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德·葉爾馬科夫 著 李丹梅 譯
葉爾馬科夫·德米特里·阿納托利耶維奇是俄羅斯著名的現代作家,1969年生于沃洛格達。他的小說在《阿爾泰》、《二十一世紀長篇小說雜志》、《莫斯科》、《文學俄羅斯》、《俄羅斯作家》等刊物上頻頻發(fā)表,是俄羅斯作家協會成員,現任空手道教練,住在沃洛格達。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1
琥珀色的濃茶從陶壺嘴流到茶碗里,激起輕盈的泡沫,苦澀的芳香便彌漫開來。
伊戈爾貪婪地吸著香氣,啜了一小口茶。他把茶水含在嘴里,感受那淡淡的苦味。
人們有不同的嗜好。伊戈爾對茶感興趣。他不僅熟知飲茶程序,和茶有關的其他事情也都通曉:飲茶的歷史,烹茶的方法,各國飲茶儀式的特點和茶葉的各種等級。
喝茶是神圣的,它可以使人陷入深思。伊戈爾對喝茶有一種神秘的熱情。說神秘,并不是因為他把這種感情隱藏起來,而是根本就沒人知道。他一個人生活很久了,好像一輩子都是這樣……
他慢慢地喝完第一杯。第二杯茶,味道更醇,香氣更濃,更加沁人心脾。
這時,早上的惡劣情緒舒緩下來。積蓄差不多用完了,現在卻連賺錢的機會都沒有。他一邊用中國智者的箴言勉勵自己“君子憂道,不憂貧”,一邊毫無目的地走出家門,期待著意外的收獲。
伊戈爾是一名不稱職的記者。要在一定的期限內寫出別人指定的稿件,他絕對做不到。近年來小縣城里成立了不少報社,他偶爾發(fā)表幾篇社論,勉強度日。
母親死后(他們一直是兩個人住在一┢稹—伊戈爾三歲時父親就走了,此后,便杳無音信),他把兩室的房子換成一室的,得到一些差價,靠這筆錢維持了幾年生活。
兒時的朋友戈沃爾科夫常到他家來下象棋。戈沃爾科夫在一家經營鍋碗瓢盆的公司里做事,他總是數落伊戈爾,說什么“你太閑了,應該找事做,賺點錢”。還罵他是奧勃洛莫夫岡察洛夫的長篇小說《奧勃洛莫夫》中的主人公,整天躺著幻想,從不動手做事。?!熬退阄沂菉W勃洛莫夫,你也比不上施托爾茨奧勃洛莫夫的朋友,為人積極,相對來說比較有作為。,”伊戈爾想了想反駁道,“奧勃洛莫夫有什么不好?躺在沙發(fā)上幻想,誰都不妨礙……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即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好像說過,善良的人不是做好事的人,而是不做壞事的人。”
伊戈爾喜歡喝茶是從大學時代開始的。起初他和別的同學一樣,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不久就搬出去,獨自住在一間小屋里,盡情地讀書。為了熬夜,他喝濃茶。平時買格魯吉亞茶,得獎學金時買印度茶。綠茶,紅茶,黃茶,那時他還沒聽說過。
一次,他偶然讀到一本講述喝茶對人體有益的小冊子。讀完后,他就去圖書館了,因為不好意思專門找關于茶的書,他就挑選了各種類別的,堆成一座小山,其中藏著自己感興趣的書。很快他就讀完了所有能找到的關于茶的書,并做了大量筆記。正是那時他了解了“茶道”。一本小冊子簡略地提到這條“道”,似乎是古代中國人達到和諧、理解人生真諦的方法。在那以前伊戈爾甚至沒有想過,上億個外眼角上斜的人都在走這條路!正是他們比所有其他人都明了和諧與人生的意義所在。
書里沒有闡述清楚的地方,伊戈爾自己想明白了,他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宗教,決定要一直沿茶道走到盡頭。
他懷揣最后幾盧布走出家門,不知道是否還能買一包茶。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由于預感到會發(fā)生重要的事情,他沒有吝惜三盧布——坐上公共汽車。十五分鐘之后,他來到小時候住的小區(qū),已經幾年沒來┕了。
這里幾乎還是老樣子。居民樓,大花園,院里的木柴垛,長滿牛蒡的荒地,一如往昔。還有這里的圖書館,他在里面來來回回不知走過多少趟……
他邊走邊回憶,從前曾沿這條街向學校跑,曾在這片荒地上和小男孩們玩“印第安人”的游戲……突然他看到一個一年級時的同學在車站等車,除了稍微發(fā)胖以外,她一點都沒變。
有一段時間他們是同桌,那時,伊戈爾喜歡上了她,在她的窗下徘徊。她從窗簾后看他,如果被他發(fā)現,就馬上躲起來。
伊戈爾向她走去,她也一下子認出他來。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的談話都是這樣進行┑摹—東一句,西一句,然后再沉默一會兒。
車站旁的小花園里滿是白色——蘋果樹和稠李樹都開花了。天上烏云開始涌動,寒風陣陣,雪花飄飄。
“瞧這天氣,”伊戈爾打破沉默。
“怎么?完全正常,已經有兆頭了。”
“什么兆頭?”
