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瑪紐尼亞！

［俄羅斯］弗·普隆斯基　著　張藍(lán)月　譯

弗拉基米爾·普隆斯基，俄羅斯當(dāng)代知名作家，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會員。1949年出生于梁贊州普隆斯克市。早年喪父，家境貧寒，做過車工，開過車。遍嘗生活百味后，立志從文，用心靈深處的筆墨書寫記憶、直抒胸臆。曾為俄羅斯《青年近衛(wèi)軍》、《莫斯科》等多家雜志撰稿。長篇小說《淚鄉(xiāng)》使他名聲大噪。后陸續(xù)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若干，作品還被譯介到國外。1998年，因為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普隆斯基榮獲普希金最佳短篇小說獎。

其短篇小說往往反映凡夫俗子的生活瑣事，缺少一波三折的起伏情節(jié)，但卻因獨樹一幟的全新視角和不容置疑的個人傾向而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善于塑造獨一無二的個性化人物，而這恰恰是一位天才作家的特質(zhì)。

“人總會缺點兒啥，”電工伊凡·阿梅林有時候冥思，“餓鬼——缺面包，款爺——缺┣……”阿梅林自個兒也有缺憾。盡管人們都說，上蒼恩賜他一個大高個兒去爬竿——他卻缺情。他只愛過一回，就是他老婆，天長日久了，他反倒記不起年輕時享受的甜蜜時光了，所以很想嘗嘗鮮。他打算背叛骨瘦如柴的老婆瑪紐尼亞，尤其被她罵成窩囊廢時。

可這樣隨隨便便就“紅杏出墻”了——太叫人興味索然。要是像當(dāng)初愛瑪紐尼亞那樣（結(jié)婚至今始終忠誠于她），真真愛得死去活來——那倒另當(dāng)別論了。但要是她無論去哪兒，都硬拖上你，連假日也要在丈母娘家打發(fā)，你還能再愛得起來？近些年，在女兒領(lǐng)回一個外地倒插門女婿后，老婆連雙休日也開始拽著他往丈母娘家跑。因為家里的兩間房因小外孫女的降生而顯得過于局促，丈母娘家條件就好多了，地處莫斯科郊區(qū)——有林有湖，離車站咫尺之遙。

事實上，就在去年一個拉脫維亞娘們搬到丈母娘家旁邊后，一切都亂了套。她比瑪紐尼亞年輕，因此受到了瑪紐尼亞的密切關(guān)注：關(guān)鍵在于——她是個單身，兒子上大學(xué)，她又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上班?，敿~尼亞一得知這些消息，馬上警告老公，不準(zhǔn)再踏進“妖精洞”半步。要知道此前，老公總是去鎮(zhèn)上理發(fā)的，那兒的價錢比莫斯科便宜一半。老公陽奉陰違，嘴上答應(yīng)著不去，有一天卻背著老婆偷偷摸摸去了，為的是省點啤酒錢。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就純屬巧合了。阿梅林剛剛坐上金發(fā)女人面前的圈椅，她就朝他莞爾一笑，問：

“我和您，好像，是鄰居？”

伊凡聳聳肩：

“周末有時來丈母娘家……”

“太好了。來做客吧?！迸従友埖?，目光落在鏡中阿梅林的眸子上，身子則繞著圈椅晃來晃去，挑逗性地讓大褂在阿梅林的一只肩膀上蹭來蹭去。

阿梅林頓時亂了陣腳：

“要幫忙嗎，有事嗎，何事相求？！”

“您，據(jù)我所知，是個電工，我家涼臺上需要拉根電線……當(dāng)然啦，我不會賴賬?！?/p>

“那要瞧瞧。”

“您能答應(yīng)，這太好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他去做客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女移民似乎料到他會單槍匹馬過來，于是傍晚突然出現(xiàn)在他丈母娘家里，邀他前去測一測。

阿梅林本不打算去，但轉(zhuǎn)念一想，與其將來背著丈母娘前去測量，不如現(xiàn)在索性大大方方過去，于是便應(yīng)承下來。

“這活兒很容易，準(zhǔn)備一根十五米左右的電線，一個燈座，一個開關(guān)——剩下的交給我做就行了?！?/p>

“謝謝，我還不知道請的是誰呢……順便說一下，我叫柳霞……您呢？”

阿梅林長吁一聲，似乎不好意思說出自己土得掉渣的名字：

“伊凡……”

