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時期的羊

臼耳朵那時已經(jīng)落草一個月了，可對母乳依舊很癡迷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望見母親壽桃一樣鮮嫩的雙乳在清澈的草地間月光似的晃呀晃著，臼耳朵再也忍耐不住了，昂著雪白的小腦袋奔跑起來，跑得玲玲瓏瓏，卻也顫顫巍巍的，像是被起落的草浪截去了雙腿，也像奶奶那樣。奶奶是纏過足的，每只腳只有半柞長，走起路來咯咯噔噔，若跑動時，就跟羊蹄子一樣細(xì)碎而又看上去缺乏平穩(wěn)。

其實(shí)，剛到一個月上，臼耳朵的母親就被爺爺用青布兜兒罩住了肚子，從此失去了哺乳的自由。青布兜兒是奶奶一針一線趕制出來的，青布是爺爺穿破的一條褲子改造的，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發(fā)脆，罩在母羊的兩只乳上，竟使得她的身體越發(fā)不俗。青布緊貼著那一處的身體，透射出奶白色亮鮮的光來。這光芒完全來自母羊飽滿豐碩的雙乳，那的確是一種誘發(fā)著成熟的美麗與魅力的白光。所以，在那些青草如牧歌般蕩漾的初夏時節(jié)，著實(shí)讓小羊羔有些耳暈?zāi)垦Ａ?。然而在那種古怪的青布兜兒面前，臼耳朵羊大抵有些困惑不解的。

爺爺放羊多半也會帶上我。那時，我已經(jīng)能在地上爬來爬去，但身體還是虛弱。我能記住的只是這樣一些紛繁的情景，有時連這些東西都是若有若無的虛空。那時，我兩眼沖著天，天藍(lán)得泛著綠，綠中又滲出一道道鮮紅的光芒，很刺眼。我在柔軟的草地上慢慢爬行，實(shí)際上，我一直是這樣爬來爬去的。我的身體還很輕，我的手和腳，還有膝蓋都沒有多少分量。它們只是讓草葉兒稍稍彎了一下腰身。隨即，那些草兒便在我的身后愉快地伸展著，像一次次舞蹈。草也能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但絕非呻吟或怨責(zé)，那中間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正隨風(fēng)流淌。我的手和腳，還有膝蓋都沾染上這種芬芳的氣味。臨回家時，一雙將我從草叢中抱起來的手，那手也是這般的清香夯實(shí)，它使我離開了土地，以至于讓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從那草地間螞蚱一樣飛翔起來的。那雙手一直牢牢地托舉著我的身體，爺爺?shù)拿婵字北浦?，甚至就要貼在了我的鼻尖上。那臉已是蒼老的，上面的皴皺肆意地堆積著縱橫著，并在望著我的那一刻慢慢地彎曲，像蜿蜒在草場上的一道道溝溝坎坎。爺爺背起我悠悠地吆喝著羊群。那聲音與四周的風(fēng)響應(yīng)著。爺爺?shù)穆曇粼谄教沟牟輬錾掀鸱┰?，有時又像一只大雁在草場的上空飄來飄去，甚至驚擾了靜歇在草叢間的蟲子，那些生了翅膀的家伙撲閃閃地從綠色之中飛旋起來，在晴朗的空氣中，它們的飛翔與翅膀同樣晶瑩別致。我看到爺爺?shù)哪橗嬍趋詈谏模褐氰p而又穩(wěn)重的紅光，連那些凸起的血管也是這般的紫紅色。他的臉實(shí)在太黑了，只有牙齒反射著玉米粒一樣的金色的光，還有他的眼珠，白眼球很少一點(diǎn)兒，裝滿了淳厚。爺爺?shù)哪抗馔干涑鰳闼氐牧α亢蜕駳狻?/p>

黃昏迫近，爺爺?shù)氖直垡呀?jīng)有些支持不住。他抱我的姿勢一再改變著，顯得很拘謹(jǐn)，力度也不得要領(lǐng)，緊一陣又松一陣，有幾次我險些要掉了下來。當(dāng)然，不會掉下來的，那可是爺爺?shù)拿鶅骸?/p>

