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中蘊無限風(fēng)云

一、詞人李清照簡介

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章丘（今屬山東）人。宋室南渡之前生活優(yōu)厚，家庭美滿。四十四歲遭靖康之變，南逃避居江南，后丈夫病卒，金石文物喪失殆盡，飽受國破家亡之痛，在輾轉(zhuǎn)流離中度過凄苦的晚年。

李清照是宋代杰出的女詞人，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光耀史冊的第一流女作家?，F(xiàn)存詞集《漱玉詞》，存詞約六十余首。李清照詞以南渡為界，分前后兩期，詞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迥然不同。前期多為閨情詞，反映大家閨秀生活情趣，委婉細膩而無以往婉約詞派的冶艷之氣，后期詞充滿凄涼低沉之音，主要抒發(fā)悼亡之悲和懷舊之思。她當(dāng)晏殊、歐陽修、周邦彥這些婉約詞人之后，被譽為“婉約正宗”，其詞體號為“易安體”。

二、李清照對“打馬”游戲之偏愛舉證

李清照現(xiàn)有的作品中有一引人深思的現(xiàn)象，她對“打馬”這一游戲有非同尋常的興趣和愛好，她不但身體力行參與這一游戲，還曾經(jīng)熱情投入，對這一游戲撰文加以改良。

何為“打馬”？“打馬”是一種具有賭博性質(zhì)的游戲。古已有之，宋朝較為普遍，清代已經(jīng)失傳。根據(jù)李清照《打馬圖序》和《打馬賦》上說那是一種“閨房之雅戲”，她曾依據(jù)《依經(jīng)馬》加以改良，去蕪存精，并令兒輩繪畫成圖，以廣流傳。

她在《打馬圖序》中說：夫博者無它，爭先術(shù)耳，故專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能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自南渡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于胸中也。今年冬十月，聞淮上警報。江、浙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luò)繹，莫卜所之。易安居士亦自臨安流，涉嚴(yán)灘之險，抵金華，卜居陳氏第。乍釋舟楫而見軒窗。意頗適然。更長燭明，奈此良夜乎。于是乎博弈之事講矣。且長行葉子博塞彈棋，世無傳者。打揭、大小、豬窩、族鬼、胡畫、散倉、賭快之類，皆鄙俚，不經(jīng)見。藏酒、 蒲、只蹙融，近漸廢絕。選仙加減、插煙火，質(zhì)魯任命，無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戲、奕棋，又惟可容二人。獨采選打馬，特為閨房雅戲。嘗恨采選業(yè)繁，勞于檢閱，故能通者少，難于勒敵。打馬簡要，而苦無文采。按打馬世有二種：一種一將十馬者，謂之關(guān)四馬；一種無將二十馬者，謂之依經(jīng)馬。流行既久，各有圖經(jīng)凡例可考。行移賞罰，互有同異。又宣和間。人取二種馬，參雜加減，大約交加徼倖，古意盡矣。所謂宣和馬者是也。予獨愛依經(jīng)馬，因取其賞罰互度，每事作數(shù)語，隨事附見，使兒輩圖之。不獨施之博徒，實足貽諸好事。使千萬世后，知命辭打馬，始自易安居士也。時紹興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這段自白中，李清照賭藝之精湛滲透紙外。其中所謂“長行”、“葉子”、“彈棋”、“打馬”等賭博術(shù)就有二十多種。雖然其中大部分博戲在宋代已失傳，她也只記住了名稱，但她對宋代當(dāng)時流行的幾種，都能指出其游戲方法和特色，并加以評點，足見其絕非紙上談兵。李清照有心對這種所謂的“閨房之雅戲”加以改良，去蕪存精，并令兒輩繪畫成圖，以廣流傳，足見她在博弈方面的才華和興趣。

三、對李清照熱衷“打馬”游戲的解讀

一個出身名門，又有極高文學(xué)修養(yǎng)和才華的女性詞人，為何對這一具有賭博性質(zhì)的游戲熱衷若此，除自己耽玩外，居然有“令兒輩繪畫成圖，以廣流傳”之濃興呢？更令人驚異的是，設(shè)若李清照癖性好賭，那她的詩、詞中為何竟無一字提及？李清照的耽于“打馬”是否另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筆者試以以下筆墨來解讀詞人李清照的這一游戲情趣。

