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院。
若是人面對房子站著,一個稍不小心的轉(zhuǎn)身就有撞到對面墻上的危險,幸虧隔離物只是一些寬窄不一的木板,透過縫隙可以將前面的小路收在視線內(nèi),才不至于過分局促。應(yīng)該是有些長度的,但一側(cè)圍成一個方形的小圈,五只半大鴨子正擠在一個骯臟的木盆邊嘎嘎叫著搶吃的。那盆似乎只有巴掌大小,所以它們一會兒這只擰那只一下,一會兒又有一只被擠出來的再扭著屁股擠進去,好像它們的使命便在于此:吃食物,再為了搶食物而消耗體力。
好在安平不是個善于思考的女人,否則她一定會覺得自己也和這些鴨子一樣,或者連鴨子都不如。
現(xiàn)在她正將盆里的衣服一一晾好,因為可利用的繩子太短,即便她每天洗,也無法把衣服完全打開,只能過一段時間來翻一下。忽然她覺出別人的注視,一抬眼,那個站在自家二樓拐角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下樓了,安平又照例“呸”了一口,很大聲。
安平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剛搬到這里時,她也和對其他鄰居一樣,恭敬地招呼這個每天夾著公文包來去的體面男子。據(jù)說這男子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偶爾還有小車踅進胡同來接送他。他的妻子是個勤勞的胖女人,愛向人絮絮叨叨地炫耀自己的女兒——個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也許其他鄰居已經(jīng)聽夠了她的嘮叨,她經(jīng)常拉著安平講個沒完,而安平是樂于花上一點時間聽她的演說的,因為在她的意識里,和這樣的美滿家庭交往,一定會給自己的家?guī)砗眠\。
一天,安平正琢磨著怎樣更合理地安排晾衣繩的位置,男人就站在那個拐角上搭茬兒說可以幫她掛在自家門口的樹枝上。他家門口的大樹正長在安平家小院的墻外,掛在那里確實可以避免衣服擋路,于是安平道謝著將繩子送了過去。胖女人不在家,男人的活兒干得出奇的慢,和安平講了許多家庭瑣事。在安平的臉色漸漸暗下來時,他才磨磨蹭蹭地下來,并在安平伸手接回鉗子時,順便摸了一下她的手。安平憤怒極了,狠狠地“呸”了一口,跑回家用一大盆水洗手。安平家沒有自來水,要到胡同口的井里去打,平時她用水很節(jié)約,許多都要再利用,但這次,她毫不猶豫地將這一大盆看起來很清澈的水“嘩”地潑在小路上。
那男人白而粗壯的手指讓她惡心,尤其是她原來的丈夫也有一雙這樣的手。
當她推開門看到前夫這樣的手指在服務(wù)員赤裸的身上游走時,便決定離開兩人共同創(chuàng)建的這個小飯店。她手里拎著一件費了很大力氣才從人群中搶回來的減價羊毛衫,不是因為要丈夫馬上試一下大小,她還在醫(yī)院為婆婆端屎端尿。而她一周歲的兒子,正在旁邊的小床上酣睡,他永遠不會理解父親對自己午睡的這一小段時問的利用。
從此以后安平一看到中年男人便呸一口,那男人看到安平便老遠地低著頭。終于有一天,安平正吃力地拎著兩桶水,男人和他的胖女人遠遠地一起走來,他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從那事發(fā)生以來第一次長時間地看著安平,嘴唇在輕輕地抖動。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安平便很自然地主動上前打招呼,當然是和他老婆。但安平也感覺到了男人的放松,他端起的肩膀不動聲色地低了下來。
后來單獨看到他安平還是要呸,但秋天當那戶人家修剪樹型時,將安平拴衣繩的那根樹枝留了下來。禿禿的樹干上只有那一根樹枝突兀地伸向安平家,像一條伸出的正在乞求什么的胳膊。安平曾動過拿下繩子的念頭,但看看自家局促的小院,又作罷了。
生活經(jīng)驗讓安平懂得了如何在無可奈何的時候?qū)W會退讓。
安平上午要做的工作還有去門口的菜地鋤草,她對這個菜地的細心是附近無人能比的。因為這地,只有二十五平米的小房租金竟要八十元一個月,也許別人無法體會八十元對這個家庭的價值,但任何人知道安平的丈夫正用四百元的月工資供養(yǎng)著這個有兩個孩子上學(xué)的家庭時,都會理解他們的處境。更重要的是,它是安平每天都在不斷生長的希望。她將地分成幾個小部分,分別種上香菜、小蔥、小白菜……每當安平看到這片地里高高矮矮、深深淺淺、熱熱鬧鬧的綠時,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勁兒。孩子們是吃不到這些新鮮蔬菜的,水靈靈的它們一大清早就被安平摘到早市去賣,再換回一些快散集時因為質(zhì)量不佳而低價出賣的“殘枝敗葉”。做完這些再回家,丈夫已經(jīng)將安平蒸在鍋里的飯菜擺上桌子,自己胡亂吃上一口就去上班了。孩子們通常正整裝待發(fā),看到安平,兒子便會一挺胸脯大喊一聲“我們走了”,他到底是小了幾歲,很容易便接受了在這個家庭里的新角色,幾天便將“爸爸”、“姐姐”叫得很親熱,他也自作主張地用“我們”來代表女孩的意志,而那女孩,絕少與安平有正面的交流。安平的回答一般就是:撿幾個回來,要不就別吃飯!