這時，我看到草地上落了雪一樣一片一片地白著，那些白色又不是靜止的，它們云團(tuán)似的在草浪中呼嚕呼嚕地往前滾動奔騰，還不時發(fā)出咩咩的歡叫，此起彼伏。而染上金黃色光澤的草場頓時有了生機(jī)，草兒也跟著羊群快活地翻滾開去。夕陽也使得爺爺?shù)哪樛繚M了金色，那張臉浮動著矯健的牧人特有的光輝。爺爺抱緊我，我隨著他的身體在軟軟的草地上深深淺淺地一路下去。但是，很快我就再也無法在他的懷抱中安靜下來，我的腹內(nèi)咕嚕咕嚕地喊起著。于是，我哭，哭得嗚哇嗚哇地響亮，這惹得身邊的羊群忽地寂靜下來，四周也一片寂靜。爺爺卻笑了，沖我說，你個小羊羔子，哭起來比銅鑼都響亮呀！于是，他一下將我高高地架過頭頂，雙目好奇地盯著我的小牛牛，邊看邊癡癡地笑，笑聲傳得又遠(yuǎn)又長。爺爺將他的臉完全貼了上去。他說，讓爺爺揪個小雞雞吃吃呀！他的胡茬又密又硬，我又不知好歹地號叫起來。那胡子的確弄痛了我。

這時，爺爺也許看見臼耳朵又在左右糾纏著它的母親。臼耳朵不失時機(jī)地找到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恢煤蟊阊杆俚毓蛳伦约旱膬蓷l前腿，那樣子服帖而又乖巧，帶著乞求卻又十分地霸道，而白茸茸的小嘴唇早就含住了母羊的一只鮮活的乳頭。它的細(xì)細(xì)的脖頸像一截彈簧似的在母乳身前靈活有力地晃動著，很有節(jié)奏。母羊只好停下腳步，站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聽任小羊羔任性又自足地吮吸自己的乳汁。

臼耳朵是在剛立夏時生下的，那時我已很長時間沒有吃到母乳了。顯然，臼耳朵的出生給羊群帶來了生氣，更是人的福氣。爺爺又長長地吆喝一聲。臼耳朵依然不肯罷休，倒越發(fā)吮得緊了。母羊也許感到了疼痛，撇開后腿想抽身走脫，用一只蹄兒不斷地往開蹬著，卻分明又不忍心，半推半就的樣子。見爺爺高舉著鞭子沖這邊走來，母羊才無奈而又決然地甩開臼耳朵往前趕路了。臼耳朵咩咩叫著，情緒十分地不滿，它細(xì)嫩的嘴茬周圍還掛著潔白的奶珠，那些奶珠看上去很美也很珍貴。它大概是來不及細(xì)細(xì)品味的，也惶惶地跟在母羊的身后走了。

羊群進(jìn)圈以前，爺爺要先給母羊掛上了布兜兒，兩只乳房被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這惹得臼耳朵極為憤然，它倔強(qiáng)地尾隨在母羊身后，試圖伺機(jī)吮一口甜甜的乳汁，可它完全被那只黑乎乎的布兜兒弄得毫無辦法。它的嘴唇早已將青黑色的布舔濕了一大片，就是得不到它想要的東西。于是，它就使著性子不停地咩咩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不甘罷休。而母羊也盡可能躲避著這種糾纏，臼耳朵不能再繼續(xù)吃奶了，它必須盡快學(xué)習(xí)如何從新鮮甘爽的青草中來汲取營養(yǎng)，現(xiàn)在正是青草茁壯成長的季節(jié)，有什么東西能比青草更寶貴的呢！所以，母羊大概不愿意繼續(xù)遷就下去，她要讓它懂得熱愛青草。爺爺看到母羊和臼耳朵母子倆正在圈里追逐著，兜著圈子。老人心中自然踏實(shí)了許多。

奶奶的頭發(fā)全花白了，在煤油燈的微光中熠熠生輝。木薩姐姐靜靜地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木凳緊挨著炕沿邊。奶奶是盤著雙腿的，兩只小巧的腳從兩只膝蓋下面?zhèn)任⑽⑸斐鰜恚宦秱€尖兒，很有種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韻致。木薩很虔誠地靜默著，眼睛卻閃閃發(fā)亮。奶奶的一只手里攥著一把桃木篦子，在燈光的忽閃明滅之間，奶奶的手在木薩的發(fā)叢中爬上來又慢慢滑下去，又爬上來，再慢慢地滑落下去。這樣反復(fù)幾次后，奶奶會很專注地將手里的篦子靠近那盞油燈，然后用另一只手捋一下篦齒，捋得相當(dāng)細(xì)致。這時，奶奶的手指便有了抓獲了某種神秘的寶物的力量，她將手置于火光之上，再輕輕展開手指，屋里的人便能聽到噼噼叭叭的脆響。很多時候，奶奶也會坐在墻根底下的一段木樁上，風(fēng)像一把巨大的篦子從奶奶臉上無數(shù)疊復(fù)的皺紋間鉆進(jìn)鉆出。奶奶就坐在風(fēng)中為我的木薩姐姐篦頭發(fā)。

