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
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一書(以前簡稱蔡著),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在2004年10月出版,全書22萬字,凝集了他近十年間紅學研究的心得。
蔡先生是紅學名家。二十多年前,他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問世以來,累計已發(fā)行上百萬冊,風行海內外;近年又由中華書局易名《紅樓夢詩詞曲賦賞鑒》修訂再版,老樹新姿,長盛不衰。一部學術著作,有如此長久的生命力和巨大的發(fā)行量,不僅在紅學界,即在整個學術界也是十分罕見的。
新著是繼此之后的又一力作。他“自己認為現(xiàn)在的這一本更好”,因為新著涉及的紅學問題要廣泛得多,幾乎無所不及。在我看來這是一部居于紅學學術前沿、對一系列重大問題都提出了新見的著作,最為可貴的是其求真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明辨慎思的探索精神以及平樸清淺的行文風格。一部具有如此學術含量的書,讀來卻平易樸實,極具親和力,不愧大家。
撥開霧障探求真相
和其他學術領域相比,紅學領域由于文獻資料的稀缺和直接證據(jù)的匱乏,因而“云遮霧障”特別多,本書就是針對這些迷障開篇破題、立論敘說的。人們長期以來受慣性思維影響,習焉不察,正是在這些地方,蔡著提出了質疑并給以盡可能深入的探求,令人不得不重新思考。
比方說,人們歷來都認同曹雪芹“生于榮華,終于苓落,半生經(jīng)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這是魯迅的話(見《中國小說史略》),而魯迅依據(jù)的是胡適的考證?;蛘哒f,新紅學的主要貢獻之一即對《紅樓夢》作者的考證,其中合理的部分已為包括魯迅在內的研究者所繼承。筆者也從來相信曹雪芹生于江南,少年時代曾歷風月繁華,至少是感應過那流風余緒,友人詩句中的“秦淮風月”“揚州舊夢”不是佐證嗎!這似乎是無庸置疑的?,F(xiàn)在,蔡著十分鮮明、直截了當?shù)靥岢隽瞬苎┣邸皼]有趕上好日子”的推斷。支撐這一推斷的,首先是認定雪芹存年為40歲。這一認定其要領在于辨析作為存年依據(jù)的敦誠詩與張宜泉詩何者更加可靠。敦誠《挽曹雪芹》詩初稿謂“四十蕭然太瘦生”,改稿亦謂“四十年華付杳冥”;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小敘稱“年未五旬而卒”。張宜泉居于城東南隅,與居西北郊的雪芹相距較遠,未能得知雪芹死訊參加葬禮,其說較為籠統(tǒng);而敦誠從當年虎門相聚到以后詩酒往還,與雪芹相識多年,又參加了葬禮,所知確切,挽詩兩稿均記“四十”??梢姸貜垉烧f表述不同,而當以敦說為首選依據(jù)。準此,由卒年(卒年學界雖有分歧而相差不過一年上下,蔡著同意香港梅節(jié)先生的甲申說即1764年4月)上推,則雪芹生于1725年即雍正三年乙巳,當雍正六年抄家時,雪芹僅為一虛齡四歲的幼兒。
其次,曹家被抄后窘迫凄苦,絕無“中興”跡象。這有抄家前后的一系列檔案史料可查,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新發(fā)現(xiàn)和公布的有關曹頫騷擾驛站獲罪以及被“枷號”重罰的刑部檔案,時間也在雍正六年。負枷帶鎖是雍正朝施行的對拖欠官銀官員的催逼手段,曹頫這樁新罪案應賠銀兩不過四百多兩,可是從抄家治罪后的七八年間,竭盡全力僅賠得一百余兩,可見曹家確已家產(chǎn)蕩盡、無可賠補。在這種環(huán)境下,雪芹隨家北歸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可想而知。
再次,二敦詩中的“揚州舊夢”“秦淮風月”向來被人們當作實況來引用,究其實他們畢竟比雪芹年齡小許多,對曹家過去的了解來自于雪芹的敘說,雪芹自幼在家人長輩的撫今思昔、憶舊談故中長大,浸淫在對往昔風月繁華的追懷想象之中,友人在他娓娓動聽終日不倦的談吐中,這些“舊夢”真正是一段已經(jīng)遠去的“陳跡故事”,就算他早生十年,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祖父曹寅在世的全盛時光的。
