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的放逐與回歸
人的自由,本質(zhì)上是與人的放逐同體共生的,人類因欲自由而遭放逐,被迫的放逐使其獲得了有限的自由,而徹底自由則意味著徹底的放逐。白先勇的《寂寞十七歲》、《紐約客》、《臺北人》和《孽子》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籠罩在命運這雙無形的雙手下,遭受著時間、地域、情感三方面的放逐。在時間無情的流逝中尋找過去的青春與榮耀(《青春》中的老畫家);在異國他鄉(xiāng)沉淪、掙扎,想融入到異國卻被狠狠地拋出圈外(《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情感與傳統(tǒng)相悖,想追尋真實的自我,卻被命運拒絕在幸福的門外,處于情感饑渴的人們要么奮力推開命運大門卻墜入絕望或死亡的深淵(《玉卿嫂》中的玉卿嫂),要么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中尋求安全感,心靈卻得不到安慰,在孤寂的感情沙漠中自己溫暖自己(《寂寞十七歲》中的楊云峰)。感情放逐中以長篇小說《孽子》最為突出,開篇就用“放逐”開始敘述一群青春鳥的無家可歸,他們被父親們放逐,唯一理由——同性戀。
白先勇的作品中無不流露出一種悲憫情懷,將主人公的辛酸、痛苦、無助歸結(jié)于命運。這些人被放逐到社會的邊緣,他們飽嘗世間冷暖,經(jīng)歷練獄,天堂之門卻無法打開。這些主人公一直在尋求一條回歸之路,想做一個真正自由而幸福的人,可白先勇讓他們許多人回歸于生命的終點,或許只有這樣他們才不會痛苦。人在創(chuàng)造中獲罪,又在反省中贖罪,他們借助罪惡的力量完成有效的創(chuàng)造,又通過哲學(xué)、藝術(shù)或者宗教尋求靈魂的解脫,前者構(gòu)成了人類物質(zhì)文明的歷史,后者則構(gòu)成了人類的精神歷程。白先勇用筆譜寫了放逐者的精神歷程。
時間的無情是白先勇著力表現(xiàn)的主題。1958年發(fā)表的《金大奶奶》中時間將女人的青春消磨殆盡,留下了歲月的痕跡,男人只看重物質(zhì)與青春,將金大奶奶拋棄。在男人另娶新歡時,她含恨自殺。善良執(zhí)著的她何曾想過時間對一個女人的傷害,還苦守著一個不忠的男人。奴性思想伴隨著金大奶奶的一生,最終她以死亡來詛咒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元稹筆下的“白頭宮女”尚能“閑坐話玄宗”,因為這些宮女已習(xí)慣這孤獨終老的生活,平靜地發(fā)不出一絲怒吼。白先勇筆下的第一位主人公金大奶奶雖說帶著舊式的奴性,卻能以死反抗命運放逐的悲哀,以死來回歸自由。一開始時間放逐的悲哀旋律就處于高昂狀態(tài),譜寫了一曲反抗放逐之歌。隨后白先勇用舒緩的節(jié)奏釋放壓在讀者心中的痛楚,創(chuàng)作出《月夢》。主人公吳鐘英對靜思藏于心底狂烈的愛,其實是一種純結(jié)的同性之愛,靜夜的纖美月光烘托出愛的真誠。他對過往青春的懷念融入到每一個青春的身體里。命運讓靜思消失,吳鐘英再次遇到如靜思般青春的男孩,生命激情被點燃,回歸到原始的幸福,他對這些青春男孩的熱愛實質(zhì)上是對自己青春的緬懷。時間讓他失去了青春,他卻執(zhí)著要找回屬于自己青春的那段激情。這種溫情在《青春》中卻迸發(fā)出來,白先勇譜寫的時間之歌的旋律再次高昂,讓人感到時間的無情。老畫家對青少年的青春無法捕捉源于自己青春的逝去,他卻要拼命抓住被時間腐蝕了的過去,扼住青少年咽喉的那一剎那,他走向了瘋癜,誰也逃不過時間的侵蝕。白先勇讓他的人物仇視時間,與時間為敵。在那里,時間很扎眼地呈現(xiàn)出直觀的腐蝕性力量:它讓一張年輕的臉布滿皺紋,讓健壯的軀體喪失活力,最終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人的生命。它的永恒輕易地傷害人間的愛欲和尊嚴,肉身在它面前只是鏡花水月?!杜_北人》的首篇《永遠的尹雪艷》卻成了一個特例,時間無法在尹雪艷的身上留下痕跡,書上描寫她總也不老,帶有“神性”特征,像一位命運女神左右著別人的命運。她實質(zhì)上是欲望的象征,吸引人們不斷地去搶奪,自己卻置身事外。她似乎沒法讓時間放逐,她成為時間坐標軸上永恒的原點。尹雪艷超越了時間,是命運的化身。只有命運才能控制時間,讓時間停止、倒流、運轉(zhuǎn)。白先勇小說中的人物凡與命運抗爭的都走向了死亡,順從于命運的過著麻木的生活。人被時間放逐后已回不到當(dāng)初的原點,順從也罷,反抗也罷,自身再也無法回歸。尹雪艷卻給了我們一個答案,當(dāng)與命運合二為一,掌握命運時,時間才不會放逐你,這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