爺爺給母羊戴上了布兜子，這對臼耳朵來說是極其困惑的，也是十分殘酷的事情。它甚至從這個傍晚一直抗掙到天亮，它瘋子似的在羊圈里跑過來跑過去，更像一個十足的無賴不停在母親的身后追逐糾纏著。它的細(xì)嫩的喉嚨間發(fā)出近似于哀號的喑啞聲音……這些都無濟(jì)于事。當(dāng)然，它并不知道那些奶是留給我吃的。臼耳朵很快就意識到一個重要事件將要發(fā)生：它看到爺爺打開柵門走進(jìn)來，而且是朝著它的母親徑自走過去的。臼耳朵或者開始竊喜起來，它也許以為自己的幾番折騰終于有了靈驗，它想爺爺正是為它解除母親身上那只丑陋而又令它厭惡的布兜兒?？删识浜芸炀褪饋?，就連母羊也感到了某種恐慌，但爺爺還是將她從圈里牽走了。臼耳朵稍愣了一下也緊跟過去，它不知道究竟要發(fā)生什么，它的眼神空前地迷惑著。最后，臼耳朵被眼前比自己高許多的柵門擋住了，它很突兀地將小小的腦袋從空隙當(dāng)間伸出很長一截，接著它就眼巴巴地看著母親一下下走遠(yuǎn)了。那時，臼耳朵忽然無助而凄涼地叫喚起來，一聲連著一聲，好像山谷中一只奔逃著的羚羊。

母羊并沒有回頭，倒是爺爺回過頭遠(yuǎn)遠(yuǎn)地罵了它一句，臼耳朵便收斂了幾分。雖然它也許并不懂爺爺罵的是什么，它傻傻地望著母羊離開的方向，很快就將兩條前腿高高地舉起并雜技演員一般地搭在柵門上，腦袋從縫隙中收回來了，可那目光的確是孩子樣地迷茫不解。

這時，我已經(jīng)躺在奶奶的懷里。她的懷抱溫暖卻又干癟著，但仍散發(fā)出核桃木般的香味。奶奶放下手里的篦子將我接過去，她說細(xì)皮嫩肉的小可憐……看這牛牛長得多叫人心疼呀！然后，我的身體就在她的臂彎中蕩漾起來。木薩姐姐的頭發(fā)被篦理的干凈而又整齊，這時還沒來得及扎那種羊角辮兒，散開著。木薩大概是很想抱一下我的，她幾次沖我伸過手來，嘴里也小母親樣地說出一些肯定連她自己都很不明了的話。奶奶依舊晃來晃去地哄著我。見我哭勢愈兇，奶奶就將自己的衣襟從下面擼起來，露出了耷拉在胸前的一只干癟的乳，她常常這樣。而我的臉在她托舉下輕輕地貼過去，我脆弱的哭聲漸漸停止了，我貪婪地吮吸著，但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吮咂，是淡淡的咸澀在口中空虛地環(huán)繞。奶奶枯瘦的身體早已喪失了養(yǎng)分，而她此刻正在我無知的吸吮中抖動起來。我什么也沒有得到，因為得不到，我就惱了，越發(fā)咬得急了。奶奶便疼得渾身直篩?？蘼晱?fù)又蔓延開來。奶奶就對爺爺說，該擠些奶子喂這個小羊羔子嘍！

母羊被牽進(jìn)屋，爺爺已經(jīng)將羊身上的布兜兒解下來，木薩也格外歡喜地從奶奶的手里接過我。木薩的個子還很矮，所以她抱我并不能輕松，我在她懷中不時往下滑溜，像一條怎么也抓不住的泥鰍，可木薩依舊抱得歡天喜地，還輪番親吻著我的小臉蛋。木薩用一種既溫和又俏皮的調(diào)子哄著我：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要進(jìn)來。真是奇怪，仿佛有某種魔力，我的哭鬧就停歇了。木薩的樣子很甜，尤其是她看著我的時候，她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已經(jīng)將我含在里面了似的。

