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寒冷過來,細(xì)白的雪粒為大地蓋上了一層輕柔的地毯。現(xiàn)在的雪是一年比一年寶貴,有時感覺下一場雪,比要老天下一場鈔票還難。我居住其中的這座城市,處于中國北南兩地的分水嶺,猶如善于踩著兩條河流的人,我的城市分享到北南兩地迥然不同的風(fēng)景。至于下雪,這是北方天氣賞給這座城市最大的榮耀了。
只是近幾年,由于那叫“暖冬”詞語的出現(xiàn),雪景才越來越少。缺少了雪的日子,并沒有讓人感到像缺少油鹽醬醋一樣日子難過。但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在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時,就突然降臨到我的窗外。有些細(xì)若塵埃的雪粒,鉆進(jìn)了玻璃窗戶,落在了我的寫字臺上,它們似天幕上遺落的小星星朝我笑著,而我也沖著它們,遞上幾眼傻傻的笑。就在這場雪的前不久,我到安徽蕪湖去游玩,和當(dāng)?shù)嘏骷抑婺镎驹谝惶幧狡律?,為下雪的話題還有過一場經(jīng)典性的爭論。她說現(xiàn)在雪少了,是一種自然界的生理現(xiàn)象,而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人對環(huán)境施暴的結(jié)果,最終我們就像“兩小兒辯日”一樣誰也沒有說服誰,只是相約,如果今年有雪來臨,我們都在心里想一想對方。沒想到的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一場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我真想對著窗前的雪地,興奮地大喊一聲,讓曾和我辯論的女作家宙娘聽到這一聲響徹曠野的嘶喊。正當(dāng)我凝神屏氣朝窗外看時,沒有看到女作家的身影,卻看到一只黑色的烏鴉,像一瓶黑墨汁潑在了雪地里,又像被誰遺漏的一小片黑夜,似乎著意要將周圍的雪染黑一些。
這是一只不可思議的烏鴉,在城市的中心大道旁,竟然若無其事、旁若無人地散步。我開始向烏鴉投去細(xì)心的眼光,想讀出有關(guān)它的全部秘密。一夜的寒冷過后,細(xì)潤的雪粒仍然在零星地飄灑。有時我就認(rèn)真地去看,一粒細(xì)小的雪從空中落下后,落在了草坪的小灌木葉上,然后又如觸電似的滾落到地上。有時幾粒雪粒撞在了一起,全然沒有互相讓一讓的風(fēng)度,而是在輕微的碰撞過后,又在輕得聽不見的聲音里,摔落到地上。烏鴉就于這樣的背景下,抬起了頭,向著我的左前方。那是我20多年前的地方,曾經(jīng)也因為一只烏鴉而改變了我正在經(jīng)歷的危險。在我們老家,都說烏鴉是不吉利的物象,只要它在誰家的房頂上盤繞三圈,再嘶叫幾聲,誰家的人心里就發(fā)慌。所以我們對烏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之心。我也曾親眼目睹過,有只烏鴉在鄰居二嬸的房頂上盤繞三天后,不出半月,二嬸就撒手人寰。對烏鴉由敬畏而生感恩之心,是因為我上初中晚自習(xí)時的一次奇跡“路線圖”。
那時下雪不像現(xiàn)在,一下就是一尺多厚。那天我上晚自習(xí)前,已下了半天的雪,地上已有兩寸厚的絨絨地毯。當(dāng)我上完兩小時的晚自習(xí),走出校門后驚呆了:大雪已有近尺厚。我家處于山村的較深位置,田埂小路早已被大雪壓得蹤影全無。我在校門口找了一根樹枝,在前面做拐杖探路。但走到半路,不幸摔了一跤,拐杖也被大雪吞沒了。正當(dāng)我驚慌失措之時,突然也是這種近似黑墨汁的烏鴉,點(diǎn)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見一只烏鴉,一蹦一跳地留下了一路“雪上飛鴻”的印跡,心想烏鴉肯定比人聰明(這時我也不得不替烏鴉說好話了),它在雪上的印跡和我平時上學(xué)的路線十分相似,于是我就勇敢地跟在這只烏鴉后,走到了家門口。你猜,我走進(jìn)家門后的第一個動作是什么?大哭!把我一晚上對烏鴉的敬畏之心和感激之情,都用眼淚表達(dá)了。這次雪夜安全的回家,也把我母親嚇了不輕。