（一）李清照對“打馬”游戲的熱衷乃至精通，與其爭強好勝之天性有大關(guān)聯(lián)。

所有賭博，本來都只是一些游戲。因為游戲分勝負、有輸贏，個性好勝的人，往往容易耽于賭博。李清照的個性本就特別好勝，故她自剖說：“且好勝者，人之常情”（打馬賦語）。她年輕時在歸來堂和丈夫趙明誠曾以賭茶為戲，爭較強記的工夫，這應(yīng)是好勝的有力證明。甚而至于，李清照和趙明誠能掙脫當(dāng)時政治風(fēng)暴的影響而結(jié)為夫婦，也可說是空前的挑戰(zhàn)和賭注。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宋代“新舊黨爭”舊黨的一要員。新黨中堅蔡京曾將李格非列于“黨人碑”中，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而趙明誠之父、李清照的公公趙挺之屬新黨的后進人物，排擠舊黨之人不遺余力。他拜尚書右仆射，就得自蔡京的保架。在公元一一零二年，李清照曾上詩公公趙挺之搭救父親。李清照在公元一一零一年嫁與趙明誠為妻時，正是新舊黨爭最為熾烈之時。李清照若非有爭強好勝、冒險的勇氣，應(yīng)該是不敢做出這種選擇的。所以，李清照對賭博“打馬”的精通熱衷，與她好勝的天性有大關(guān)聯(lián)。

（二）李清照偏愛“打馬”與其尋求對痛苦的暫時麻醉與解脫心理因素相關(guān)聯(lián)。

李清照表現(xiàn)此方面的才華和偏好，已屆晚年。從《打馬圖序》中可以知道，李清照改良“打馬”是在紹興四年（公元一一三四年）。當(dāng)時她已是五十一歲知天命之人，從臨安避亂浙江金華。此時離愛婿趙明誠去世已五年有余。李清照從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夫婦情投意合的大家貴婦淪落為家財散盡，國破家亡夫逝的孀嫗，飽受流離飄零之痛，內(nèi)心的悲苦凄涼委實難以排遣，加之其沒有子嗣，孑然一身，晚年孤苦無依，只得借助“打馬”這種游戲來打發(fā)生活時光，以求暫時麻醉與解脫。李清照的耽于“打馬”不能不說與這方面的因素有關(guān)聯(lián)。

（三）李清照喜好“打馬”寄托了她深沉、強烈的故國之思和傷時之感。

李清照的《打馬賦》落筆奇工、下語清麗，仔細研讀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博戲中寄托了層層深沉的愛國之思和強烈的復(fù)國之志。

她說：“今日豈無元子，明時不乏安石。又何必陶長沙博局之投，正當(dāng)師袁彥道布帽之?dāng)S也。曰：佛貍定見卯年死，貴賤紛紛尚流徙。滿眼驊騮雜騄駬。時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誰能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p>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引東晉偏安江左的史實來比喻當(dāng)時的政局。文中“元子”是桓溫的字，“安石”是謝安的字?；笢卦鴶?shù)度率軍北伐，并曾入洛陽，修謁諸陵，如非晉室一意偏安，采不合作態(tài)度，復(fù)興大業(yè)，指日可待。而謝安更于淝水一戰(zhàn)，以寡敵眾，大破北方符堅強秦之兵?！敖袢肇M無元子，明時不乏安石”二句正是李清照深信南宋也會有如桓溫、謝安之勇將。況且戰(zhàn)爭猶如博戲，在危急存亡之秋，絕不能姑息而逃避戰(zhàn)爭，唯有以戰(zhàn)制戰(zhàn)，孤注一擲，盡全力一搏。正所謂“又何必陶長沙博局之投，正當(dāng)師袁彥道布帽之?dāng)S也?！鼻逭罩圆惶岢滦召┲滟€，而欲效仿袁彥道的孤注一擲，此中深意，顯而易見。作者此時并非真在探討單純的賭場上的“豪氣”和“賭量”，而探討的恰恰是當(dāng)時時局，其用意非常生動而顯突。