奶奶端來一盆清水，將一塊抹布浸濕了，她就在母羊的身邊蹲下來。她的一只手托起母羊的雙乳，另一只手捏著抹布在上面柔柔地擦。母羊的兩只乳房漸漸地濕潤了，透出粉白色的光來，兩只紅棗樣的乳蒂驕傲地在奶奶眼前晃動著。奶奶繼續(xù)輪番拍揉著，母羊大抵是很受用的樣子，不躲也不懼。這時，屋里響起刺溜刺溜的聲音，又響又脆。聲音來自羊身體下面的小鋁鍋。奶奶的兩只手在母羊雙乳的峰巒處一上一下的捋拂著，雪白的乳汁如同兩道銀光響亮地落進(jìn)鍋里，有時會偏在鍋沿或濺在地上。屋子中早已彌漫著芳香的甜味。不久，那地上的小鋁鍋中便神奇地浮現(xiàn)出一盤圓圓的素潔的月亮，映著奶奶慈祥的臉———那臉因此有了一種被突然照亮的生動。

木薩姐姐坐在門檻上抱著我，我在她的懷里一刻也不消閑。我的樣子一定很招木薩喜歡，所以，她總是把我的手指頭挨個放進(jìn)她的嘴里輕輕地吮著。不久，奶奶溫好了奶子，甜熱的氣息在空氣中裊裊地飄散開來，每個人的臉面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才幾天時間草場上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接連飄過幾場雨，豐茂的草勢一下子使得天地間臃腫起來。羊群剛趕出圈，呼啦一閃便不見了蹤影，仿佛一個個掉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綠色湖泊之中。有時間風(fēng)頭猛了，才能把綠色揭起幾片白色的浪花，那是羊兒正埋藏在里面吃草呢，但很快又全部隱沒不見了。羊的肚子也整日圓鼓隆咚的，原先圈門可以同時擠進(jìn)三只羊，現(xiàn)在走一只還有點(diǎn)緊張呢。

爺爺這時就得著手割草，夏草一天一個樣兒，若再過些日子，草長瘋了，揚(yáng)了花，落下籽兒，就變成一堆柴禾———敗了的草是不值錢的，沒有份量。這時節(jié)的日頭也是龐大無比的，割倒的草鋪在院子里，到傍晚就晾透了，垛在屋頂，滿院子飄香。而木薩姐姐也要幫著爺爺放羊，羊一進(jìn)草場，木薩就有些慌張，連她孱弱的身體也幾乎埋進(jìn)綠色之中了。

這陣的臼耳朵依舊是放肆的，它的叛逆性格已昭然若揭，它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它伺機(jī)洗劫她們，并以最粗暴的方式咬住她們的乳頭吮咂。它成了最卑鄙的偷食者。臼耳朵經(jīng)常惹得那些年長或年輕的母親們勃然大怒，也有些是敢怒不敢言的。而這時，臼耳朵的母親已經(jīng)面臨著另一場戀情。那只健壯的公羊頭頂生著彎曲堅硬的犄角，活像一尊雕塑，整天在母羊的尾巴根處饒有興致地嗅來嗅去，還不時把嘴唇翻卷起很高。它們的情欲正如茁壯的草在野地里瘋長著。

當(dāng)然，也有個別的母羊在群體中一貫表現(xiàn)出謹(jǐn)小慎微和寬容，被偷食了既不反抗，也不聲張，這讓臼耳朵的性子越來越張狂。在寬闊的草場上，通常會有幾片羊群在各自的范圍里移動著，羊兒輕緩而懶散地走來走去，它們極少往其它的群體滲透，有時即使多走了兩三步，聽到身后主人或頭羊嚴(yán)厲的聲音依舊會返回來。這是群體的規(guī)則，誰也不能打破。

白天，母羊的身上罩著布兜兒。臼耳朵依舊不肯死心，它想方設(shè)法糾纏著母親。也許它還對爺爺心存怨恨，或者對自己的母親也是同樣的，它心不在焉地啃著青草，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或反芻，目光十分散漫。