“稠李開花,天氣就會變冷?!?/p>
潔白的雪花落在閃閃發(fā)亮的綠草上,綠樹葉上,也落在稠李花上。不知為什么,他們不進候車室,就這樣站在雪中。
車來了。伊戈爾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胸中,這樹葉,這雪,過去,現在,她和他,都印在心里。但這一切并未糅合在一起,盡管它們偶然同時出現。
當然,他們的相遇并非偶然。這也是早有預兆的——如果她還在,就必然會出現。是的,他沒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他步行穿過市中心。如果有人看他一眼會發(fā)現,他在無聲地微笑,口中喃喃自語,雙臂擺動不停。
伊戈爾面前的人行道上停著一輛大屁股吉普車,溫暖柔軟的車廂里跳出一條溜光水滑的大屁股公狗,它拖著口水四溢的紅舌頭大喘粗氣,隨后又鉆出一個大屁股男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伊戈爾走到他們前面,回頭一看:這三位的臉——吉普車,公狗,男┤恕—也一模一樣。
男人用圓紐扣一樣的鼓眼睛望著伊戈爾,咧開肥厚的嘴唇做出類似微笑的表情?!耙粮昀飦喒粮隊柕谋胺Q。!我正想找你呢,誰知就撞到了?!?/p>
伊戈爾認出來他是丘貢科夫。丘貢科夫拍著伊戈爾的肩膀邀他去旁邊的飯店。“我找你有話說,很重要。”讀書時他們沒交過朋友,現在伊戈爾也不愿意和他來往,但還是和他一起走進飯店。
丘貢科夫沒有直奔主題,先閑扯一通,你記得那個嗎,記得這個嗎……
伊戈爾記得,什么都記得。剛才他還去看了小時候住過的院子,那里還堆著木柴┒狻…帶烏眼的布鞋,手工縫制的褲子,高領短大衣,自制的“公雞”帽——這是他冬天時的乞丐裝。夏天——還是那條褲子,只不過褲腿裁短一半,上身穿一件怪模怪樣的自制短袖套衫。男孩子們常常在外面玩到很晚:跑到河邊打架,在公園里跳舞……伊戈爾極少加入,更多的時候,只是個旁觀者。
伊戈爾喝咖啡,點頭,聽丘貢科夫敘舊,等他說為什么找他。
可是丘貢科夫吃完一盤肉,又靠在椅背上抽煙。伊戈爾很擔心他把椅子壓散架。丘貢科夫一邊吧嗒吧嗒地吸著價值不菲的香煙,一邊漫不經心地喝咖啡,不再回憶校園軼事。“你知道我是怎么開始自己做生意的嗎?”“嗯?”“我去找過羅馬·博茨曼……你知道羅馬·博茨曼嗎?”“聽說過。”“我向他借錢,很多。他知道我還不起,還是借了。本來他不想借,”丘貢科夫微微一笑,“我施展全身解數,把去他家的橋都踩平了,一路過關斬將,總算達到了目的?,F在我和他是朋友。我能借錢給他,只不過他不借……不用兜圈子了,我想參加市杜馬競選,需要一個記者。我的報紙將公開發(fā)行,各類演說詞要上廣播,上電視……你做我的記者吧?!?/p>
伊戈爾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丘貢科夫建議馬上去他的辦事處。
寬敞的車廂里溫暖舒適,后座上趴著喘粗氣的公狗,前面的擋風玻璃后兩只小巧的仿真拳擊手套在線繩上晃來晃去。
路上丘貢科夫介紹他的公司開展的業(yè)務:在城里開食品商店,在農村收購蘑菇和漿果。他還有一個拳擊俱樂部,專門為多子女家庭和教堂募捐。這一切,當然都應該在報紙上有所表述。
坐落于市中心的市委辦公樓里的幾個房間便是丘貢科夫的辦事處,從今天起,其中的一間將成為伊戈爾的辦公室,房間十分闊朗,每面墻上都有一扇窗,桌子寬大潔凈,上面還有一臺電腦。伊戈爾喜歡這個辦公的地方。
他們并肩向丘貢科夫的辦公室走去。接待室里正坐在電腦前打字的年輕漂亮的女秘書對丘貢科夫微笑一下,然后匆匆掃了伊戈爾一眼。
“任何人都別放進來?!鼻鹭暱品驅λf。
走進辦公室后,丘貢科夫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用橡皮筋扎著的錢,抽出幾張遞給伊戈爾?!坝喗稹C魈斐龈?。九點鐘上班。”現在他已經用命令的語氣說話了。伊戈爾接過錢,并不覺得委屈。