白先勇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用自己的筆將人們的困境展示出來,給人以啟迪。薩特說:“人畢生與時間斗爭,時間像酸一樣腐蝕人,把他與自己割裂開,使他不能實現(xiàn)他作為人的屬性。一切都是荒唐,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白先勇筆下被時間放逐的主人公的境遇如利劍直刺讀者心中,讓人感受到時間的壓力。白先勇譜寫的時間放逐之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訴說著放逐者的無奈與絕望。人類創(chuàng)世之初一直與時間做著斗爭,夸父逐日道渴而死。金大奶奶、吳鐘英、老畫家這些人物如同夸父般追著時間,卻被時間吞沒。白先勇層層揭開時間的面紗,讓尹雪艷成為了永恒。
二、地域的放逐與回歸
時間改變著一切,時代的變遷,環(huán)境的置換,一切都物事人非。白先勇的《紐約客》和《臺北人》講述了被地域放逐的一群無辜的人們。地域?qū)⒅魅斯慕?jīng)歷劈成兩半,一半是過去,有美好回憶的大陸、臺灣,一半是苦不堪言、遭受著回憶煎熬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臺灣和美國。今昔對比在歐陽子女士《王謝堂前的燕子》已透徹地分析過。六七十年代,臺灣青年因為不滿臺灣社會的專制、高壓、封閉,大批地涌向海外時,中國大陸因為與西方社會陣營在政治制度上對立,再加上風(fēng)行極左思潮,事實上將海外華人拒于門外。
1964年創(chuàng)作的《芝加哥之死》將旅美華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孤獨、彷徨、無助展露無遺。一個自愿離開祖國去美深造的吳漢魂,在六年與世隔絕的學(xué)習(xí)中變得麻木,喪失自我,連母親的逝世也激不起他感情的波浪。當(dāng)他抬頭注視這陌生城市時,才知道自己無法融入到主流文化中去。物質(zhì)的貧乏阻礙他融進社會,精神上無根讓他失去自我。無意識對祖國文化的依戀,與有意地吸收美國文化形成反差,祖國文化式微在強大異國文化面前顯得弱小,帶來一種自卑感。一種無法適應(yīng)最終讓他一躍,結(jié)束了年青的生命。一個“自我放逐”的吳漢魂,徒有一個“漢魂”的名字,卻沒有繼承中華民族的精神,失去了自我。吳漢魂一直在忙碌中生活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對異國文化的熱愛,對祖國文化的依戀,讓他無法決擇。當(dāng)他有勇氣結(jié)束自己生命時,也就回歸到生命的起點,可惜人不可能有第二次生命,他已沒有回歸之路了,要么現(xiàn)世忍受,要么干脆消失。地域放逐一開始也以死亡來訴說放逐者的悲痛,將特定年代漂流于異國的華人困境毀滅在讀者面前,讓讀者深刻地感受到地域放逐背后那種文化的悲哀?!吨ゼ痈缰馈穼€人放置異國文化背景中,吳漢魂代表著想融入非母體文化的一類人,殘存著的母體文化與整個異國文化相抗爭,注定帶來悲劇。白先勇接著思考如果將母體文化全部拋棄,是否就能融入到異國文化中去,于是創(chuàng)作了《上摩天大樓去》。通過姐妹對異國文化態(tài)度的對比,展現(xiàn)要融入只有放棄自我,拋棄自己的根。帶有傳統(tǒng)美德的玫倫到美國后變得似乎與這個社會融為一體,妹妹玫寶卻從此失去了精神依靠,在異國只感受到寒冷。玫倫徒有物質(zhì)的奢華,精神依然沒有融入進去。