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位書生,進京趕考。他騎著快馬一路飛跑,把沿途所有的市鎮(zhèn)和村莊都拋在身后,所以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只好住在路邊上一座破廟里。
書生把馬栓在廟門口,放下包裹,折了幾根長長的樹枝,捆在一起,把寺院里里外外掃了一掃。然后又從包裹里拿出油燈,書本,筆墨紙硯,拿火石點亮了油燈,坐下來,開始復(fù)習(xí)功課。
書生眼里看著圣賢們寫下的書籍,心里想的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他的未婚妻也是望族出身,和他家里世代交好,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成年后見面不過三次,每次都覺得她比以往更加美麗成熟。和她下一次見面,應(yīng)該是等到他用一根紅木的癢癢撓,挑開她臉上紅緞子蓋頭的時候。不知道到那時,她又會是怎么一個模樣。書生在想到這些的時候,又是愉悅,又是期待,就好像是站在一幅將要慢慢展開的名家所繪仕女圖之前,犯著一種境界很高的心里癢癢。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讀詩書,考功名,娶小媳婦,當(dāng)大官,子孫滿堂,這一切都來得很有意義。他沉醉在這樣的氛圍當(dāng)中,耳邊似乎聽到了歡樂喜慶的鑼鼓嗩吶的聲音,好像在成親,在升官,在做壽。書生認(rèn)真地念誦詩文,把詩書念好,就能考取功名,娶小媳婦,當(dāng)大官,子孫滿堂,把一切夢想都實現(xiàn)。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為了這些事情奮斗一生,是最崇高的行為。他一定能在官場上四平八穩(wěn),步步高升,光大門楣,成為后輩們學(xué)習(xí)的好榜樣。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所以這是他的責(zé)任,也是他一生的主題。他整天所念所想,就是把這個主題實現(xiàn)。只有在他什么都不想的時候,他才想去做一個浪蕩子,成天游手好閑,在曠野和山林里飛跑。他要和一位像天氣那樣變幻無常的姑娘保持曖昧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就好像天上的浮云一樣。這些外來的念頭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潛進來,一旦被他發(fā)覺,立刻就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這就是那些水下的影子。
忽然間,門“吱呀”一聲開了。書生朝門口看去,那里空無一人。一會兒門邊探出半張臉來,發(fā)現(xiàn)書生正望著門口,很快又縮回去了。過了片刻,從門外走進一位年輕姑娘來,穿著青色的棉布衣服,梳著普通的發(fā)型,眉眼很清秀,好似一位鄰家女孩。她走到書生面前,把書生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就望著桌上那盞水晶琉璃防雨防風(fēng)防側(cè)漏的旅行用油燈發(fā)呆。書生等了一會兒,不見她有什么動靜,正要發(fā)話,她忽然說:“門口的馬是你的?”
書生說:“是啊。”
“看起來你很有錢哦?”
書生笑了,點頭說:“好像是的?!?/p>
姑娘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那這種類型的不適合你?!庇谑撬叩缴駧ず筮吶?,一會兒再走出來,已經(jīng)是一位新婚少婦,穿著層層疊疊紫檀色絲綢衣裳,挽一個古典式的發(fā)髻,兩眼望著鼻尖,像一個滿貯的水瓶那樣小心翼翼地挪過來,用輕柔的鼻音問道:“這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書生聞到一縷冷冽的香氣,好像用泉水冰鎮(zhèn)過的花瓣。他用欣賞的眼光望著她,由衷地點點頭,說:“很像我的妻子?!?/p>
少婦立刻瞪大眼睛望著他,說:“什么?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看不出來啊?!?/p>
書生尷尬了一下,說:“還沒有過門。”
少婦說:“哈!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她笑瞇瞇地看著書生,看得書生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種曖昧的表情和她的穿著打扮極不相稱,一定不會出現(xiàn)在他未婚妻的臉上。少婦得意洋洋地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不停地說:“哈!哈!”一會兒她回到書生面前,彎下腰來凝視書生的眼睛,說:“你真的喜歡這樣嗎?”
書生說:“為什么這么問我?”
“看起來你有心事呀。”
書生說:“一點點啦?!?/p>
少婦嘆一口氣,直起身來,郁悶地站在那里,伸手撫弄著高高的發(fā)髻,就好像撫摸額頭上撞傷的腫塊那樣小心。她微微皺著眉頭,微微撅著嘴,顯得腮幫子很豐滿的樣子。這種呆滯的樣子,他未婚妻也絕不會有。一會兒她說:“哎,好無聊。”然后她嘿嘿嘿地笑起來,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書生正在疑惑間,她已經(jīng)走到神帳后面去了。忽然廟堂里爆發(fā)出熱情洋溢的濃香,好像一萬萬億億朵玫瑰齊聲開放,朝四面瘋狂地啐著口水,空氣中漂浮著殷紅的香氣的河流,一邊流動,一邊像緞帶一樣閃閃發(fā)光。書生為這樣的香氣所震驚,僵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這時候,從神帳之后走出一位成熟婦人,身上裹著香氣一樣的輕紗,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xiàn)。她的發(fā)型好像一盆吊蘭,高高地扎成一束,然后向四面片片垂落下來,層次分明,又好像凌亂無比。她朝著書生走來,嘴邊露出深紅色殘忍的笑容,好像武士舉起了他的長刀。書生被這樣的氣勢所征服,感覺到自己快要融化在香氣之中。她來到書生面前,俯身望著他的臉,說:“喜歡嗎?”