他走出接待室,聽到丘貢科夫說,“娜斯嘉,進來?!蹦莻€女人急忙站起身,撫平裙子,推開上司辦公室的門。
他不后悔答應為丘貢科夫做事,也不后悔收下訂金,他相信自己可以勝任這份工作。不過,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不管是丘貢科夫,還是別的什么人,誰當選代表對他來說都一樣,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可眼下他需要錢。
路上,伊戈爾買了些吃的和一包中國紅茶。到家后他開始慢條斯理、按部就班地烹茶,這樣心里恢復了平靜。水開了,翻起的浪花沖刷著茶壺壁,水汽一點點蒸發(fā),消散。伊戈爾把木勺探入結實的磨砂茶壺,攪動事先放好的茶葉,絲絲香氣彌漫開來。第一次斟的茶水占茶杯容積的三分之一,蓋上輕巧的亞麻紙巾,七分鐘以后再續(xù)開水,再等五分┲印…“禮之用,和為貴……”
……伊戈爾仿佛漫步在紅色黏土鋪就的小路上,路兩旁長著不知名的高大喬木,戴尖頂圓邊帽外眼角上斜的人給他引路。他沿著茶道走。這條道看不到盡頭……
2
她整理好頭發(fā)走進辦公室。
“鎖門?!鼻鹭暱品蛘f。
她鎖好門,恭順地走到他身旁……
……他拉上褲子拉鏈,轉過身,開始┏檠獺*
“晚上別走,我們去兜風?!?/p>
“好?!彼p聲說。
“兜風”的意思就是下班后和他去一個地方,看得出來,那所房子是專門為那種事準備的。在那里,他甚至不洗澡就把她按倒在沙發(fā)上……
娜斯嘉曾經像男孩子一樣要強。十七歲在故鄉(xiāng)讀完中學后,她向往獨立生活——就報考了城里的大學,考上后,因擺脫了閉塞的鄉(xiāng)村生活而倍感幸福。學習、劇院、舞會、晚會成為生活的全部,家、故鄉(xiāng)她一點都不思念。
到了三年級,女生紛紛嫁人——昔日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都找到了合適的或者不很合適的丈夫。娜斯嘉的男朋友謝爾蓋很不┐懟—交際廣,性格隨和,雖然沒讀完大學,但已經自立了——退役后在工廠上班,工資不低,有自己的房子,盡管是一室的。他長得不英俊,可也不丑,喝酒,但不多。他讓她嫁給他,她就同意了。不是聽從朋友的勸告,是她自己選擇的。她愛他嗎?現在仔細想想吧。不是因為他求婚才嫁的,也不是看上了他的房子……
起初他們小日子過得不錯。就算偶爾賭氣吵架,也只不過是打情罵俏而已。
結婚一年后,也許是為了自我肯定,證明自己還和從前一樣獨立自由,她背叛了丈夫,那個男人是丈夫的一個朋友(謝爾蓋當然什么都不知道)。出軌了,隨后就忘記了,一點都不記得。事后,那個朋友也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要證明的已經得到證明,娜斯嘉決定和謝爾蓋做長久夫妻。他們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科利亞。
夫妻間有一點小矛盾,簡單說就是謝爾蓋開始酗酒。兩年后生尼娜時,他甚至連產房都沒去。
一天晚上,娜斯嘉在臥室里安慰哭泣的女兒時,科利亞一個人留在廚房里,扒翻了滾開的湯鍋。醉鬼丈夫睡得叫都叫不醒,她驚慌失措地把燙傷的兒子抱在懷里,撲向電話叫救護車。
那段日子,娜斯嘉的奶水斷了。女兒適應不了人工食品,整日嘔吐不停。得知這種情況,娜斯嘉的母親從鄉(xiāng)下趕來,把外孫女帶走了。走前她堅定地勸女兒和那個酒鬼離婚。也許,是這件意外讓娜斯嘉推遲了離婚的日子,盡管他們早已經形同陌路,有時幾個星期都不說一句話。但是,兒子的意外也沒能讓謝爾蓋停止酗酒。
他說:“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舒服才喝酒嗎?我恨不能早點咽氣,讓你自由,可又害怕上吊。你根本不愛我?!?/p>
