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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在這個國家的東部,氣候宜人,出產(chǎn)茶葉、絲綢和美女。四月份收獲龍井,五月份收獲蠶絲和蠶蛹,七月份收獲美女和男人。除此之外,隨處采摘故事和愛情。杭城里的愛情故事一天天開始,一撥撥落幕,往復循環(huán),堆積如山。這開始和落幕之間沒人看見真相。人流中孤獨仰望的頭顱,逆流前進的身影,四處張望而焦躁的眼睛,這里面都藏著故事。我想,有的足以催人淚下。問題是我們看不到,看不到它們在哪兒開始,在哪兒落幕。當然即使被我們偶爾看見的也是堆積起來的,太多了,不小心露出來的。
2
2005年10月,天氣轉涼?;疖嚦隽苏?,拉了一通汽笛,車輪與鐵軌間的振動饒有韻律。國慶假日,余佳臥在鋪子上。窗外黑沉沉。要去北京玩,好久的心愿。大學談戀愛時就盤算著要去,一直未能如愿。她的斜對面坐著一對情侶,男人穿著沉厚,臉色蒼白,似乎有病在身。女人很好看,在一旁照顧男人,只是那眼睛,悲戚狀。余佳看見女人低頭說話,男人不停地搖頭。她覺得奇怪,心里生出些好奇的念頭。余佳,今年二十五,還沒男朋友。她嘆了口氣,往機子里塞一張王菲的CD。她喜歡王菲,喜歡她的神經(jīng)質(zhì)。年少的余佳和這位歌手有些相似,特立獨行,挺低調(diào)的。
對面的女人在看她,余佳趕忙轉過腦袋,避開。盯著人家總是不禮貌的。說到身邊的男友,大學那會兒倒是有的。想起來,兩三年前的事情。大學時的余佳很出挑,鶴立雞群的美貌。屁股后面的男生可組一支遠東軍。不過她心眼兒好,交一幫朋友。他們常常逗她:“余佳,我得找個男人把你辦了。老大不小的,還守著那塊自留地?”余佳說:“自食其力嘛?!迸笥颜f:“現(xiàn)在搞承包,毛主席的政策落伍啦?!庇嗉训纱笱劬Γ骸靶∈帇D,難道想夭折祖國的花朵?”朋友笑:“搞承包才有溫飽,才能奔小康?!?/p>
余佳知道那“小康”的含義,無非是趁著年輕,在男人的口袋里張開手抓。大學那會兒的女生宿舍,余佳現(xiàn)在想來還很荒唐。六個女生窩在寢室,無聊透頂,看看手機有沒短信,看看流行雜志,看看塔羅牌占卜,或者跑到鏡子面前照臉蛋兒。更無聊者,掂個避孕套,前后左右的看。一個說:“我是不是特沒魅力,怎么沒有男生追我?”另一個說:“沒魅力的是我,等了一個下午,還是沒出來約我。我們學校的那群土鱉沒一個好東西。”接著一個說:“我最倒霉,占卜說我情感生活一塌糊涂,要離四次婚。”馬上又有一個說:“你們都別說,我這幾天的性生活特不協(xié)調(diào),那男的我看很不行,進去一會兒就跟腌過的青菜似的??磥淼谜腋迈r的?!?/p>
最后一個吐吐舌頭,拿著婚前性愛手冊,一字一句念下去。余佳想,這群人真是腦神經(jīng)短路。迷茫而溫暖的下午,她躺在床上,靜靜聽她們插科打諢,很少插言,主要是因為羞于開口,她對那方面的知識很欠缺。所以,雖然她有很多朋友,但能說到一塊兒的卻寥寥無幾。那無數(shù)個談論激烈的夜晚,她是安靜的一角,默默無聞的一角。這就是余佳的低調(diào)。
3
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學校放假,寢室空空如也。那會兒是男女生約會的時間。學校附近的旅館家家客滿,實在沒地方去的干脆在麻桿地里墊上報紙、買好啤酒和零食。當然這樣辛苦的是環(huán)衛(wèi)所的大媽,便宜的是撿破爛的大爺。這些被裝進木制垃圾車的一大堆廢棄物里,有餐巾紙、避孕套以及腥甜食物。余佳想起姑娘們前幾天還在作天作地,這個說沒魅力,那個說性生活不協(xié)調(diào),可這會兒不是狼有狼窩,豬有豬圈,一個個歡天喜地去了。她覺得該做點什么,就撥了家里的電話號碼。拿話筒的是母親。余佳說:“媽。是我。我有一包衣服拿回來,”
“全拿回來,別剩下,明天出大太陽,媽媽幫你洗,曬得也快?!?/p>
余佳在這邊點頭說是。母親說:“那你現(xiàn)在回來?”余佳說;“嗯!這會兒就回來,和你打個招呼。”母親說:“打的回來,公交車不安全?!庇嗉言谶@邊點頭,心里嘀咕,道了聲:“知道!”掛了電話。她鎖門、走下樓,在校門口猶豫小會,向車站走去。時間過了九點,站臺清冷,一對情侶相擁而立。余佳瞄了一眼,一個男生沖她傻笑,余佳沒有搭理,扭過腦袋。最后一班28路公共汽車就來了,她上了車、找了座,窗外的風景開始慢慢后退。她又去瞄那個男生,他在斜對面,倚著車廂看窗外。
已入秋,天氣已經(jīng)有了涼寒滋味。
