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之一:我聽到黑夜里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喚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遺忘。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的時,仿佛呈現(xiàn)了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想起,使我此刻回響中的童年顫抖不已?!备挥胁徘榈挠嗳A在他剛滿而立之年寫下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南海出版社公司2003年2月第2版),他的筆觸伸向了一個人的青少年時代,并以回憶的口吻開始了他那細膩而幽遠的敘述。在小說的開篇中作家就把我們拉向了一個無助的黑夜里,那由一個凄厲的呼喊聲所展示給我們的是那么地令人憂傷,他在描述所有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在青少年時代所共有的一種來自心靈中的情緒,聲音代表著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一個孩子內心世界的象征,“我看到自己,一個受驚的孩子睜大恐懼的眼睛,他的臉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個女人的呼喊聲持續(xù)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著另一個聲音的到來,一個出來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夠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墒菦]有出現(xiàn)。現(xiàn)在我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更讓人戰(zhàn)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里?!?/p>
這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啊!它為何是如此地凄厲與悲傷,它發(fā)自一個女人的身體里,在茫茫黑夜里獨自的呼喊著,這種聲音帶著一種絕望,一種面對未來生活的巨大生虛。在小說中我們可以讀到這是一個沒有原因也沒有結果的敘述,因而我們無法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究竟在呼喊著的是什么,也沒有任何人試圖去關心這個婦女的聲音。在小說中,我們可能得到的答案是那個死去穿著黑衣的陌生男人,“我”試圖去尋找這個聲音所指向的目標。盡管我們無從得知這個黑衣男人的死因,但我們從故事發(fā)生在1956年也許可以知道一點點故事的原委并且去盡力的猜測。這一年,距離那場文化革命只有一年的時間,各種政治斗爭已經轟轟烈烈地展開。盡管這種猜測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但我們可以知道的是這個陌生男人他不會沒有任何原因的死在潮濕的泥土地上。當然,面對那黑夜里的呼喊,他不可能去有任何的問應,只能任這聲音回蕩在那個空曠寂寥的夜晚里。我們可以試想,在那個下著細雨的夜晚里,一個聲音就回蕩在它所要尋找的對象的身旁,可是卻沒有也無法去回應它,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悲絕和凄婉地場景啊!
可是,“我”躺在那張床上,聆聽到了這種聲音,“我”多么希望這聲音能夠擁有一個回答,平息這個女人的哭泣聲??墒菦]有,這個聲音只能這樣無助的飄蕩在夜空里,也飄蕩在“我”的整個的青少年時代。我所體驗與見證的,仿佛都像這聲音一樣,是那么的無助與孤獨,是那么的悲傷與絕望,是那么的凄厲與痛苦!
這是一個帶著密集的附著物的聲音,它所營造的時空充滿了令人想象的境地:黑夜、細雨、女人、哭泣、呼喊,這些詞語所暗含的定義是表達著令我們內心糾結的元素。無論怎樣,當你面對這樣致密的詞語像你撲面而來的時候,你所想象的是那個南方土地上所充盈的潮濕、柔弱和極度的悲傷。