“太好了……凡，讓我們喝杯茶吧！”

“不——不——不——丈母娘等著┠亍…她會給瑪紐尼亞通風(fēng)報信的?！?/p>

柳霞不由大笑：

“是你老婆，對嗎？”

“還能是誰……一輩子把我像狗一樣拴著。就算今天，她有點失算，那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她們一通電話我就大禍臨頭了……”

阿梅林半推半就，并沒有急著離開。他滿心好奇地打量著女主人的房間和打扮妖嬈的女主人，眼睛卻莫名其妙地直盯上她一雙長著雪青色指甲的素手，不禁陷入對理發(fā)時肌膚之觸的追憶中，那雙手傳遞給他的是柔情和蜜意。柳霞似乎參透了他的心思，迅速鋪上桌子，插上電水壺，擺上茶杯……當(dāng)水燒開時，一瓶伏特加從天而降。伊凡斜睨了一眼伏特加，咽下一口唾沫，眉頭一皺說：

“這是干啥？”

“預(yù)付工錢……人情事理嘛！”

阿梅林尷尬地看了看表：

“不能再呆了……丈母娘等著呢！”

柳霞暢笑：

“丈母娘——又不是老婆，用不著跟她匯報……為了我們的相識，應(yīng)該把酒今朝啊。”

她讓伊凡打開酒瓶。酒瓶打開后，伊凡硬著頭皮把酒杯一一斟滿。他將自己那杯酒一飲而盡，柳霞只呷了一口道：

“吃菜……”她嫵媚一笑，眉目傳情地盯著伊凡的眼睛。伊凡魂飛別處：瑪紐尼亞要是如此待我該多美！

阿梅林嘗了口腌蘑菇，又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干了，感到伏特加正在全身上下漫游。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他朝女主人看去，在他們目光交織的時候，阿梅林笑了。

之后，他無法記清他們是從哪一刻起開始親吻的，確切地說，是她主動獻上香吻，而他卻在低喃：“丈母娘等著呢……她會向瑪紐尼亞通風(fēng)報信……”心底則暗罵著掐住他脖子的丈母娘和老婆。讓她們統(tǒng)統(tǒng)滾蛋——當(dāng)下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和女主人共浴愛河。女主人斷腸銷魂的香吻啊……欲火被點燃的伊凡把丈母娘和瑪紐尼亞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開始情不自禁地親起了柳霞，呼吸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撩人的香水芳香，欲求永遠(yuǎn)地?fù)頁崃紜赡鄣拿李i香肩。

直到激情過后他才如夢方醒：對這個柳霞自己一無所知，她有男人嗎，抑或每天走馬燈似的換男人鬼混？甚至：一天里有許多男人和她肌膚相親。換作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拒絕這送上門的歡愉。盡管伊凡暢飲無數(shù)，但一想到這些，他馬上清醒過來。伊凡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坐上去的，整理一下衣服，朝窗外看去，發(fā)現(xiàn)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趕緊說：

“我該告辭了?！?/p>

柳霞把他送到門口，這時，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旋即一聲霹靂，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他們于是躲到屋檐下避雨，看著路燈下熠熠閃光的一條條雨線落地后匯成一股股銀色的水流。風(fēng)雨交加的街上馬上變得清冷，他本該把柳霞攬入懷中，但現(xiàn)在已無勇氣，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靜靜地聽著園子里蘋果落地的聲音。

“又一場陣雨?！迸従娱L嘆，看得出是在觸景傷情，“又要擦肩而過?！?/p>

“嗯——雷雨……風(fēng)把蘋果都吹落了，”伊凡馬上體味到她綿里藏針的嗔怪，也隨之感慨，就像真的心疼蘋果似的。這種做作行徑令他窘困難當(dāng)。

當(dāng)雨稍住時，他像個罪人似的吁聲說：

“那，我走了……備好電線，下個周末過來……”

他的確打算下周來看柳霞，誠心誠意要來，因為渴望跟柳霞約會，不想錯失這唾手可得的艷情。

回到丈母娘家，羅鍋丈母娘疑神疑鬼地打量頭發(fā)蓬亂的姑爺問：

“吃嗎，還是在小霞家吃過啦？！”

