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哭了

喬治．凱斯

一

140名中學(xué)長跑選手，忐忑不安地站在起跑線上，心里盤算著即將展開的3英里越野賽跑，青春的臉焦慮得忽然顯得老了幾歲。他們個個都是苦心鍛煉的運動員，讀中學(xué)時差不多每天要跑5英里到15英里，準(zhǔn)備在這最后見高低的密西根州中等學(xué)校越野冠軍賽中一顯身手。

對于一個名叫比爾的選手來說，這場比賽的意義，遠較爭取體力勝利為重大。比爾是我們的兒子，這場比賽，是他18年來抗拒挫折失敗最重要的一次掙扎。這是他最后一次奮斗。他是會得到心里盼望已久的勝利？還是會遇到使他精神瓦解，就此一蹶不振的失敗？

選手在起跑線上各就各位，比爾面色蒼白，神情緊張。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有資格參加這場比賽。大部分參加賽跑的人都比他體力強，跑得快?？墒侵两襁€沒有人發(fā)明一種天平，能衡量一個年輕人的奮斗心有多強，或測定他的決心有多大。比爾的內(nèi)在力量能使他夙愿得償，成為密西根州全州越野賽跑隊隊員嗎？

他必須跑在前十五名內(nèi)才能得到這個榮譽。

這好像辦不到。按道理，把他預(yù)賽及格的時間和別人的相比，他該落到最后幾名?？磥硭坪蹼y免又一次失敗了。

二

比爾從出世到18歲，受到的挫折和嘲笑可真比別人多。小學(xué)對他來說是場漫長的噩夢。比爾6歲時，雖然用功，卻似乎不能明了讀書的基本原則。他要在一年級留級，他并沒有怨言，反而比從前更用功，但是仍趕不上比他年幼的同班同學(xué)，同學(xué)常常笑他留級，使他的心理負擔(dān)更加沉重。

他9歲那年，三年級的任課老師找我和妻子到學(xué)校去談話。我們心里惴惴不安。是不是比爾操行不好？難道是他不用功？

比爾的老師開門見山地說：“恐怕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你們的兒子將進不了大學(xué)。他非常用功，就是智力不足。”

我把身子朝椅背上一靠，深深舒了一口氣，然后說：“啊，就只是這件事？我們還以為有真正的壞消息呢?！?/p>

她的神情，由關(guān)切變?yōu)槊曰??！皟鹤由洗髮W(xué)，你覺得不重要嗎？”她問，“難道你不認為他必須上大學(xué)？你是法官，法官的兒子不上大學(xué)，別人會作何感想？”

我解釋，我們當(dāng)然希望比爾能有一天進大學(xué)。不過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他長大的時候?qū)e人有愛心，做事永遠全力以赴。

比爾繼續(xù)竭力奮斗。然而六年級時，又有位老師找我們到學(xué)校去談話?！拔抑缓酶嬖V你們，”她說，“比爾不再努力了——他已經(jīng)完全死了心?！蔽衣犃怂脑捄軅?。我怕——怕比爾已經(jīng)變得自暴自棄，喪失了那一點彌足珍貴而極脆弱的自愛，只有自愛才能使他在成年以后不致失敗。

當(dāng)晚就寢以前，我初次把自己讀小學(xué)時的經(jīng)歷告訴他：30多年前，我是全班最蠢的孩子，虧得父母和老師愛護體貼，居然熬過了那些歲月，終于進了法學(xué)院。我又告訴他，我們常以為別人的成就，得來簡單容易，其實人生并不經(jīng)常如此。大部分勝利都是在許多次失敗后發(fā)憤取得的?！氨葼枺蔽易詈髮λf，“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想出方法克服你的挫折?！?/p>

“你知道吧，爸爸，”他答，“我想，只要有人愛你和支持你，就算自己干得不大好，也不太尷尬?！?/p>

三

砰！槍聲一響，比賽開始。我只覺兩腿發(fā)軟。在十一月的寒風(fēng)里，我的喊聲聽來沙啞而遙遠：“快跑啊，比爾藍！”我對兒子喊，他身上穿的是皇橡園鎮(zhèn)金波中學(xué)的藍運動衫。

我跟著大伙兒趕到山腳下的平地，在那里可以看得到賽跑者經(jīng)過。到時恰好看見領(lǐng)先的小將沖來。我雖看不清楚他的臉，但從他的跑姿來看就知道不是比爾。

又有4個選手跑了過來，然后5個。比爾哪里去了？我不禁擔(dān)心，也許比爾已經(jīng)退出了。過去不管他跑得多壞，卻從來沒有半途退出過。不過也有可能是腹部痙攣或扭傷。

最后，他也越過山脊跑來了，腰挺得很直，右肩一上一下，隨著雙臂擺動。一看那步伐就知道是他。可是我的心涼了半截，因為有39個選手跑在他前面。

我看得出，比爾非常賣力——太賣力了。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吃力地硬撐。

然而突然之間比爾轉(zhuǎn)到外圈，開始超越幾個領(lǐng)先的選手。他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能太落后，因為他沒有最后全速沖刺的力量，不能在將近終點時超越眾人取勝。他跑過我面前時，微舉右拳。“加油啊，穿藍的！”我狂喊著替所有皇橡園鎮(zhèn)的選手打氣?？墒窃谖倚念^深處我知道穿藍的指誰，是“比爾藍”。

