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喆
從1998年首次出版?zhèn)€人繪本《森林里的秘密》、《微笑的魚》開始,幾米以他獨特的繪畫風格和多變的敘事方式,在華語地區(qū)興起了繪本創(chuàng)作的風潮。由他的繪本改編成的電影《向左走,向右走》以及《地下鐵》輕而易舉地吸引到了梁朝偉、王家衛(wèi)這樣的大牌。
那場讓幾米變得很幾米的病
沒有在死亡左右徘徊,不會知道生命的可貴。談幾米,就不能不談起他曾經(jīng)遭遇的那場血癌?!熬拖癜撮_關(guān)一樣,按了一下死亡。”他的語氣忽然黯淡。
1995年,臺北,農(nóng)歷年過后,在奧美廣告做美術(shù)指導(dǎo)的他,右大腿忽然痛得厲害。當時年輕,很多傷痛都不在意。這痛很快退去,不久又來,而且痛完兩天之后就麻痹———他只好扳著腿繼續(xù)工作———如此這般周而復(fù)始,他的身體越發(fā)難受。
本以為是畫圖太久,本以為是脊椎肌肉上的病灶,就這樣從中醫(yī)看到西醫(yī),整個人慢慢變得非常虛弱,直到有一天痛到住進醫(yī)院,他還簡單地以為會一針下去,百病全消。
驗血,穿刺。醫(yī)生說,在你的脊椎里發(fā)現(xiàn)了不好的東西。他問,是不是血癌。醫(yī)生點點頭。他便開始嗚嗚地哭。
“覺得生命被抽斷了,心里多是怨恨:為什么是我,我做錯了什么?但是沒有任何答案。接下來就開始承受藥物的折磨,和化療?!被貞浝锏哪嵌螘r間,最難熬的就是等待,無止境地等待白血球長出來?!拔疫B下床都做不到,只能躺在床上,用眼睛看著窗外的藍天?!?/p>
血液科相同癥狀的人很多。眼見得這張床空了,那張床空了,很少看到誰高高興興地走下床,出院。幸運的是,一年之后,他走下了那張病床。
那天起了臺風,大雨如注。幾米出院的時候打了個噴嚏,卻發(fā)現(xiàn)整個床單都是血———自然要瞞過醫(yī)生,說什么也要回家。“我只想逃,我只想逃。我坐在自行車上對太太說,我們永遠不要回來這里。我連感冒都怕,怕重回醫(yī)院。”他在案幾上半支著身子,微微闔起的眼里盡是回憶帶來的駭然。
還好病前投的保險剛好夠支付診療的費用。住院一年,他早已耗盡積蓄。剛好有友人來約稿,他這才生疏地重新提筆。
意外的是,忽然有很多人開始說,幾米畫得好好。他滿腹懷疑,很久以后回頭去看,卻真的被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大病一場,圖畫的變化可以有這么大。
那些生病前的作品歡樂、多彩、比例夸張,構(gòu)圖充滿侵略性。病后三年間的創(chuàng)作,情緒卻非常虛弱,寧靜而渺小,空間也帶著疏離。他筆下的人物變得越來越小,越發(fā)蒼白,總是面無表情,凝視遠方,任周遭的空間越來越大。然而整個空間的故事又告訴你,這小人兒非常寂寞,不堪一擊。
世界一樣奔跑,太陽一樣升起。大病一場,變了的只是幾米?!拔易兂梢粋€虛弱的人,需要關(guān)心每一個細胞長大的人,變成一個沒有辦法跟別人去開懷暢飲、在街上快跑的人。”
忽然,他摸了摸鼻子,笑聲里有些干澀,“所以,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而停滯?!?/p>
那些成就幾米的圖畫
他的灰襯衫干凈整齊。牛仔褲的褲腿卷得齊整。長年作畫,他的視力嚴重下降。這個自小就敏感羞澀的男人一天比一天內(nèi)斂。
年輕時,他在臺灣文化藝術(shù)大學就讀,一方面自卑,一方面擔心當畫家會餓死,于是選讀了設(shè)計組,希望有個好一點的出路。
在奧美廣告,他一做就是十二年。忽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始終沒有機會做屬于自己的東西。三十幾歲的人,工作就是不斷重復(fù),連個成功的作品也拿不出。而之前,隨著一些平日里信手畫下的插畫被好事的朋友投給皇冠出版社,他已慢慢開始接了些給報紙繪插畫補白的活,“雖然很簡單,但那全然是我的?!?/p>
一番掙扎過后,他索性趕在被業(yè)界淘汰之前辭職,在家專事創(chuàng)作?!伴_始還滿興奮,不需要開會不需要和同事斗爭,我只需要做自己?!睕]有太大困擾,僅以插畫為生,幾米倒也過得下去,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那場病。
在醫(yī)院住了一年回來,一切都變了。1997年1月,幾米的女兒柔光出世,“像一道溫柔的光線影響著我的創(chuàng)作?!焙鋈挥信@膝,幾米于是很想竭力以創(chuàng)作填滿生活。
在他最早的作品《森林唱游》中有這樣一幅圖畫:一只小豬在敲門,卻沒有人回答。四周濃云密布,小豬的眼里滿是失望。
“那完全是讀者自己的解讀。其實我畫的時候不太體會得到失望,可能還滿愉快?!闭劦阶约旱淖髌?,幾米明顯健談許多。他解釋他畫的是感覺,加上文字,就會出來另外一種味道。讀者再一加入,就會超出作者本人想象的空間。讀者反饋來的喜歡和肯定還是慢慢給了他信心,使他不再像十幾年前那樣自卑。每一次的創(chuàng)作,通常都有一個愉悅的開始。
