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無聲處聽驚雷

“表現(xiàn)人世間最普通的父子之情”（朱國華——朱自清弟弟語）的朱自清散文名篇《背影》，以其樸實的語言、深摯的父子之情，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然而，我每次讀《背影》，總感到朱自清描寫“背影”的后面蘊涵著滿腔的憂憤——聽到了朱自清對當時黑暗腐敗社會強烈不滿的“隆隆”“驚雷”。

讀文先讀人。讀《背影》，我們首先要了解朱自清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寫下這篇《背影》的。

《背影》寫的是1917年的事情。那年，朱自清的家庭發(fā)生了一連串的變故：父親失業(yè)，祖母去世，變賣典質(zhì)，還虧空……朱自清的父親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得變賣一些家當：巨大古鐘、朱紅膽瓶、碧玉如意、板橋手跡等等?；◤d上只剩下幾幅清人的字畫，一張竹簾。滿院枯枝敗葉，一派蕭條景象。朱自清凝視著微微發(fā)胖而略顯龍鐘的父親、老實巴交的母親和一群弟妹，悲從中來。朱自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拉著弟弟朱國華的手說：“我要爭取再早一年畢業(yè)?！保ㄖ靽A《朱自清寫<背影>的背景》，1988年《人民政協(xié)報》）

1920年，也就是浦口車站之別的第三年，朱自清在三年里學完了四年的本科課程，又提前一年從北大哲學系畢業(yè)，朱自清的父親并不知道這個消息，一輩子不信神的他，竟然跨進了天寧寺的大門，求助于扶乩的老和尚。老和尚早已覺察朱自清父親的來意，便胡謅了一首詩：“三徑猶荒蕪，淵明尚未歸。故鄉(xiāng)風景好，雁影送斜暉?！薄肮材憷先思遥銉鹤右退暮糜岩黄鸹剜l(xiāng)做官了?！鼻≡诖藭r，朱自清和同學俞平伯雙雙從北大提前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但不是老和尚所說的回鄉(xiāng)做官。（朱國華《朱自清寫<背影>的背景》，1988年《人民政協(xié)報》）

從以上朱自清寫《背影》的背景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朱自清的家庭“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就連一輩子不信神的父親都去求助于扶乩的老和尚，可以想見，朱自清父親的那種無奈與無助。朱自清家庭的慘狀，可想而知。眼見家境衰敗卻無力挽回，朱自清的父親幾近絕望的邊沿。

也許，正是由于“禍不單行的日子”，促使朱自清更早地成熟起來。北大學生應先讀兩年預科以后，再報本科學習，朱自清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將“自華”改為“自清”提前一年混入本科考場，免去了一年的預科學習。（朱國華《朱自清寫<背影>的背景》，1988年《人民政協(xié)報》）

如果說家庭的變故促使朱自清過早地背負起沉重的家庭擔子，那么，世事的混亂促使朱自清過早地成熟起來。而且，朱自清的血脈里流淌著他父親善良、耿直和憐愛的血液，形成了朱自清愛憎分明、堅貞不屈的性格。不同的是，面對家庭的衰敗，朱自清的父親最終歸于無奈與無助（求助于扶乩的老和尚），而朱自清則走向堅定和控訴?。ūM管這種堅定和控訴未有鋒芒——這與世風、文風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共性有關(guān)。）在朱自清看來，家庭的不幸，歸咎于那個黑暗與腐敗的社會。不僅如此，朱自清用手中的筆，用充滿美、愛與淚的文字，以自己抒寫的方式表達了對那個黑暗與腐敗社會的憂怨和憤怒。這在朱自清早期的詩作（如長詩《毀滅》，散文《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可見一斑；能從朱自清在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積極支持學生運動足證；特別是1948年8月，拒絕接受美國救濟糧，因貧病在北平逝世更彰顯朱自清那“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氣概。

《背影》是朱自清早期散文的代表作，它除了表現(xiàn)人間至愛的親情外，更是為了表達朱自清對那個黑暗與腐敗的社會的憂怨和憤怒。

于無聲處聽驚雷。每次讀朱自清的《背影》，我總能在催人淚下的父子憐愛的字里行間，聽到作者對那個黑暗與腐敗的社會的憂怨和憤怒的“隆隆”“驚雷”，看到作者洶涌在胸中的對那個黑暗與腐敗社會憂怨和憤怒的“驚濤駭浪”。

“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可見當時生活在最底層的小市民見錢眼開，人情殆盡。“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可見當時人心不古，盜賊橫行，無有寧日?！敖鼛啄陙恚赣H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這是畸形社會注定的亂象：勤勞致窮，正不壓邪！“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 朱自清家境的衰落并非朱自清父親無能，而是由當時社會衰敗、民不聊生所致。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境遇每況愈下，一般百姓窮困潦倒的窘境可想而知了。如果我們再探究一下朱自清父親的性格為什么發(fā)展到“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這是家境，更是社會狀況日益惡化在朱自清父親身上的反映?！氨秤啊笔悄莻€年代廣大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生活潦倒境遇的縮影?！爸皇堑胗浿?，惦記著我的兒子?！?朱自清父親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兒子和孫子身上的那種無可奈何情形畢現(xiàn)。以至于“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卑凑粘＠?，“膀子疼痛”與“大去”相去甚遠，但父親由“膀子疼痛”就想到了死，這是老境頹唐的表現(xiàn)，更是朱自清父親對生活絕望的反映。朱自清聽了父親的這句話，想起了父親坎坷的一生（黑暗與腐敗社會的犧牲品），想起了父親平時待自己的種種好處，不由百感交集，寫下了這篇散文名篇《背影》。

綜上觀之，散文名篇《背影》不僅讓我們感受到了“人世間最普通的父子之情”，更讓我們讀出了“父子之情”后面那種對那個黑暗與腐敗的社會的憂怨和憤怒?！侗秤啊凡粌H是一篇感人肺腑的“人情篇”，對光明、美追求的“渴望篇”，更是一篇哀怨痛恨的“憤世篇”。

（陳根榮，江蘇吳江市銅羅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