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屋之法——如殿閣樓臺,先量前后檐方心,相去遠近,分為三分,從檐方背至脊背舉起一分,如瓦廳堂,即四分中舉起一分,又通以四分所得丈尺,每一尺加八分。
——《營造法式·看詳》
蓋房子,中國自古講究營造法式,各種營造法式的遵循及變換是可以筑造出各種建筑意象的。屋頂是最能吸引人眼球的地方了,就似戴在人頭上的帽子,或相當于人的發(fā)型,外人對它的審視是直觀的,它反映出建筑的個性,所以我對屋頂?shù)臉邮竭x擇就格外留意了。
解放前,大戶人家房屋是帶房脊的,屋頂是兩坡的。解放后,由于滄州地區(qū)屢受水災、風災、震災的破壞,如果房屋倒塌后重蓋新房,一般人家以建土房為多,建版筑墻、土坯墻的,屋頂則是平頂式的,稍微前傾,屬“一坡”,也叫“一出水”。平頂房方便了農(nóng)家在屋頂曬糧食,曬紅棗,但不方便之處是屋頂容易積存雨雪。
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人家蓋房子大都是磚瓦房了,許多房屋的屋頂起了脊,具有了兩坡的屋面。當今,隨著建筑材料的豐富,一些人家蓋起了小樓、別墅,有的對屋頂采取了更時髦的做法,甚至有建成了四坡、六坡、八坡的,參照了英國的喬治版本、法蘭西式和美國的維多利亞風格。不過,有個別人家仍然喜歡平頂房,只是在屋頂四周筑起了女兒墻,在女兒墻的斜面上再掛瓦。這是現(xiàn)在對過去的一種變通,說它屬于“新古典主義”也合適。
我選擇了兩坡、有屋脊的屋頂樣式。在確定屋面坡度是直線或帶凹面的問題上,負責施工的表弟多次提醒我:“要不要‘囊’?” 關于這個“囊”,中式的房屋都有。“囊”是在屋頂下往上看時的圓肚狀,是曲線形的,是本地泥瓦師傅的建筑土語。據(jù)《考工記》所載:“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遠”,也就是說,工匠們從車頂篷排水的經(jīng)驗中獲得靈感,于是將屋頂設計得陡峭些,而下部分平緩些,這樣雨水就能快速下瀉,并且排水會依屋頂?shù)那€像拋物線一樣甩出去,不會形成垂直下淌而侵蝕了房基和臺基及木構件,從而達到排水快中有緩的效果。“囊”其實所說的也是這件事。我真驚嘆古人,在春秋戰(zhàn)國時就已將這個精妙的辦法給總結出來了。
但是,要不要“囊”的問題依然難住了我。我所蓋的屋頂是混凝土澆筑的,如果刻意要這個“囊”,澆筑混凝土的木模板必須也要有曲線??尚泵嫖蓓斨虚g一旦有了凹曲,結構力學上的強度就勢必弱減了。經(jīng)了解,我才明白,古人制作凹曲的“囊”原本是用不著刻意制作的,過去的屋頂結構都是木架構,斜面屋頂?shù)搅讼掳氩糠中枰记鷷r剛好有相應的梁、檀、柱承接,以此轉換過渡正合適。而現(xiàn)代的澆筑混凝土的施工方法則沒有了這個方便。由此我只得以安全實用為第一,舍棄了“囊”,采取了斜面直線的方法。
然而,對于舍棄“囊”另搞一套的我,好像有人覺得予以教訓的還不夠深刻,于是乎又故意的將“囊”這個“包裹”慢慢地層層打開,接下來又給我補上了一課。
到了該給屋頂鋪瓦的時候,施工的表弟又問我:“要不要在屋頂鋪銅絲?”我一了解才知道,我選用的屋瓦是灰藍色的大塊狀“S瓦”,也叫“西瓦”——西式瓦的簡稱。在陡峭的斜面屋頂一層一層地鋪瓦,上層墮壓下層,特別是時間一長,風吹日曬雨淋雪壓以后,水泥膠和減退、咬合松動那是肯定的,屋瓦是很容易下滑墜落的。屋瓦墜落可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墜瓦砸著人那可不得了!所以鋪瓦時就要在屋頂橫向上預埋多條銅線,好讓每趟瓦與銅線系聯(lián)以增強錨固,就像串銅錢一樣。表弟向我解釋說,這是“西瓦”鋪設施工中的標準做法。真麻煩!自作聰明的我萬萬沒想到,在澆筑了混凝土屋頂后又選用了“S瓦”,竟然會帶來如此多的問題。此時,我不由地懷念起“囊”來了。又經(jīng)了解,我才知道,如果屋頂是中式的,有了“囊”,基本上就不會發(fā)生此類問題。中式的屋頂可鋪中式的布瓦或筒瓦,其型制適中,擺布靈活,也沒有“西瓦”沉重,更重要的是由于有了“囊”,屋頂斜面到了下半部分已緩沖,垂直墜力頓減,不易發(fā)生墜瓦現(xiàn)象。即使發(fā)生墜瓦意外,瓦片最多也只是殘留在房檐處,不會掉落到地面,不僅砸不著人,甚至連墜瓦都不會被摔碎——真高!
