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阮石居住在同一個城市,相識卻在另一個城市,離我們居住的地方一千多公里。
在外地開會時,身邊空著一個座位。阮石過來,當時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問可以坐嗎?我掃了他一眼,意思是座位又不是我的,隨便你。
他就坐了,圓珠筆在指間翻來飛去,像輕盈的花在旋轉。
會議很無聊,阮石和另一個女孩說著話,近在咫尺,我不想聽都不可以。
女孩說:你寫詩啊。
阮石說:過去。
那你很浪漫嘍。
阮石說他討厭別人習慣于把詩人看成是風花雪月的人物。阮石還告訴女孩,他寫過一首詩叫作《用石頭的堅硬去愛你》,在某某大獎賽中得過三等獎,一二等獎被兩個女孩瓜分了,因為她們有美麗的身體可以賄賂評委,而他窮得除了詩歌和一具對于男評委毫無用處的身體外,一無所有。
他說的是事實,因為拿了一二等獎的女孩我都認識。
女孩說:我叫茉莉。
我掃了一眼茉莉,高,瘦,臉上略有些蒼黃。淡絳色的蓬紗裙子開了寬闊的領子,隨時會滑下肩。茉莉給我的印象像只疲憊的狐貍。
接下來阮石的引誘幾乎白熱化,從女孩子的聲音我聽得出她已幾近崇拜。會議散了,阮石和女孩子走在前面,相互攥著手。
晚餐時人聲鼎沸,劃拳喝酒,還有醉話。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去洗手間。看見阮石擁抱著茉莉,貼在墻上投入地親吻。身邊來來往往的人,恍若無物。
第二天早晨阮石牽著茉莉吃早餐,一點都不避諱。離家千里,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人極易放縱,那種沒有顧忌的肆無忌憚想必很愜意。會議散后,誰與誰相識?
會務組給我們訂了回程臥鋪,阮石在我對面。站臺上,阮石抱著茉莉,生離死別的樣子,比影視劇中的做作鏡頭要感人。阮石不停地吻她的淚,茉莉只剩下哭泣,像淚水泡軟的雪人。
經(jīng)得起距離隔膜的愛情不多,路過某處看過的風景偶爾會想起,卻不會停留一輩子,男人的艷遇向來如此。
一路上阮石擺弄著一些瓷器,精致玲瓏。偶爾抬頭看我一眼,恍若對面無人。他有點感傷,要不就走到夾道中抽煙,眼睛石頭般波瀾不驚。
夜里昏黃的燈下,阮石忽然問我:你也是廣東的?
我摘下隨身聽:啊?
我叫阮石,你呢?
南芯。
阮石說哦,若有所思狀,你也寫詩的,對不對?
不寫,我只弄一些像快餐盒一樣看完了就可以扔掉的文字便當。
開一次會,他已經(jīng)用詩歌接近了一個女孩子了。我不想自己是下一個。
阮石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你的?
他的手碰在我胳膊上,很涼但有點柔和。據(jù)說上帝讓男人長這樣的手是用來抓女人的。
我沒名片,摸出筆寫在一片白紙上。阮石在昏黃的燈光下看看說:你的字很有特點。
他不說丑陋就算是對我的夸獎了。沒上學的孩子給他一支筆,劃出來的筆畫也不會比我寫的字丑到哪里。小時候,語文老師總是捏了我的手教我寫字。我喜歡語文老師高高瘦瘦的樣子,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幽幽地讓我迷戀。為了讓他永遠捏著我的手寫字,我始終不肯好好寫。長大后這成了我的自卑,而語文老師早早地就愛上別人,結婚了。
我們睡不著,也沒有太多話。阮石從我耳朵上拿去一只耳塞聽我的音樂。一根黑色的細線在過道里蕩來蕩去,讓我想起一根繩上的螞蚱。聽的是羅大佑的歌,翻來覆去,十首歌回放不止。阮石閉著眼,似睡非睡。我想:他有沒有想過茉莉,忘記于他難道就如此容易?
