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崢
“對小兔子”,這是胡適的弟子唐德剛對他老師和師母的戲稱。他說:“江冬秀夫人與胡適之先生同年,生于清光緒十七年(1891),辛卯。夫婦二人是一對小兔子(即兔年生),夫人長先生數(shù)月。”(《胡適雜憶》,第182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8月)但據(jù)胡適親友說,江冬秀生于光緒庚寅(1890年)陰歷十一月初八日,實際上比胡適大一歲,故婚前胡適給江冬秀寫信時稱她為“冬秀賢姊”。1922年4月19日,胡適在《晨報副鐫》發(fā)表了一首詩:《我們的雙生日(贈冬秀)》,給粗心的讀者留下的印象是他們夫婦不僅同庚,而且同月同日生。但實際上胡適的生日是舊歷十一月十七日(陽歷12月17日),江冬秀的生日是十一月初八日(陽歷12月19日),并不在同一天。百年不遇的是,1920年12月17日,即陰歷十一月初八日,是胡適的陽歷生日,又是江冬秀的陰歷生日,所以胡適寫了這首詩,作為對這一天的紀(jì)念。
關(guān)于胡適夫婦的情況,最常見的資料是《胡適雜憶》中的一章《較好的一半》,以及石原皋《閑話胡適》中的一章《胡適的妻子——江冬秀》(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出版)。據(jù)唐德剛說,江冬秀晚年寫了一份自傳,那是一大卷鉛筆寫的稿子,雖然不善述文,別字連篇,卻是一篇純真樸素、最值得寶貴的史料。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有人去臺北胡適紀(jì)念館尋訪這份自傳的下落,當(dāng)時的館長王志維先生說已經(jīng)毀掉了,使尋訪者悵然若失。令人欣慰的是,現(xiàn)在出版的《胡適書信集》(耿云志、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出版)中收有胡適致江冬秀信112封,胡適檔案中又存有江冬秀致胡適信130封(1911年4月22日至1946年12月16日),雙方往返信函共242封。這是研究他們關(guān)系的第一手資料,最具權(quán)威性,惜未被研究者充分挖掘?,F(xiàn)主要根據(jù)這批信函,對胡適夫婦的關(guān)系作一個粗線條的勾勒。
胡適是14歲那年(1904年)跟鄰村江冬秀訂婚的。媒人胡祥鑒既是江冬秀的塾師,又是胡適的本家叔叔。胡適對于這樁包辦婚姻不僅采取了完全順從的態(tài)度,而且為了避免母親誤會而發(fā)表過為舊式婚制辯解的言論。胡適在1915年5月19日致母親的信中寫道:“今之少年,往往提倡自由結(jié)婚之說,有時竟破壞已訂之婚姻,致家庭之中齟齬不睦,有時其影響所及,害及數(shù)家,此兒所大不取。自由結(jié)婚,固有好處,亦有壞處,正如吾國婚制由父母媒妁而定,亦有好處,有壞處也?!庇纱丝梢姡m對于封建包辦婚姻最初采取的是折衷妥協(xié)的態(tài)度。
在青年胡適的幻想中,曾一度以洞房為“執(zhí)經(jīng)問字之地”,想跟未來的妻子建立一種伉儷兼師友的關(guān)系。然而他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卻十分嚴(yán)酷。江冬秀的父系母系雖然都是書香門第,但本人卻是一位錯別字大王。譬如,她在給胡適的信中把“脾”寫成“皮”,把“腎”寫成“賢”,把“課”寫成“稞”,把“叫”寫成“葉”,把“潤”寫成“用”……最可笑的是把“瞎說”寫成“害說”,把“肛門”寫成“虹門”,把“一大篇”寫成“一大便”。此外,作為一個身居鄉(xiāng)間的姑娘,她也隨陋習(xí)纏了小腳。在胡適看來,女人身上最忌諱的缺點就是纏足與無知。早在1906年,16歲的胡適就在《競業(yè)旬報》發(fā)表過《敬告中國的女子》一文。他大聲疾呼:“中國的女子,若不情愿做廢物,第一樣便不要纏足,第二樣便要讀書?!?/p>