原本為了安全著想,不曾想為了安全卻又滋生出了另一個安全隱患,我也只有自認愚笨了。此時此境,我總感到有一雙睿智的眼睛在一直盯著我,他一再地逗著我玩,拿我找樂,可我就是看不見他……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看得見的了。我的房子蓋好后,從遠處看明顯的與周圍環(huán)境不協(xié)調——屋頂是直坡,又鋪了“S瓦”,就像是一個頭戴英格蘭鴨舌帽的人蹲在了一群戴草帽的人中間,好不奇怪!
這種窘?jīng)r,完全緣于自己內(nèi)心想法的矛盾,是出發(fā)點與落腳點不一致造成的。同時,它再次證明了所謂的“土洋結合”、“中西合璧”并不是靠簡單的拼接混合就能達成的,兩者之間常常并不是能夠水乳交融的,有些時候兩者的關系更像是水和油。
恐怕我是真的要頂著那頂帽子在鄉(xiāng)野之間蹲上一段時日了。好在這只是在自家院子里蓋房,既不是景觀,也沒有社會公議,丑俊自知,權當一次教訓了。
我想,在城市里蓋房子就不該這么隨意了吧,對于房地產(chǎn)商、開發(fā)者、城市規(guī)劃者,是不是應該負有更多的社會責任和歷史感?但體制所形成的現(xiàn)實并不完全這樣。
大約是在房子蓋好后,我又數(shù)次乘飛機來回于北京、深圳。有幾次是坐在飛機左舷臨窗的位置,每逢飛機將要徐徐降落,或是飛機起飛后不久,我便會往左俯看北京城區(qū)。只要天氣晴好無云,就常常能在城區(qū)中央看到一個有折射反光的圓形物體。這可是新景物,以前從未見過的,噢,莫不就是傳說中的“大劇院”?
從遠處看,它像是在黏稠的沫液中泛起的一個氣泡,也像是農(nóng)民種菜的“透明塑料大棚”——經(jīng)常在城郊見到的那種。我揣摩著,把這異樣的物體放在城市中央、城區(qū)中樞,是迎合了近年來城里人時興把鄉(xiāng)下的東西往城里搬的趨向嗎?好像又不是,據(jù)說這劇院跟農(nóng)民無關,也無菜農(nóng)參與,是外國人設計的。也難怪,現(xiàn)在又時興把國外的東西往國內(nèi)搬了。一說“外國人”,我又狐疑了,不知這件事審查了沒有,那透明的反光物不就是現(xiàn)成的導航“指示器”、擺在地上的“坐標儀”嗎?那附近地帶可是我們的心臟,那條街可是我們的文脈呀!不過,后來又聽人家說了,那設計漂亮極了,寓意可多了。因為我沒去看,所以半信半疑。
從天上看北京城只能看到一些醒目的建筑。如果在城市、郊區(qū)內(nèi)行走,那就能看到許多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建筑了。如果說我們國家重要的大城市建設規(guī)模已接近了國際化大都市水平,那么我們是睜著眼看著它們進入現(xiàn)代化的。有的城市街區(qū)時隔一年再回去一看,變化之大足以讓你恍如隔世,這也著實令人興奮。
但也有讓人感到刺眼的,最讓人感到揮之不去的莫過于那些毛糙、急躁之下構筑的建筑了,這些敗筆之作、磚石垃圾,每日總會在你眼前晃來晃去,生硬地成為了街景,強迫性地成為了你生活的背景。
這幾年,我常往來于京、津、深、穗、滬等大城市,有時游走于城市主要干線,在街道兩側,僅憑極不專業(yè)的眼光就能發(fā)現(xiàn)一兩處由極不負責任的發(fā)展商開發(fā)的極其惡心的房地產(chǎn)項目,它簡直就像是隨地大小便后揚長而去,最終給城市留下了固體排泄物一樣;而爛尾樓就像倉促得連屁股都沒擦凈,并且不提褲子,不穿衣服,赤裸裸地在那一站就是幾年、十幾年,每天讓人從上到下看個遍!這些不講衛(wèi)生的人和排泄物是怎么混到街上來的?
