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边@首名揚四海的《三國演義》開場詞的作者并不是羅貫中,而是明代“記誦之博”推第一的狀元楊慎。與他氣貫長虹的詞相呼應(yīng)的則是他妻子黃峨的七律名篇《寄外》。詩云:“雁飛不曾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fēng)煙君斷腸。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聞空有刀環(huán)釣,何日金雞下夜郎?”這首印證著明代狀元楊慎和詩人黃峨生死之戀的悲歌傾訴了黃峨獨守春閨,三十年思念充軍云南的夫君的無限悲情,成為凄美愛情的千古絕唱。她使成都郊外的桂湖成為見證這一愛情經(jīng)典的圣地而名傳千古。湖邊的“一朝風(fēng)月”也因此永恒在“萬古長空”,引無數(shù)才人騷客徘徊流連,情馳心傷。
公元1498年正是明弘治十一年,四川遂寧縣的一個官宦之家生下了一個女孩,這就是黃峨。她的父親黃珂,字鳴玉,是成化二十年的進士,后升為御史,在京供職。母親聶氏,為湖北黃梅縣尉聶新的女兒,知書識禮,嚴(yán)于家教,她既是黃峨的慈母,又是黃峨的啟蒙老師。黃峨自幼聰明伶俐,好學(xué)上進,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而對于做詩填詞更有著高深的造詣。她在《閨中即事》一詩中寫道:“金釵笑刺紅窗紙,引入梅花一線香;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墻”。她的才華使長輩十分器重,將她比喻為東漢時的女才子班昭。
楊慎是四川新都人,字用修,號升庵。少年聰穎,11歲能作詩,12歲擬作《古戰(zhàn)場文》、《過秦論》,人皆驚嘆不已。明正德六年(1511)殿試第一(即狀元),明武宗欽賜朝服冠帶,授官翰林院修撰。這一年他24歲。人生的最大樂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都有了。而且是金榜榜首,獨占鰲頭。四川在明代三百年間狀元獨此一人,其父楊廷和又是當(dāng)朝宰相。春風(fēng)得意的楊慎謝過皇恩后便拜訪各位長輩。黃珂與楊廷和共事多年,早結(jié)為道義之交,兩家關(guān)系密切。楊慎因黃珂巡撫延綏,未在京中,所以派人給黃府送去一張拜帖。這時12歲的小黃峨聽說楊家的大公子金榜題名、獨占鰲頭,好生傾慕,一份難言的情愫油然而生,一顆難覺的種子從此萌芽。她決心以出眾的才華來追隨楊公子的身影。
這一隨竟是她的終生。春去秋來。黃珂從戶部侍郎升為右都御使,再拜為南京工部尚書。黃珂的升遷卻放不下一樁心事!女兒黃峨已到及笄之年,品貌端莊,才藝超群,前來求婚的顯貴子弟、風(fēng)流少年絡(luò)繹不絕,但黃峨一概無動于衷。父問其故,她就表明心跡,一定要選像楊升庵那樣學(xué)識淵博、志趣高尚的郎君。無奈的尚書為此常為女兒的終身大事而憂慮。待字閨中的黃峨則用散曲《玉堂春》抒發(fā)她的懷舊之情:“東風(fēng)芳草竟芊綿,何處是王孫故園?夢斷魂勞人又遠,對花枝,空憶當(dāng)年……”楊升庵讀到這首散曲時,對黃峨的才情贊嘆不已。但他哪里知道,他就是這個名滿天下的才女黃峨魂牽夢繞的夢中情人?
十年過去了。因皇帝不聽勸諫而回新都養(yǎng)病的楊慎遭遇了人生的不幸———中年喪妻,他的原配夫人王氏病故。這樁變故卻為楊黃聯(lián)姻成為可能。正德十三年(1518),喪偶的楊慎得知聰明美麗、多情多才的黃峨年過二十卻未許人。便征得父親同意,遣人做媒。黃楊兩家本是世交,門當(dāng)戶對,何況小黃峨早就傾心于楊慎,因而婚事一說就成。當(dāng)黃峨的花轎來到新都時,新都城中的老幼傾城爭睹,都想看看“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到底是何等模樣。春風(fēng)滿面的黃峨沒有辜負新都父老的期望,她以一片激情吟出了她對這樁美滿婚姻的吟詠:“翻嫌桃李開何早,獨秉靈根放故遲。朵朵如霞明照眼,晚涼相對更相宜?!秉S峨在這里托物詠懷,自比榴樹,以含蓄的語言、巧妙的譬喻向楊慎表達了火熱純真的愛情。
黃峨是一位教養(yǎng)深厚、卓識遠大的婦女,她珍惜光陰,注重學(xué)問,因而常和楊慎一起吟詩論文,彈琴作畫。楊慎對妻子的才學(xué)嘆贊之極而至于崇拜,稱黃峨為“女洙泗(女孔子),閨鄒魯(女孟子),故毛語(女毛公)”。這種夫唱妻和、琴瑟相洽的日子是愜意的。但因不滿朝政而養(yǎng)病在家不是最好的選擇,深明大義的黃峨竭力鼓勵丈夫施展自己的抱負,到京城復(fù)職。第二年秋天,黃峨陪同楊慎回到北京。但她哪里料到,接下來自己會演出另一半傳奇,而傳奇的內(nèi)容竟如此凄艷欲絕?
