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支書!——吃元宵——啦!”
——戲曲《奪印》地主婆“爛菜花”當街的吆喊
家鄉(xiāng),是一個缺少歌聲的地方?,F(xiàn)在人們蓋房時,也不再吟唱過去的“夯歌”了,那夯地基、扛著房梁上房時抑揚頓挫的歌聲,已經(jīng)逝去了。真要細究起來,現(xiàn)在大概很少有人能再說全歌詞、拿準曲調(diào)了。以往這個在家鄉(xiāng)僅有的、還能聽到唱歌的場面,而今也不存在了。所以我一直以為家鄉(xiāng)是一個缺少音樂韻律的地方。
不擅長用引亢高歌來表達感情,這既與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與家鄉(xiāng)人文化性格上的含蓄、內(nèi)斂有關(guān)。如果有誰站在村后放大嗓門高歌吟唱的話,肯定會被別人認為“這個人的腦瓜子有毛病,是個大傻子”;如果有誰悶在青紗帳里伸長脖子大聲喊唱,保不準會被別人誤以為里邊出了人命案。家鄉(xiāng)人習(xí)慣借用其他方法來宣泄感情、排解煩悶,方式有很多,比如哼哼戲曲臺詞,低聲慢吟幾句流行歌曲,最主要的還是拈詞造句的說話,通過言語來表達為多。在本地將這稱作“說話拉套(音濤)”,以“拉套”來形容可謂畫龍點睛。鄉(xiāng)下人說話是很有學(xué)問的,寓意豐富,人人都可稱得上是語言藝術(shù)的匠人。我就曾在家鄉(xiāng)參與過一場關(guān)于WTO話題的討論。
有一次到距村子十里多地的一個親戚家去串門。這個親戚的年齡近七十歲,沒多少文化,僅有的“文化”也是解放以后掃盲后補的。不過他在村中威信高,是一個村干部。
快到中午吃飯時,恰巧一個從城里來的親戚也來串門,三個人坐在炕上,吃飯時就閑聊起來。當話題涉及到城里親戚所在工廠的生產(chǎn)情況時,他就抱怨地說:“我們廠放假都快一周了,原來廠子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外銷挺好,可現(xiàn)在根據(jù)WTO國外說我們的產(chǎn)品是‘傾銷’,訂單的活全停了,現(xiàn)在大家都等著聽‘息’呢!”說到這個話題,當村干部的親戚似有不解,他問什么叫“WTO”???這個“WTO”在鄉(xiāng)里、縣里開會也常聽人說,它究竟有什么好處?這個“洋碼子”的念法總也記不住,它與我們農(nóng)民種地有關(guān)嗎?
我們兩位城里人極盡能事地向這位當村干部的親戚解釋了“WTO”,并且一致斷定目前好像還未與家鄉(xiāng)農(nóng)民的種地發(fā)生直接的聯(lián)系,但以后可能會有影響。最難辦的就是讓這位村干部親戚念準這三個英文字母了。不過,還是在城里搞生產(chǎn)的親戚有辦法,以一種聯(lián)想記憶的方法說道:“那個‘W’你就記成先打你一個‘大脖溜’,那個‘T’記成‘梯子’的‘梯’,那個‘O’記成一個‘套’,‘漚肥’的‘漚’就得了”。當村干部的親戚想了想,最后來了一個概括:“不就是有便宜大家伙一起‘占’嗎!這個叫‘大脖溜’(W)的洋碼子,依我看,更像是一個老娘兒們翹舉著兩腿躺在地上,要躺大家一起躺,誰也別站著!要么就像大家一起泡澡堂子,都光著屁股,誰也別穿衣服。這個叫‘T’的‘梯子’,不是‘梯子’,它是只有一條腿的‘凳子’,一條腿的‘凳子’就是‘踩高蹺’,就看你會不會玩了,玩不好就會跌跟頭。那‘漚’肥的‘O’,實際就是個‘脖套’,拴羊牽狗的‘脖鎖’,你可以牽我,我也可以牽你,對不?”這一番話差一點沒把我震倒——太絕妙了!誰說中國人不懂國際規(guī)則?連我村野之中都能有這般高論。它生動形象并已農(nóng)村特色地將“WTO”所有的利弊、所有爭議全囊括了進去。
這番話對我也產(chǎn)生了想象深化的引導(dǎo),它使我回憶起小時候泡澡堂子的情景:在天津南市的“玉清池”,每當你進入霧汽騰騰的澡堂子時,你總能看到有一些比你已早來的一幫大老爺們泡在池子里了。因為你是小孩,又是后來的,他們總會有意無意地把你上下打量一番,這些人赤條條的泡伏在水池子里,你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穿沒穿內(nèi)褲,總之你看不清他們的全貌。當時我常在心中暗罵:“媽的,你們這些‘老梆子’!看什么看?跟你有什么不一樣?”其實這不正是“后來”加入WTO的年輕中國與“早來”的老牌發(fā)達國家之間關(guān)系的映照嗎?