到達我們的城市已是凌晨。走出車廂,從彼此的臉上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疲憊、蒼白、空洞、萎靡。我們相互笑笑,分別去不同的方向,他說他還要乘30分鐘的車,而我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回到一個人的家了。遠了,阮石擺擺手:有時間打電話。
二
很多寂寥的時候,我想給阮石打電話,因為自尊矜持還有懶惰,卻一直沒有打。三個月后,阮石打過來電話。
他說南芯吧。
我說嗯。
我懶得說話,潛意識里我害怕傷害。和詩人的愛情又不是沒有過,浪漫熱烈,溫度急速上升急速跌落,印象里的詩人都是這個樣子的。阮石說你能來看看我嗎?他說他快變成人干了,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煙,心情不好。
我憑什么去看他,又沒什么瓜葛,連朋友都算不上。
話筒里傳來阮石劇烈的咳嗽,像要咳出五臟六腑。
我去了,買了鴨梨、百合以及冰糖,我想燉上一鍋湯養(yǎng)好他的肺。他應該好好活著,還那么年輕,萬一他寫出什么不朽的詩篇也算我積德。其實我喜歡他有惺惺相惜的溫柔在里面,和愛沒有關系。
阮石生龍活虎地給我開門,沒有一點病態(tài)。他拉開門,望著我手里的鴨梨百合什么的直笑,壞壞的小孩子模樣。
我被捉弄了,丟下手里的東西我便轉身,阮石從背后一把攬住我,在耳邊喚我南芯,他輕輕柔柔地一聲就喊走了我的心。靠在他的肩上有無聲無息像酒醉般的溫柔,我是一個拒絕不了溫柔的女人。
我猛然推開他,不想要這么近的距離。三個月前他懷里還有一個茉莉,三個月后我不想做第二個茉莉。這樣的傷我承受不起。
那天我手里一直攥著一杯水,不讓手閑著,空下來的手禁不住就想去擁抱他的身體。他坐在對面抽煙,無盡的溫柔。我只想逃,城市里一個人孤單著,溫柔是多么致命的誘惑??照{吹在背上,我內心寒冷而身體火熱。他在對面,眼神稠密,我想逃都找不到縫隙。
回來的路上,我倆一前一后,我踏著他的影子,心里一陣驚悸。
三
阮石的電話常來。
我坐在辦公室的角落里,除了把版面弄好,其余的時間就是盯著話機等他的電話。想他,想他蒼白的消瘦,像風的影子,吹呀吹的就走過我心底。我愛上他了,愛上了就不顧忌茉莉了,阮石也不提。自從會議結束后,茉莉與他只保持了一個月的相互思念,寫在紙上,穿過電話,然后茉莉就消失了。是每一個人早就明了的結局。
阮石是個有潔癖的孩子,他總在我的指間尋找安慰,除了經(jīng)營他的廣告公司之外,他顯得很無助。我總是忍不住地想去疼愛他,哪怕一下。兩人在一起時,我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就鉆進了他的頭發(fā)。他說他想呵護我到永遠,沒有盡頭。
永遠有多遠?這樣沉迷的愛,一輩子也夠了。太深的愛情是折磨,折磨得我28歲了還不想嫁人。而他沒說過愛情的盡頭有沒有婚姻的家。
朋友說我:詩人的愛情,你能奢望什么結果?
我討厭這樣的話,驚悸著就逃了,不想聽下去。
四
幾天了,阮石眼神恍惚不定,居然用我的洗面奶洗了頭發(fā)。我從溫潤的水氣里嗅著了濃郁的木瓜香味,拉開門,看見阮石抹著沾滿頭發(fā)的洗面奶哭了,無聲無息的淚和在水里。水和淚,他的。我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哪是水哪是淚。
幾個月前我們就同居了。他讓我搬進他家,他拎著我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行李說:南芯,冬天到了,我們住在一起取暖吧。
我們都那么敏感瘦弱害怕寒冷,我們擁擠在一張床上取暖。茉莉是要輕輕繞開的話題。
我問:阮石,茉莉來了是不是?
不需要阮石回答,我知道茉莉到了。從阮石的眼睛里我嗅到了她的氣息。
我提著行李說:阮石,你送送我。
阮石依在門上不動,然后他緩慢地說:為什么要走的是你?
我撲進他的懷里,有一種疼像要窒息。我愛阮石,即使沒有未來。我說:阮石我不怪你。
他擁抱我的身體,以嬰兒擁抱母親的姿勢。
后來阮石告訴我,茉莉被安排在一家旅館。她來之前連招呼都沒打,像潛行的魚,悄無聲息地就游進了這個城市。她要突然地襲擊,俘虜阮石一輩子。
我曾經(jīng)以為千里之外站臺上的那一幕,對于茉莉和阮石應是最后的結局。她的到來我沒想到,阮石也沒有想到,不然他不會如此無助。
茉莉變了,豐滿白皙,除卻眼神里依舊的崇拜。在阮石面前,她是一個無助的小女孩。我們進去,茉莉就鉆進阮石的懷抱里哭。阮石拿自己的襯衣給她擦淚,襯衣是我買的,佐丹奴的,我滿懷溫柔地選中了它柔軟的質地,一如我對阮石的萬般柔腸。沒想到的是他用來給茉莉擦淚,多么溫柔的諷刺。
茉莉來是切斷了所有后路的,辭了職,戶口簿身份證畢業(yè)證全裝在包里。
后來不見了阮石,他不回家,也不打電話。我沒有勇氣去旅館找他,害怕看見茉莉在他懷里。我的心情一塌糊涂,一想到阮石我就恨不得把自己一巴掌拍死。
我終于還是去了阮石的公司。沒有乘電梯,一層一層地上樓。我想用樓梯緩解看見他的疼,卻不成,越是接近他,我的心越是劇烈地疼。我坐在樓梯上抽煙,掃樓的清潔工狐疑地看著我,他拖著巨大的保潔袋走過我身邊。此時的我看起來一定像一個吸毒的女人,消瘦萎靡,蒼白無助。
站在阮石的辦公桌前,我叫了一聲阮石。
他一直望著我進來,站定。他說:南芯,只要我離開茉莉就要自殺的。幾次了,我把她從海邊拽回來。
柔弱的阮石定然不能面對一個愛著自己的女子去死,我也不想。他不想讓茉莉死,這是他的善良。而我呢,活著比死還要艱難的喘息誰來憐惜?