她無言以對,便沉默不語。不能把他從他的房子里趕出去,自己又無處可去,更不愿回娘家。何況,她對他還有一絲希望……
一大早娜斯嘉就守在醫(yī)院里,她討好醫(yī)生、護士和清潔工,只為能夠不被趕出住院部,離科利亞的病房近些。如果能讓他擺脫病痛,她愿意獻出一切——生命,靈魂。
科利亞的病情好轉后,她得到許可去護理他。
“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一天討人喜歡的年輕醫(yī)生對她說。在此之前,她從未發(fā)現他如此年輕,如此可愛。
醫(yī)生微笑著,不經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意味深長地說:“您需要休息,我請您去飯店吧?!?/p>
她感覺得到醫(yī)生的做作和虛偽。但是一想到女兒在母親那里,兒子在康復中,丈夫和以前一樣,還是個酒鬼,她就同意了,并報之以同樣虛偽的微笑。
晚上,他開車到她家附近的公共汽車站接她。在飯店里,他表現得既慷慨又瀟灑。晚飯后,被葡萄酒、音樂和慢悠悠的舞步熏得飄飄然的娜斯嘉去他那里過夜了。
早上醫(yī)生把她送回家。
“你跑哪去了?”頭發(fā)蓬亂卻毫無醉態(tài)的謝爾蓋一見到她就怒沖沖地問。
“你有什么權利這樣和我說話!”
“科利亞的病情不太好?!敝x爾蓋的臉因長期酗酒而浮腫,扭曲,仿佛正承受著刺骨的疼痛。
娜斯嘉愣了一下,弄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后就沖出家門——仍然是回家時的那身打扮:高跟鞋,淺色絲巾,漆皮手袋,漂亮的披肩發(fā)。
謝爾蓋急忙跟在后面,邊走邊用抱歉的口氣說:“我一下班就去醫(yī)院,給科利亞買了水果,本以為你在,可他們告訴我,病情惡化了。一個高個女醫(yī)生嚴肅地說會盡一切力量搶救?!?/p>
聽到這些,娜斯嘉深感自責,她低下了頭。
“我走了,娜斯嘉,去上班。”
“當然了,謝廖札謝爾蓋的昵稱。,去吧。我會守在這里的。”現在,他是她最親近的人。
在走廊里,她不小心和昨夜的情人醫(yī)生撞個滿懷,卻沒認出來是誰。醫(yī)生則昂著頭側身走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娜斯嘉信步走到離醫(yī)院不遠的教堂前。此時,教堂里空曠寂靜。在入口處,她用絲巾包住頭,畫了個十字。盡管,從童年時起就再也沒來過教堂,她動作熟練,好像每天都來似的。娜斯嘉買了一根蠟燭,插在懷抱嬰兒低頭望著她的圣母面前。小時候,娜斯嘉和祖母一起去教堂,在圣母面前祈禱。祖母去逝后,母親和父親不去教堂,她也就再沒去過,但是,那條纖細的帶十字架的銀項鏈卻總戴在脖子上。
科利亞出院后,娜斯嘉做的第一件事是來這座教堂祈禱,然后才把尼娜從她外婆那接回來。此后,她一有時間就去那座教堂,插蠟燭,祈禱。她害怕懺悔和領圣餐,那意味著要對神父說出一切。
娜斯嘉倒霉的那段日子——在知道科利亞被燙傷之前,謝爾蓋像平時一樣,喝酒,好幾天不進家門,回來就在門口過一夜,早上一聲不吭地離開。
她應該回父母那嗎?還能去哪里呢?可是,回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嗎?回那個學校里充滿孩子們嘈雜的聲音,農夫醉得不醒人世,自己又找不到合適工作的地方嗎?……她思來想去。一件小事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去接尼娜。走在鋪著木板的街道上,卻穿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她知道是愚蠢的虛榮心在作怪。
“娜斯秋哈娜斯嘉的卑稱。,你簡直是個女王!你用啥擦的皮鞋?”一個從前的同學穿著骯臟的棉襖,醉醺醺地和她打招呼。以前這個小伙子曾送她回過家,現在卻笑嘻嘻地討好她:“給點錢買瓶酒喝吧,啊?”