有可能是家庭生活水平窘迫的原因,會影響到一些人兒童期過得不順利,對“積木游戲”、“拼圖玩具”的情結發(fā)育得不健全。但如果未經(jīng)補養(yǎng),任由這些“孩子”當設計師,你便總能看到胡搭亂蓋、堆砌而成的幼稚“圖形”,你看到的總是永遠長不大的“作品”。
喝過洋墨水就算了,不能連大腦都被注入了牛奶,給房子起名子怎么把人家的“溫莎”、“羅馬”、“第五大道”、“左河沿”、“白宮”,全往咱家里搬!做“富貴夢”也不能僭越擅動“皇”家的東西呀,那也是文物的外延部分呀。給房子貼上“皇”、“王”、“帝”呀,“御”、“圣”、“宮”呀的標簽就等于有了躺在故宮龍床上的感覺了?
有專家說建筑具有象征性、指示性的功能,有暗喻人類形體的傾向,我起初認為這說法有點玄??僧斘矣袡C會登上城市的旋轉望塔觀覽時,我信服了。其中有一類型的建筑物就非常突出,并且體量巨大,其形體偉拔挺舉,這些建筑樓頂都帶著裝飾性的帽子、頂子!看得多了,逼真了,不得不感嘆專家的論斷,也覺著這些建筑物都更像是佛洛伊德先生布置指導后設計的產(chǎn)物。
現(xiàn)在又漸漸進入了理性的時期,陰性思考、陽盛陰衰下以柔對剛的調和又多了,于是類似于乳房的“半圓形”的建筑物也多了,甚至基于女性的“薄、透、露”的玻璃幕墻、通體透明的建筑也泛濫起來。對此不能僅以男性對偷窺、裸癖的熱衷來解釋,如果不過分過濫,它也確是人性的關懷,時代的召喚。
最近發(fā)現(xiàn)這個勢頭還有變異,明明應該是“一對”的東西,偏要建成“仨”;看那物狀本該是“一個”的,非要弄成“雙子”。是“剛”上加“剛”,還是“負負”為陽?男不男,女不女,看什么像什么的東西又多了起來。我也有機會從地面上接近了那折射反光的圓形物體,噢,我沒有懷疑自己的眼睛,原來竟是一件半球狀的“硅膠透明體”扣在那兒!還是人造的,怎么只留下一個,另一個哪去了?
我們是一個擅于營造的民族。宋朝的《營造法式》是為了防貪污、防冒領、防偷工減料而訂立的規(guī)范,其保留的數(shù)據(jù)和量化分析方法是世上無人能及的,其保留下來的各種建筑意象也成了外國人設計靈感的源泉。丹麥建筑設計師伍重設計了悉尼歌劇院,那獨特、浪漫的帆狀屋頂已成為澳洲人的驕傲,而伍重也獲得了2003年美國普利茲克建筑獎。但這全源于他喜愛《營造法式》,研究《營造法式》,常將《營造法式》置于左右。其實,悉尼歌劇院的設計就是創(chuàng)造性地把中國建筑中“大屋頂”演繹化,將“大屋頂”直接建筑在臺基、地面平臺上的結果,伍重以中國的“大屋頂”為自己贏取了豐碑。而為什么今日我們的大劇院反要請別人來幫忙了呢?我們的“營造法式”枯竭了嗎?我們的《營造法式》是可以變生出無數(shù)法式的啊,不能再一味追求英式、美式、法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