伊凡一聲沒吭，裝模作樣地翻了翻盤子里的菜。晚飯過后，他馬上躺下，但久久不能入睡，不停地回味著當(dāng)天的艷遇。翌日大清早伊凡就到園子里翻土，希望能看見柳霞的倩影，但她卻始終不照面，再加上丈母娘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讓他感到無比厭惡，所以吃過中飯伊凡就返回了莫斯科。此后的多日他失魂落魄。

跟著瑪紐尼亞重返小鎮(zhèn)是在下一個周末，但因“東窗事發(fā)”，他在此只逗留了半個小時。

老婆在和丈母娘竊竊私語了一番之后，走上涼臺——開始向他興師問罪：

“聽說，親愛的，背著我，你在這兒過得蠻滋潤啊？！怎么著——沒什么要交待的嗎？”

“行了……”伊凡打住她，“你這是跟誰爭風(fēng)吃醋??？就算我有那個心……”

“你有沒有那個心——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什么勾當(dāng)干不出來??！你的窩囊勁兒哪去了，在這邊，瞧瞧，你表現(xiàn)得多有能耐啊！”

當(dāng)天瑪紐尼亞就把伊凡帶回了家，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柳霞，沒對她說拉電線的事……再去小鎮(zhèn)，對他是沒門的了，而且老婆無論如何也聽不進他的解釋，好像根本不想花時間聽他的廢話。老婆開始周末一個人回娘家，且不定期。伊凡備受熬煎，因為他對柳霞一無所知，還沒來得及推心置腹，就迫不及待地親起來，好像一輩子沒親過似的。

心煩意亂久達(dá)——幾個月。

半年之后，伊凡終于有了再次到小鎮(zhèn)的機會，因為丈母娘家的白樺樹被積雪壓折扯斷了電線：即使不情愿，瑪紐尼亞也不得不拖上伊凡了。得知出行，伊凡的心甚至如小鹿撞懷，他馬上想到：“該做了斷啦，再見了，瑪紐尼亞！”阿梅林雖說不知具體會發(fā)生點兒啥，但他料定會發(fā)生點兒啥：他將抽出那么一二十分鐘，定要和女鄰居會一會。

到了丈母娘家，他故意鼓弄了半天電線，老婆就在院子里掃雪，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阿梅林成了泄氣的皮球，他知道，老婆在，柳霞斷不會現(xiàn)身。就在他們干完所有活計進屋后，瑪紐尼亞突然派他去街上打水。打了兩大桶水后，他抬頭一看——柳霞正手提水桶，沿著積雪小路，迎面匆匆趕來。她離得越來越近了，阿梅林卻差點認(rèn)不出她來。才過去幾個月，她如同換了一個人！尖嘴猴腮的瘦臉上皺紋橫生……再一看她的素手——成了又紅又腫的糙手……衣冠不整、齷齪邋遢……阿梅林內(nèi)心深處頓時來了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轉(zhuǎn)：他對女鄰居保存幾個月之久、欲在今天一吐肺腑的愛意一下子煙消云散，他看她就像在看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病態(tài)人，透著冷漠和憐憫。“不見面——反而會更輕松！”鼓足勇氣打了招呼，還沒來得及正眼瞧一瞧柳霞，阿梅林就如是這般地想，好像上了柳霞的當(dāng)。

等在臺階上的瑪紐尼亞看他們彼此倉促分手，心中完全有底了：老公心里有鬼。這時，他垂頭喪氣地把水拎了回來，水桶里的水有一半都濺飛了。她身著短襖佇立寒風(fēng)中，儼然一個贏家：滿面紅光、青春煥發(fā)、喜笑顏開，似乎從輸家身上贏得了快感。

“去歇息吧，一會就開飯。”她體貼地說，語氣中透著相隔久遠(yuǎn)的溫存。

阿梅林倏地悟到，老婆是故意派他去打水的，因為她知道，在她眼皮底下，就算他碰上女鄰居也不敢和她多∴?。尽管揖毰撜惶於荚谟浐蘩掀牛藭r還是因瑪紐尼亞耍的小伎倆而心頭暗笑，出于原則他卻沒有回應(yīng)老婆突如其來、令他心酥的關(guān)愛。倔強的他一言不發(fā)地上樓了，倒在沙發(fā)上，合眼，冥思，終于服了：“為什么人總是缺點兒啥：有人缺面包，有人缺錢，還有人缺情？！”

（張藍(lán)月，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俄語系碩士研究生，郵政編碼：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