公共汽車在二號路口爆的胎,聲音很大,震得余佳兩耳嗡嗡作響。是最后一班車。余佳心懷不安走下車,很優(yōu)雅的罵了句烏龜王八蛋后,獨自向市中心走去。走了會兒,覺得該給家里報個平安,去摸手機,發(fā)覺袋子空空如也。再看手上,一大袋衣服也沒了蹤影,想必是拉在了車里,她只好往回走。回家的好心情被這么一折騰,興致全無。更令她懊惱的是,當她折回二號路口時,公共汽車卻沒了蹤影。許是被拖回修理站去了。余佳在地上狠勁跺腳,滿肚子的委屈,正要離開,一只手從后面拍她的肩膀。她警惕回頭,發(fā)覺是站臺上的那個男生,余佳沒好氣:“對不起,不認識你?!?/p>
男生將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遞到她眼前,又從背后拎出一個包,放在余佳腳下。余佳愣在那里。男生說:“車上找到的,等了近個把小時。”余佳說:“你怎么知道這是我的。”男生說:“站臺上那會兒看見你背著這包包?!庇嗉褬罚骸斑?,瞄得那么眼熟嘛?!蹦猩f:“沒有,哪有的事?!庇嗉延謽罚骸安贿^嘛,你是好人?!蹦猩f:“我當然不是壞人。”那個星期五的晚上,余佳和他沿著馬路走,聊得開心,不知不覺的走了三小時路程。余佳奇怪;往常從小商店走到家里,五百米距離都要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可今天,兩人短一句,長一句,兩只腳如裝了滑輪和噴氣筒,那一盞盞路燈,唰唰唰,飛到身后去了。走著走著,不覺間到了家門口。于是兩人交換電話、互道離別。
余佳說:“你是好人。”男生說:“我當然不是壞人?!庇嗉颜f:“有機會約你去玩?!蹦猩f:“真的,去哪兒玩?”余佳說:“這個嘛,要不我們?nèi)チ魣@?!蹦猩f:“留園在哪兒?”余佳說:“北京,北京的留園?!蹦猩f:“北京的留園,北京有一個留園?”余佳說;“嗯,北京的留園?!蹦猩f:“那我們以后一起去留園,北京的留園?!庇嗉褤]手告別:“嗯,我們一起去留園。”男生送她小禮物、零食、或者狗熊維尼。余佳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只是兩人都年輕,有的是時間,一層關系無須早早捅破。男生叫林曉明,三年級,二十四歲,本科廣告專業(yè)。于是,林曉明每次下課都跑到余佳宿舍樓下,今天給你買了件禮物,你看看,昨天剛買的新裙子,你也試試。林曉明是富家子弟。
余佳對林曉明的禮物從不拒絕。幾位室友眼饞,對余佳說:余佳,人家把你辦了沒有?如果沒有,我們可要放長線啦。余佳瞪她們,小野貓們,要吃就去吧,與我何干?余佳就是這脾氣,別人越趨之若鶩,她倒越冷淡,這是謀略,這些娘們要學,不如做大頭夢去,一句話:早著呢。余佳的態(tài)度不冷小熱。可林曉明是好脾氣。他只看作孩子氣,想必總有一天會懂他的心。余佳嬌貴慣了,她把林曉明的殷勤看作理所當然,是義務,憑你使出渾身解數(shù),她兩個字:哼哼。
二十三的年紀,身體長成了人,心思不到位,這好比一株葡萄開了花卻未到結果的時候,季節(jié)里打了春天的響雷,可雨花兒未下,青草沒綠,湖面還半遮半掩的蓋著冰薄兒的時候。余佳就是這時的雛,羽毛硬朗,可還未出窩展翅的機會。林曉明這時撞上來,啞巴吞黃蓮。林曉明是一根筋,死不放手,兩人剛好,一個冰窟三尺寒,一個六月伏暑汗?jié)M膛。一對冤家,一雙累鴛鴦。余佳有時想,這難道戀愛了?按照余佳朋友的名言,林曉明是一大群土鱉里唯一一個能拉得出金龜?shù)暗暮媚腥?。“能拉出金龜?shù)暗木褪呛媚腥??”“拉得下一顆金龜?shù)?,就孵得出一位金龜婿?!庇嗉雁?,說到底,她對于愛情,到底是只雛兒。即使有了翅膀,也只能干瞪著別人比翼雙飛、孔雀東南。
4
車廂里正在廣播,車子準備進站。余佳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又去看那一對男女。雖然男人穿得很多,這會兒又圍了圍巾,不過余佳看得出他身板細長,長著一對漂亮的眼,那眼睛清澈而愁苦。女人瓜子臉,馬尾辮。仔細一想,竟有些像當年的自己。余佳偷偷的看,窗外后退的事物有些慢,火車開始減速,進站了。人似乎和這旅程有某種相似,路途中總有那么幾個站點,其實這些站點也可有可無,不停頓也要前進,畢竟目的地還在遠處。很多人并不曉得路程的漫長和艱辛,難免要生出些無畏的樂觀來。這樂觀是騙人的樂觀,要蒙住眼睛的,可這樂觀也不可缺少,不然,這一路上的樂趣和期待都沒了著落。余佳想到這兒,車已停住。外面,人流茫茫。
斜對面的女人這會兒站起,在男人耳朵邊低咐幾句。男人不樂意地點了點頭。女人整理了一下座位,剛要走,又被男人拉回,他在她的額頭上輕輕點了點,好像在告誡什么,女人也點點頭,在男人嘴唇上親了一下,男人將一件外套遞給她,她接住,穿上,走出過道。男人苦惱地望著她下了車。余佳想起當年的一些事來,有些苦、有些酸,可到了如今,那酸卻漸漸消退,剩下了一點能讓人觸摸的溫暖。余佳甚至還能聞到其中的太陽香味兒,一點一滴,雖然少,卻真實,她不自覺的生出些莫名的感動。男人這會兒轉過來,望了一眼,看到了余佳。余佳微笑向他點點頭,一只手擺了擺。