這時，臼耳朵開始注意到另外一只分娩不久的母羊。那個年輕的母親完全沉浸在撫育幼羊的幸福之中，所以，她接連遭受到臼耳朵無禮的偷食和追逐。這次，臼耳朵竟然厚顏無恥地用它并不很堅硬的腦袋抵翻了兩只正在哺乳的幼羊，然后得意地吮咂著，弄出的聲音放縱而又響亮，甚至是報復(fù)性的。而那只母羊也趁機(jī)扭轉(zhuǎn)著身體與它周旋，她的乳頭被臼耳朵咬得很緊，這使她的叫聲凄厲而痛苦。當(dāng)臼耳朵盡興地吮干了其中的一只，并準(zhǔn)備更換另一只乳頭的時候，年輕的母羊終于抽身逃脫。隨即，她倒退幾步，然后異常迅疾和猛烈地撞向臼耳朵。臼耳朵的身體便如一團(tuán)棉絮似的飄了起來，它的尖叫令所有的羊都停止了正在進(jìn)行的咀嚼或反芻。它們看到臼耳朵趔趄著從草叢中爬起來，后背和腦袋上染上了綠色的草漿，幾只尚青的蒼蓬刺球兒掛在它的尾巴或腰上，模樣很狼狽。臼耳朵呻吟著四處張望，它尋找著自己的母親?？伤⒖叹蛡钠饋恚赣H并不愿意理睬它，相反，她只是隔著很遠(yuǎn)看了它一下，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照舊靜靜地伏在草叢中。母親的樣子的確使臼耳朵難過。臼耳朵改變了主意，它不想走到母親身旁，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的。

臼耳朵的行為比先前謹(jǐn)慎了許多，但它的目光卻是漂移不定的。有時，它甚至也遭到爺爺?shù)暮浅馀c鞭子，這使得它的心情越發(fā)灰暗，眼睛周圍的皮毛經(jīng)常潮濕斑駁。臼耳朵變得郁郁寡歡，它時常在這個群體的周圍徘徊，它的腳步總是舉棋不定，它并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訴母親，尤其當(dāng)它看見那只布兜兒時，它的怨恨似乎正加劇著。

外鄉(xiāng)人身后跟著一條土狗，尾巴奇短，毛色卻十分油亮，走路像在爬，肚皮貼在地上。有時間狗比他走得快幾步，但很快那狗便知趣地故意落下一截路。他倒背著手，腆著腹，肩上搭著個帆布褡褳，褡褳里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很沉。腳下的路若是不平整，就能聽見褡褳里偶爾發(fā)出的丁當(dāng)丁當(dāng)?shù)捻懧?。爺爺是在往回背草的路上遇見這個陜北漢子的，說死了這天一早來。

眼看過了時辰，滿圈的羊餓得拉長了脖子，爺爺就讓木薩趕了羊先走，卻將臼耳朵和另外兩只羔子留下來。臼耳朵看著那些大羊們都呼嚕呼嚕地一頭扎進(jìn)了草場，便顯得焦躁而又氣憤，它在空蕩蕩的圈棚下面跑來跑去。奶奶早已經(jīng)將水燒開了，坐在門檻上給我喂奶子。我看見臼耳朵的腦袋過一會就從柵門里伸出來，樣子很可憐。我想它一定聞到了奶子的香味，所以才將脖子伸出老長。這時，路上傳來了狗的聲音，爺爺眺望了一下，高聲喊這回是真來了。