為了使未婚妻將來不致成為“廢物”,胡適在家書中說了不少鼓勵和規(guī)勸的話。在1911年4月22日給江冬秀的第一封信中,胡適首先夸她“字跡娟好,只是‘作文不能達意一”,因此鼓勵她利用余暇溫習(xí)功課,不讓學(xué)業(yè)荒疏。1910年8月中旬,胡適作為清華庚款留學(xué)官費生赴美留學(xué),初入綺色佳的康乃爾大學(xué),1915年秋轉(zhuǎn)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xué)。1914年4月,胡適在美國收到江冬秀的第一封手書,覺得詞旨通暢,因此喜慰無限。同月28日,他在復(fù)江冬秀信中再次鼓勵她讀書:“識字不在多,在能知字義;讀書不在多,在能知書中之意?!睂嶋H上,江冬秀的來函如果真是“字跡娟好”,那肯定是他人捉刀的;如果真是“詞旨通暢”,那肯定是請人潤飾的。從青年時代直至晚年,江冬秀的學(xué)識并無明顯進步。對于江冬秀的一雙小腳,胡適看得比年齡和學(xué)問更重。他認(rèn)為,“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這正是中國舊文化的一大罪狀。1914年春,他聽說未婚妻準(zhǔn)備放足,非常高興。他在同年4月28日致江冬秀信中寫道:“來書言放足事,聞之極為欣慰,骨節(jié)包慣,本不易復(fù)天足原形,可時時行走以舒血脈,或骨節(jié)亦可漸次復(fù)原耳。”同年7月8日致江冬秀信中又說:“前得家母來信,知賢姊已肯將兩腳放大,聞之甚喜。望逐漸放大,不可再裹小。纏足乃是吾國最慘酷不仁之風(fēng)俗,不久終當(dāng)禁絕。賢姊為胡適之之婦,正宜為一鄉(xiāng)首倡。望勿恤人言,毅然行之。適日夜望之矣?!比欢捎诮愕男∽阋呀?jīng)成型,所以放足毫無效果,致使西服革履的胡適跟三寸金蓮的江冬秀牽手顯得極端的不和諧,甚至被人評為“民國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有人寫詩云:“先生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腳亦隨之;何人更似胡夫子,不是花時肯獨來?!边@是諷刺?同情?贊揚?還是兼而有之?
胡適是1917年12月30日跟江冬秀完婚的,此時距離他們訂婚相隔了漫長的十三年。在這期間,胡適跟母親之間因為婚期問題一度產(chǎn)生矛盾。胡母在致胡適信中批評兒子屢延歸期,而展期之理由又未說明,她感到渾身被冷水澆透。信中還說:“外間屢有人傳爾另婚不歸云云,雖此等無稽之談予皆當(dāng)作過耳風(fēng),但爾屢稽歸期之故實令予無從捉摸?!焙赶Mm體諒她的望眼幾穿之情,趕快完婚。
之所以出現(xiàn)胡適另行娶妻的謠傳,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胡適的婚期一再展延;二、胡適在致母親的信中又秉報了他跟韋蓮司女士成為“好友”之事。為了讓三萬里外的岳母和未婚妻安心,胡適在1915年10月3日致母親信中陳述了五點理由,駁斥了外間的“無稽之談”:
“一,兒若別娶何必瞞人?何不早日告知岳氏,令其另為其女擇婿?何必瞞人以貽誤冬秀之終身乎?
二,兒若有別娶之心,宜早令江氏退婚。今江氏之婚,久為兒所承認(rèn),兒若別娶,于法律上為罪人,于社會上為敗類,兒將來之事業(yè)名譽,豈不掃地以盡乎?此雖下愚所不為,而謂兒為之乎?
三,兒久已認(rèn)江氏之婚約為不可毀,為不必毀,為不當(dāng)毀。兒久已自認(rèn)為已聘未婚主人。兒久已認(rèn)冬秀為兒未婚之妻。故兒在此邦與女子交際往來,無論其為華人、美人,皆先令彼等知兒為已聘未婚之男子。兒既不存擇偶之心,人亦不疑我有覬覦之意,故有時竟以所交女友姓名事實告知吾母。正以此心無愧無怍,故能坦白如此耳。
四,兒主張一夫一妻之制,謂文明通制,生平最惡多妻之制(娶妾或兩頭大之類),今豈容躬自蹈之?