是否完全保留母體文化精神就可以融入,在《火島之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主人公林剛熱情、樂于助人,保留著中國人的美好品質(zhì),卻與那個重利的異國文化不相容,得不到同為中國人卻被洋化了的人理解,《安樂鄉(xiāng)的一日》也是這樣。白先勇進一步為這些人尋找出路,《謫仙記》中李彤帶我們進入了自由者的世界。由于戰(zhàn)爭,李彤留學(xué)美國。同樣是戰(zhàn)爭,她失去了父母,變得放縱、游戲人生。她在異國始終以優(yōu)越的身份生活著,但她屬于無根的一代。當(dāng)最親的人離她而去,生命的厚重就沒了。在世俗中享樂、放縱、麻木,過著自以為自由的生活,殊不知靈魂已離開祖國遠去,只剩下軀體而已。她比周圍的人活得精彩,為自己而生,為自己而死,命運將李彤放逐,又讓她回歸到自由,悲苦之情滲入其中。李彤屬于旅美臺灣作家創(chuàng)作的“無根”一代,是這一代中的獨異者和佼佼者。李彤用生命唱響了地域放逐者的悲哀之歌,她比吳漢魂的生命精彩,但仍以悲劇告終。白先勇寄寓筆下的主人公名字深刻的含義,吳漢魂空有“漢魂”的名字游離于祖國文化之外;李彤的生命像熱情的太陽灼燒著自己;林剛的正直、剛強代表著中國人的精神;依萍如浮萍般的命運在骨子里卻依戀著祖國。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性格代表著各自的命運。白先勇將這些人物置于廣闊的陌生世界,讓他們感受著個體的特殊。在放逐到遙遠的地域里找不到答案,白先勇將目光定于臺灣,創(chuàng)作出《臺北人》。
《臺北人》中,沒有幾個真正土生土長的臺北人,大部分人物是隨40年代末移民浪潮而漂流至陌生海島的大陸人,也正因此,他的作品獨具一份與舊民國歷史相糾纏的情結(jié)?!杜_北人》中每位主人公都有一個美好的過去,由于社會動亂、變遷,過去遙不可及,現(xiàn)在苦不堪言,心理反差造成了一幕幕心酸的悲劇。這在《游園驚夢》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一切都是由唱《游園驚夢》開始,藍田玉當(dāng)初雖紅極一時,卻地位低賤;后來她雖榮華富貴卻失去了真愛;而如今她雖生活優(yōu)裕卻孤獨寂寞。年老的丈夫只能給自己物質(zhì)享受,對自己心愛的人無法表白。多年后已無法唱出《游園驚夢》,真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臺灣與大陸有同根的文化,大陸人漂流于臺灣找不到過去的輝煌與感情,是自己不能融入新地域還是不想融入。白先勇沒有給我們一個答案,他只將一幕幕放逐者的悲劇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白先勇注意到歷史對人的制約,人在歷史面前無法反抗,只能順著歷史卑微地活著,這是白先勇那個時代的悲劇,也是每個時代的悲劇。身在海外,心系祖國和傳統(tǒng)也是白先勇個人的寫照,他筆下的主人公無法像他能用筆讓自己回歸,能讓自己的心接近傳統(tǒng)文化,主人公的放逐其實是一種回歸,用痛苦的經(jīng)歷證明自己在這世上活過,向世人展現(xiàn)放逐者的悲哀,希望更多的人幸福地活著,不用放逐,更不用在放逐中回歸,以青春、死亡為代價。在時間的長河中,白先勇關(guān)注個人內(nèi)心的感情,青春敵不過時間摧殘;在地域的變化中尋找個人棲息之地,母體文化難以融入異國文化之中。
三、感情的放逐與回歸
在時間與地域的放逐中,已充斥著感情的放逐。時間、地域的阻隔,將人的感情擊得粉碎。人們對于異于社會常理的感情持抵觸、毀滅的心態(tài)。《我們看菊花去》中姐姐由于精神問題被世人遺棄;《悶雷》、《黑虹》中的福生嫂和耿素堂都是舊式婚姻的受害者,福生嫂始終克制著自己的情欲,耿素堂雖然出走了,但在一夜風(fēng)流后走向了死亡?!队袂渖分杏袂渖﹨s將感情放逐回歸到自由的高度,她身為寡婦卻愛上了自己的“干弟弟”,并與他同居。玉卿嫂傳統(tǒng)意識中的奉獻精神和強烈的占有欲,將她與慶生死死捆在一起,慶生愛上別的女人后,玉卿嫂殺死了他,同時也毀滅了自己。玉卿嫂在那個社會敢愛就沖破了束縛,她扼住了命運的咽喉,但也同命運同歸于盡。這些主人公的愛得不到社會承認,被社會放逐,遺棄,他們掙扎過,反抗過,但爭不過命運的嘲弄,都以悲劇收場。