女人再次回來時手里捧著兩個紙袋,她從一個紙袋里拿出蘋果,削了,遞到男人面前,男人接住,咬了一口,咳嗽了幾聲。那女人的手就在男人的背上拍,拍得很輕,有節(jié)奏,直到男人安靜了才罷手。男人難過地望了女人一眼,低了低腦袋,她又回過來看余佳,無奈地笑了笑。余佳看到男人眼睛有些濕。心里隱隱一動。那是很明澈的眼神。
5
余佳在校念書時輔修過日語。一天學校放假,她突發(fā)奇想,到網(wǎng)上發(fā)布一條信息,說是想租一位日本朋友提高一下日語能力。消息發(fā)出后沒幾天馬上有位在上海從事出版的日本小伙回應。日本小伙說,反正閑著沒事,樂意出租,而且也想學點中文,今后從事工作也方便。余佳樂壞了,也不和家里打個招呼,干脆將林曉明當了被子,一晾就是一個長假。余佳陪著小伙,自掏腰包,下館子、轉公園。
過完假期,待到林曉明回過神來,跑到汽車站一看。小伙倒也客氣,一個勁兒朝他倆說,你好,我們下次再見。林曉明一肚子火,酸溜溜的。林曉明說:“你也不和我打個招呼,一個假期養(yǎng)下了一個男人?”余佳不樂意:“我怎么養(yǎng)男人,誰養(yǎng)男人了,就是養(yǎng)男人你也少歪?!绷謺悦鞑环骸翱赡阒辽僖埠臀掖騻€招呼,我整個假期撥了你二十幾個電話,你猜怎么著,你二十四個小時都關機,有人說,你和一個男人快活去了,我不信,今天一看,還真有個白臉蛋兒?!庇嗉阎保骸拔蚁矚g。我還和他上床呢,你怎么著,你管得了嗎?”林曉明氣極,手伸出去,啪,就是一個巴掌。
林曉明不明白那一巴掌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到底打在了誰身上,他怎么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望著飛奔出去的身影,在車站的幾級臺階上坐了下來。他想起第一次站在余佳前,于里捧著手機還她。余佳說,我們一起去留園。他茫然看著地面,痛心裂肺。他一整晚都在路上走。眼前如潑了洗腳水的火爐子,往常的火苗和氣焰都縮到煤炭里去了,留下了一身的黑不溜秋。十月的杭城天氣,發(fā)的是人來瘋,熱一咋,冷一咋,十八般滋味兒一起上,林曉明在十字路口站定,看來往的車輛,一條條街道燈紅酒綠,一排排路燈像燒紅的飛刀一樣射過去,遠處,迷茫冰涼的一片。
一個朋友在這會兒從后面拍他的肩膀。他的身體抖了一下,喜出望外地轉過去,可那腦袋在中途不由自主地定了定,最后失望地笑了笑。林曉明喝啤酒,這酒像寒冬臘月的冰渣渣,一副牙齒嚓嚓作響,他只覺得越灌越冷,最后走出酒吧時涼風一激,哇地一聲,將清水寡淡的肚子吐個干凈,回宿舍第二天沒去上課,身體爛涂涂的,他望著奶白色的窗戶打愣兒,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傍晚的夕陽偷偷爬進來,在他肚皮上曬出個滿堂紅。林曉明拍了拍被子,那灰塵就悠悠地浮起來,在古銅色光線里紛紛揚揚。肚子空空蕩蕩,一整天沒吃下丁點兒,他爬下床,拿一根“熱得快”,裝了一個熱水瓶,插了電,想用熱水擦擦臉。水開時,她去沖水,精神不集中,不小心,打在地上。林曉明那腿肚上的皮,像淋過開水的公雞身上的毛一樣掉下來。腳當場麻了,捏上去好比捏豆腐皮。過了把分鐘,只覺得鉆心地疼,如同千支萬支的針眼兒,擦拉,擦拉扎下來。林曉明的第一個反應是給余佳打電話,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撥了號碼過去。他首先道明情況,讓她買點燙傷藥來涂:“藥店里打聽一下,買最好的,藥費我到時一快兒給你,麻煩你?!庇嗉言谀沁叢焕洳粺岬摹芭丁?。他有些失望,本以為余佳會擔心,即使安慰一下也好,可那語氣,他覺得這心里的痛比那腳上要嚴重。兩小時后,余佳出現(xiàn)在門口,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這藥只賣最好的,不買最貴的?!彼龥]忘記發(fā)票,把藥和發(fā)票一起顯眼地擺到桌上。林曉明氣餒,好像自己做了賊,要賴她的錢似的。他自己涂藥,余佳無所事事、裝聾作啞,瞧著似無大礙,說道:“不要緊吧?”林曉明說;“不要緊?!彼胝尹c話題緩和氣氛,去看余佳,收回了視線,盯著腿上一大塊的傷疤。林曉明說:“等我腳好了,我們出去玩玩吧?”余佳說:“玩玩?去哪兒玩?”林曉明說:“去留園啊,北京的留園?!庇嗉颜f:“北京的留園?”林曉明說:“嗯,北京的留園,我們?nèi)チ魣@。”余佳說:“為什么要去留園,為什么去北京的留園?!绷謺悦髡f:“去玩,去留園玩玩?!绷謺悦饔终f:“我們一起去留園?”