茉莉做了他的公司秘書。從此以后,我給阮石的電話全要經(jīng)過她的過濾,手機是我惟一通往阮石的途徑。他總是關機,偶爾打通了,我問:阮石,你為什么關機?
阮石木訥片刻:聽見了心疼,不如不聽。
我的愛情亦是,存在著疼不如讓其消火。他拒絕了我的愛,因為我看起來堅強,從來不哭給他看,沒流過一滴淚給他,當然就不會去死。他的良心不必背債。
阮石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讓他擔心我而已,疼愛他,就不想讓他為我心疼。所以我不哭,在阮石的感覺里我很堅強。
放棄了吧,我對自己說。然后收拾起東西走了。
春天來了,仍然料峭,而阮石已經(jīng)不再需要和我擁擠在一張床上取暖了。
給阮石打電話,我猜到拿起話筒的人是茉莉,所以我說:我是南芯,從阮石家搬出來了。剩下的不必說了,他們自己明白。很快他們就會搬回來。阮石的床上,從此以后是茉莉。
走之前,我把房子收拾干凈,連我的一根頭發(fā)都沒有丟下。心卻依舊在空氣里盤旋。茉莉絕對看不到我的一絲氣息,我想她會喜歡,阮石幸福就可以。
五
搬走十天之后,大夫告訴我,說我的身體里有一個男人的痕跡,正一天比一天茁壯起來。我有了阮石的孩子,他卻不知,也沒有必要了。
那些日子我沒命地吐,能把阮石從心里吐出來多好,而他卻磐石般頑固。
我想他,沒了命一樣地想。想我的手指插進他的發(fā)間,想他的頭顱孩子樣偎依在我的胸前。茉莉只說她想去死,就抓走了他。
阮石來了,他坐在我的墊子上:南芯,你想不想要一個完美的解釋?
我說:不要,我有了你的孩子。
阮石就沉默了,然后是兩個人的沉默。黑黑的夜罩過來,阮石的臉籠罩在其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關于未來,關于孩子,他不問,我也不必說,心里早已明了。
在他面前我沒流過淚。只在他轉身出門的片刻,有涼涼的東西滑下臉頰。
他走了,門開著。在他坐過的墊子上,我縱情地流淚。
阮石什么時候又轉回來的?我沒看見,只是我看見他的腳上套著我給他買的鞋子,停在我的面前。我只是看著他的腳哭泣,他緩緩地蹲下來,一只手挑起我的下巴,說:南芯,原來,你也是有淚的。
他抱著我,這次我的頭埋在了他的胸前。女人天生是要人疼的,現(xiàn)在我只想讓他疼疼我。
我說:阮石,你疼疼我吧。我只想在他松手之前鉆進他的身體,不再出來。
六
茉莉來找我了。她站在客廳里,我請她坐,她不肯,她突兀地問:南芯,你說怎樣死才會既美麗又舒服?
不知道。
你說死可怕嗎?
不知道。
茉莉的臉鐵一樣的堅硬:我要殺了你。
在我不動聲色的臉上茉莉看不見恐懼的痕跡。假如死可以了結痛苦,又有什么不可以?
茉莉哭了:那我去死。
你死不了。
我相信茉莉死不了,一個死都還要顧忌著是否美麗或舒服的人,該是多么垂涎活著的絢麗。所以我鐵定認為她不會死。她的愛情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憑什么她想拿就拿,想扔就扔?如在商場里購買玩具。
突然,她笑了:我不會去死,活著多好。阮石我早就不愛了,我只是不想輸給你,事實已證明,我贏了。
我笑了笑。
茉莉盯著我的肚子,慢慢地說:現(xiàn)在我正式拋棄他了,如果你愿意,可以撿回去。
我說謝謝。然后目送她離去。我愛阮石,愛到可以承受一切,因為堅強的淚水背后是我的深深的愛情。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