五,試問此種風(fēng)說從何處得來?里中既無人知兒近狀,又除兒家書之外,無他處可告之消息,此種謠傳若有人尋根追覓,便知為市虎之訛言。一犬吠影,
百犬吠影(聲),何足為輕重耶?”
以上五條,胡適委托母親一一向岳母陳述,以“表明心跡”,“以釋其疑”。至于婚期胡適預(yù)告為“明年之秋,至遲亦不出后年之春”。他表示:“兒決不為兒女婚姻之私,而誤我學(xué)問之大,亦不為此邦友朋之樂,起居之適,而忘祖國與故鄉(xiāng)?!睉?yīng)該說,胡適的上述表白是真誠的。一方面,他的確顧忌因為男女關(guān)系上的行為失檢而導(dǎo)致“將來之事業(yè)名譽”“掃地以盡”。另一方面,他當(dāng)時對于這樁包辦婚姻“從無一毫怨望之心”。不過,遲至“后年之春”胡適也沒有成親。
1916年初,胡適家中噩耗頻傳:他的大哥、大姐及岳母相繼去世。岳母生前未見女兒與胡適完婚,胡適再次感到難辭其咎。1917年4月下旬,胡適完成了博士論文,準(zhǔn)備于6月上旬啟程歸國。家中希望他歸國后即與江冬秀完婚,胡適表示為難。他在同年4月19日致母親信中說:“婚事今夏決不能辦,一因無時候,一因此時無錢也。更有一層,吾鄉(xiāng)婚禮,有許多迷信無道理的儀節(jié),兒甚不愿遵行。故擬于歸里時與里中人士商議一種改良的婚禮,借此也可開開風(fēng)氣,惟此事非兒此時所能懸想,故當(dāng)暫緩耳?!备牧蓟槎Y的措施,包括不行跪拜禮,不放鞭炮,不雇吹鼓手等。在同年7月16日信中,他再次陳述了反對的理由:“蓋以天氣太熱,一也。兒在家只有二三十日之久,時日太匆促,二也。長途勞苦,頗思在家少息,不愿辦此忙鬧之事,三也。無錢何能辦此事,若太從儉則無以對吾及冬秀;若以豐,則斷非今日力所能及,四也。以此諸故,兒志已決,擬冬假中再辦此事……”
1917年12月30日,亦即胡適二十六周歲的陰歷生日,他在安徽績溪老家跟江冬秀舉行了婚禮。主婚人是江冬秀的哥哥江耘圃。當(dāng)時胡適已經(jīng)出任北京大學(xué)文科教授。據(jù)胡適書信,當(dāng)年10月他的月薪已由260元增至280元。這是北大教授中最高的薪俸。他在北京的開銷,每月伙食費只需9元,房租只需3元,因此有了足夠的錢成家。結(jié)婚時胡適穿的是黑呢西裝禮服,黑皮鞋,頭戴黑呢禮帽,江冬秀穿黑花緞棉襖,花緞裙子,繡花大紅緞鞋。新人用鞠躬禮代表了跪拜禮。胡適在致詞中強調(diào)要破除舊式禮節(jié)。這次結(jié)婚胡適在老家前后共住了四十五天(婚前十七天,婚后二十八天)。1918年2月初,他從老家回到了北京。蜜月期間,胡適共寫了五首新詩,合并成為一組《新婚雜詩》,發(fā)表在同年4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4號,其中第五首寫的是:“十幾年的相思剛才完結(jié),/沒兩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別。/昨夜燈前絮語,/全不管天上月圓月缺。/今宵別后,便覺得這窗前明月,格外清圓,格外親切!”
