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那個部隊被解散了,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蘇北云臺山區(qū)。不甘沉寂的我憑借在部隊干過幾年師部通訊報道員的基礎,又寫起文章來。不久,我便成了縣內很有名氣的通訊員。再不久,便被調到縣革委會通訊報道組。從此,我便真正成為吃公糧的人了。
張愛武是我到機關后最早認識的一個女人。
她是從鄰縣農村來的一個很秀氣的年輕婦女,有一個女兒,卻沒有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
張愛武有過一次婚姻,男人是縣軋花廠的工人,她在結婚不到七個月便生下這個女孩。未出月子地就遭到男人的拳打腳踢,逼她說出這個孩子是誰的野種。張愛武受不了這種打罵和凌辱,在一個月黑的夜晚抱上未滿月的女兒出走了。
我認識她的時侯,女孩已經四歲了。
張愛武初識字,一般的來往書信能看得懂,報紙上的文章也能認個八九不離十,每次開批判會都少不了有她發(fā)言。
那是我剛到機關不久的一天,我正在趕寫一篇報道,門被輕輕地推開。
“你就是小高同志吧?”
眼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女人,對襟的褂子,齊肩的短發(fā),眼睛撲閃撲閃地,像夢醒后渴望男人擁抱那樣富有挑逗性。我有點局促不安,結巴地說:
“是,我就是。請坐?!?/p>
“你是紅色記者,我是貧下中農,都是革命同志嘛。”她說著,便伸出手來十分老道地同我握手。
頓時,我的周身如同在寒風中突然吹來一股暖氣,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既是同志,就是一家人了,凡事不要客氣?!彼諒澞ń钦f了半天,原來是請我為她改篇批判稿子。
有一回,張愛武問我:“聽說你們那個部隊就是在我們這里支左的273部隊,是不是這回事?”
我說:“應當說,273部隊是我們那個軍的一個部?!?/p>
“那么,閔農團長你也見過的了?”
我點點頭:“他是我們軍的政治部主任,怎能沒見過呢?”張愛武沒有吭聲,默默地走了。過了些日子,張愛武在路上見到我,囁嚅著問:“小高同志,你說好人也能變壞嗎?”
我說:“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不注意思想改造,好人也會變壞的?!彼钌畹貒@了一口氣,又默默地走了。
從此,她再沒提過有關我們部隊的事。
張愛武是一個聰明人,也是一個勤奮的人。她有一個紅色塑料面筆記本,那上面記錄的都是革命的豪言壯語,每當開批判會時,這些語錄便派上了用場,就像賣烏盆一樣,一套一套往外搬。有時竟能聲淚俱下,眼睛里閃動著熱烈的淚光。會議結束時,軍代表照例會說:“我們就是要學習張愛武同志這種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堅定不移的革命精神?!庇谑牵哪樕媳阊笠绯鰸M足的笑容。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課桌前寫稿子。張愛武輕輕地走到我的身后,用她那并不豐滿、但很富有彈性的雙乳壓在我的肩上。我驚愕地轉過頭,她嫵媚地向我笑笑,老半天才囁嚅著說:“你有飯票嗎?借半斤給我,歡歡鬧著要吃饃頭?!睔g歡是她女兒,孩子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后,一雙大眼睛因為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枯澀和無神。看到孩子饑餓的目光,我心里頓時酸酸的,淚水在眼里轉了幾轉,沒流出來。我從票夾里拿出二斤飯票和五毛錢菜票給了她。她卻堅持只要半斤飯票。我說:“你都拿著,我到下邊去采訪還會少吃的?再說,這飯菜票不要你還的?!彼劾镟咧屑さ臏I水,嘴里卻說:“既是革命同志,我就不說感謝的話了?!弊叩搅碎T口,她又回過頭來對我小聲地說:“不要把這事對別人說,好嗎?”我迷惑不解地點點頭。
我聽著她們母女向食堂走去的腳步聲,就像有一根芒刺扎在我的心上。自那以后,張愛武和我便成了要好的朋友。有一個晚上,濟南軍區(qū)歌舞團來慰問當地駐軍,我通過關系搞到了兩張票,送了一張給張愛武。駐軍營房在伊山腳下,從部隊禮堂到縣機關宿舍足有五里路?;貋砺飞?,她很興奮。那天天氣也特別地好,皎潔的月光給她鍍上一層朦朧的美。她緊緊地靠著我,乳房有意無意地碰撞我的臂膀,她臉上的熱氣一陣一陣撲到我的臉上。
“小高,我有時以為你是我的弟弟,有時又以為你是我的哥哥,這是怎么回事呢?”