“我常會覺得故事很好玩。一男一女住在隔壁,這個故事好好玩,我要來捉弄他們?!彼鋈徽勂鹉潜尽断蜃笞撸蛴易摺?,“可是畫的時候氛圍一出來,我還是會憐憫,還是為他們感到難過。為什么住在隔壁卻要慢慢去找呢?慢慢地天氣營造的氣氛也出來了,他們總是陰天里在馬路上快步尋找對方,總是要在月亮突然跳出來的時候疲憊地回家。”
總是這樣在愉悅和悲傷里迷失。開始的時候,他總想做一顆快樂丸,畫到最后,卻彎彎繞成了斷腸散。
那些影響過幾米的書
有一天,他為別人打一個草圖,畫一個中年男子走出地下鐵。圖畫很簡單,可是那一瞬間,他像通了電一般:天哪,這個男人身上有故事。
可是除了直覺,他卻說不清其它。于是,這個男子在幾米的筆下不斷走進地下鐵,出口處是另一個或是荒謬或是神奇的世界。
這樣進進出出的把戲讓故事很快畫不下去,因為“對于一個看得見的人來講,當他看見真正的地鐵,故事就沒有辦法進行了?!?/p>
半年后的一天,幾米突然想到,他一定要是個盲人。因為他看不見,所以他看見?!耙驗樗床灰?,所以他才可以想象地下鐵是何等華麗,何等荒謬,何等神奇?!惫适峦蝗挥珠_始走動?!昂纹湫疫\,無法確知我們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幾米從詩集里翻到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的句子來取作《地下鐵》的題頭,意外遇見的詩句一語點破了全部他想要表達的感受。
不只辛波絲卡,幾米承認,法國漫畫家桑貝(Sempe)對他有著巨大影響。“重要的是他使我決定做這樣的行業(yè)。因為在我以前的理解,插畫是大家看不起的工作。”桑貝的著名作品《瑪塞林為什么會臉紅》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兩個同樣孤單寂寞的小孩子結(jié)成朋友,有一天其中一個悄然搬走。許多年后他們?nèi)说街心?,又在街頭不期而遇?!断蜃笞?,向右走》無論情節(jié)還是畫風都有著這本書的影子,存不存在模仿呢?
“桑貝是前輩嘛。”他笑了一下停住,忽然沉默,半晌,“第一次有人這樣問?!?/p>
“那曾經(jīng)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故事,我覺得太可愛了。我好想做那樣的故事。”與桑貝著重于文字和線條不同,他努力強調(diào)自己著重于構(gòu)圖。事實上,他一方面承認原型的存在,一方面又很滿意自己用愛情來包裝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意。
“這個故事最強悍的地方在于向左向右這個概念,看過故事的人絕對不會忘記?!彼酥浦约旱牡靡?,笑得有點怯,“今后如果任何一本書做向左向右都會跟我相似。向左向右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都市年輕人的一句流行口頭語,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的符號?!?/p>
“不過它已經(jīng)過氣了?!边@句話說到最后輕不可聞。鏡片背后的眼睛一眨,幾米縮起了肩膀。這個悶騷的天蝎座,忽然滿臉都是調(diào)皮。
那些有關(guān)幾米的未來
幾米曾經(jīng)算過命。那年冬天,師傅說他將來會獨當一面,1995年后更是會獨步青云。
從1995年入院,到1997年重拾創(chuàng)作至今,七年以來,幾米已經(jīng)出版了17本繪本。從臺灣燒到香港,從香港紅到內(nèi)地,再到韓、日、美、德、法、希臘,師傅的話似乎應(yīng)了驗。那些細膩的圖畫,配上耐人咀嚼的文字,自始至終地在表達著都市人的集體傷感。
幾米在半信半疑間紅了。
2003年,他成名以后的第一部作品《幸運兒》出版。畫中的主人公董事長擁有許多人一輩子夢想的一切,卻忽然間脅生雙翼,成為異數(shù)。非人非獸的董事長,最后只能選擇從人群中間飛走。
幾米自認也是一個幸運兒,董事長這個角色多多少少透露了作者當時的秘密。一夜成名帶來的媒體關(guān)注,讓這個靦腆的男人不知所措,壓力之下過得非常不快樂。
與往常的書中溫情的結(jié)局不同,這一次,幾米筆下的董事長孤單地飛走。他說他已不在乎結(jié)局是否美好或者幸運。大病一場使他無限接近死亡,一夕成名使他高處不勝寒,“有些痛苦減少不了,有些結(jié)局注定不會快樂?!?/p>
幾米在創(chuàng)作一個長篇,一個關(guān)于石頭的愛情故事。他清楚自己眼下的局限,清楚人生總有高低起伏。“我希望我在可以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的時候創(chuàng)作,希望可以更努力?!?/p>
不知道什么時候創(chuàng)作高潮會再度來臨,幾米有些焦慮,“人生的悲觀無法逃避,即便創(chuàng)作或者生活讓人艱辛到窒息,也要面對。”
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在電梯里拘謹?shù)夭嫫痣p手,貼著后壁站得筆直。忽然間,冒出來半句:“不過,我還是覺得大家應(yīng)該學習擁抱?!?/p>
孫文波摘自《深圳女報·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