那么,這部“備記風月繁之盛”的小說,“如此廣闊、真實、深刻的封建官僚大家庭的生活場景,可以沒有現(xiàn)實的真切體驗、感受,就憑空虛構出來嗎?”蔡著這樣的設問說明他在思考這一問題時早已看到了癥結所在。人們之所以總是傾向于把曹雪芹的生年往前提,也是出于“親歷”對一個作家重要性的估量。
面對雪芹并未趕上好日子的事實,蔡著提出了創(chuàng)作不一定拘泥于事事親歷,提出了“親聞”即傾聽家人長輩回憶談舊,也就是間接經(jīng)驗的重要性,尤其是提出了天才作家藝術想象藝術虛構的巨大能動性。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不是只有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才能現(xiàn)諸筆端呢?記得魯迅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寫偷竊,不見得非要去當偸兒;寫妓女,不見得非要去當嫖客。我們看《紅樓夢》里“借省親事寫南巡”,若要趕上南巡,親身經(jīng)歷,那非得早生二三十年不可。當然,這絕不意味著否認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設若沒有曹家由盛而衰的家世背景作為依托,沒有清代社會歷史變遷作為底色,就不可能產(chǎn)生一部《紅樓夢》?!霸慈笔墙K極意義上的,具體到作家作品,所謂“真實性”我以為應當包含兩個方面,即生活的真和感情的真。生活的真可以是親歷,也可以是親聞,是上輩親舊帶著濃厚的感情色彩和精神傷痛回敘的往事;至于感情的真對于作家來說尤其重要,即他對于生活中眼前和過往的種種事象的感受之真切深刻的程度對創(chuàng)作將會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天才作家曹雪芹必定是十分敏感的人,家族敗落后的窘困生活和炎涼世態(tài)是他親身感受到的;而昔日的煊赫盛景、風月繁華,則是經(jīng)由“過來人”的回憶間接感受到的,由于這種二度感受往往更加擴大和深化了當年情景,猶如一顆種子埋入心田,在藝術想象中萌發(fā)、生長并放出異彩。童幼年的感受和記憶尤為神奇,比方說我們都曾參觀過魯迅故居的“百草圖”,它的平淡乏味根本不能與“朝花夕拾”中的那個童年樂園相比。同理,《紅樓夢》里氣象萬千的大觀園,有哪一個宮廷的或私家的園林可以和它媲美呢?它只能存在于作家的藝術想象中,存在于藝術的虛構的空間中。
藝術想象的貧弱似乎是當代難以產(chǎn)生杰出作品的原因之一,較之中國古代那些杰出作家想象翅膀的高揚(詩歌、戲劇、小說都在內),當代作家似乎飛不起來或飛得不高。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同對藝術源于生活的機械的、狹隘的理解似乎不無關系?!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在這方面其實可以給我們極為有益的啟示,或者說可以極大地解放作家的思想。它告訴我們,藝術想象對造就杰作可以有怎樣的作為,想象之翼可以在怎樣廣闊無垠的空間里飛騰馳騁。當然,想象不能憑空,它的根在生活之真,更在作家感受之真,《紅樓夢》作者人生感受的真切、豐富、細膩是任何讀過作品的人都為之心折的。這種感受猶如酵母,感受愈是真切深刻,想象就愈能揮灑任意,二者應當是成正比的。
蔡著上述見解牽涉到作家的生卒年和家世背景、曹雪芹的著作權和創(chuàng)作動機、素材來源以及如何理解作品中的真假虛實等一系列問題,值得人們重新思考、深入研究。
明辨慎思沿波討源
近年來,有人宣稱要橫掃以往一切紅學成果,宣稱脂評本都是后人偽造的,脂評和脂硯齋是假冒的,判定刻本在前抄本在后,嘲笑紅學家全都上了當。他們撰文著書,標新立異,轟動不小。
