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滿
余華終于出山了!余華讓迫不及待的讀者聆聽到《兄弟》的空谷足音。用“正面強攻”的方式敘述文革和改革兩個時代的相遇,將四百年的動蕩萬變濃縮在40年的時光,這就是蟄伏十年后余華帶給我們的驚喜。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這次創(chuàng)作的最大感念是“一個作家遭遇兩個時代的裂變是巨大的幸運。”
蟄伏十年
從《許三觀賣血記》算起,余華的小說已經(jīng)久違我們10年了。他的寫作跟一般作家很不同,是“噴發(fā)機”式的,他不是那么穩(wěn)定地每年都寫,每年產(chǎn)量都那么穩(wěn)定,而常常是一停就停那么幾年,然后猛地噴發(fā)一下,噴完以后又停上幾年。在噴噴停停中,余華的內(nèi)在儲備不斷地更新豐富。在這十年中,余華一直在寫隨筆,后來他發(fā)現(xiàn)隨筆對邏輯性要求高,對身體和記憶力要求不高,而寫長篇小說最能表現(xiàn)挑戰(zhàn)人的身體狀況和記憶力,所以應(yīng)該在35到50歲這個年齡寫小說更合理一些,而隨筆可以放在更遠的將來寫,那個時候,閱歷更深厚,見識更精到。
記者(以下簡稱記):連續(xù)寫四五年隨筆,后來又轉(zhuǎn)到長篇小說,您是否感到不順手?
余(以下簡稱余):是這樣。2000年,當我動手開始一部長篇,關(guān)于四大家族在一個世紀中的變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思維受到了隨筆寫作的很大影響。隨筆強調(diào)邏輯性,而小說是可以省略很多東西的,兩者的思維方式是不一樣的。由于很長時間沒有寫小說,我找不到寫小說的感覺了。我發(fā)現(xiàn),如果從寬廣開始反而越寫越窄,從狹窄開始往往越寫越寬廣。后來我索性放下筆,去美國生活了大半年,回來后我就想先寫一個短的小長篇,恢復(fù)一下寫小說的感覺,就是《兄弟》。原計劃只是寫10萬字,但寫著寫著就控制不住了。最后我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完全被敘述控制。
記:您這十年的什么經(jīng)歷給您現(xiàn)在的寫作帶來最直接的影響?
余:在國外,我在跟他們的作家、記者接觸,跟他們講我經(jīng)歷過的文革和現(xiàn)在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他們都吃驚得不得了:你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情反差怎么會如此巨大?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這讓我想起《一千零一夜》的一篇故事,一個巴格達人聽說開羅是遍地財寶,于是歷盡艱辛來到了那里,開羅人聽說他是從巴格達來的,都羨慕極了,巴格達好地方啊,黃金無處不在,你干嗎要到開羅這個貧乏的城市呢?巴格達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返身回家,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開始掘地,沒想到居然尋到了一座寶庫。我原來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經(jīng)歷有怎樣高的價值,但是外國人不可思議的程度讓我反思,從文革和改革開放,原來我這一代人40年經(jīng)歷的居然是一個西方人400年才能有幸遇到,不管是幸還是不幸,這都是我們中國人寶貴自身的資源,外人根本觸摸不到。
文革殘酷又溫情
同很多人筆下的文革不同,余華筆下的文革既殘酷又溫暖。殘酷是因為整個時代人性異化,變得愚昧盲目殘忍。溫暖也同樣因為人性,不同的是每個家庭個體之間純粹深沉的愛。與其他作品中的文革只有夫妻反目、父子斷絕、劃清界限不同,對余華來說,文革不僅僅是仇恨與無情,盡管劉鎮(zhèn)的人對待其他“反革命分子”極其殘忍,但對自己家庭成員卻更多的是愛與美好。余華將文革中的家庭寫得滿紙溫情。
記:這部小說里雖然發(fā)生了悲劇,人情卻美到了極致,讓人感到很亮堂,讓人疑心這是不是您的虛構(gòu)或特例呢?
余:我雖然有演繹,但我覺得當時那個氣氛是很真實的。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也經(jīng)歷了對記憶中的文革的再認識。我們總是覺得文革就是夫妻之間劃清界限、父子反目、家庭分裂,其實仔細想一想,在文革時候更多家庭是團結(jié)。有人說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美的父親,他笑對苦難,其實當時很多父親都是那樣的,正是因為他們走出家門是那么恐怖,而回到家里才會產(chǎn)生那樣的溫情,你才會加倍地感覺到這種溫情的存在。
記:我一直不明白,宋凡平是一個能屈能伸的男人,他為什么要冒這么大險“越獄”去車站接自己的妻子?
余:在那個時代,個人完全失去預(yù)見能力,誰都不知道以后要發(fā)生什么,就是毛澤東也恐怕不知道文革到后來會演變成什么樣。我們那里有一家人,文革剛開始的時候他怕批斗,帶著全家跑到了外地,過了一個月,他以為鬧得差不多了,就回到了家,可想而知,等待他們是什么命運。
記:當代的讀者可能不明白,你為什么將南方小鎮(zhèn)偷窺女廁的事情寫得如此詳細,這可以理解為荒誕寫法嗎?
余:一點都不荒誕,當時生活就是這樣,因為在我童年和少年那個時代,我們那兒的廁所就是這樣的,就是一層板,下面是共有的,在南方的小鎮(zhèn)上和農(nóng)村,偷窺的事是很多的。那是一個禁欲的時代,而現(xiàn)在正好相反。過去看來簡單的事情現(xiàn)在看全不簡單,現(xiàn)在看來明白的事情將來會有不同的看法,再過幾十年,佘祥林的案子還會有人相信嗎?