不行,她和孩子們將來的日子只能在城里度過。
休完產假后,娜斯嘉沒回學校繼續(xù)讀書,因此大學沒有畢業(yè)??评麃喴呀浬嫌變簣@了,尼娜上托兒所,為了貼補家用,她只好到附近的學校去擦地板——丈夫幾乎從來沒帶錢回過家。后來,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啟事,招聘端莊的女士從事文字編輯工作,要求會使用電腦。在大學的業(yè)余班里,娜斯嘉多少學過這方面的知識。她撥通報上的電話號碼,就成了丘貢科夫的秘書。
娜斯嘉喜歡這里的工作,而且薪水也十分豐厚。盡管人們議論紛紛,說丘貢科夫身犯數罪,她卻不相信——他是知名人士,做的是正經生意。他樂于助人,接待室里總是等候著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從流離失所的乞丐到本市最有影響的人物。話又說回來,不管他做過什么都和娜斯嘉無關,她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打印文件,接電話,給上司沏茶——拿到工資就心滿意足了。
丘貢科夫總是親自給員工發(fā)工資。娜斯嘉在那里工作的前半年,向來是第一個拿到工資的,從無耽擱??墒牵幸淮伟l(fā)工資的日子到了,丘貢科夫和往常一樣從她桌旁走過,卻毫無表示。娜斯嘉不好意思開口問,下班就回家了。第二天,丘貢科夫給所有雇員都發(fā)了工資,卻惟獨沒給她。娜斯嘉繼續(xù)保持沉默。第三天,丘貢科夫進辦公室時,扔給她一句話:“娜斯嘉,進來。”
她跟了進去。
“你怎么,不要錢,免費打工嗎?”他不無諷刺地笑了一聲。
“您不知道,我沒得……”
“我知道,知道……馬上就給你……”他站起身,走到門旁,用鑰匙把門鎖上,然后把娜斯嘉推倒在柔軟的皮沙發(fā)上。
娜斯嘉雖然沒喊叫,但竭盡全力抵抗??伤接昧Γ鹭暱品蚓驮脚d奮狂野。她害怕了,屈服了。
娜斯嘉走了,沒拿工資,第二天她沒去上班。不久,丘貢科夫的司機——一個身材瘦高,雙頰內陷,目光犀利,面無表情的人找上門來,他把錢塞到娜斯嘉手里說:“別犯傻,想和我們脫離關系,沒那么容易。來吧,各取所需……”
醉鬼謝爾蓋在廚房里打呼嚕。如果他能過來,把這個下流胚扔出去的話……但是他在睡覺……在司機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把錢收下了。
娜斯嘉去了一次教堂,買了些吃的,給尼娜買了一雙鞋,給科利亞買了一件襯衫。第二天,她去上班了。
現在是娜斯嘉為丘貢科夫工作的第二年,她已經習慣了。如果沒有丈夫的話,丘貢科夫是個不壞的選擇。這樣,她說服了自己。盡管去教堂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對圣母還是很虔誠:插蠟燭,祈禱,嘴唇翕動。
3
他們之間何時產生的火花?不是在初次見面她漫不經心看他的時候,那時他也只知道她是個漂亮女人而已。漂亮女人少見┞穡俊…不是那時。是他們在走廊里相撞,他幫助她把散落的文件拾起的時候嗎?……還是那時,他看到她不安地看一眼趴在車廂里的公狗,坐進丘貢科夫的車,風兒拂動她柔軟的頭發(fā),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就垂下頭,風衣下擺上有幾個黑水點……