他還想說些什么,余佳別過腦袋,扔下他,走了。他不是滋味,眼睛有些潮。突然看到門開了,看到余佳折回來。林曉明的嘴巴張得老大,想繼續(xù)說點什么。余佳搶白:“對不起,忘了拿包?!彼闷鸢蜷T口走去。余佳在門口定了定,林曉明心里一縮,還是看她出了屋。他喪氣,不知道自己的付出到底值不值,若說以前的林曉明還抱著幾分希望的話,那么今天的林曉明醒悟了。只是這醒悟不是醍醐灌頂?shù)男盐颍悄弥蹲痈钪g著,熬不住痛而失聲叫出來的醒悟。所以這醒悟也是不算數(shù)的。
接下去的幾天,腳越發(fā)的痛,腿肚上出現(xiàn)了紫色的斑。他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不容樂觀,腳要抬高,不能走路,得好好休養(yǎng)。林曉明去醫(yī)務室打證明,在寢室里歇著,一個人躺得像石膏。醫(yī)生告訴他,他這種情況,起碼是要躺一星期。于是林曉明買好一個星期的牛奶、餅干。他呆在寢室,想喝水也沒辦法,要熬到同學放了課給他遞過來。人最脆弱痛苦時難免想起從前的種種不好。這好比一個人打了你一個嘴巴,你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從前還踢了你的屁股、扇了你的巴掌一樣,壞處像累雪球般膨脹了。所以,你恨不得將他抽筋拆骨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余佳完全把林曉明當了衣服架子晾了。
林曉明不甘心,滿腹懊惱,可這懊惱是牙膏眼兒里擠出來的,是當著哥們兒說說的,一到真刀真槍了,嗖———,又縮回去了,如同蹲便缸時使了一半的勁兒,出來了半條,突然有人敲了他的肩膀,一嚇,又回去了。所以,這林曉明也是半路家伙,是殺不出去的,頂個半瓶水,只會作個叮當響。
6
車還未動,站臺上擠滿了人。有小販、乘客、黃牛黨。男人手里的蘋果剩了一半,女人將那一半用水果刀切了,于是,男人就拿著一塊塊吃。吃了一會兒,他身體瑟瑟顫抖,那只蒼白手伸出來,去摸女人的臉,手也顫抖不止,他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什么來。女人的臉這會兒已淚水漣漣,但那臉是被淚水淹沒卻微笑的臉,是混合了幸福、痛苦的臉,一方面受著煎熬,另一面又甜蜜無比。余佳猜測著這對情侶的故事,生死離別?私奔逃亡?或者,為生活而奔忙至此?可猜測畢竟只是猜測。
余佳無奈地撇了撇嘴。車廂里又開始廣播,火車五分鐘后要離站。雖然站臺上的燈一盞盞的點著,卻看不清人的面目,望過去,千篇一律的灰黑色。斜對面,男人對著女人說話,女人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在笑,白凈的臉上映出紅彤彤的一掬。那對眼睛,含情脈脈,閃著火花。這是余佳從上車到現(xiàn)在唯一一次看見女人微笑。但這樣的甜蜜是短暫的,男人咳嗽了一陣后,那悲愁的表情又回到了臉上。余佳嘆了一口氣,很輕,深長。她心中微微一痛,極為短暫,茫然若失。余佳打開了窗戶,夜晚的風冷得有些燙。一個小販將茶葉蛋遞到了眼前,這是一張年輕的面龐,余佳探出頭去,拿了幾個,將錢放到那雙被曬得烏黑的手里。那張臉開了一下,像支曇花,瞬間沒入黑暗。
余佳剝了一個茶葉蛋,咬了半個,看到男人已經(jīng)站起,由女人攙扶著,向車廂底部走去,車廂深處有人在排隊,廁所外忙忙碌碌。她有些擔心這樣一對病弱的情侶去擠這樣一個衛(wèi)生間。果然,他們走到底部又折了回來,走向?qū)γ嬉还?jié)車廂?;疖囘€沒動,廣播的聲音四處響起。余佳又將另一半的茶葉蛋咬了一口,味道很好,她平時不喜歡吃茶葉蛋,今天卻特別,可能是過度饑餓的緣故。她望著斜對面兩張空缺的位子鼻子有些酸。她突然想要等那對情侶回來,又去拿了一個茶葉蛋,剝了,吃得很慢。
車子動時,位置還空著。窗外的景物,像膠卷倒轉,嚓嚓作響。她去揉自己的臉,一邊火辣辣,一邊卻冰冰冷。余佳想象著斜對面的兩個位置如果坐的是自己和林曉明,那又該是怎樣一幅圖畫。鐵軌上的信號燈,已經(jīng)由紅色轉成了綠色。
7
林曉明在那些日子很少去上課。他從數(shù)碼廣場捧回一堆CD。一首首歌聽下去,聽得他眼圈打轉。從莫文蔚到樸樹,從杜德偉到鄭中基,從老爹到老鼠愛大米。林曉明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曾嗤之以鼻的流行歌曲倒是一首比一首感動,一首比一首好聽了。他扯著嗓門兒喊,“我愛你,很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一位朋友來瞧他,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不禁搖著腦袋發(fā)感慨,這難免要送精神病院了。他在門外敲門:“林曉明,沒事吧,幫我開門?!闭f:“林曉明,給你送膏藥的。”林曉明去開門。