書生屏住了呼吸,用喉嚨口僅存的一點氣息說:“我對太強烈的香氣過敏……”
婦人的臉一下子拉長了。她偏過頭,張著嘴,兩眼發(fā)直,做了一個Jim Carrey式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后她起身走開,說:“你真是難弄耶!”
書生感覺到胸口的壓力一下子緩解了,急忙長吁了一口氣。少婦生氣地?fù)]揮長袖,陰沉著臉,在屋里走來走去。她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這樣你都不喜歡!你到底喜歡什么樣???”
書生說:“要不要畫給你看啊?”
“不要!那么老套?!彼O聛?,叉腰而立,一手撥弄著發(fā)梢,擺出一個撩人的姿勢,其實是在發(fā)呆。忽然她大笑一聲:“哈!我為什么要拼命討你喜歡?于是她施施然地走回來,輕輕一躍,坐到了神案上面。她搖晃著一雙長腿,故意不去看書生。書生眼前晃動著雪白的影子,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誘惑。他沉吟了片刻,正想找些話來說,婦人忽然跳下神案,說:“不討你喜歡,我來這里干嘛?”她彎下腰,把手肘撐在神案上,把臉湊近書生的臉,眼睛望著書生的眼睛,誠懇地說:“你說,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生?”書生看到她眼睛里的一泓亮光,像漆黑的深水中月亮的倒影,在動蕩中變幻著形狀。書生和她對望了一會兒,覺得心境透明澄清,心底的事物也被照亮。于是他說:“呃……”
婦人失望地退回去,說:“你嘴可真嚴(yán)實。我都快沒辦法啦……”書生想:“我嘴很嚴(yán)實么?是你不給我機會說話吧?!焙鋈凰ζ饋?,說:“你不會是故意不說,好看我多變化幾個模樣吧?”書生也笑了,說:“是嗎?”他心里想:“你變來變?nèi)?,還不是一個模樣……因為你本來就是變化多端的女子?!眿D人喜孜孜地說:“說吧,你想看我變成什么模樣?”書生為難地微笑著,說不出話來。“哈,不好意思了。你果然心里有鬼。我一定能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出來?!?/p>
于是她躊躇滿志地在屋子里兜起圈子來,微笑著喃喃自語,把書生拋在一邊。忽然間她使勁兒捶了一下腦袋,說:“這樣就可以了嘛!剛才怎么沒有想到?!彼奶帍埻艘幌?,看到地上的破瓦罐里還有小半罐子水,捧起來放在神案上,問書生:“你不會暈血吧?”書生搖搖頭,剛想問話,被她一把抓起手來,捏住他一根手指在瓦罐破口上輕輕一劃,使勁一擠,滴了幾滴血在罐中的水里。書生又是驚奇又是緊張,口吃地說:“你,干什么?”
婦人笑嘻嘻地說:“你再滴幾滴眼淚進去,然后盯著水面看,就能看到心里喜歡的模樣了?!?/p>
書生說:“流幾滴血那還罷了,我堂堂七尺男兒,怎么能隨便流眼淚?”
婦人說:“切!你哪里有那么高!要流眼淚還不簡單,來來來,我告訴你……”
她招招手示意書生俯首過來,書生睜著無辜的眼睛湊上前去,冷不防被她一拳打在臉中央,登時涕淚橫流,眼前模糊一片。書生痛叫一聲,往后一仰,正要抬袖子去摸,被她拿手一格,說:“擦了就又得來一下!”緊接著書生覺得后脖頸上被手掐住,摁著他低下頭去。這只手又光滑又冰涼,好像中空的玻璃制成。書生生怕自己一掙就會把這只手掙斷,于是乖乖地順著她的手勢低下頭去,聽到面孔下方淚珠落入水中,噠噠幾聲輕響。然后叉著脖子的那只手放開了,她說:“好啦,仔細(xì)看著吧?!?/p>
書生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看著瓦罐中微微顫動的水面。油燈的光不十分亮,瓦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婦人說:“仔細(xì)看,別把眼光移開!”書生強忍著眼鼻酸痛,睜大了眼睛往水中看去。漸漸地他的視野清晰起來,看到瓦罐中隱隱地似乎有些影象。一開始他以為是屋頂上壁畫的倒影,但那影象漸漸變大,變得鮮明,仿佛是個人影。書生拿起油燈湊近了一看,水中一位年輕姑娘,兩道眉毛像男子一樣,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有一個俊俏的鼻子和一張表情豐富的嘴,笑嘻嘻滿不在乎的模樣。書生不知道她是誰,于是說:“這位姑娘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彼泽@地望著水中的姑娘,張大了嘴巴,好像真的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樣子。與此同時,他心里開始慌張起來,因為他隱隱覺得,這就是他心底的那個影子。書生沒有看見她悄悄背過身去,舉起袖子,擦拭臉上滾滾的淚水。
這正是她生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