安平所說的“幾個”是指飲料瓶。有一次她路過垃圾收購站發(fā)現(xiàn)有人將成袋的塑料瓶拿去賣,一問才知道一個竟可以賣到一毛多,而有時她在早市賣菜,因為這一毛錢就可以和那些斤斤計較的人爭論半天。于是孩子們每天早晨都會聽到這樣的命令,當然他們并沒有因為哪一天沒有收獲而不許吃飯,但沒有收獲的時候她也絕不會讓他們吃得舒心,而是嘟噥個不停。安平自認為自己很公平,她對自己的兒子怎樣要求,就一樣對丈夫的女兒怎樣要求,但不知為什么,她家看似安靜的墻外就像長了一千只耳朵,只要上午她大聲說了幾句話,下午馬上就有人在她走近時停止交頭接耳,她走遠點兒“后媽”這個詞便不停地撞擊她的耳膜。于是她明白這個小院是藏不住什么事情的,學(xué)會了壓低自己的聲音。
上午的最后一項工作就是做飯了。安平懷疑周圍的鄰居都是看到她家的炊煙才開始做飯的,因為即便是城郊,也絕少有人家像他們一樣每頓點大鍋做飯。電飯鍋、電磁爐、液化氣、微波爐……有錢的人家被方便包圍,沒錢的人家只有出蠻力。
安平做飯的時候總是打開錄音機,這是個很奢侈的娛樂,但她喜歡在煙霧繚繞中聽一些老歌,這樣會讓她產(chǎn)生一種置身少年舞臺的錯覺,因為她上學(xué)時是學(xué)校合唱隊的成員。她的錄音機是“燕舞”牌的,聲音效果和牌子一樣老,雜音很大,又因為都是些年代久遠的老磁帶而經(jīng)??ㄗ ?砂财揭粯雍芟硎?,甚至有時在院子里洗衣服時也放著音樂。只是有一次女研究生回來,在她享受《走過咖啡屋》時將自家的音響放得全胡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淹沒了安平的錄音機聲。安平出去倒水時發(fā)現(xiàn)她將窗子大開,抱著肩安靜地站在窗口,恨恨地盯著自己。安平突然覺得錄音機的聲音真的很沙啞,以后再聽的時候,只放很小的聲音。
“媽,我們回來了!”兒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安平聽出,他們的收獲不錯。果然,兒子將幾個瓶子狠狠地擲人那個小竹筐。
“看你的鞋,早晨才穿就黑了,看我不揍你!”安平注意到兒子的鞋幫上有浸過污水的痕跡。
“是劉明,放學(xué)時他看我跟著他走,就把瓶子扔進水泡里了。他上次就罵我‘小破爛’,不信你問我姐!”兒子理直氣壯,他還沒到會為這件事難為情的年齡。
女孩抬眼安靜地望著安平,沒有講話,但安平已經(jīng)知道,兒子沒有撒謊。
為了掩飾什么,她招呼他們趕快吃飯。丈夫中午在煤場吃飯,他是給人壓蜂窩煤的。安平曾覺得中午供飯的活很便宜,但丈夫說,老板是為了讓他們在午休的時間干更多的活,而且他們并不能吃飽。安平又覺得很吃虧。
吃完飯,孩子們?nèi)ド蠈W(xué),安平有了一段比較輕松的時間。她往鴨食盆里添了些料,那些煩躁的鴨子叫聲更大、擠得更起勁兒了,但鴨圈圍欄上疊在一起的兩只蒼蠅仍不為所動,引得安平也專注地盯著它們。它們毫不避諱地在陽光下做它們想做的事,而她,即便在黑暗的掩護下仍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好幾次,當丈夫粗壯的大手探過來時,安平指指仍在翻來覆去的一雙兒女,畢竟他們都擠在一個炕上。而當孩子們的呼吸終于均勻,丈夫的呼嚕聲也已經(jīng)打得山響。
小睡了一會兒,她又起來收衣服。當她把丈夫的衣服摞在最上面,又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二口氣。她已將衣服翻了好幾次,應(yīng)該都是陽光的味道。當然她并不會賦予這一動作如此詩意的內(nèi)容,她只是想聞聞?wù)煞虻暮刮妒欠褚呀?jīng)洗干凈,她信奉的是“漢子外面走,帶著老婆一雙手”這句話。
破衣柜的把手上系著一朵用紅色彩帶扎成的花。那次安平經(jīng)不住兒子的請求,在丈夫女兒生日時買了一小塊蛋糕,共花了十五元。當時安平是聽了兒子在自己生日時不再要蛋糕的許諾后才動心的,而且她發(fā)現(xiàn),當兒子小聲央求時,女孩寫作業(yè)的筆是停著的,她顯然正聽著呢。好在兒子關(guān)心的不是蛋糕為誰買的,而是誰能吃得更多,而女孩關(guān)心的似乎只是蛋糕為誰買的,因為她和父親、安平一樣,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口。但安平注意到,當他們齊唱生日歌時,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后來兒子小心地把扎蛋糕盒的這朵小花系在衣柜的把手上,他說,這樣他就總能聞到奶油蛋糕的味道。