它繼而又使我想起那句俗俚的話:“我們一起洗過澡,誰還不知道誰那個雀兒!”這話似乎有莫逆親切“不見外”的意思,好像也有“誰不知道誰那兩下子”互無猜忌的含義。想必有時候人們對規(guī)則、制度設(shè)立的初衷及其有可能帶來好處的期望即是如此的吧,而無須管它是國際的、還是國內(nèi)的了。
依此可見,家鄉(xiāng)人的語言包含的信息常常周轉(zhuǎn)而含蓄,富有意味,而接受信息的一方則一定要準確判明全部內(nèi)容。有時“聽話聽音”補全對方未言的語句及“潛臺詞”是基本的方法。
委婉的否定句
按現(xiàn)代漢語語法,運用否定句式時,只管先將“不”放到中心詞的前邊即可,例如表示對一種事情不了解、不清楚,我們采用直接否定的方法“不知道”就是了。但是這個意思的表達在家鄉(xiāng)則要說成“知不道”,也即把表示否定的副詞“不”,放到動詞“知”的后面?;蛘?,家鄉(xiāng)人這么認為,當頭就拒絕多難為情,還不如躲在后邊,埋藏得不顯眼更婉轉(zhuǎn)些。不直接的否定,于是就有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這就是柔和的否定句。
熟人之間當然就不必有這樣的拘泥了。乾隆十九年,鄉(xiāng)人紀曉嵐準備參加會試,想約同鄉(xiāng)才子張璉同行,在紙上寫:“紀五問張五,進京會試不?”這是探試的語氣,將“不”放在了最后。張璉則在原信上大大地寫了個“不”字作了回信。
繞著彎的罵人話
國罵“媽的”,北罵“操”、粵罵“”都顯太過直白。在本地是以“丫”為俗罵的,與京罵的“丫”是同字。關(guān)于“丫”罵是京人頻頻掛在嘴邊的,但從未見過全解,“痞子文學(xué)”中也沒找到原委。其實家鄉(xiāng)中這種俗罵的全句是“丫頭養(yǎng)的”。什么叫“丫頭養(yǎng)的”,也即是說被罵者是非婚生的,生母是在做丫頭時就生養(yǎng)孩子了,這不僅涉及到生母的操守,更害及生子的尷尬,攻擊面廣且悠深,是“罵街不吐核”。
罵的方法中還有一種轉(zhuǎn)移、嫁接的技術(shù),女性在此方面最見長。如果兩個婦女有成見,不愿直接沖突,便會采取打自家孩子,伴與罵罵咧咧來指桑罵槐。一婦女手舉得高高的,但手落下時又輕輕的,正在“打”自己的孩子,而眼睛卻盯著一位正路過的婦女,說道:“我打死你這不識好歹的孩子,你這張臭嘴到處瞎嚷嚷,下次我就撕爛了你這張臭嘴,看你還敢亂說話不!”這八成是“打”孩子的婦女聽到路過的婦女曾私下議論自己了,她提出了警告。兩家鄰居一墻之隔或門對門,由于宅基爭議有了矛盾,又不便直接大鬧,你就聽吧,各自打狗攆豬轟雞的罵詞就別有含義了:“你這不懂規(guī)矩的‘畜生’,你天天往屋里鉆,這是你呆的地界嗎?你下次再沒規(guī)矩的亂跑我就打斷你的腿!”罵者往往都說得暗有所指,細聽內(nèi)容,你就可以猜出影射的是誰,說的是什么事了。
直接的對罵不一定是仇人,有很多是調(diào)侃。我在集市上就見過兩人的“表演”:甲與乙在相距不足五米的地方遇見,只見甲快步撲向乙并念念有詞:“你個王八羔子,我找你找得好苦,總算讓我逮著你了?!痹倏匆遥^就給甲一拳:“你個兔崽子,我還以為你被車撞死了,你沒死呀?”粗看,以為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再看兩人早已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互敬香煙。呵,原來是莫逆的熟人,以對罵開場,取代了俗套。
誠懇的虛讓
在鄉(xiāng)村中,人與人之間的往來,有很多客套話、虛讓話。對待這些寒暄你不能僅看言辭的內(nèi)容,你一定還要參照環(huán)境,注意其他的形體語言,如此才能聽出真實意圖,否則你就容易會錯意,鬧出尷尬來。比如,路過某村,遇見熟人或親戚,常有的禮讓詞是:“你進家來坐坐吧?”、“吃完晌午飯再走?”,如果你當真進去做了客,并打算吃了中午飯再走的話,那可能就會尷尬了。說話者并不虛偽,他(或她)是誠懇的,只不過他的表達僅是向你流露出一種敬意和親切而已。中國人對敬意、親切的表達一般不愿采取直接的方式,不像西人直白的“我崇敬您”、“我喜歡你”或“牛仔”的坦率——“我欠你一個人情!”“我欠你的人情已還了,誰也不欠誰的了!”中國人似乎更愿意傾向于在其中加入實惠的內(nèi)容。實際上,這樣的表達是一種托詞,它“托”出了盛情及決心,而人情關(guān)系也由此烘托而出。但如何分辨是客套還是誠心的邀請呢?你注意句尾的語氣就是了。如果是設(shè)問、試問的語氣,那僅僅是友好的虛讓,如果語氣斬釘截鐵,并伴有拉、抓的動作,那就是十足的誠意了。