伊戈爾為丘貢科夫做事已有月余,諸事順利。他的工作是為丘貢科夫的報紙編造各種新聞、讀者來信和編輯回信,此外,再找一些黃色笑話刊登在最后一版上。丘貢科夫很滿意。
……伊戈爾回過神來,發(fā)現已經喝完第二杯茶。這一次,他什么“道”都沒走,沒有林間隱秘的小路,沒有外眼角上斜的引路┤恕…
伊戈爾迅速穿好衣服,去上班。
娜斯嘉沒發(fā)現自己反常。這個人,這個伊戈爾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窩里窩囊,瘦骨嶙峋,還長著一只老氣橫秋的奧勃洛莫夫式的鼻子??墒菫槭裁疵慨斝∮赇罏r,他站在走廊里憑窗眺望時,她那么想走過去,依偎在他懷里,向他傾訴……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必是他的天使般的氣質……
他還有另一種氣質——讓人驚恐。有一次,她去伊戈爾的辦公室送文件,看見他手執(zhí)茶杯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面無表情,仿佛在沼澤地里徘徊,回過神后,面色沉重而疲倦。此時的他,比丘貢科夫可怕,比丘貢科夫的司機可怕,甚至比丘貢科夫的狗還可┡隆…
記得他幫她收拾散落在地的文件時,他的臉紅了,像個小孩子……
這幾天以來,娜斯嘉腦子里想的全是伊戈爾。
今天,相遇時他們都微笑著,好像他們之間已經發(fā)生了什么。伊戈爾說:“來喝杯茶吧。”他對自己的勇氣感到驚訝。
她點了一下頭,看到他臉紅,就抿起嘴角笑了。
午飯時,娜斯嘉到伊戈爾辦公室去了。盡管他的舉止有些慌張,但還算得體。他用香洌的茶水款待她,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用舌頭感受味道,還滔滔不絕地和她說什么“茶道”,她傾聽著這些“胡言亂語”,不知為什么,不愿離開……
她已經準備回家了,丘貢科夫從她身邊走過時說:“娜斯嘉,去兜風?!睘榱烁傔x,他很久沒叫她了。娜斯嘉不想等他,匆匆整理好東西,就跑出辦公室。
她再也不去他那里、再也不和他兜風了,哪怕被解雇也不去。從那時起,丘貢科夫開始討厭她了。她也討厭自己。娜斯嘉攥緊雙拳,沿著樓梯向下跑,高跟鞋嗒嗒作響。
伊戈爾從窗口看見她,就拋開未寫完的文章追出去。娜斯嘉在公路上跑,沒注意到紅燈,伊戈爾一把抓住她的手——黑色的伏爾加在他們身旁半米處馳過。
他們并肩在河邊散步,在岸上徘徊。
正值七月,白楊花盈盈飛舞。風兒輕拂,灌木籬笆墻腳邊的石子縫里,便堆起白色的泡沫。孩子們的聲音順著河水傳來。兩岸,河水每一個轉彎處,都坐落著年代久遠的教堂,尖頂直沖云霄,仿佛要刺穿天上的烏云。陽光燦爛,水面波光粼粼,但是,烏云慢慢飄來,淹沒了白云。娜斯嘉一言不發(fā),緊張地望著對岸。這時,伊戈爾才第一次仔細打量她,對她有了新的認識。稠李花香充滿他的胸┨擰…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娜斯嘉不解地望著他,但并不發(fā)問。大雨如注,從天而降,砸在地上啪啪作響。盡管他們躲在樹下,還是淋得透濕。
雨很快就停了,萬物清新起來。鐵欄桿、樹葉、草莖都閃閃發(fā)亮。河對岸,教堂頂的金色十字架上空架起一彎七彩虹橋。這不是奇跡嗎!