想完20多年前的這件趣事,再看著眼前的烏鴉,就覺得它很平凡。它只在我的窗前,輕悠地漫步,像剛剛睡醒似的。它全然沒有在意窗戶里對它凝視的一雙眼睛。從二十多年前那只給我親密和甜潤的烏鴉開始,我對烏鴉就有了好感。有時讀到一些先鋒詩人敘寫烏鴉的詩歌,盡管寫得怪味,但我總覺得喜歡。他們把烏鴉的現(xiàn)實成分都脫掉了,只剩下暗示性的突兀意象。而我眼前的這只烏鴉依然是真實不過的烏鴉,它像一位敘事者在雪地上敘說著它與雪地的種種恩怨。有許多烏鴉也和其它飛鳥一樣,是要倒在雪地里的。但它看到雪停了,看到曹雪芹在《紅樓夢》里描寫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時,它仍然以雪為路,以雪為榮,在雪地里進(jìn)行著幽靜的獨(dú)舞。它對我敘說的往事,或者我對它敘說的今天,只有潔白的雪才能聽到?;蛟S還要加上一個善于傾聽雪的那位遠(yuǎn)在蕪湖的女作家宙娘。
一朵花里的天堂
最近獨(dú)獨(dú)喜歡起“天堂”這個詞,是因為一位女人。我在2006年元旦這天出門遠(yuǎn)行,在一座異地城市,俯仰之間,遇到了這個天堂。人的天堂。男人渴望的天堂。她在這座城市里已像普通人甚至像普通觀眾生活了二十年。
想起“她是一朵花里的天堂”這曼妙的句子,是一列伴她遠(yuǎn)行的火車。那天,寒冷從北向南侵襲了她的城市,以及我的城市。我想像,她像一朵蓮花,這是在夏天,而在冬天,她是像一朵梅花,緩緩地邁步上車,然后火車發(fā)出長鳴,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她這是為了回家過大年,整整二十年,她都是乘坐火車回家的。擁擠不堪的車廂里已經(jīng)沒有后來者的位置,她站在車廂的走廊里,倚在靠背沿上,在看她一本心愛的書。周圍乘客如沙粒一樣的集聚,但她卻和她的書一起靜靜地開放。腳前擺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很像行為藝術(shù)隨意的一筆。火車隆隆前行的步伐,猶如帶著一車的人踏上某種使命。這時,正襟端坐于辦公室的我,立即感到血管里有一列火車在幽雅的拐彎,一條極富激情的短信從我的心中發(fā)出:“一粒沙里有一個世界,一朵花里有一個天堂!當(dāng)你的目光落在手機(jī)上時,我的祝福就在剎那間被你收藏。無論你身在何方,知道么,這是樹葉對根的渴望。”不經(jīng)意間,她和她的火車一起成了我舉目遙望的天堂。
一朵花究竟離天堂有多遠(yuǎn)?這是我在三十年前就嘗試過的提問。曾經(jīng)和父親去一座山:天堂山。我們步行了一天過后,在山腳下一座寺廟里停歇了。父親見我累得雙腳如墜巨石,就對我說:“明早就到了天堂?!彼押竺娴囊粋€字省去了。于是,在這天夜里,我一直暢想著天堂的身影,整夜也沒睡好覺。第二天又翻了兩座山嶺,我問父親:“怎不見天堂呢?”父親指著巖石青得發(fā)亮的山頂對我說:“現(xiàn)在已到了天堂山,再過一座大山,就是我們要去的天堂鎮(zhèn)了。”結(jié)果又是半天的翻越,一條麻石條鋪就的又窄又陡的山道,終于聳立在眼前,“怎么天堂里的人,比我們山外的人穿得還破,吃的還差?”父親似懂也不懂,對我說:“天堂里最美的是水?!蔽曳瘩g父親:“不對,天堂里最美的是花呀!”因為我在來時的路上,看到最多最雅麗的是路邊的各種野花。“那就是花吧。”父親的回答太出乎意料了,天堂怎么能這樣隨意更換概念呢?當(dāng)2006年的第一天,我來到異地一座城市,重新在心里對一個女人進(jìn)行天堂的命名后,才懂了這答案———一個四十歲、花開正好的女人。
終于看到了天堂!這是多少人在等待的一天啊。那天,我看到她時,她穿一件菊花黃的羽絨大衣,守在車站的出口處。每個人歷經(jīng)人生的長途跋涉后,都要從這樣的出口出來。以前通過她的文字,我看到她的文字是一個天堂?,F(xiàn)在當(dāng)我走近她的身旁時,我才感到,她才是我尋覓已久的天堂。高在山的絕處,遠(yuǎn)在人的深處。凡是能叫天堂的山,肯定是在接近天的山外;凡是能叫天堂的人,一定是遠(yuǎn)離又遠(yuǎn)離世俗或庸俗的人。心中有大我,而后有天堂。當(dāng)她站在寒風(fēng)中,將一縷輕輕的微笑送上時,我仿佛又看到小時天堂里的花。
走出了很遠(yuǎn),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她現(xiàn)在也正經(jīng)歷著離開城市這件事情的發(fā)生,我才產(chǎn)生另一種逆向感覺:天堂是存于每個人心中的。只要他有向往,就有一個天堂在等待他。幸運(yùn)的人可能遇見,不幸的人一生也無法用想像靠近它。這就叫“天堂”!
【責(zé)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