朋友見了林曉明啞然失笑。見他衣服扣子一粒不剩,從胸口掛到底,肚子脹得圓滾滾,好比農(nóng)貿(mào)市場注了水的甲魚。朋友看他下巴上一個黑圈兒,胡子匝匝的,如同十來歲孩子手淫過度,弄得一臉的惶恐、疲憊。林曉明在床沿拍了幾下,示意坐。他看見床沿一堆CD,一張紙上寫滿歌詞,枕頭邊一張大幅性感美女海報,墻上是一張日本漫畫的泳裝彩畫。朋友想:壞了,看來是病入膏盲的癥狀。林曉明說:“還是你周平哥們兒,其他幾個來了一回,出了門后就像潑出去的洗腳水。”
周平說:“難道你還想這洗腳水回來給你擦擦臉、洗洗嘴巴?”林曉明笑:“真扯!?!绷謺悦髡诩拍?,兩人正好,有一句沒一句,從伊拉克說到拉登,又從拉登說到反坦克導彈,在南太平洋上空美國偵察衛(wèi)星上兜了一圈,又去好望角土著人那兒跳了會篝火舞,終于,話題鎖在了余佳身上。周平給林曉明出謀劃策,教他技巧和愛情小把戲。在他出門時,林曉明突然站起,握著周平的手說:“哥們兒,你就是一活菩薩。”林曉明第二天出現(xiàn)在課堂上時,衣服干干凈凈,胡子刮了,頭發(fā)理短了,一雙眼睛也像裝了探照燈一樣,閃閃發(fā)光了。
周平給他使眼色:“怎么?想通了,重新做人了?”林曉明正色道;“難道我作了危害社會主義的舉動,或挖過你家?guī)膲?”周平掩鼻偷笑:“倒不是我家的,你那激光束一樣的眼神,是可用來照x光的,我校的女生的內(nèi)褲款式你知道了沒,有哪幾個牌子?”林曉明表情如烏鴉,不搭理,轉過腦袋。林曉明開始籠絡余佳的朋友,送禮物,請吃飯,將余佳底細摸個清楚。從而知道余佳有買花的習慣,而且是個悶性子,極少說話,行事獨來獨往,朋友雖不少,可說到一塊兒去的,寥寥無幾。林曉明還知道,這余佳有看愛情小說的喜好,從張愛玲的《白玫瑰,紅玫瑰》,到瓊瑤的《煙雨蒙蒙》,再從王安憶的《長恨歌》,到錢鐘書的《圍城》,那是一個通宵一本,一個禮拜七個冊子的。
于是林曉明制定好對策,伺機行動。
8
進入河北境內(nèi)。窗外依稀可辨別遼闊的平原,星星點點。余佳看著斜對面的位置空著,那對情侶還未回來,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急。她將桌上的蛋殼整理了一下,扔進角落的垃圾簍,路過時發(fā)現(xiàn)行李還在,稍微寬慰了。余佳奇怪,自己怎么多管閑事起來,自己還一塌糊涂呢,是不是吃飽了撐著?這樣想著,倒也安心下來,只是一下子覺得無聊,無所事事了,呆呆望著窗外,望了一會兒,似乎總是那么些景色,千篇一律,沒什么特別,又別過腦袋,人還是沒回來。她皺著眉,似乎有不好的預感,但過了幾秒鐘,又覺得自己神經(jīng)質(zhì),是不是坐的時間長,疲勞了?她將手臂墊在桌上,將腦袋靠下去。
她做了一個夢,發(fā)現(xiàn)林曉明圍著圍巾,穿得很厚,咳嗽不止,仿佛火車上的男人,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開始穿馬路,她去看前方,還是紅燈,他走得很慢,低著頭,一輛大卡車越來越近,余佳拼命喊他的名字,可他絲毫未聽見。就在這時候,她突然驚醒,一身冷汗,整個身子,瑟瑟打顫。余佳這時又去看斜對面,有人了,只有一個,男人不在,去打量女人,眼睛腫脹,仿佛剛哭過,滿面悲愁。她咯噔了一下,隱隱不安,有上前詢問情況的沖動,可又覺得不禮貌,左右為難。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了不好的變故,余佳年輕時的感情被莫名激起,有些傷感。她舉一根手指在太陽穴上揉了揉,覺得胃的底部沉了一塊玻璃,稍稍一動,就刺痛得厲害。
離下一個站點還有近一小時。車廂內(nèi)除了鐵軌與車輪的碰撞聲,沒有人說話,余佳向四處看,大都靠在桌上,有的睡著,有的睜著眼睛,有的發(fā)著呆。而那女人,一臉茫然。余佳有些同情,惺惺相惜的感覺。
9
林曉明為情人節(jié)是煞費苦心的。他從花鳥城捧回一大束玫瑰,約好周平設計臺詞和時間,準備就緒后就等待著情人節(jié)的來臨。這平時的日子,好比順著水走,越到下流,越流越快。等待過日子,好比逆水行船,越行越慢,不但要擔心水底的暗礁,還要算計目標的遠近。林曉明做夢都在狂風暴雨中練習臺詞,白天撐著腦袋瞌睡,晚上又輾轉反側,身體像舊時代婦女的裹腳布,一個禮拜下來狠狠瘦了一圈。情人節(jié)那天,雨下得很大,黃豆兒似的,噼噼啪啪,整個地面仿佛沸騰的開水,空氣里煙霧繚繞。林曉明站在樓下,給余佳撥電話,一連打了三個都不通,撥了第四個,終于通了。余佳接電話,很冷漠,還是那樣的口氣:“哪位?”林曉明說:“林曉明?!庇嗉颜f:“有事嗎?”林曉明被問個措手不及,不曉得她會這樣問,有點語塞,頓了頓,眉宇間皺紋疙瘩翹起一輪又一輪。