聲音之二:我聽到午夜里一個女人哀怨的叫喚聲
“一切肇始于午夜的叫喚聲。一九三○年秋季。中國擁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而我,出生于一九二五年初,到這個世上還不到六個年頭。我剛隨父母初次來到鄉(xiāng)下,離開仍然在秋老虎肆虐之下的南昌和接土喧鬧的斬首場面。抵達的頭一天晚上,父母忙著和接待我們姑媽敘舊,完全忘記了時間。我和妹妹在隔壁房里玩弄放在一張粗木大床的一些擺設,突然,黑夜里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呼喊。起初聲音很遠,哀怨凄涼,然后愈來愈近,愈來愈刺耳,最后變成一些短語,刻板單調地反復著,聽的人昏然欲睡。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像是發(fā)自她的肺腑,或是來自地心深處,震響了遠古的回聲。我漸漸地聽清楚她在念些什么了:‘游魂啊,在那里,在按理?……游魂咽,回來吧,回來吧……游魂……’我完全被這個聲音和咒語般的詞句給迷惑住了,多半也是為了安慰已嚇呆的妹妹,我?guī)缀跏怯鋹偟穆曇艋卮鸬溃骸襾砹?,我來了……’?/p>
在作家程抱一的長篇小說《天一言》(山東友誼出版社2004年2月第1版)的開篇中,我們就伴隨著作家的筆端聆聽了這樣讓人驚懼絕望的呼喊聲,它同樣發(fā)自一個女人的身體,也同樣是在為她失去的丈夫呼喊。不過,不同的是,她是在已經知道丈夫死去之后的呼喊聲,是為一個死去的男人尋找游魂的聲音。這是一種本身就是悲劇和無望的行為,不同于余華筆下的那個聲音,那是在尋找現(xiàn)實中人,是在悲傷中帶著期望的聲音。但其實,他們所最終的目標可能都是為一個死去的亡靈尋找到它寄托的軀體。在小說《天一言》中,主人公“我”,一個名叫張?zhí)煲坏纳倌?,忽然間被這樣的一種奇怪的聲音所緊緊地纏繞,這是在一九二○年秋季的一個深夜里。這時的中國正是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時刻,人如草芥,死亡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出現(xiàn)在生活之中,無論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但這個聲音開始像一個神秘的東西在糾纏著主人公張?zhí)煲坏囊簧?,命運開始與這個聲音接連在一起。這是一個迷途的,已經被寄托了某種來自外在東西的肉體。
作家程抱一寄寓在異國他鄉(xiāng),他的小說以這樣的一個令人恐懼而頗為神秘的聲音開始,這無疑是他站立正對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深層的認知與理解的基礎之上的,是他內心里的一種無法揮灑的鄉(xiāng)愁。主人公天一同樣在回憶中敘述他的一生經歷的時候,時刻被這樣一個寄托在他身體中的肉體所擺布。一切均是源自于他當初的一聲謎語般的呼應。也許是因為他幼小的心靈的好奇,還是因為對已經受到驚嚇的妹妹的安慰,但我更認為這種似乎沒有太多理由帶著一種快感的沖動中或多或少的夾雜著一種少年對于呼喊聲的同情與憐憫,是希望它能夠盡快在那樣的一個黑夜里尋找到它所想要尋找到的目標!
這同樣處于南方夜晚的女聲是凄涼和幽怨的,它帶著一種南方風俗的神秘與南方女性所特有聲音的節(jié)奏感。那一聲聲的呼喊是無望的,但卻沒有因為這種無望而改變她呼喊的力度。我想,這聲音中所帶有的情感是如此的富有和復雜,既有對自己的袁怨,又有對死去者的懷念,也有一種巨大的抱怨,或許是對死去者不負責任的離開的怒喊,或許是對他過早的離去將人世間所有的苦難留給她一個柔弱的女性來承擔的發(fā)泄。當這哀怨而痛苦的呼喊聲音通過她的喉嚨散發(fā)往南方鄉(xiāng)村的黑夜里,我們伴隨著主人公張?zhí)煲坏挠洃涢_始了他人生坎坷而多難的傳奇歷程。
聲音之三:我聽到從我的喉嚨中發(fā)出的一聲尖銳的喊叫聲