那漢子進(jìn)院后只向爺爺作個很淺的揖，說昨晚喝多了酒，睡得太死。而我一看見那條狗就再也不喝奶子了，狗的眼睛張得奇大，似叫非叫地露出半截雪亮的牙齒。奶奶急忙抱著我進(jìn)屋，又從鍋里舀出半盆開水用一只手端出來。爺爺請那漢子進(jìn)屋歇，他只搖了搖頭便徑自闊步朝羊圈走去。他拿一根油膩的粗短手指沖圈里點(diǎn)著，就三只？爺爺點(diǎn)點(diǎn)頭，陪著笑，說就三只。那漢子的嘴茬就露出不屑，接過奶奶遞來的開水盆放在半人高的圈墻上，就著墻將自己的褡褳取下來，從里面摸出一卷東西，嘩啷啷地在墻頭上展開來，頓時，一些凌亂而耀眼的銀光從那些帶尖帶刃的東西里呼啦一下冒出來。爺爺?shù)难劬Σ[了一下。那漢子先走到另一頭的圈墻根下將自己的身體沖著墻抖了一陣子，才走回來洗手。奶奶抱著我，我看見水盆里有一堆指頭游來游去，也許水真的很燙，他始終吸溜吸溜地叫，既痛苦又舒服的樣子。爺爺已經(jīng)從圈里抓出了其中的一只，那羊羔在爺爺?shù)氖掷锵褚恢煌米幽菢庸郧?。那漢子沒有理識爺爺，也不看羊，只是用一根拇指一遍一遍地?fù)芘掷锏牡蹲?。他說，酒？爺爺愣了一下。那人又說酒！這次有點(diǎn)嚷的味道。爺爺才緩過神，長長地嗷了一聲急忙撒腿朝屋里跑，跑的時候羊羔仍沒忘抱在手里。

臼耳朵愈發(fā)惶恐了，它猛然躥上了食槽，在長而窄的槽子里來回走動，夜間吃剩的草稈被它踩得嚓嚓地亂響。這時，陜北漢子接過爺爺遞過的半瓶白酒，他將瓶頸牢牢地捏在手里，像卡死一只雞，卻用門牙砰地一下撬開了蓋子，酒氣溢出來。他的牙齒黑黃，門牙上有許多細(xì)小的豁子。他仰脖咕咚咕咚灌進(jìn)兩口酒，第三口卻不咽，滿滿地含在嘴里，兩腮露出青紫的紋路，很嚇人。爺爺早將小羊羔平展展地摁在地上，羊的四肢被爺爺?shù)氖殖独嬉粯愚娱_，看上去有點(diǎn)像一條鋪在地上的羊肚手巾。那羊就開始一聲一聲地叫喚起來，圈里的臼耳朵跟另一只也在不明真相地叫，它們一起叫的時候我也跟著一同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嚇哭了。那漢子才蹲下來。那條矮狗也在距離他不足兩步的地方趴下來，眼睛里放著冷冷的光。他的右手在羊的陰部摸來摸去，黑紅的臉上只有眼睛表現(xiàn)思考問題的可能。隨即，他猛地將含在嘴中的酒噴向他摸過的部位，與此同時，嘴唇將右手上的刀子輕輕地舔了一下，刀刃更加雪亮。那刀子也是絕對不同一般的，一端是刀狀，另一端卻極似一把勺子，但那勺子也是帶利刃的，淌著銀光。緊接著，那漢子的手腕一抖一翻又一卷，羊最后的咩咩聲一下子消失了。而臼耳朵發(fā)出的悲鳴確實(shí)很令人震驚，它的脖子高高地仰起來，像是要折斷似的。那漢子手里的東西已經(jīng)兩頭掛血了，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就將手指中的一團(tuán)紅色忽地拋出去。那矮狗得了東西，嘴里發(fā)出很響亮的吧嗒聲。吃過了繼續(xù)趴在原地不動，等著。很快，又接吃了第二次，第三次。那漢子已從地上站起來，嘴角依舊是不屑的，他沖身后的狗吹了個響哨，說今天不夠吃呀！爺爺?shù)哪樕嫌袔醉燃t色，汗也淌下來了，奶奶將那漢子擦洗過的手巾遞給了他。

很多聲音都是從這里傳出去的，然后又傳到更遼闊的地方。我咿咿呀呀的含混的聲音，羊兒咩咩地叫著，奶奶將一簸箕糜子簸得唰唰唰地響，還有堆積在院里的晾干的青草在風(fēng)中咝咝鳴叫，這一切聲音都像生了翅膀的鳥兒。爺爺說即使走得再遠(yuǎn)也能聽得見，因為那是家的聲音。這樣，臼耳朵那天的慘叫一定也傳出很遠(yuǎn)，那聲音實(shí)在是凄涼悲楚的，也許很多羊都能聽得見，它們吃草的時候突然抬起頭，目光凄迷地飄向遠(yuǎn)處。

臼耳朵在圈里靜臥著，吃得很少，連水也不敢多飲。它的傷口上縫了幾針，敷了氣味古怪而濃烈的草藥。它的瞌睡變得很淺薄，它的眼皮像黎明前的一層窗戶紙透著一絲絲光亮。它的身體總在一陣激烈的抽搐中忽然僵硬起來。對于這種突來的遭遇和劇痛，臼耳朵或許是茫然無措的。