林曉明說:“余佳,還記不記得,我們說過要一起去留園?”他想找個借口拖延時間,好在說話中賠禮道歉。余佳說:“留園?”林曉明說:“嗯。北京的留園。”余佳說:“北京沒有留園,我說錯了。”林曉明說:“北京沒有留園?”他突然感到一陣迷茫,嘴里覺得分外的苦。余佳說:“北京沒有留園?!彼€想把事情扭轉過來,說道:“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留園的么?”余佳:“北京沒有留園?!绷謺悦饕欢亲拥奈鞠雭砗秃?,帶著玫瑰賠禮道歉??商觳凰烊嗽浮_@會兒的雨也是幫倒忙,嘩嘩嘩,越發(fā)的大。余佳在那邊喂了幾聲,林曉明打愣,沒吱聲兒,那邊很快“啪”掛了電話。
學校里空空蕩蕩。寢室?guī)讉€朋友看他可憐,走下樓來為他打傘,這傘柄放到了他手里,又掉了下來。他們勸慰了半天也沒用,只好撥電話給余佳,可一撥那邊竟是關機,一幫朋友也真無可奈何。最后周平來了,他不說話,撐著傘為林曉明擋雨。兩人都無話可說。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雨沒有停的意思。天是灰色,鐵青的顏色。一旁的花枝樹木也是灰色,是少了血氣和精氣的顏色。這時的風是亂的,風里的雨也亂了方寸,一切耷拉著,被這莫名的大雨沖刷,林曉明的眼前一片冰冷、茫然。
夜開始降臨,來得很快,聽得見頭頂“咣”一聲,路燈亮了,灑下一片夜色。林曉明為這有無留園而生出無名的恨來。為這恨,他眼睛有些濕。雨下著,這為他的傷感和痛心提供了掩護。他發(fā)覺這流出的淚水是冰冷的,無望的,是遙遠的一個亮點,自己朝前走,總還是在那個遠方,是海市蜃樓一樣的東西。也許自己從小索求慣了,要什么有什么,對自己太自信。可余佳是個異數(shù)。林曉明是懊悔當初的,如果當初沒在車上拿余佳的東西,如果車子不爆胎,如果他們不是一起走回去的,如果他林曉明沒有打下那一巴掌。當然,現(xiàn)在有的只是現(xiàn)在。一切的“如果”只不過是個借口,一個托辭,一劑麻醉劑而已。林曉明知道戀愛時沒有尊嚴和屈辱之分。再者,這余佳是個“無所求”,無所求其實是“全都求”,所以,林曉明不但丟了那份尊嚴,也丟了自己的槍械,成了余佳的俘虜。
林曉明想,到了這份上,那是自己作孽。怪不得別人,怪不得愛情,怪不得余佳。他坐著,坐得有些僵硬,身上每一處幾乎都麻了,好比一塊石頭多了一口氣。是難以下咽的一口氣。他在臉上抹了一把,突然想起周平來,轉過腦袋去看他。周平站著,打著傘,農(nóng)服早已濕透,貼著皮膚,露出一副瘦削的架子。林曉明此時才想起自己在這坐了多久這個問題,可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兒,沒有出口。他看看天色,又看了看一盞盞亮起的燈,想:還是朋友最可靠。愛情這東西到底與友情不同,友情是吊兒郎當?shù)?,卻是真的,愛情是認真的,卻反而是吊兒郎當?shù)慕Y果。
林曉明的身體濕漉漉的,心也是濕漉漉的。好比剛從母牛肚子里出來的崽子,一下子掉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世界雖然不比肚子里溫暖,卻真實、冰冷,需要自己保護自己。林曉明是這樣的犢,以前在家里那被窩是母親鋪的,早餐熱騰騰的牛奶是母親煮的,溫暖是來自父母的,可如今,這溫暖要自己找,而且找得不好,找上了余佳,于是溫暖沒有得來,反倒在自個兒身上弄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于是這雨夜的冰冷剛好從這條口子里鉆進去,將他僅剩的那點溫暖也徹底掏空了。
10
火車再次進站時,余佳能看見斜對面那個女人在哭泣,哭得很沉悶。雖然火車的汽笛聲為她提供了遮掩,可余佳還是聽見了。她想著該做些什么,不管什么,這樣的女人是需要一個臂膀的。她打算著站起來,正想挪動屁股,那個女人卻已站起。她看著她下了車,透過窗戶,望著她消失在茫茫人流里。余佳又去看那空缺的位置,煩躁不安,一種不言而喻的痛楚突然襲上心頭,心中隱隱藏著不好的預感。她走過去,發(fā)現(xiàn)女人的行李還在,滿腹惆悵,這似乎是為那樣的預感找到了某種證據(jù),她不知道男人去了哪兒?為什么上次去了廁所后一直沒回來?她心中陰云密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擔心。作為一個陌生人,似乎顯得毫無必要,甚至有點兒傻氣。可余佳還是有點牽腸掛肚。
她打了報警電話,說明事實經(jīng)過,卻被那邊數(shù)落了一頓。余佳真覺得喪氣,不知該怎么辦?她只好坐下來等,不安地等著那個女人回來。車子開動時,位置還空著,那個女人沒有回來。她看著建筑物在后退,將腦袋上揚,突然看見站臺大樓頂上的燈光背景下站著一個人。她的心一陣劇痛。接著站臺上也突然騷動起來,有大喊大叫的,也有被驚嚇得哭的,余佳聽不見聲音,她看到那一張張嘴巴張得老大,樣子聲嘶力竭,像一場無聲劇。車廂內(nèi)的人都在朝外張望,立刻有聲音說,有人跳樓,是個女人。
余佳閉上眼睛,淚眼潸然。她又去盯著那個空空的位置,無力地將腦袋靠在桌上。車已出站,那些瘋狂奔走的人群,迅速地被甩在了身后。她睡了會兒,很累。當她醒來時,火車進了北京站。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雨的樣子,她在機子里換了一張CD,還是王菲的歌,歌詞她幾乎能背下來:
何處是回歸路/何處是回歸路/用往日你背影貼著我眼睛/繼續(xù)懷念你動作話語時間情境/是四月那雪景八月那雨聲/想你直到直到直到無法回憶/念你念到迷路也好不肯安靜/情是往日情感/時是昨日時針
余佳只覺得耳邊轟鳴漸止,心中痛苦難忍。他恍然想起林曉明來,可對于他的臉部輪廓卻已記憶不清,她有時不得不借助照片來加深日漸膚淺的痕跡。余佳不知道林曉明去了哪兒,現(xiàn)在又在哪兒。似乎她還在等待,可余佳清楚,兩年來,這樣的等待已經(jīng)變得僵固不化了,仿佛成了日常生活中無關輕重的必需品。
11
林曉明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雨滴像密集的箭矢,嗖嗖有聲。周平也一動不動。自始至終沒有講話。他同情林曉明,可憐他,知道這時候無論講什么他也是聽不進去的,他的靈魂早被轟成了煙云一樣的東西,思緒也飄忽不定,這時候的林曉明就是一具剩了一口氣的尸體。所以,周平站著,等他回過神來。可這回過神來也是個痛苦,是大病初愈后的脆弱,玻璃瓶一樣的質(zhì)地,說不準一個閃失又要碎的,所以周平站著沉默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找不出一句得當?shù)脑拋泶蚱七@種沉默。這周平是真的可憐林曉明卻又無計可施,這說與不說,都是兩難,只好站著為林曉明擋雨。
雨還是下,嘩嘩嘩的下,好比這天破了個窟窿,是等著林曉明這傷口上的肉來補這天上的漏洞。可這傷口好不了,也長不出肉來,這天氣也只好像憋了一夜的尿水一樣,啪啪啪的打下來,沒個完、沒個了。過了十一點,學校熄了燈,寢室樓上有幾個女學生偷偷跑出來看,她們都來看稀奇,低聲談論,斗嘴,偶爾傳來嬉笑打鬧聲。周平看不過,罵了一句:“操!”又覺得失口,去看林曉明,了無動靜??蛇^了一會兒,林曉明卻開口了,他站起來、有點晃,覺得眼前一黑,蹲了下去。周平趕忙扶著,說:“不要緊吧,要不要回去?”林曉明道:“好,還是回去吧?!敝芷椒鲋謺悦魍鶎嬍易?。
走了一陣,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抓著一大扎的玫瑰花,苦笑了一下,扔了出去。那花兒在空中優(yōu)雅地劃出一條弧線,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覺得悶鼓鼓的,是要找“孔”通一下的感覺。林曉明說:“北京有留園么?”周平說:“北京有留園?”林曉明說:“北京有留園,北京有個留園。”周平說:“你說留園?”林曉明說:“是的,留園。北京的留園?!彼D了頓,仿佛接受了巨大的失敗和錯誤,于心不忍。林曉明說:“北京沒有留園?!敝芷皆评镬F里:“北京應該沒有留園?!敝芷接悬c吃驚,想糾正某些錯誤,在腦袋里斟酌再三。周平說:“北京怎么會有留園?!绷謺悦魍纯嗖豢?,過了會兒,仿佛看透了、放下了,嘆了口氣,很輕,不易察覺。他最后說:“北京沒有留園。”
“的確沒有,北京沒有留園?!?/p>
林曉明讓周平扶著走,他覺得有些惡心,胸口說不出的難過,想吐又吐不出來。路燈在水洼洼的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影,這是兩條挨得很緊的影,一條有點斜,一條是筆直的,它們無限延伸出去,望不到頭,終于在某個黑不溜秋的角落,模糊了,淡了,不見了。又過了一陣子,只聽得一聲,哇———,像是嘔吐的聲音,這夜深的時刻,好比一根火柴,突然亮了一下,又忽———滅了下去。余佳這時站在走廊上。她曾作了努力要下去一趟,要給林曉明機會。她心中感動,生出一些后悔來??僧吘故嵌鲱^,不經(jīng)歷練,她的那點愛有些小女子主義,是羞答答、被動無助的。當時若林曉明喊她,那她必然要跑下去的,可林曉明榆木疙瘩,只一個勁兒的坐著,她那時真有些急,也有些心疼。
余佳想:只要他說出來不就沒事了??墒虑殡y料,一個還在躊躇,一個已經(jīng)起身離座,走遠了。她想:反正有的是機會,只要說了就好,也無關現(xiàn)在、以后。想到這兒,她寬心了,從走廊上跑到屋子里頭,看見幾個室友還古怪地望著她,她罵了一句:“操。”她是想給自己壯膽,知道理虧,索性一虧到底,明天找機會一說,便是鯉魚翻身,退而求進。第二天余佳去找林曉明,林曉明的室友怔了怔。她說明來意,要林曉明出來見她。朋友說不在,他一早就回家了。余佳不信,撞進去,見床鋪整理得干干凈凈,被子也卷起了,枕頭套子脫了下來。余佳心里不高興,也不是失望而不高興,是為了這白跑一趟不高興,這孩子般的性子由不得別人怠慢她的。林曉明的幾位朋友瞧不過,對她冷言冷語,余佳問了一些問題,他們敷衍、搪塞她。余佳心里疙瘩,很不自在,自覺沒趣,退了出來。
