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南麓雄鎮(zhèn)溪口一帶的山水,著實(shí)是宋代“米家云山”的自然版本。其間清溪蜿繞、小水私語,橋便多得隨處可見。
溪口武山,蔣氏別莊文昌閣之下,古剡溪之湄,就有一座憩水橋。1927年,蔣介石與宋美齡結(jié)婚后,常入文昌閣休憩起居。別莊西南山麓,潭深水碧,金鱗歷歷,為古代溪口十景之一———“碧潭觀魚”的原址。突兀溪潭的兩塊磯石將合之間,有一彎小巧別致的石拱橋,躬身相臥。橋上古木垂陰,橋下剡水清絕,幽雅僻靜,天趣自成。憩水橋之妙在于嫵媚靈秀的水色。橋前正對著一汪清澄碧透的溪潭。風(fēng)起水面,浮光躍金;風(fēng)息凝碧,則見細(xì)細(xì)瘦瘦的游魚,聚散無常,悠哉自如。人立橋頭一久,心就與水色并澈,形則隨游魚同樂。若至月華乍露,水面閃現(xiàn)的已是暗藍(lán)的微光,其上星月錯落、燈影散亂,引人百般遐思,心氣也隨之沉靜下來。惜只惜慣于白日漫游的太多的旅人,無緣消受這等水色。滄桑憩水橋,縱然不以人之聚散、時移世遷而變,但到頭來還是落得物是人非,美人黃土。而今,憩水橋下依舊潭水如凝,碧可照影,完全平民化了的這座溪橋,比肩接踵、聚會橋頭的卻多是海內(nèi)外尋常游客。拋開往事,往真的想,憩水橋畔這般極至嫵媚的水色,光是匆匆目游,未免有點(diǎn)奢侈。想到的人當(dāng)然有,在暑天,就有不諳世事的孩童們,爬上橋頭縱身入潭,喜不自禁地不住往復(fù)著。你若眼饞心動,一不留神掉落潭中,無妨,這于自己是意外的痛快,于旁觀人兒也艷慕不及呢。
向西溯流而上,宛然在目的已是古鎮(zhèn)的三里長街。隔水相望的溪南,往昔曾為“南園早梅”、“平沙芳蘋”等恬靜悠閑的純天然景致。自古以來,兩岸卻是有津無梁。那年,蔣介石攜宋美齡游息溪南,曾謀劃著在豐鎬房家門外至溪南修一座橋梁。恍惚來去,到了1949年4月25日,解放大軍的滾滾鐵流已經(jīng)突破長江天塹,那一天,自感末路窮途的蔣介石匆匆拋別了溪口故里。人散后,“飛梁跨剡水”的心愿,也付剡水一并東流。時光流轉(zhuǎn)到上世紀(jì)80年代初,這里終于飛架起一座百米之長的七孔長橋。橋東不遠(yuǎn),便是鎮(zhèn)內(nèi)勝絕武嶺,橋名因此而得。
武嶺橋之妙在于空闊浩渺的水勢。置身橋上西望,開闊而散漫的剡溪,迎面而來;極目遠(yuǎn)瞻,四明群峰參差錯落,蒼然而清遠(yuǎn),那條奔向古鎮(zhèn)的剡溪大有“源遠(yuǎn)流長”的超然意境。轉(zhuǎn)身東顧,水勢已豐盈的剡溪口,鱗浪層層,沙洲隱現(xiàn),蒲藻浮浪。貼著武嶺頭,拐過那個舒舒坦坦的大彎,行盡崇山峻嶺的剡溪,終于肆意奔放起來,浩浩蕩蕩歸向平野。
再逆流而上,抵古鎮(zhèn)西端,橫絕于剡溪之上的已是藏山大橋。1934年奉(化)新(昌)公路在蔣介石倡議下開始修筑,藏山橋成為這條公路的主橋之一,一躍成了西出溪口的咽喉,繼而連接起明越兩地的交通。
藏山橋之妙在于沉雄矯健的氣勢。它那一百五十多米長的龐大鋼鐵軀體,不失一種承載千軍的氣魂,而它所處的地理位置更具有一種無形的張力。君可否有聞,是謂溪口門戶者,鎮(zhèn)東武嶺門素為東門雄關(guān),而鎮(zhèn)西藏山橋無疑是西門鎖鑰了。徜徉高高朗朗的橋面上,橋東眼皮底下,便是擁有樓閣亭榭之華、清流映帶之秀的頗有年頭的武嶺公園。縱目東方,棟宇相望、櫛比如鱗的整座古鎮(zhèn)盡收眼簾。
逶迤起伏的溪口雪竇山,寒溪縱橫,千回百轉(zhuǎn),自然也不乏溪橋。我獨(dú)愛閑寂于千丈巖瀑布底下的仰止橋。
千丈巖瀑布自唐宋起飲譽(yù)東南,宋真宗敕封它為“東浙瀑布”,歷史上時有名流雅士前來探覽。光說說宋代的兩位文化名人吧。王安石知鄞縣時,曾登上崖頂觀瀑地飛雪亭,且賞且吟。時隔三十多年,年輕時與王安石相交甚密的曾鞏,在明州(寧波)大守任上,也來觀瀑。與當(dāng)年王安石有所不同,這一回,曾鞏亭上俯覽飛瀑仍覺游興未盡,索性衣袂飄飄下得深壑,自巖下舉頭賞瀑,末了欣然賦詩:“玉虬垂處雪花翻,四季雷聲六月寒。憑檻未窮千丈勢,請從巖下舉頭看?!?/p>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千丈巖下瀑潭之涯,曾鞏屐痕留處,清人構(gòu)筑起一洞野樸拙陋的石拱橋,做為游觀地?!案呱窖鲋?,景行行之”,那是《詩經(jīng)》所云。而從這里仰面放眼,只見山如石城欲墜,瀑若鯤鵬奔海,清人借詩名橋,確也十二分的般配。
仰止橋之妙在于瞬息變幻的水聲。乍聞瀑聲隆隆,響徹半空。瀑落半壁忽觸崖石,狀如急雪四飛,則嗖嗖亂響。待瀑水擊潭,頓成水晶跌碎、細(xì)珠入盤,其聲已沙沙矣。清越浮綠的瀑潭之水,又盈盈涌向橋來,穿透橋外石罅,唧唧咕咕奔騰下山。諍諍琮琮,清妙透頂,訴盡聽者心事。心事難平的也有人在。仰止橋的歷史天空中,曾炸響過一陣蓋過飛瀑水聲的巨響。遙想當(dāng)年,苦悶坐嘆于雪竇山的張學(xué)良將軍,曾延頸北望,在千丈巖崖頂燃爆竹拋空谷,以表沸騰的抗日心志。仰止橋頭,夜夜喚不回的水聲,教人想入非非的水聲,為之久久失喑!
我還是默誦起了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笔前。銇辛r下仰止橋聽水聲,遠(yuǎn)遠(yuǎn)的,高高的,飛雪亭觀瀑的人兒卻在崖頂看你。閱盡滄桑,卓然成景的溪口橋們皆如斯。
俱往矣,溪口的橋們!你若容我細(xì)細(xì)想開去,溪口橋上的你,遠(yuǎn)不止點(diǎn)綴了溪口的風(fēng)景,醞釀了別人的浪漫,其實(shí)許多光景,你的身影也在不經(jīng)意間,溶進(jìn)了歷史的一場場清夢,被不住刷新的歷史,收納為一個固定的符號。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