先有鋪墊的求助話
貿(mào)然求助于人是難于啟齒的,而且還懼怕對方的拒絕,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善于言語社交的鄉(xiāng)人,大多數(shù)時候是會很好的處理這類事情的。有求于人的事無外乎借錢、為子女在外找工作,或遇到麻煩事需要幫助找關(guān)系這幾種。這些請求幫助的開場通常是迂回、周轉(zhuǎn)、預(yù)熱、聯(lián)想,而后根據(jù)彼此認同的程度再點破主題或者干脆到此為止什么也不說了。求助的事項重大,鋪墊的長度、厚度就越大,如果學(xué)會了聽話聽音,基本上你就能從求助者的第二、三句話中聽出來意了。
“是我,聽出來是誰了吧?你前院的五叔?!彪娫捘穷^傳來你分辨不清是誰的聲音;“你歇下了吧?”明明才是夏天的晚上八點;“你吃了吧”順序倒錯了。話已至此,你就要打醒精神了,接下來肯定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事要討論:“你不忙吧?我有點事跟你說,你記得吧,我家的大小子,你兄弟……”我未見過這位“兄弟”,但是在說出正題之前,順著這位“兄弟”,還會有一段漸進滲透、徐徐切入的過程……
這類事經(jīng)歷多了,我也逐漸明白了家鄉(xiāng)人這種敘事的苦衷,拉長話題是讓你盡可能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問題所在,更重要的是不想讓沒有思想準備的你有額外的為難。拉長的過程實際上是時時處處讓你有機會可以含蓄間接地表示拒絕、否定。這樣,即使幫不上忙,兩廂也不會互傷情面,也即在求助之前,早已為你留下了退路,由你定奪吧。
我一直在想這些語言習(xí)慣是怎么形成的,這種高超的水平是怎么煉就的。這些饒有意味又不失深刻的語言不是大眾在生產(chǎn)勞作或生活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我推想,它的原創(chuàng)大概應(yīng)是散落在村村莊莊中以耕讀為業(yè),能“識文斷字”的那些農(nóng)人吧。這些人是農(nóng)村話語的主流,特別是當北方漫長的冬天來臨,家家戶戶處于農(nóng)閑之際,幾個大老爺們兒偎在火炕上,有的吧嗒著旱煙袋,有的嗑著瓜子,盤腿坐在炕上還能做些什么呢?在這悠閑的貓冬時光里,長長短短的各色故事便開講了,那些鮮活的詞語、色彩斑斕的段子也就從那張火炕上卷帶著熱氣一起“蒸發(fā)”出來了。
更何況,滄州原本就是《詩經(jīng)》的國度,《詩經(jīng)》的以口相傳,能不在本地留下痕跡嗎?我一直在揣度,而且總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本地人的口音、咬文嚼字的韻律和節(jié)奏總能在《詩經(jīng)》的吟頌中找到影子,有著暗合《詩經(jīng)》賦比興的手法。《詩經(jīng)》不就是古代的“歌曲集”嗎?其最初的表達方式是“說唱”,并且還有曲調(diào)及樂器伴奏。現(xiàn)在周杰倫及歌曲的“說唱”風是否也是從中汲取的靈感,或本就是人的“歌性”使然而不謀而合也未可知?!对娊?jīng)》中的民歌、官腔、雅歌、土調(diào)、頌曲、罵聲大規(guī)模地普及傳播首先是在滄州開始的——滄州原來還是中國最老的歌曲發(fā)祥地,中國音樂的故鄉(xiāng)。從來“詩”與“歌”是難以分離的,而“詩”與“歌”的韻味仍在家鄉(xiāng)流傳。
原來家鄉(xiāng)還是一個出產(chǎn)“詩”與“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