夜里，圈棚下面幽白一片，那種均勻的呼吸和暗自反芻的聲音像沉睡或凍結(jié)中的湖泊一樣平靜。臼耳朵只能聆聽著。有時，它想稍稍動一下，或者更換一種休眠的姿勢，可又是徒然的，那種隱隱的又是無邊的痛正莫名其妙地洗劫著它孱弱的身體，使它根本無法入眠。臼耳朵朝四周無味地看。夜色深邃幽秘，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這個夜晚看上去很平常。但是，很快就有了些許聲音，貓頭鷹在曠野里叫得很厲害，有點(diǎn)鬧心，而且是突然就叫了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和節(jié)制的。也許，臼耳朵覺得是沖它來的，它急忙緊閉了雙眼，過了一會兒，一切仿佛又遁入寂靜。臼耳朵依舊是害怕，瑟縮著。貓頭鷹的聲音使平靜的夜色有了一道道皺紋。臼耳朵摸索著起來，它的后腿叉得很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在一個角落里，臼耳朵找到了母羊。她睡得安詳而自足。臼耳朵就在母羊的身邊躺下來，它將嘴貼近她并輕嗅著她的氣味，但它并不打算弄醒她，或許，它只是想在母親的身邊安穩(wěn)地睡個囫圇覺，就這樣。

在朦朧中，臼耳朵大概又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也許那只是一種高亢的喘息。那只公羊的確已站在母羊的身旁了，它的嘴在母羊的尾巴根下探索著什么，弄出的聲音怪異而又無聊。臼耳朵的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后來，母羊終于站立起來，很緩，好像怕驚動誰。她逃避似地朝另一個角落去了。公羊緊隨其后，它的嘴巴一張一翕，快要貼在母羊的尾巴上了，嘴唇不時翻起來又落下去。它們彼此在黑暗處又糾纏了一會兒，公羊的前腿不時高舉起來，像打架似的終于搭在母羊的尻尾處，而母羊并不躲閃，似有意等待接受著什么，但她的身體卻很明顯像遭受到某種劇烈的重撞般地動起來，樣子有些齷齪。臼耳朵已完全迷糊了，它一定是被它們的舉動弄得滿頭霧水，甚至是驚恐不安的。那時，天空中仿佛有一團(tuán)黑色的東西訇然墜落下來，隨即，仍是那種凄惶的慘叫聲在夜色中延伸。

奶奶摟著我和木薩，說，孩子們快閉上眼睛睡覺吧———那些小貓頭鷹又要吃掉它們可憐的媽媽了呀！木薩好奇地問奶奶為什么。奶奶輕拍著我的身體。她幽幽地說，它們想讓翅膀快點(diǎn)硬起來，那樣小貓頭鷹就會飛了。

秋涼時節(jié)，臼耳朵對母乳徹底喪失了信心，它不再使那些母羊們整日誠惶誠恐。這比較符合一只羯羊羔子的品性，整天吃飽了就老老實(shí)實(shí)睡覺。當(dāng)然，閹割后的臼耳朵更喜歡獨(dú)處，似乎礙于情面故意遠(yuǎn)離著群體。它通常以一個局外者的姿態(tài)獨(dú)來獨(dú)往。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咀嚼和品味青草，嘴茬上時常被草汁染得發(fā)綠發(fā)黑。不過，它的體格逐漸結(jié)實(shí)起來，渾身圓滾滾的，在草場上奔跑撒歡的時候充滿活力。而且，臼耳朵似乎開始迷戀這種無憂無慮地生活，它也逐漸遺忘了那種傷痛。

那只母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龐大，她的行動變得遲緩起來，總是僵臥在地上。她不再關(guān)心任何事情，包括臼耳朵，她只是一味地反芻或靜臥。爺爺早將她隔離出來，弄些上好的草料玉米茬或大豆來喂她，水也由木薩專門給她提過去?，F(xiàn)在，母羊跟月子中的女人一樣嬌貴。

這些天家里似乎熱鬧起來，先后來了幾個遠(yuǎn)房的親戚。他們的到來預(yù)示著某件重要的事情正在醞釀之中。我被許多陌生的親戚傳過來又傳過去，很多人抱著我時都在嘮叨著相同的話兒。很快，他們就變得無限傷感了，他們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我無知的臉蛋上。