從《新婚雜詩》來看,的確表現(xiàn)了新婚夫婦的閨房之愛,但同時卻掩飾了胡適內(nèi)心的矛盾和苦悶。《新婚雜詩》刊出十七天之后,胡適在給至友信中十分坦誠地說:“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此意但可為足下道,不足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遷就,以博吾母歡心。吾之所以極力表示閨房之愛者,亦正欲令吾母歡喜耳,豈意反此以令堂上介意乎!”(1918年5月2日致胡近人)從這一番發(fā)自肺腑的話中,我們才了解到他之所以同意跟江冬秀結(jié)合的真實心態(tài)。
胡適是在婚后只身先回北京作安家準(zhǔn)備的,同年夏季才把江冬秀接到身邊。在短暫離別的日子里,胡適囑咐妻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千萬要寫信”。他要母親轉(zhuǎn)告江冬秀:“自己家人寫信,有話說話,字不必好,即用白字,亦有何妨。亦不必請人起稿,亦不必請人改削。”他還寫信請母親從旁督促:“冬秀頗識字,可令他勉強寫信與我,附在家信內(nèi)寄來。寫得不好,亦不妨。如不愿他人見了,可用紙包好,附入家信中。”(1918年2月7日致母親)對于江冬秀信中的連篇錯別字,胡適采取的是一種諒解的態(tài)度。他對母親說:“冬秀的信也比從前進步了,內(nèi)中頗有幾個白字(如“是”,寫作“事”;“之”寫作“知”)都還不要緊,常常寫寫便更好了?!?1918年3月1日致母親)又鼓勵妻子:“昨天收到你的信,甚喜。信中有好幾個白字,如‘事當(dāng)作‘是?!?dāng)作‘坐?!洰?dāng)作‘這。又‘你字、‘聽字也寫錯了。下回可改正。”(1918年3月13日致江冬秀)同年3月27日致江冬秀信,也是先表示收信后“很歡喜”,而后訂正來信中的錯字。
在現(xiàn)存的江冬秀書信中,雖然談的大多是家庭瑣事,但在字里行間常流露出對胡適的思念、牽掛。特別是胡適婚后一度到南方養(yǎng)病,1927年至1930年又先后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和中國公學(xué)任教,跟江冬秀一度分離,這段時間的往返書信更是鶼鰈情深;現(xiàn)摘錄江冬秀致胡適函三封,借一斑以窺全豹。原信時間無法確考,錯別字和不通的文句保持原貌:
一
你前兩星期給我的信,你說十三、四大慨(概)可以動生(身)。你葉(叫)我不必寫信把你,故我就沒寫信把你,但是你到今天也沒有回京,也沒有信把我,葉(叫)我這四天心里著急的不得了。還是你又發(fā)病了,還是有別的原故?我日晚掛念和著急。這一次離京,我沒有一天心里不發(fā)愁,加只(之)你每次葉(叫)我盼望和著急,這是怎樣說發(fā)(法)呢……高(夢旦)先生說你到上海再不能住了,說你這一尚(向)又沒有一(以)前的身體好了。我今天聽見他說你的身體不狠(很)好,我心里好比刀割一樣。無倫(論)如何我求你見我的信就趕快回京為要。我病了三天了……
二
我有好幾天沒有接到你的信了,我記念的狠,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望你多寄信來要緊。你現(xiàn)在手腳的病,可見好了嗎?狠念念。虹(肛)門那個東西,都全好清了嗎?……望你多多的保重,少少的看書,因此(為)你多少朋友對我說,都勸你不要看書,完全靜養(yǎng)半年,自然就好了。我想你一點不看,你一定做不到,我求你少少的看一點,萬不能看高興了,你就不肯放手了。
七月九日
三
望你多多的保重。要是藥吃的(得)對,可多多的請王先生看看,做(花)一年的工夫養(yǎng)病,帶醫(yī)吃藥。把病全好了,還可多做卅年的事呢,你再要帶病做下去,不要三年,就要成了一個沒有用處的老人了。望你聽我勸,我并不是害(瞎)說,我是說老實話。你在南方,我有時候要想氣(起)你在家里吃藥的情形來,長長(常常)的有個人來說話,你就把藥望(忘)記吃了,往往的藥冷了,你還不知道。故我有時候想氣(起)你吃藥和吃東西來,和著衣服,我狠不放心把你在外一人住。