“我聽到一聲尖銳的喊叫,從這極度美麗的死亡中進發(fā)出來。掠過孤寂的尸體和逃散的人群。它來自我的喉嚨,來自一個為這滿含著沉默的罪行所驚駭?shù)男『ⅰ7▏嗤?、藏匿在叫蔭下的蟬、房屋的巨人陰影利籠甲的熾陽光中的柏油街道,所有這些影像崩潰了,只留給我那個最溫存柔弱的形象,仿佛是投射到這世界里的最后一道光線?!边@是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的尖叫聲,在他面對著凄慘的死亡之后。這是“我”,批評家朱大可在多年前的一個夏日的中午,看到一群孩子在一棟人樓的陰影之下毆打他們的老師,站在馬路對面的“我”看到了這個青年的女老師的臉龐上所掛滿的淚水與絕望,最后無聲的躺倒在大地上,永遠地離開與解脫了。
批評家朱大可在他的這篇散文《懷念聲音》(見《逃亡者檔案·自序》學林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中寫到了在他童年時代所見證的一場殘忍的悲劇,以及因此而發(fā)出的一聲來自體內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尖叫聲。這一受到驚嚇的聲音就像利刃割在了一個少年的內心里,它留下的是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這一聲音應該發(fā)生在20世紀文化革命中的中國上海,一切正常的秩序被顛覆,一切日常的生活變得混亂和血腥。此刻,那死亡的瞬間將一個少年內心里僅存的一點美好變成了黑暗,這是一個少年在正午面對的黑暗,是他在少年時代所接觸到的黑暗。他說,“聲音起源于我的傾聽,也就起源于我在黑暗中的渴望?!痹诤诎抵幸粋€人會變得脆弱與渺小,變得對于光明的渴望充滿急切的焦慮。我不知道究竟這樣的一個聲音究竟在作者留下多么巨人的傷口,但我絕對知道少年時代的傷痕是影響一個人的一生的。我在朱大可的文字之中,始終可以找到一種語言的凌力與緊張的風格,我不知道究竟與這樣的一個事件究竟有多少的關聯(lián)。但我還知道,這樣的一個聲音,讓他從此學會了去傾聽,不僅僅是傾聽那些“聲音的鬧劇”,而是在無形中的“在黑暗中的渴望?!庇纱?,他真切地懂得了對于聲音的理解,就像他自己所講到的,“我總喜歡在夜晚走向街道,也總是期待聲音的奇跡。也許會有某些遭禁錮的東西被黑暗解放出來,哪怕是一個女人的低低的啜泣,使我能傾聽到真正屬于靈魂的聲音?!?/p>
為什么他們都將自己的筆端伸向自己少年時代所聆聽到的一個聲音?“對聲音的高度敏感,意味著高度恐懼。而對聲音的恐懼,從其更深層次的寓意來看,則是對于‘自我意識’的高度恐懼?!闭缗u家張閩所言,那一定是因為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他們過于的恐懼,對外部強人的世界在內心里感到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與無望。這千百年來,這大千世界之中,各種的聲音是如此的繁復與龐雜,它們盡管已經在這個世界上以種種的方式上演或者消逝,但當我們剝離出來,聽到這樣來自少年時代里所傾聽的聲音,他們全部與死亡有關,帶著一種天然般的恐懼和絕望。我在短時間內接觸到這樣的三個文本。盡管他們的主題不太相同,但言語間的那種感傷與悲絕是與他們所敘述的少年時代的精神狀況是如此地相似。特別是朱大可的文鋒,直接刺穿的是歷史與現(xiàn)實,關注的是人類柔弱的心靈世界;再沒有被這種對比更令人觸目驚心和心靈震顫的了。還有余華和程抱一兩位作家,他們幾乎以相同的情節(jié)與筆調寫到了主人公在童年時代所聽到的一種聲音。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這種巧合是如此的奇妙,但我們只能將這種巧合歸功于作家在心靈中對于一個相同感受在心靈深處長久不散的煙云,只有這樣才最終化解到他們的文字之中。三個少年,是三個聲音的傾聽者,他們都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面對了這些讓我們心靈疼痛的聲音,一個聲音是帶著對于死亡者的期望與擔憂,一個聲音是對死亡者的幽怨與懷念,一個是死亡的慢鏡頭的顯現(xiàn)促發(fā)了旁觀的少年從內心絕望和恐懼之中爆發(fā)出陣痛的聲音。這種類比也許根本沒有多大的意義,但我每每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都會被一種如同傾聽的少年一樣的尖銳的傷痛的情愫所纏繞甚至是擊倒,他們緊緊地撕咬著我的心靈,逼迫我開始學會去傾聽聲音。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