關(guān)好衣柜,安平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那鏡子由于年頭過長,已經(jīng)嚴重走形,將安平的表情照得有些猙獰。不過安平不太介意,因為她絕少站在這面大鏡子前。這面鏡子前曾站過另外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家庭充滿美好憧憬,但她不幸病死了,將丈夫和女兒留給了安平,安平不喜歡看到她的影子。其實即便這樣,她的影子也是不可逃避的。有一次安平正翻箱倒柜地找一樣什么東西,女孩不聲不響地準確地將東西拿到安平面前,當時安平突然覺得她已經(jīng)長得很高,給人一種壓迫感,感覺家里像多了另外—個女主人般不自然。那晚干活的間隙安平會猛地不安。一抬頭,女孩的目光四處躲閃,她還沒學(xué)會完全掩飾自己的心事,安平知道:她正在試圖捕捉自己親生母親的影子。卻不得不接受她們之間的不同。
傍晚,安平的公公拎著一塊豆腐來了。他只在有事的時候來,在這里吃飯,都要自帶一樣小菜。安平趕緊又在鍋里煮了幾個鴨蛋。安平的前夫父親早逝,安平以前從未有過公公,所以十分自然地接受了這個公公,但公公并不這么自然。他每次來都是兒子在家的時候'如果兒子還沒回來,他就在院子里找點活計,絕不進屋。今天院子里沒有柴要劈,一切都井井有條,于是他踱到門口的那片菜地,試圖拔幾根小草什么的。但地被安平收拾得濾過般整齊,他來回走了兩趟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便蹲在地頭抽起了旱煙。
吃晚飯的時候,兩個孩子盯上了熱氣騰騰的燉豆腐和煮鴨蛋,三個大人不約而同地只夾燉白菜、蘿卜咸菜。安平突然發(fā)現(xiàn)丈夫的指甲里堆滿了烏黑的煤垢,感到很難為情,再看看公公也是一樣,不過顏色淺了一些,應(yīng)該是泥土,才稍微安心了一點。對于這些肯吃苦能出力的男人,你再去要求他們一塵不染,是否有些太不近人情?而且,這畢竟比前夫和那體面男人的手更讓人易于接受,起碼安平這樣認為。
晚飯快結(jié)束時,公公才透露出自己的來意,他是來打招呼,等放假時要帶孫女回家住—段。雖然兩家住的并不遠,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但平時孫女是不去的。本來丈夫很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但安平兒子的一句話讓大家陷入了尷尬,他說:“爺爺,我也要去?!憋@然他從未有過爺爺,便將這個爺爺看成是自己惟一的爺爺,就像安平把這個公公看成是自己惟一的公公。但安平不是他惟一的兒媳,男孩和他們那個家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該怎樣向一個孩子講明這一切呢?
安平看出公公的筷子在空中停頓了,忙呵斥興致勃勃的兒子:“快吃,也不怕噎著。”
安平和丈大沒有留公公,看看家里的小炕,任誰也知道這樣做是多么虛偽。老人臨走時又回頭對安平說:“小虎要去就讓老二把他也帶著?!卑财街肋@話有些勉強,她也絕不會讓兒子踏入人家的家門。但心里多少也有些暖意。
半夜,女孩起來上廁所,安平聽到她摸索著下炕,并沒有起身。丈夫說過,女孩小時起夜要他陪,有些羞恥感時便可以應(yīng)付一切了,所以安平也只是聽到她悄悄下炕就放心了。但這次不—樣,安平隱約聽到了抽泣聲。她拉開外屋的燈,女孩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本能使她第一次在困難面前不是想起父親,而是向安平求助:“我的褲衩埋汰了?!?/p>
安平安撫好女孩,已是半夜兩點多6但安平比往常更早起床了。她先將女孩染得殷紅的小褲衩洗干凈才去摘菜,從早市回來時又順便買了一包三塊五的衛(wèi)生巾,而她自己用的只有一塊七。這次安平在胡同里遇到了姐弟倆,她越過兒子看著女孩,女孩按了按書包一角鼓起的部分,那是安平替她包好的衛(wèi)生用品。這個秘密使兩人成為同盟,三人錯身時,安平只說了句“別擔(dān)心”。調(diào)皮的兒子沒發(fā)現(xiàn)兩個女人的異常,他在拐角處學(xué)著媽媽的腔調(diào)大喊了一聲“撿幾個回來,要不就別吃飯”,然后拉著姐姐一溜煙跑開了。
安平回頭,孩子們已不見了,她被太陽照得瞇縫起雙眼。再回過頭來,胡同里的小路被太陽照得金光燦爛,足以讓一個敏感的人充滿感動而不忍踐踏,或者起碼駐足片刻。但安平絲毫不為所動,胡同里的一個小院里,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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