，便與世長辭，享年60歲。

(責編周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