四

我們兒子那令人困惑的求學(xué)問題終于查明了，原來是有一只眼睛患肌肉麻痹，因而時有復(fù)視的困擾，嚴重地影響了視力。七年級轉(zhuǎn)眼就到，比爾開始接受一位眼科醫(yī)生的指導(dǎo)，那醫(yī)生為他設(shè)計了一套運動，以增進他的視能和眼肌動作的協(xié)調(diào)。同時我們還為他請了位家庭教師幫他閱讀。他力求上進，學(xué)業(yè)有了進步，居然成了七年級的優(yōu)等生，人人都大為驚訝！

比爾讀八年級時，參加了徑賽隊。徑賽第一季，他每次比賽都慘敗?？墒敲看问『?，他的決心卻更強。第二年秋天，他參加了中學(xué)一年級學(xué)生越野長跑隊。整年他都跑得不好，可是他總是盡力快跑。隊長齊里是校隊最佳選手，見他有毅力，便加以輔導(dǎo)。我們的兒子于是成了皇橡園鎮(zhèn)街頭一個常見的人物，不論風(fēng)雪寒暑，每天都要跑上15英里。 千萬里路的刻苦練習(xí)，終于使他在中學(xué)四年級那年有了收獲。他成了越野長跑隊里跑得最快的健將，隊友們因而公推他做副隊長?？墒撬鋈葸x手，這目標(biāo)似乎仍高不可攀。要達到這個目標(biāo)，他必須在分區(qū)比賽和最后的全州比賽中勝過幾千名好手，其中大部分人在運動上的天賦都比他高。我心中暗想：“這是不可能的事?！?/p>

五

緩斜起伏的山丘，彎曲多，路難跑。我奇怪的是什么力量驅(qū)使這些青年向前跑的。有的當(dāng)然是為了出人頭地和揚名而跑的。難道這個動機比愛和決心還要強烈？我和妻子對比爾的愛，我們千方百計使得他有自尊感的努力，會幫助他做出也許他單獨不能做到的表現(xiàn)嗎？

我和其他觀眾跑到下一個參觀站。一處濃密的樹林突然擋住起伏的山丘，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我心又急又拼命跑，喘得厲害，便倚著一棵老松樹等待。

一個選手在小山頂上露了面——不是比爾——以優(yōu)美的姿勢跑下綠草茸茸的山坡。然后一群面色通紅的青年出現(xiàn)了，10個……13個……16個……19個……看見比爾了！我的心又涼了半截。這時他跑在第二十名的位置，而且被困在里圈。我心想：“現(xiàn)在再不跑到外圈，待會兒就來不及了?！北葼柡孟衤牭搅宋业男穆曀频?，突然沖到外圈，很快便從第二十名追到了第六名的位置。

他在我面前飛馳而過，跑向樹林，我突然轉(zhuǎn)喜為憂。他還有2英里多的路程要跑，他是否已經(jīng)耗力太多了呢？我知道大約要5分鐘才能跑出樹林，在這段時間我看不到他。我只有焦急地等著。

他在2英里標(biāo)志處跑出樹林，和一個一年以來屢次擊敗他的青年爭奪第四。我心如鹿撞——第四，哪怕是第五都可以進入全州越野長跑比賽。比爾瘦削的臉上流露著痛苦、憂慮和渴望。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樣緊張，那樣心力交瘁?！凹佑桶。┧{的！”他聽得見嗎？他感覺得到我對他的熱愛嗎？

我急忙跑過2英里半的標(biāo)志，跑到了站在離終點不遠，滿懷希望等待的妻子處?！八艿谒摹蔽疫煅手f，覺得自己熱淚盈眶，趕快把頭扭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由兩條長繩扯成一個“Ｖ”字的終點。剛到那里，就有一個步伐輕快利落，滿懷信心的青年在觀眾歡呼之下突破終點。跟著第二名和第三名也到達終點。仿佛過了好久，比爾來了，還在東倒西歪地和他那個對手相持不下。這兩個筋疲力盡的選手同時到達終點。我仔細端詳比爾的臉，他踉踉蹌蹌漫無目標(biāo)地繼續(xù)朝前跑，孩子氣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深怕他會倒下，不由自主地從繩下鉆過去，跑到他的身邊，抓起他一條臂膀，架在我的肩上。他了無生氣地靠著我的身子，呼哧呼哧地喘個不休。過了幾秒鐘，他挺直了身子說：“我現(xiàn)在好了，爸爸”說著他又慢步跑開，使身體恢復(fù)常態(tài)。他已經(jīng)復(fù)原了。

可我還沒有復(fù)原。我太感動了。我想忍住奪眶欲出的眼淚，但是忍不住，只好讓它流吧；我想看看比爾，可是什么也看不見；我想說話，可是說不出話來。

我一時感到羞慚，我們?nèi)巳嗣刻齑鞯募倜婢撸瓦@樣冷不防地粉碎了，我不知道別人會怎么想。不過我心里知道自己哭得很得體，的確，甚至可以說，哭得光明正大。

（張健摘自《時文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