伊戈爾住在附近,他像劇本中的老套情節(jié)描寫的那樣,請娜斯嘉去自己家里烘干衣物。娜斯嘉和他并肩走著,時不時地拽一下緊貼在腿上的濕風衣,偶爾會碰到伊戈爾的手。
他們順路去了一家商店,那有投幣電話。碰巧那天娜斯嘉的母親來看望女兒和外孫,丈夫去上夜班了。娜斯嘉打電話時想出一個借口:女朋友有急事找她,晚上不回去,又說湯在冰箱里……
伊戈爾買了茶葉和其他東西。娜斯嘉看到柜臺上的蘋果很新鮮,而且比別處便宜,就排隊給孩子們買了幾斤……
伊戈爾的一室住宅和丘貢科夫叫她去的那所一模一樣。娜斯嘉的心有點痛,甚至想要離開,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這把椅子的扶手東倒西歪,椅套早已磨損不堪。墻上的老式掛鐘發(fā)出嘀嗒的響聲,圓面包一樣的鐘擺左右搖擺。伊戈爾在廚房里邊哼歌邊烹茶。書架上、地板上、桌子上到處是書,到處都灰塵密布。娜斯嘉平靜了下來。
伊戈爾端進來兩只大高腳杯,一瓶干葡萄酒,一大塊奶酪,面包……
再一次,她很想依偎在他懷里。
伊戈爾看到她面頰上的淚水,就走過去,用手撫摸她柔軟如羽毛的頭發(fā)。
她說了很長時間,很詳細,像在懺悔,他沒有打斷。伊戈爾對這個女人無限憐惜,只要能讓她過得好,他什么都愿付出??伤靼祝裁炊紟筒簧?。當然,她想要的,他已經給了,但這對她會有幫助嗎?
4
娜斯嘉平靜下來。伊戈爾對她沒有更多的要求,只是發(fā)生了……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發(fā)生的事。
她感謝他,感謝這一晚,但不打算再來。
……丘貢科夫一聲不吭地聽完娜斯嘉的話,他扔下話筒。
他正在考慮換一個秘書。娜斯嘉,外表溫順,工作出色,給他幫了不少忙。他有預感,在溫順的外表掩蓋之下,娜斯嘉隨時準備尥蹶子,耍鬼把戲。這就已經在耍了。見鬼,什么事都讓她參與,這不好,知道得太多。此外,他還覺得窩囊,居然是她把他炒了——主動辭職。
伊戈爾也不干了。他繼續(xù)想。真見鬼,這個騙子,答應過為我工作。不過總算幫我選上了議員。他是個傻瓜——伊戈爾……雖然是傻瓜,訂金可沒少拿。還把娜斯嘉拐跑了,從我丘貢科夫這里,伊戈爾。
這位市杜馬議員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丘貢科夫大喊一聲:“奧麗佳!”
一個姑娘翩翩飛進辦公室,短裙,上衣里面兩只圓球樣的乳房向外鼓起,短發(fā),娃娃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微笑,好像粘上去的一樣。
“過來?!?/p>
她順從地彎下腰。丘貢科夫屈起一條腿,猛地將膝蓋撞向她那富有彈性的胸部。她尖叫一聲,跌倒在地。
“滾出去!”
她連滾帶爬地向門跑去。丘貢科夫把放在桌上的印著自己頭像的競選傳單揉成一團,向她擲去。
丘貢科夫打電話叫來最信任的人——司機布利諾夫。他們鎖上門,拔掉電話線,談了很久。
丘貢科夫在郊外的貧民區(qū)里長大,從童年起就歷盡坎坷。十四歲時做過拳擊手,雖然在體育界沒有取得重大成就,但磨練出了“重拳出擊的”性格。十八歲參軍上火線,復員時正逢國內允許私人經營企業(yè)。朋友中已經有人開起了外國車,可他甚至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正是那時,他去羅馬·博茨曼那里貸款,從此一借不還。
他還是常常不高興,因為人們雖然表面上尊敬他,卻害怕和他交往……
此時,伊戈爾瘋了。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在兒時玩耍過的街上游蕩。一雙熟稔的圓眼睛在凝視他,時而從墻上,時而從臺燈里,時而從他寫的文章下面。
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娜斯嘉。
伊戈爾不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又怎樣?她有丈夫,有孩子……但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伊戈爾決定給她打電話。沒人接聽,于是他在街上游逛,每遇到一個電話亭就打一次┑緇?。?/p>
電話響了很長時間都沒人接,后來一個男人接了,伊戈爾不說話,再后來聽到娜斯嘉的喊聲:“喂……”
“娜斯嘉,娜斯嘉……”他的聲音哽住了,“沒有你我活不了……”