蔡著誠懇勸告這些“新說”持論者,嚴肅指出,任何“偽造,都有動機、目的、需求和條件,其中歷史社會背景是最能讓我們準確判斷出有無可能性的環(huán)境條件”,當一百二十回本刊行之后,假造殘缺不全、頗多訛誤的抄本和評語,所為何來?更重要的是:“有的抄本明明有清代重要收藏家及可考文士的題跋真跡、印章;有的抄本則可找出避怡親王府家諱的‘祥、‘曉等字,而怡親王府家與曹家的關系,在故宮整理出版清代關于曹家檔案史料(1974)前,是外人、后人不可能知道的;有的抄本在胡適考證《紅樓夢》前一個世紀就被沙俄來華的傳教士攜帶出國了……這些本子被著名的大學、科研單位、圖書館、博物館及教授學者個人所收藏,經(jīng)過多少文物古籍專家的鑒定?!弊鱾沃f,純屬無稽之談。
“作偽說”者全然不顧上述事實,而且?guī)缀醵季咀 爸u”做文章,說脂評自相矛盾,因而有問題,是偽造。
其實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讀懂脂評,更談不上認真分析脂評。須知脂評并非一人所加,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時期所加批語的集合體。由不懂而任意曲解,把不同人的“批”看成同一人而指其矛盾,這樣就給讀者造成了很大的混亂。要澄清此種混亂、揭破作偽說的最好辦法,便是認真地、深入地研究脂評。
蔡著面對脂評的復雜情況進行了審慎的辨析和分梳,盡可能地把批書人的身份和批語的性質弄清楚。較之過去的脂評研究,蔡著第一次明晰地指出,批書人大體可分四類:1.家人,即畸笏叟和曹棠村;2.友人,即松齋、梅溪及其他未署名者,批中常稱之為“諸公”;3.合作人,即脂硯齋;4.圈外人,即鑒堂、綺園、玉藍坡及立松軒等人。幾類人中批語數(shù)量最多、最重要的自然是即畸笏叟和脂硯齋,對二者的身份和批語的特點進行了多方推考和深入分析。
在歷來的紅學研究中,重視脂評的學者一般都較為謹慎,運用時能夠注意區(qū)分早期身邊親友和后來那些圈外人。但是,對于脂硯齋和畸笏叟則往往“一鍋煮”,不加甄別地都當作了解作者家世和關心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認定他們的批語都有同樣的文獻價值。往往舉出“寫寶玉如此,非世家經(jīng)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這類批語來說明脂硯了解雪芹幼年及證明他曾歷舊家公子的生活。同時對脂硯闡釋作品時“作者自云”的話都深信不疑,認作是轉述的作者的夫子之道。如今蔡著指出了這些多是脂硯的誤導,他是曹雪芹著書的合作人,他同作者的關系和批書的目的都與畸笏叟不同,分清這兩個人的批語,至關重要。
分辨這兩者的批語除去署名外,可以從加批的時間、批語的內容來辨析?;耸菚遄钤绲淖x者和最后的保存者,其批語的特點為關注書稿的情況如破損迷失等,提及雪芹幼年及曹家往事等素材來源,常常聯(lián)想到自家身邊處境,情緒激動、非哭即嘆。蔡著用一個專章從十個方面來推定畸笏叟只能是雪芹之父曹頫?;思床茴\這一主張過去有不少研究者都認同,但蔡著的論證全面、充分,很具說服力。相比而言,脂硯的情況有所不同,他似乎并非自幼同雪芹一起,而是后來結識的。他的批語闡釋性分析性較多,偶涉雪芹幼時情形亦為泛泛之言,往往導致讀者誤會。脂硯齋評批的目的是想將自己的評語與小說正文一起流傳,他的加評最認真、最細心,數(shù)量也最多,也有很高的價值,不能因為將其與畸笏之評分開而忽視它的重要性。
分清畸笏和脂硯兩者的批語對推考成書過程,諸如增刪修改的情況、歷次加批的情況、借閱迷失的情況、甲戌本的價值以及黃葉村是否繼續(xù)著書等等,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里的每一個問題,本書都盡可能地給以回答和論證,值得讀者細加析辨、認真思考。
在這里,有一點令人豁然醒悟值得特別提出的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重評”習慣上都望文生義地理解為第二次評,并據(jù)此推算在此前后評閱的次數(shù)。蔡著明確指出“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的。否則,為什么己卯、庚辰本明明已經(jīng)“四閱評過了”,而書名依舊稱“重評石頭記”呢?為什么獨獨在甲戌本楔子中鄭重地寫上“脂硯齋抄閱再評”而毫不及于何時初評呢?可知“重評”非指自己評閱的次數(shù),而是尊重前人之評及自己重新加評的一種標志。這一見解最初是由杜春耕先生提出來的,蔡先生將其吸納,形諸文字,把他和杜先生思考的成果奉獻出來。本書中,得杜先生啟發(fā)的例子多有,說明學問的切磋商討益莫大焉。杜先生以物理學者加盟紅學,精研版本,卓然成家。近十年來,由杜春耕先生倡導組織的關于成書問題的大大小小的討論已不計其數(shù),給了大家多方面的啟發(fā)和推動。蔡先生的這部專著,應是在這一學術背景下產(chǎn)生的重要成果。