楊慎的不幸是碰到了歷史上出名的荒唐皇帝正德,但他更不幸的是緊接著又碰上另一個荒唐皇帝嘉靖,以致他以最悲慘的遭遇成為中國古代文人不幸的典型。
來到京城的第二年暮春,淫樂無度的正德皇帝去世,因他沒有兒子,便由堂弟朱厚熜繼皇帝位,即后來的明世宗。明世宗登位后改年號為嘉靖。他想把他死去的父親興獻王尊為“皇考”,享祀太廟。這看似家事的決定卻是違背中國傳統(tǒng)禮儀的。與明朝皇家禮法相違背的決定遭到了以楊廷和為首的內(nèi)閣派的竭力反對,爭議相持不下。明世宗為了提高皇權(quán),扶植自己勢力,就以“議大禮”為機會,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迫害,而在朝的眾多文臣也為了禮法和節(jié)操,開始了以命相搏的奮爭。其中表現(xiàn)最剛烈的就是正德六年的狀元楊慎。
為了反對嘉靖皇帝的決定,楊慎兩次上疏議大禮,又帶領(lǐng)170多位官員在宮門外“跪門哭諫”,哭諫時楊慎對百官大呼:“國家養(yǎng)士一百三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奔尉傅勐動嵈笈?,派出錦衣衛(wèi),將聚眾請愿、抗?fàn)幉幌⒌臈钌鞯?90人囚入監(jiān)獄,對楊慎連續(xù)兩次施以“廷杖”,楊慎被打得死去活來,“斃而復(fù)蘇”,最后被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今云南省保山縣)。
秋風(fēng)蕭瑟,寒氣逼人。楊慎身披紅色囚衣,項系沉重的枷鎖,帶著被廷杖后的創(chuàng)傷由解差送出京城。從潞河登舟南下,連和家人告別的機會也沒有。黃峨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肝腸寸斷,悲憤滿腔,急忙收拾行裝趕到渡口。楊慎夫婦一路南行,在黃峨的精心護理下,楊慎的杖傷逐漸好轉(zhuǎn)。兩人同舟而行過了金粉沉膩的秦淮河和揚州府,又溯長江而上,過李太白捉月的采石磯,過白樂天傷懷的潯陽江,又過了蘇東坡謫居的黃州、屈原行吟的洞庭。在風(fēng)雪之中來到湖北江陵古渡。送君千里,今竟別離!楊慎一定要黃峨從這里回四川家鄉(xiāng),讓他獨自轉(zhuǎn)道湖南經(jīng)貴州再到云南,去承受那一路的險山惡水。而黃峨則以沿江所見的那些先賢名臣的精神鼓勵丈夫在逆境中奮爭。此刻在江陵古渡,朔風(fēng)飛雪,夫婦倆執(zhí)手相看淚眼,悲情橫生。楊慎觸景生情,將一懷愁緒化為詩句噴涌而出:“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保ā杜R江仙·江陵別內(nèi)》)黃峨讀罷此詞,悲慟欲絕,縱有萬語千言,也不知從何說起。但激動的心卻久久不能平息,悲憤之辭終于化為凄婉的詩句汩汩流出:“空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長亭十里、陽光三疊,相思相見何年何月。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jié),鴛鴦被冷雕鞍熱。”(《羅江怨·閣情》)黃峨這首用血和淚凝成的散曲,追憶了江陵惜別的悲情,與楊慎的詞前后呼應(yīng),表達了這一對詩人伉儷的生死戀情。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桂湖風(fēng)雨連綿,桂花搖落?;氐叫露嫉狞S峨獨上城垣,遙望南天,愁思百結(jié),惆悵難言,深沉的思念化為痛徹心扉的呼喊。一曲《黃鶯兒》從此傳遍人間:“積雨釀春寒,春繁花樹殘。泥途江眼登臨倦,云山幾盤流幾彎,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碑?dāng)楊慎讀到這首情深意遠、字珠句璣的散曲時,倍加贊賞,不甘妻后的楊狀元連作了三首《黃鶯兒》,結(jié)果沒有一首比得上夫人之作,只好像趙明誠向李清照認輸一樣,自甘下風(fēng)。
嘉靖五年,辭職回鄉(xiāng)的楊廷和憂思成疾,病情沉重,楊慎聞訊后回蜀探望。當(dāng)楊廷和痊愈后,黃峨便隨同楊慎同去云南邊陲,成為楊慎講學(xué)、著書的好幫手。夫婦倆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經(jīng)常切磋學(xué)問,詩詞唱和,在淡泊的生活中尋求相知相愛的真味。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病故,黃峨回四川主持家事。獨留下楊慎一人在遙遠的戍所度過30余年的流放生涯。