李光頭是英雄
在寫那個家族大長篇的時候,余華的寫作是一種焦灼狀態(tài),就因為想要什么卻老沒有。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困境,出于無奈,余華停下筆來。當他漫不經(jīng)心地開始寫一個叫李光頭的家伙時,突然進入一種無法遏制的沖動之中。余華的體驗是寫作是不斷的自己在給自己吃興奮劑或者是違禁藥品,就是把自己的體能調(diào)動到一個很亢奮的狀態(tài),你寫得會特別順利。
記:進入那種興奮狀態(tài)不容易。
余: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非常瘋狂,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狀態(tài)。具體的寫作過程就是有時不斷哭,有時不斷笑,痛快得不得了。尤其是宋凡平死后那一段一直到結(jié)束,我?guī)缀跏强拗鴮懲甑摹.斎灰灿泻芏嘈Φ?,開頭第一第二段寫李光頭偷看女人屁股的部分基本是笑著寫完的。
記:您看上去是一個特別溫厚遷就的人,幾乎看不出寫作的興奮,很難想象沉浸在瘋狂狀態(tài)的余華是一個什么樣子。講現(xiàn)實和寫作清楚地分野是好事還是壞事?
余:如果我要離開了桌子再去想小說的話,那我沒法活了。很多年我養(yǎng)成一個習慣,當我離開寫字臺以后,我就絕對不去考慮小說中的事情。凡是小說中的事情我都是坐在桌前考慮,離開以后就不要再考慮,不要帶到生活中去,是很累的。
記:小說里你最喜歡哪個人物?
余:李光頭,他是“英雄”啊,只要他一出場我就不擔心,因為這個人物太有光彩了,我?guī)缀蹩刂撇蛔∷难孕?,否則全成他一個人的戲了。
記:他是個韋小寶式的人,宋凡平和宋鋼是英雄嗎?
余:按照我們今天的社會價值觀,李光頭是混世魔王,一個成功者,我一個搞金融資本的朋友看了下半部手稿說,李光頭簡直就是空手道,擱到今天就是金融大鱷索羅斯呀。宋凡平和宋鋼應(yīng)該不是,他是一個失敗者,弱勢群體。
不耍小聰明 細節(jié)空前發(fā)達
在上下部的開頭,兩個時代的特征就一覽無遺,上來就是“禁欲”,反人性, 盡管下部還未面世,余華說也是這樣,一上來兩段就是賣淫嫖娼的,一看就是寫“縱欲”的,進入了另一個時代。用正面的方式去寫兩個天淵之別的時代,這次明顯感到而且細節(jié)空前發(fā)達,這是與《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最大的不同。這是十九世紀歐洲文學巨匠的典型寫法,不迂回、不抖機靈,樸素,卻直指心靈。
記:您的小說沒有太長的,《兄弟》一下突破了40萬字,為什么跨的步子這么大?
余:因為我把敘述的強度增加了。以前一些點到即止的細節(jié)我把它寫充分了。所以自然篇幅就大了。我覺得19世紀的作家們提醒了我,要增強自己小說敘述的強度,而不應(yīng)該是過于在形式上耍一些小聰明,這是我在他們身上學到的很好的品質(zhì)。19世紀的小說往往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寫得很充分,像狄更斯、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而二十世紀的小說家就達不到這一點了。
記:您覺得《兄弟》超越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嗎?
余:這是我第一次用正面的方式去寫,這個是我自己感覺到和以前不同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是把強度敘述推上了一個頂峰,我在往這方面努力,而且并不是很費勁。比如在《兄弟》里我寫到宋凡平死后,他的妻子回來看見他的尸體,帶著兄弟倆把他埋葬的過程,按照我以前的敘事方法處理大概就五六千字,但是我這次大概寫了七萬字。
記:問您一個大家很納悶的事兒,為什么上部比下部早產(chǎn)半年?
余:為了趕8月的上海書展,上部就提前出版了,因為出版社很重視上海書展,如果沒有新作出來就太遺憾了。很多人都懷疑出版社和我是為了賺錢吊胃口,真是冤枉。
記:下部快寫完了吧,我們都等的很著急,透露一下吧。
余:上半部是一家四口的相依為命,下半部則可以看做改革時代的眾聲喧嘩,因為像余拔牙、童鐵匠、蘇媽等人物都開始尋找自己的路。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變得復(fù)雜化,命運開始急劇裂變,而且宋剛后來的死,李光頭也是有責任的。
作家簡介
余華,1960年4月3日生于中國浙江杭州,3歲時隨父母遷至海鹽,在海鹽讀完小學和中學,曾經(jīng)從事過5年的牙醫(yī)工作,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經(jīng)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隨筆集3部,主要作品有《兄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等,其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美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荷蘭、瑞典、希臘、挪威、俄羅斯、巴西、日本、韓國、越南和印度出版。曾獲意大利GRINZANE CAVOUR文學獎(1998年),澳洲和愛爾蘭James Joyce Foundation Award (2002年),美國The Barnes & Noble Review From Discover Great New Writers (2004年),法國文學和藝術(shù)騎士勛章CHEVALIER DE L ORDRE DES ARTS ET DES LETTRES(2004年),首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Special Book Awards of China(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