“伊戈爾,我們都是成年人。”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星期天去教堂吧。”然后定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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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蓋的生命中似乎一切完美——工作,住房,心愛的妻子,孩子……但是她冷漠的眼神,她的謊言……于是他喝酒。她離開丘貢科夫的公司以后,謝爾蓋發(fā)現她變了,變得安靜了。當她提出全家一起出去散步時,他對自己說:“再也不喝酒了。”晚上她叫┧……
“為人,就要戰(zhàn)勝天性,尊崇禮儀?!币粮隊栐谂氩琛?/p>
他光腳穿草鞋走在紅色黏土鋪成的小路上,兩旁長滿不知名的喬木,樹冠在路上空合攏,樹根在路下面交錯,構成一條綠色走廊,他踩著碎步向前走,時間停止了,古時戴尖頂圓邊帽外眼角上斜的人不時向他招手。伊戈爾累了。耳畔響起孔子的聲音:“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汝畫。”伊戈爾覺得這條漫漫長道已近盡頭,他感知得到真理、自由和幸福。瞧,只剩下一小段路……他步履踉蹌,跌倒,爬起,繼續(xù)追隨引路人。孔子的聲音再次響起:“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他栽倒在地。一條黑狗跑來,向他尖叫一聲,跳到一旁的灌木叢里藏起來。伊戈爾一個人,黑暗更濃了。他感到寒冷,惡心,他覺得窒息,他大口喘氣,他想嘔吐。他清楚地聽到,有人從后面跑├礎…
門鈴聲把伊戈爾從夢魘中拯救出來。戈沃爾科夫來了,有說有笑,可伊戈爾什么都沒聽見。
他們對弈,伊戈爾,當然,一敗涂地。
戈沃爾科夫告辭了。伊戈爾走進廚房。炒鍋在爐子上,手柄朝向他。他摸一下鍋手柄,松了一口氣……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切如常。桶里的垃圾太多了,他脫下拖鞋,換上低腰皮鞋出去倒垃圾。
垃圾箱在院子拐角行人不路過的地方。伊戈爾厭惡地皺起眉頭走過去,倒了桶里的垃圾。不知為什么,恰好在這一刻想起她,她現在回到家里,換衣服,去教堂,他們將在那里見面……幾張生滿蛆蟲的香腸衣落在地上,在微風拂動下旋轉著,向他爬來。他沒有躲避,反而把手伸進衣袋,拿出打火機,用火燒那些蠕動的蟲子。腸衣“噗”地冒起火焰,火勢蔓延到另幾張腸衣上,又燃著從垃圾箱里垂下來的亂紙。瞬間,伴隨著噼啪聲和尖細的吱吱聲,整個垃圾箱都燃燒起來,火勢熊熊,火星四濺,濃煙滾滾。伊戈爾站在那里注視著火焰,感到自己的靈魂也在燃燒,其中的一部分化為灰燼,和著黑煙消散……
突然,伊戈爾想到娜斯嘉會有危險。他扔下垃圾桶,撒腿跑上大街,去教堂……
娜斯嘉來到教堂,懺悔。神父——不算老,有點胖,稍微有些絡腮胡須,他眼含微笑地說:“我等您很久了……”
謝爾蓋牽著尼娜的手,科利亞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父親對他喊話,用手指警告他,小男孩蹦到人行橫道上,試著用一條腿跳。他們身著盛裝,來接媽媽去公園坐旋轉木馬。
布利諾夫的灰色小車鑲著茶色玻璃,車牌號被污泥蓋住了。從他的位置能清楚看到教堂的出口。他邊抽煙邊反復琢磨,娜斯嘉會在哪個地方過馬路……
丘貢科夫手拿礦泉水,穿著條紋睡袍坐在別墅陽臺的椅子上,等布利諾夫的電話。他的公狗在旁邊伸著舌頭喘氣……
娜斯嘉走出教堂。盡管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她還是看到了丈夫和孩子們,也看到了伊戈爾,本來……不管怎么說,應該請他原┝隆…
伊戈爾向教堂跑來,他看到娜斯嘉站在路邊人行橫道邊上。
她興高采烈地揮手,匆匆穿過馬路,走向丈夫和孩子們……
布利諾夫駕車沖來……
伊戈爾縱身撲過去,把娜斯嘉從車輪前推開……
車,飛馳而去。為數不多的幾個目擊者甚至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伊戈爾趴在地上,雙臂前伸,左腿彎曲,似乎在爬……最后一瞬他在想什么——上帝知道。
(李丹梅:上海外國語大學俄語系研究生,郵政編碼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