前面說過,本書涉及的紅學問題十分廣泛;何況,改變成說、改換慣性思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況,學界不同意見的存在更屬正常。無論如何,蔡著以自己思考的成果引發(fā)了人們的思考和重新思考,每一個愛好《紅樓夢》的人都會關注、都會加入到這個思考的行列。
平樸清淺如話家常
過去,筆者曾經(jīng)十分心儀蔡先生文章深入淺出的優(yōu)長,宜乎他作為中國古典文學普及研究會副會長的身份。面對這部新著,更令人感受到一種平易之態(tài)、樸實之風,所謂舉重若輕、返樸歸真,其實是學術上的自信和表述上的自如、互為表里所形成的上乘之境。
翻開蔡先生的這部著作,并無氣勢宏大的架構和疊床架屋的章節(jié),只是平平淡淡地由讀者的提問進入本題,直截了當,然后順流而下,一個題目接著一個題目地談下去,娓娓道來,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以內容屈就形式,不做艱深之語,不端學術架子。
最易讓人入眼就感到親切的是標題的一目了然、清淺明白,不妨從頭舉來:一、為何要談成書問題,二、有些成見須先拋開,三、資料須審辨可靠性,四、不珍惜資料也不行,五、還得從生卒年說起,六、生年比卒年更重要,七沒有趕上過好日子,八,曹家沒有再起再落,九、大人為孩子說往事,十、親見親聞的是什么?數(shù)十個標題都如此平樸,十分口語化,不僅引起讀者的興趣,而且很快進入問題的核心。在行文中,還不時設問、多方舉例,把邏輯的推理和縝密的論證隱沒在平等的對話和平樸的敘說之中。
這里,還要強調蔡著的一個重要特色,是全書沒有一個腳注和文尾注,所有材料的來源都在行文中交代明白,給讀者帶來了極大的方便。若按時下一些專為成果“量化”需求設計的“標準”軟件、“規(guī)范化”“格式”,恐怕會因不符合他們的格式要求而被認為“不合規(guī)范”,會因文中注釋“量”不夠,被視為“不夠學術”,而無緣進入所謂的“核心期刊”或“優(yōu)秀著作”圈內了。
真正的學術規(guī)范應符合學術創(chuàng)新要求和學術道德標準,而不是那種流于形式的千篇一律“公式化”條框。學術規(guī)范應當有利于學術的創(chuàng)新、有利于與學術內容有機協(xié)調的多元表述,從而彰顯出各個學者和不同學術論著的個性。本書作者對文獻資料的審慎辨析,對前人成果的充分尊重,探討問題求真務實的態(tài)度,這一切正是遵守學術道德、符合創(chuàng)新要求的學術規(guī)范榜樣。本來,學術論著的寫法和表達形式就應當是多元的、多樣的,富于人性化、個性化的;就學術文章而言,有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式學術文章,也有非學位論文式的學術文章,無論哪種學術文章,衡量其優(yōu)劣或價值在于檢驗該文章的學術觀點和立論、所依據(jù)的資源、有無創(chuàng)新等等,而不在于引文注釋的數(shù)量多少和形式。學術文章必須言之有據(jù)、言之成理,這種有理有據(jù)的學術文章的寫法不必強求一律,有的在文中列出大量的注釋,甚至長注比正文的文字還多,注釋本身就有很高的學術性,也有的像本書這樣文下文后不帶注的而照樣有理有據(jù)。各有千秋,百花齊放。只不過讀者各有所好,有人對后一種寫法更喜歡、更容易接受,這后一種寫法并不見得比前一種更容易和省事,因為需要對所掌握學術資源的充分駕馭、消化和運用,需要有足夠的功力。而對于編輯、評審和學術管理人員來說,則需要足夠的學識水平和敬業(yè)精神。
總之,蔡著的出版告訴人們,學術著作可以這樣來寫,學術論著形式的多元化和學術規(guī)范并不矛盾,可以而且應該相輔相成。人們發(fā)現(xiàn),有些在體制外,不受職稱晉升、項目評審、獎勵評估、刊物等級等等非學術因素制約的學者,卻可以按照自身的學術專長和學術個性來為文著書,蔡著或許就是這樣達到了上乘之境的一種學術著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