暑往寒來,花前月下,再不見良人的身影,獨守寒衾,獨對青燈,再難聞?wù)煞虻穆曇簟6喑钌聘械呐娙巳螒{青春流逝,紅顏褪盡,在無望的守候中默然老去。他的學(xué)問日益淵博,著作日益繁富,詩也越來越像杜甫;而她的詞曲則越來越像李清照,無望的等待中奔涌出悲愴欲絕的吶喊:“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寄外》)“郎君自是無歸計,何處青山不杜鵑!”(《寄升庵》)遠在滇海之涯的楊升庵何嘗不思念賢淑而又有才情的妻子呢?他接連寫了《畫眉憶內(nèi)》、《離思行》、《黃鶯兒》等詩詞,發(fā)出了“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閣中錦字書?!薄半u聲才罷鴉聲起。冷凄凄,高樓獨倚,殘月掛天西?!薄跋嗨茧x恨知多少,煩惱凄涼有萬千”的哀嘆。
楊慎在謫居云南35年間,潛心于講學(xué)著述,著作之富,為明代第一。楊慎是中國歷史上對云南文化有特殊影響的人物。他交識了眾多邊地文士,麗江木公就是其中一個。木公對楊慎的為人和博學(xué)十分欽慕,將詩稿寄去求教,楊慎則一一予以閱改,并編為《雪山詩選》,撰寫序文。楊慎以他的才學(xué)情操贏得了云南各族人民的愛戴。但他堅持操守,誓不屈從的行為卻使嘉靖帝惱恨萬分。根據(jù)明朝法律,罪犯年滿七十即可回家,不再服役。可是,當(dāng)白發(fā)蒼蒼的楊慎歸蜀不久,卻又被朝廷派來的四名指揮抓回云南。嘉靖三十八年(1559),悲憤至極的楊慎含恨死在古廟,時年72歲。
聞知惡耗的黃峨不顧花甲衰軀,急赴云南奔喪。走到瀘州遇上楊慎靈柩,就仿照南朝才女劉令婉的《祭夫文》自作哀章,語辭凄愴哀惋,聞?wù)邿o不垂淚。靈柩運抵新都,家中親人和親戚朋友都主張厚葬升庵,以告慰他30多年的謫居之苦。深知世事險惡的黃峨雖心如刀絞。但她料到嘉靖帝是不會輕饒不聽話的楊慎的。便力排眾議,強忍悲痛,以簡單的喪儀裝斂了楊慎的遺體。不久嘉靖帝果然派人前來查驗,見死去的楊慎穿戴著戍卒的衣帽靜躺棺內(nèi),一副服罪的樣子,也就無話可說,不好再刁難了。眾人見此從心里佩服和贊賞黃峨的先見之明。次年冬天,黃峨才將楊慎附葬在新都西郊其祖父楊春墓的左邊。
嘉靖四十五年(1565)十二月,嘉靖帝死去,朱載即位,第二年改元隆慶。他頒發(fā)嘉靖帝遺詔,寬赦“議大禮”獲罪諸臣,活著的召用,死去的撫恤,被關(guān)押的開釋復(fù)職。楊慎已死7年,被恢復(fù)原官,并追贈為光祿寺少卿,后來又謚封為文憲公。黃峨也由安人晉封為宜人。隆慶三年(1569),黃峨病故,和楊慎一樣,她也活了72歲,并實現(xiàn)了與丈夫“生同心,死同穴”的誓愿。
楊慎博學(xué)多才,著述宏富,一生著作達300種。李贄對楊慎推崇備至,將他與李白、蘇軾相提并論,稱四川不出人才則已,一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楊慎是四川“不出則已,一出驚人”的泰斗級人物。而黃峨則是我國歷史上杰出的女性之一,她博通經(jīng)史,才情甚富。所作詩詞曲文情意纏綿,悲憤感人,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繼李清照、朱淑貞之后又一個成績卓著的女詩人。現(xiàn)存的著作有《楊夫人樂府》、《楊狀元妻詩集》等。后人將兩人的作品合編為《楊升庵夫婦散曲》。
1961年,楊升庵祠和桂湖被列為四川省文物保護單位。升庵祠對面的沉霞榭被辟為“黃峨館”,作為紀(jì)念黃峨的地方。館內(nèi),手持詩箋、吟哦遐思的黃峨塑像立于正中,與升庵祠內(nèi)的升庵塑像隔湖相望,讓人追憶當(dāng)年兩人天涯相隔的悲惋凄情。清人梁正麟所撰的“黃夫人祠”的對聯(lián)則表達了人們對這對詩人夫婦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過人才華的由衷贊美。聯(lián)云:
盼不到遷客來歸,白象金雞相思萬里;
莫便傷才人命薄,紅榴丹桂各有千秋。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