唐德剛先生在談到江冬秀的自傳時曾說:“我細細咀嚼,真是沾唇潤舌,余味無窮。它的好,就好在別字連篇,好在它‘不善述文,好在她無‘詠絮之才!這種純真的人情、人性,要以最純真的筆頭,才能寫得出來,一經(jīng)用‘才華來加以粉飾,失其原形,就反而不美了?!?《胡適雜憶·較好的一半》)我想,對江冬秀的上述書信,也應(yīng)作如是觀。
從1917年底結(jié)婚到1962年2月24日猝然去世,胡適跟江冬秀共同生活了45年。在這漫長的歲
月中,他們之間可以說是甘苦并嘗,感情之間有磨合之處,也有無法填補的鴻溝。歸納起來,胡適對妻子的感激和欣賞之處有以下三點:一是江冬秀在生活上對他的照料,使他減少了很多后顧之憂。二是江冬秀不想要他做官,使他得以保持相對獨立的人格。三是江冬秀一生不信神鬼佛道,這一點跟他的行為哲學(xué)非常默契。
作為妻子,江冬秀對胡適日常生活的照顧還是比較細致的。她燒得一手好菜,特別是會做胡適最愛吃的徽州“塌裹”(餡餅),使胡適能一飽口福。胡適開夜車,她也會預(yù)備好皮蛋或雞蛋當(dāng)宵夜點心。江冬秀不但在結(jié)婚前苦等了胡適十三年,婚后夫妻也有不少離別的日子。特別是1938年9月至1942年9月,胡適有整整四年只身在美國出任大使,把江冬秀和孩子留在兵荒馬亂、戰(zhàn)火頻仍的中國。胡適在家書中陳述了他不帶江冬秀同往美國的三點理由:一,江冬秀不懂英文,胡適所在地中國家庭又不多,江冬秀來此未免太寂寞,太苦。江冬秀出門應(yīng)酬,語言不便;不出門應(yīng)酬,又實在太不像樣。二,江冬秀若在此,胡適反要增加許多應(yīng)酬。三,胡適本不指望在美國久居,故要減輕負擔(dān),節(jié)約錢為大兒子祖望做留學(xué)學(xué)費。1941年4月10日胡適給江冬秀寫了一封長信,細訴他在美國是如何的“受罪”。信中說:“我向來不對你訴苦。今天寫這一段生活,要你知道我在這里過的并不是快活的生活,是真受罪的生活,做的是我二十多年不愿意做的事。你若明白這一點,就可以明白我不請你出來的意思了。”抗戰(zhàn)時期,百物騰貴。江冬秀帶著兒子逃難,實屬不易。她在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說:“兩上兩下的房子,要房金125元一月,還要先付兩個月。又還要1500元頂費,只好租不成了?!夥孔油粯拥碾y?!痹诹硪环庑胖杏终f:“樣樣貴的不得了。米70元一擔(dān),煤球8元一擔(dān),不出門也都不容易生活,你寄給我的五百元美金到今天沒有收到。究竟從哪一方面寄出,請你速查明白,叫我瞎去問外人那錢,我寧愿死,做不出丟面子的事?!庇捎跁r局不寧,生活動蕩,江冬秀身體大不如前。1940年10月6日江冬秀在致胡適信中寫道:“我今年有老意的樣子來了。身體不及兩年前了。歲月不饒人了,老了。我這三年多,玩的地方一處沒到過,在家也常常的一身病。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多”。但是,就在兵荒馬亂的危急關(guān)頭,江冬秀仍然妥善保管了胡適的藏書。胡適1939年4月23日致江冬秀信中滿懷感念之情地寫道:“北平出來的教書先生,都沒有帶書。只有我的七十箱書全出來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大功勞。我想來想去,總想搬出這些書來到美國。請你同竹先生商量。運費若干,不必嫌貴?!睆倪@個事例也可以反映出江冬秀身上超凡脫俗的一面。
規(guī)勸丈夫脫離政壇漩渦,是胡適對江冬秀的特別欣賞之處。1938年9月17日,國民黨政府任命胡適為駐美特命全權(quán)大使。同年10月13日,江冬秀在信中規(guī)勸胡適“一定回到學(xué)術(shù)生活上去”,并恨自己不能多助他一點力。胡適閱后非常感動,在同年11月24日的復(fù)信中胡適發(fā)自肺腑地寫道:“現(xiàn)在我出來做事,心里常常感覺慚愧,對不住你。你總勸我不要走上政治路上去,這是你的幫助我。若是不明大體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從來不作這樣想,所以我們能一同過苦日子。所以我給(徐)新六的信上說,我頗愧對老妻,這是真心的話?!?940年4月,國內(nèi)傳出胡適要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消息,有人向江冬秀道賀。江冬秀立即致函胡適:“你千萬那(拿)定主義(意),不要耳朵軟,存棉花。