其次，李清照以魏太武帝拓拔燾之死表示金人必亡。文中“佛貍”就是拓拔燾的小名?！百F賤紛紛尚流徙”正是當(dāng)時天下大亂的真實寫照。至于下句“滿眼驊騮雜騄駬”，雖然從表面上看是指打馬戲中六十馬之名，而實際上是李清照藉以象征戰(zhàn)場上兩軍對峙、己方嚴(yán)陣以待，所呈現(xiàn)出的直搗黃龍的信心和決心。真可謂“游戲中蘊無限風(fēng)云”。

李清照熱衷于政治活動，且愛國激情張揚顯凸。她在南渡之初，就曾寫詩表達主戰(zhàn)的愛國思想，批評南宋君臣的怯敵。她說：

“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保ā兑菥洹罚?/p>

李清照在南渡之初評議時政的愛國詩篇還有很多。如《烏江》就膾炙人口：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還有一首為：

“南游尚覺烏江冷，北狩應(yīng)悲易水寒?！保ā兑菥洹罚?/p>

靖康之變后，金將粘罕立順臣張邦昌為帝，范瓊大聲折之，張邦昌北拜受冊，號大楚。李清照也曾作《詠史》詩諷刺：

“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p>

李清照十七歲時，曾寫了《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她說：“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 “著碑銘德真陋哉，逎令神鬼磨山厓。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p>

南渡之后，宋高宗多次遣使入金求和。紹興三年又遣韓肖胄、胡松年為使入金，時清照五十歲，她在《上樞密韓肖胄詩》中說：“但說帝心憐赤子，須知天意念蒼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長亂何須在屢盟?！弊詈笠痪涞涑觥对娊?jīng)》小雅之巧言：“君子屢盟，亂是用長。”她直言不諱，指斥高宗的投降主義，可見其強烈的抗敵衛(wèi)國之志。

（四）李清照喜好“打馬”是作者宣泄時代積弊所造成的痛苦的有效方式。

從李清照所處的時代特征來看，宋代處于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北方先后出現(xiàn)的契丹族建立的遼國和女真族建立的金國與北宋、南宋形成長期對峙之勢。宋靖康之變，金兵南下，徽、欽二帝被虜，南宋王朝偏安江左，奉行“主和”政策，打擊迫害抗金將士。宋王朝是中國歷史上統(tǒng)一的王朝中“積貧積弱”的一個朝代。民族矛盾始終是宋代社會的主要矛盾，民族的憂患意識，抗戰(zhàn)救亡與變法圖強的呼聲一直比較強烈。靖康之變后，悲憤之音幾乎成為南宋詩詞的基調(diào)。

上文已說，李清照親歷“靖康之變”，從一個出身名門，嫁于丞相之家，生活極其優(yōu)厚的豪門淑女淪落為漂泊天涯，孤苦無依的孀婦，深沉的故國之思、悲切的喪夫之苦更加重其切膚之痛，個中悲苦難以言盡。在當(dāng)時昏君把政，奸佞當(dāng)?shù)?，男尊女卑思想?yán)重的封建社會，詞人報國無門，回家無望，滿腹家愁國恨屈抑難伸。無疑，詞人借助極具廝殺感覺的“打馬”游戲可以營造某種戰(zhàn)爭氛圍，作者在充滿戰(zhàn)爭狀態(tài)的世界里盡情施展自己的戰(zhàn)略沖動，澆灌心中的塊壘，宣泄?jié)M腹的愁情癡恨。李清照的愛國熱誠真摯、深沉而大膽。她生逢亂世而身為女子，不能在沙場快意殺敵，只有借助“打馬”這一爭強好勝的賭博游戲，在虛擬的沙場盡情馳騁，領(lǐng)略夢幻的衛(wèi)國的快意和殺賊豪情，一展其在現(xiàn)實中屈抑難伸的報國之心。詞人對“打馬”游戲的偏愛乃至改良實蘊涵無限風(fēng)云和無限深情。

（郭慧英，湖南公安專科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