從《月夢》、《青春》開始,白先勇開始探討同性戀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個時代同性戀不被人們接受?!稘M天里亮晶晶的星星》朱焰得不到世人的理解,進入公園,放縱自己?!赌踝印分谐浞值卣故玖送詰僬卟粸槭廊死斫獾谋嗌?。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基督教的《圣經(jīng)》關(guān)于人類起源的描述:人類始祖亞當(dāng)因夏娃而受蛇的引誘,偷吃了禁果,所以耶和華神便打發(fā)他出伊甸園去。引誘、偷吃禁果,父親(上帝)放逐,在《孽子》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一群缺少父愛的青春鳥在同性之中尋找愛,偷吃了“禁果”中的“禁果”——同性戀。同性戀如果放在上帝眼中不知是否會背上雙重十字架,上帝眼中容不下亞當(dāng)與夏娃的背叛,他們違背了上帝與他們定下的契約;人類眼中容不得同性之戀,容不得異于常態(tài)的感情,這些人背上了人類給他們的十字架,人類變成了這些人的上帝,他們只有躲在黑暗的王國里尋找光明。白先勇曾說過:“《孽子》所寫的是同性的人,而不是同性戀,書中并沒什么同性戀的描寫,其中的人物是一群被壓迫的人,中國讀者也許是由于經(jīng)歷了過去的動亂,雖實際情況和問題不同,但感受卻一樣:一種被壓抑、被中心權(quán)威束縛、被流放的感覺。”被中心社會放逐,被權(quán)威放逐,如同人類被上帝趕出伊甸園,無家可歸,一代又一代的人尋求回歸天堂之路。
《孽子》中同性戀的人偷吃了禁果中的禁果,上帝會放逐他們,人類也會放逐他們,他們得不到上帝的憐憫,也得不到人類的尊重。上帝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人類眼中也一樣。人類被上帝放逐,卻學(xué)會了上帝如何運用權(quán)威懲罰人類的權(quán)術(shù),殊不知人類自身的罪也未贖完,卻將自己的罪轉(zhuǎn)移到不合群的同性戀的人身上,讓他們在這世上無立足之地。這種倫理的悖論讓人無法理解,人的追求總是這樣自相矛盾。大多數(shù)人類無法逃脫這一悖論,他們在圈外嘲笑少數(shù)人,殊不知他們自身也陷于上帝給我們制造的圈內(nèi),以五十步笑百步,上帝看在眼里,笑在心中,難怪猶太人會有這么經(jīng)典的一句:“人類一思考,上帝就會發(fā)笑?!敝魅斯钋唷敲?、王小玉都有一個破碎的家,他們的性取向的不同遭到社會、家庭的放逐。他們不約而同地逃到新公園,在這黑暗王國里囂張姿縱,身心受到嚴重戕害。尋父貫穿全書,現(xiàn)實中的父親將他們放逐,只有尋找精神父親。父子沖突造成父親位置的空缺,他們想回歸,只有填補這一空缺。書中描寫的三對父子,阿青父子,龍子父子,傅衛(wèi)父子都帶有悲劇色彩。父與子都沒有贏得這場戰(zhàn)爭,贏得是這個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
從時間放逐、地域放逐到感情放逐這一流程都與白先勇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從小得病被世界隔離,由于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到處流浪,到美國后對祖國的依戀,同性戀為世人不理解,這些都融入到作品中,我們感受著作品的愛與恨,也感受著白先勇的感情世界。余光中曾說過,白先勇是現(xiàn)代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他的作品最具“歷史感”。在他每一部作品中都流動著放逐與回歸,其實白先勇一直在追尋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之根。漂泊在海外的他更明白這種傳統(tǒng),更愛這種傳統(tǒng),他一輩子都在追尋,身被放逐于國外,心卻回歸于傳統(tǒng)。
(吳小琴,湖北三峽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