爺爺將那幾只羯羊羔子輪番逮住，然后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手里掂量著。他掂量得很仔細(xì)，仿佛他的兩只手臂就是一桿秤。抱臼耳朵的時候，爺爺臉上算是多少有些微笑，他幾乎有些抱不動這只出生僅有三個來月的羊羔子了。所以，那種笑容是滿意的，還有種心安理得的味道。其它的羊被趕出去，惟獨(dú)將臼耳朵留在圈里。臼耳朵雖不如以前那樣執(zhí)拗，卻也隱約覺察到什么，獨(dú)自躲在一個旮旯里四處窺望。

屠戶是特意從牧場上請來的，他的到來使得整個院子有了某種秩序，不再顯得沒頭沒尾。這之前，親戚們已經(jīng)幫忙手忙腳亂地宰殺了五只雞三只兔子和一對草鴿。兔子的皮剝得窟窿天窗，很不講究地鋪在墻頭上晾曬，褪下來的羽毛被風(fēng)吹得滿院子飛旋。

屠戶把臼耳朵從圈棚里提溜出來，再結(jié)實(shí)的羊擺在屠戶眼前也是渺小的，他用一只手就足夠了。很快，臼耳朵的兩只前腿和后腿被綁在一起，它只能俘虜一樣躺在地上，叫的時候吐出粉色的舌頭。屠戶就著井臺旁的一塊石頭磨刀，卻斜出一道目光盯著躺在他前面的羊。瞪著瞪著，屠戶的臉上就用了閃閃的亮光。臼耳朵也聽到了那種粗礪的磨擦聲，它循著聲音再次與屠戶的目光碰在一處。臼耳朵似乎被屠戶刀子一樣的硬朗的目光給震懾住了，竟不敢動了。同時，它大概也看到了正被屠戶霍霍磨著的刀子正銀光耀目。于是，它連起碼的叫聲也變得蒼白起來。屠戶終于蹲在臼耳朵眼前了，他的褲腿高高地擼起來，因為蹲著，小腿的肌肉鼓得快要爆開似的，兩截木樁一樣結(jié)實(shí)的腿就死死地插在地上。屠戶的一只手鷹爪一般抓住了臼耳朵的脖子，那脖子就變得細(xì)長了，能看清起伏著的喉嚨。爺爺手里端著盆支在羊脖子下面，臉上陪著討好的笑。屠戶的刀子就噗地一聲刺下去。臼耳朵的最后的一記聲響伴隨著奔放的血熱乎乎地涌出來。爺爺木訥地看著盆里漸蓄漸滿的血，一句話也不說。很快，屠戶拽緊一只羊腿，用刀尖在上面劃出個口兒，再由口兒插進(jìn)木扦往里捅著，然后拔出扦子呼哧呼哧地往里面吹氣，他吹得很賣力。屠戶知道氣吹足了皮才容易揭下來，在這一點(diǎn)上他的確是個行家。吹完了一只，他用一根細(xì)麻繩在刀口處系緊，又抓起另一只腿。不久，已經(jīng)絲毫沒有生氣的臼耳朵的尸體竟然通體溜圓，仿佛一只巨大的白色氣球，隨時都會從地上的血泊中飄升起來……

翌日，那個期待已久的祭祀隆重進(jìn)行著。奶奶怕我受了沖撞，說外面進(jìn)來的客人氣濁腳重，就讓木薩姐姐領(lǐng)著我到草場上去玩了。羊群在微微發(fā)黃的草叢中滾動著，草地上像落了雪一樣一片一片地潔白著，那些白色又不是靜止的，它們云朵似的在草浪中間呼嚕呼嚕地逶迤波滾，還不時發(fā)出咩咩的歡叫。這時，有兩只不足月的羔子正一邊一只跪在母羊的身下，它們跪得服貼而又莊重。母羊的雙乳在小羊羔的拱頂中顫顫悠悠，她只是自足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反著芻。此刻，母羊跟這大片大片的草場連接在一起，豐茂而又溫和，即使在秋天漸深的蕭瑟和沉寂中，依然輕輕流淌著芬芳的青草與乳汁交融的氣息。

【責(zé)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