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緣

敬迎濤

老溫唱戲的出身。老溫為了跟家里脫離關(guān)系才去學的戲，老溫他爹是地主，挨不過大會小會的批斗，上吊死了。老溫本來唱的小生，后來變聲時倒了嗓，戲唱不成了，改學樂器，掌鼓板，也像模像樣地出了師。

老溫原來唱小生時是團里的臺柱子，拿著高工資，改掌鼓板了，工資級別降了下來。老溫原來每月都給地主婆老娘寄些錢回去，老娘帶著幾個弟妹，熬日子難。工資下滑后，寄錢緊張了，給了家里自己生活費就沒著落，兩頭只能顧一頭?？衫蠝剡€不耽誤寄，老溫有自己的辦法——借。

團里大部分人都是苦出身，每月所得也都要接濟家里人。好在解放了，低人一等的戲子翻身成了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待遇上有了明顯改善，比老溫有錢的“角兒”還是不少，一般老溫每月都能借到錢。老溫借錢有個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張口借時必先定死歸還日期，到期必還!開始大家以為是老溫迫切借錢時的信誓旦旦，后來發(fā)現(xiàn)老溫的確說到做到，言而有信。不管錢多錢少，到了定下的還錢日，老溫必如數(shù)奉還，毫厘不爽!

大家覺得老溫講信用，都愿意把錢借給他。老溫能有如此好的“借緣”，皆賴以他的一招秘訣：拆東墻補西墻。僅憑自己那點微薄的工資，還了錢還不得喝西北風去?臨近還錢日，老溫就開始琢磨下一個借錢目標，他“借緣”好，往往不用費太大工夫。借了新債還舊債，天塌地陷約不改。就這樣，外面時常掛著一筆賬，如同雜技師表演拋球，總有一只在空中。這筆賬的歸還者，就是下一個新債主，以此類推。

老溫靠著自己的“獨門暗器”，度過了優(yōu)哉游哉的劇團歲月，他沒挨過餓，家中老娘也沒缺過嘴。時間長丁，人們也漸漸發(fā)現(xiàn)了老溫的門道，總有債主們碰頭的時候，老溫的把戲也被大家揭穿了，但是借給過他或沒借給過他的，都沒人跟他計較，老溫下次張口時還是很爽利，借的爽利給的爽利，有人還送他了個很玄的外號——賬上飛。

文革開始后，老溫下放到農(nóng)村，幫助那里搞“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跟那里的村干部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后來知青陸續(xù)回城了，老溫沒回，找了個當?shù)叵眿D，落戶到了村里。這十年里，老溫很少借過錢，都是靠掙工分，哪個會有閑錢?

大包干后，宣傳隊解散了，老溫分到了自己的責任田，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務(wù)農(nóng)。他半路出家學種地，自然比不上一輩子跟土坷垃打交道的農(nóng)民。原來在宣傳隊時，動動嘴皮子，敲敲竹板子，就比別人多掙好些工分。如今不行了，實打?qū)嵉爻隽Γ蠝夭恢?，家里也開始走下坡路。

老溫大兒子大林考上大學那年，老溫重操舊業(yè)，開始借錢。兒子的學費生活費全得從這里出。老溫照例借得很順手。老溫大地方借過來的人，還懼這個小山村不成?戰(zhàn)略上可以藐視，戰(zhàn)術(shù)上還得重視，絲毫馬虎不得——老規(guī)矩不能破!凡到還錢期限，必“辭舊迎新”。

每年新學期開學時，老溫留夠家里人的口糧，賣了糧食給兒子作學費。剩下的生活費呢?老溫對兒子拍了胸口：放心，每月少不了你的，按時接收就是了，15號前準時寄到!兒子一走，老溫就開始四下活動。大林的生活費從未耽誤過。

大林畢業(yè)后，分配到城里一家大型國營企業(yè)做會計師。正值國企改制分流高峰期，大林剛?cè)藦S就面臨著下崗的危險。廠子建廠時期用的外國銀行高息貸款，由于經(jīng)營不善，每年光利息都還不起，企業(yè)面臨資不抵債的危險。廠領(lǐng)導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放了話：誰要有能力有辦法為廠里扭虧，廠里將拿出扭虧比例的10％來重獎出謀劃策者，謂之“金點子”獎。結(jié)果很多人都躍躍欲試，也都沒拿出什么切實可行的方案。大林悉心琢磨了一番，提出一個大膽的方案：借!

方案擺到廠長辦公桌上時，廠長吃驚地睜大眼睛：還要借啊?!銀行的人一天三趟堵我辦公室門，還敢借?

借!大林斬釘截鐵地說，用新貸款的低息置換老貸款的高息，可以為廠里節(jié)約大筆資金!廠長茅塞頓開。

結(jié)果表明，僅此一項就節(jié)約應(yīng)付利息l00多萬!臨到獎勵了，廠長猶豫了，真要獎勵10萬元給這剛進廠的毛頭小子呀?大林看出了廠長心思，知趣地說，我學的財會專業(yè)，為廠里節(jié)約資金是我的本職工作，我只要1％的獎勵就夠了!廠長使勁地拍著小會計師的肩膀，好樣的!

拿著廠里獎勵的一萬塊獎金，大林喜滋滋地跟老爸報喜。老溫聞聽經(jīng)過，一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小兔崽子，真不愧是我“賬上飛”的兒子呀!

大林的出色表現(xiàn)很得領(lǐng)導賞識，不到一年，便升任為財務(wù)科主管業(yè)務(wù)的副科長。

不知什么時候起，大林迷上了體育彩票，整天想什么時候自己家里的錢能有這一保險柜該多好?大林后來有辦法了，他伙同另外四科員，采取“空存虧庫”的手段，先后“借”用公款700萬元，全部購買了體育彩票。

結(jié)果無一中獎!

慌了手腳的大林思前想后，還是到公安局自首了。驚天大案曝光，大林一審被判處死刑。得知這個消息后，老溫一頭栽倒在地，差點沒死過去。

老溫能走動時，去監(jiān)獄見了大林最后一面。望著兒子悔恨的面孔，老溫痛心疾首：“兒啊!你就毀在一個“借”字上了。知道楊白勞怎么死的嗎?因為他借了還不起的債啊!你爹借了一輩子債，從沒斷過自己的后路!說到這兒，老溫一捋袖子，露出針眼斑斑的胳；膊，“你以為你爹就那么大能耐?!啥時候都還的起?!每到年關(guān)債主逼上門，你爹只有賣血才能過這個年哪!公家的錢，你還得起嗎?!”

大林聽到這兒，嗷地一聲嚎起來，哭聲回蕩在死囚室，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