千萬你的終止(宗旨)要那(拿)的定點,不要再把一只腳踺(踏)到爛呢(泥)里去了。再不要走錯了路,把你的前半身(生)的苦功放到冰泡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毀在這個年頭上?!?947年3月5日,蔣介石致函胡適,推定胡適為國府委員。胡適去南京見蔣介石之前,江冬秀再三叮囑:“千萬不可做官?!焙m接受了太太跟其它一些友人的規(guī)勸,兩次懇切陳辭,堅辭國府委員,迫使蔣介石于4月19日復(fù)電照準(zhǔn)。江冬秀不但不愿意胡適為官,也厭惡兒子從政。小兒子思杜想學(xué)政治,江冬秀寫信告訴胡適:“小三死沒出息,他要學(xué)政治,日后做狗官?!?/p>
胡適跟江冬秀都不迷信。胡適的父親深受理學(xué)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影響,歷來與僧道無緣,但胡適的母親常叫幼年的胡適燒香拜佛,以求從小體弱的胡適無病無災(zāi)。但在十二歲時,胡適就成了一個無神論者,在《資治通鑒》卷136中,他讀到《神滅論》作者范縝的一段話:“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從此,他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十三歲那年正月,十三歲的胡適甚至想把績溪中屯村口三門亭的幾個泥菩薩拋到茅廁里去。在這一方面,江冬秀的性格可說是跟胡適十分相投。在胡適與江冬秀的通信中雖然沒有涉及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胡適在晚年談話中卻夸獎江冬秀:“不迷信,不看相,不算命,不祭祖先。她的不迷信在一般留學(xué)生之上?!?/p>
當(dāng)然,胡適的家庭生活中也有諸多不和諧因素。從胡適夫婦的通信歸納,江冬秀的毛病至少有以下四個方面:
一,作為主婦,江冬秀太會花錢。這一點她本人也承認(rèn)。在一封家信中江冬秀寫道:“我現(xiàn)在窮的不得了……我存在郵局共有一千元。這幾個月來,我實(時)不就用去取點。這一次取了三百元把秀之。再這一次買了林家一百七十元家用東西。我一看存款上面只有五十元錢了。我心里狠有點心痛。好容易存了有一千塊錢,一下破產(chǎn)用光。我回想用完也好,免的(得)大家都說我有錢存銀行……我搬家沒有錢,我那(拿)了幾件金器去當(dāng)了一百五十元來應(yīng)用。我不愿意開口向人去借錢,只怪自己不好,大(太)會用了?!?/p>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江冬秀心胸比較開闊,在金錢方面不錙銖計較。有一次,胡適來信說家中失竊,又說身體不適。江冬秀復(fù)信,說失竊“只是一點小事”,而丈夫身體不適卻使她“心里憂郁”。在金錢跟丈夫的身體之間,她一貫把后者看得更重。1922年底,胡適得了糖尿病,又鬧痔瘡;他的侄兒胡思永也得了重病。當(dāng)時江冬秀在給胡適的信中勸他少要薪水多休息:“學(xué)堂的薪水,我想一定叫他們改為半薪。你下學(xué)期決不能來京上稞(課)。我想勸你無倫(論)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專門養(yǎng)病把病養(yǎng)好,再多做事不為晚。又免了我替你們時時著急,天天但(擔(dān))憂。你們的病,我現(xiàn)在什么心思都沒有了,就盼望你叔侄把病養(yǎng)好,再照前五年的那個精神,我就可以算我做人對得住上人,對得住兒女。不言(然)我想想一點對得住上下與你的事都沒有一點?!焙m一邊教書,一邊幫商務(wù)印書館看稿子,江冬秀表示堅決反對,力勸胡適不要“帶病做工”。她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你這樣帶病做工,這都是我們要向你要錢過活,故害你不能不想到做工的路上去。我現(xiàn)在望你不要寄錢來把我。你不要收商務(wù)的錢了,萬不能替他看稿子,還是把病養(yǎng)好再做道理……望你們一切聽我勸,萬不能做事體了,望你愛我,我再(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