余佳想:回去就回去,待他回來,好好訓他一頓就是了,也好出出這口氣。她本來還想著撥個電話,又覺得這樣頗失身份,所以打了退堂鼓。她照樣高高興興,獨來獨往,仿佛獲得了什么大勝利。依舊一個人去吃飯,看書,寫作業(yè),逛街,掏圖書館??傊羌軇莺孟駥ξ磥碛辛耸愕陌盐?,對林曉明志在必得一般??墒嗵煜聛恚稽c消息也沒,不由得心里著急了些??赊D而想到林曉明那一根筋的脾氣,長了幾分信念,想:林曉明逃不出她的五指山。所以,安心下來又度了幾日。
這幾日余佳心里暗暗打鼓,想林曉明到底生了什么意外,一回家便是十來日,難道橫生了什么枝節(jié)?雖然她嘴硬,什么也沒說,可那心里好比蒸鍋里微開的水,有些撲騰。又過去三四日。林曉明還是沒回來。余佳按捺不住,跑去問他同學。同學說一直沒出現(xiàn)。余佳說,真的沒出現(xiàn)過?同學說真的沒出現(xiàn)。余佳惘然,暗暗失落。她這時突然想起了周平,急忙跑到周平那兒,周平也說不知道,那晚林曉明發(fā)高燒,他一直在身旁,后半夜實在熬不住就回了寢室,第二日便不見了蹤影,當時也沒當回事,可這十來日都沒消息,打了手機是空號,打了家里電話也沒人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余佳聽到這里不由得心里頭—驚,眼皮,啪啪啪,跳得驚心動魄,仿佛一切都有了什么不祥的預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撥林曉明手的機號。周平在一旁嘆氣:沒有用,是空號。撥過去,果然空號。余佳這下懵了,立在原地,一雙眼珠子像蒸熟的雞蛋,中間的蛋黃兒動也不會動了。周平看出她的心思,安慰她:“林曉明有時是古怪了些,但是不會出什么事兒。”余佳說:“真的?”周平說:“放心,當然真的?!?/p>
周平說這話是絲毫沒底的,只是想安慰她,林曉明這會兒到底怎樣,他周平心里頭也是一窩渾水,越攪越渾,越渾越昏,半個腦袋塞滿了泥漿,另半個是泥漿塞滿了腦袋,反正是泥漿攪泥漿,越攪越稀泥。余佳神不守舍,愣著,好比一只呆頭鵝闖進了雞窩窩,看看這個嘴巴是尖的,瞧瞧那個嘴巴也是尖的,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余佳不打招呼,往回走。周平看她不對勁,跟上她。兩人出了學校,上了公共汽車。余佳走下車子時,已是終點站,周平跟了出來。周平說:“余佳?”余佳不回答。周平又說:“余佳?”余佳還是不回答。周平只好收了聲,隨在后面。兩人沿著街道,一個前,一個后。這時夜色開始潑下來,很慢,慢得有些猶豫,有些徘徊,等人的那種慢,是有了心事卻吐不出來的慢。余佳不吭聲,臉色陰沉,如同受了天氣影響。她越走越慢,最后定在了那里。周平也同時停下,兩人無語。
12
這城市里的車還是喜歡開得那樣快,好比屁股上著了火,唰的來,唰的去,引起旋風陣陣。這風也是無頭風,亂陣腳的,不懂人事的,橫的撩過來,豎的撩過去,撩亂了余佳的頭發(fā),撩亂了兩人復雜愁苦的心情。周平只覺得此時的余佳異常美,可那美卻易碎、碰不得的,如同裂了紋的白玉瓷器。周平發(fā)現(xiàn),這一面的美,是林曉明不曾看過的,這一面的余佳好比剝了殼的熟雞蛋,是晶瑩剔透、讓人憐憫的。周平心里覺得有種東西在上升,可不知道是什么,伸手去抓,泡影一般。他走近,覺得要做點什么,把手臂伸出去,挽回來,驚了一下,臂彎里竟是淚眼模糊的余佳,碎片一般的余佳。
那一晚,周平第一次看見余佳哭泣,深深自責的、滿腹委屈和愧疚,任何一個男人見了都會心疼難忍。余佳淚眼模糊,從周平的懷里支起來,勉強停住眼淚,她說:“真想抽點時間去玩玩,就兩個人,多好。”周平說:“去哪兒玩?”余佳說:“留園,北京的留園。”周平說:“北京的留園?北京有一個留園?”余佳說:“對,要去留園,兩個人去留園?!敝芷襟@愕,他做了一個懷疑的手勢:“北京沒有留園,北京怎么會有一個留園?”余佳說:“北京有一個留園,就兩個人,一起去留園。”周平不自信,想糾正,說道:“蘇州有一個留園,北京沒有留園??梢匀ヌK州?!庇嗉颜f:“蘇州的留園?蘇州有一個留園?”她萬分痛苦,不愿接受事實,把腦袋重新埋在周平的懷里,聲音哽咽。
余佳說:“蘇州怎么會有留園?蘇州沒有留園。留園在北京,北京有一個留園?!敝芷讲蝗蹋曇艉茌p,像訥訥自語:“蘇州有一個留園,北京沒有留園,北京怎么會有留園?!庇嗉训目蘼暆u漸大起來,蓋過周平的聲音。周平只覺得胸口很熱,慢慢升溫,仿佛燙傷的感覺,那些熱滾滾的淚水沿著胸口,路過胃部,順流而下,在肚皮上滑向兩側,周平猛然一陣冰冷,兩條眼淚的痕跡上,風一吹,竟茫然的疼。傍晚在這時也終于落到了地面,嘩———,像煙塵一樣,氣勢磅礴地散了開來。林曉明的確出了事,從醫(yī)院里逃出去的。那晚高燒未退,打了鎮(zhèn)靜劑,可未曾料到,第二天的早上已人去床空。家里開始封鎖消息,報了案,可一切毫無線索,仿佛這人是遁入了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杭城的夜晚緩慢下降,它像一塊幕布,徐徐拉長、落下,毫無聲響。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