“是嗎?”我明知故問。
她又說:“我總認為你像一個人,或許因為你也是軍人的緣故吧?”
我說:“只要是軍人都是你的哥哥,那你不如就做個軍嫂好了?!?/p>
她轉過身來,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嬌嗔地說:“沒想到你真壞!”說這話時,聽得出她的心是顫抖的,充滿甜蜜和滿足……
一次,我為了趁早涼趕到伊蘆公社去采訪,天麻麻亮就出發(fā)了。當走到縣蔬菜公司門前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墻那邊隱去。我想看個究竟,于是走了過去,一看卻是張愛武。她訥訥地對我說:“你看這些菜,菜葉都還能吃,丟了多可惜?!蔽倚睦镆魂囁岢?。我聞到一股爛菜葉的腐臭味,不無擔心地對她說:“張姐,要當心一點,腐爛的菜葉是不能吃的?!蔽矣謴钠眾A里拿出五斤飯票、兩塊錢菜票給她,“我這次下鄉(xiāng)可能有些天才回來,這些飯菜票你拿去給歡歡買饃吃吧。”她推來推去死活不肯要,這時已經有人來賣菜了,我只好作罷。走了兩步她又喊住我,輕輕地對我說:“你不要把這事說出去,我們要對革命負責。”我木然地點點頭,看著她躲過行人快速地離去了。
大約是她女兒八歲的那年,也正是中國人民災難深重的一年。她成天陰著臉,紅著眼,哭過周總理又哭朱老總?!熬磹鄣闹芸偫砣ナ懒?,我們貧下中農的日子怎么過呵?”說著說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
就是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悲劇發(fā)生了。
那天下午,我從鄉(xiāng)下采訪回來,聽到機關大院里的人三五成群地談論張愛武母女中毒的事。說不上是出于什么動機,或者受什么力量的驅使,我放下行李就奔向縣醫(yī)院。
搶救室里的景象真是慘不忍睹:張愛武赤身裸體躺在床上,醫(yī)生、護士正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全身,床的上方吊著灌腸用的輸液器。醫(yī)生見我汗流浹背地跑進來,以為我是她的親屬,便把我拉到一邊說:“病人可能無法搶救了,抓緊準備后事吧?!?/p>
我說:“你們救救她吧,她太可憐了!聽說她的女兒也中了毒,還不知怎么樣了呢?!?/p>
“她的女兒已經送太平間了?!蔽衣犃私蛔′粶I下,直奔太平間。太平間里歡歡孤零零地躺在停尸床上,身上苫著白色被單,臉色青紫,小辮子毛茸茸地拖在枕邊,嘴上、腮旁沾滿吐出來的污物。
我用廢紙將歡歡臉上的污物擦干凈,輕輕地用被單把她的臉苫起來,又回到了搶救室。搶救室里只有一個護士在守著奄奄一息的張愛武。見我來了,護士解脫似地對我說:“等咽氣了喊一聲?!闭f著就走了。這時搶救室里除了剌鼻的藥味外,就是日光燈發(fā)出的單調而低沉的聲音。
不知是回光返照還是心靈感應,當我回到張愛武的床前時,她居然睜開了雙眼,十分吃力地向我露出一絲笑意。我輕輕地坐到她的對面,拿過酒精棉球仔細地把她的臉擦了又擦,她的臉竟然慢慢地現出一點點紅意,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
我問她:“張姐,你想說什么嗎?”
她用眼神告訴我,讓我靠近她些。我將頭貼近她的臉。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說中,我聽出她的意思:她不該讓歡歡早上去揀那爛西紅柿來吃,這樣把孩子害了,也把自己給害了。
最后她對我說:“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這事,不能給黨的臉上抹黑,不能給社會主義抹黑?!?/p>
我說:“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考慮這么多干什么?”
她說:“也是?!?/p>
她又用眼神示意我,看看是否還有別的人。我告訴她屋里沒有別的人。她羞澀而又激動地說:“你愛我嗎?我知道,只有你是真心疼我的?!?/p>
我說:“不要這樣想,一直有人在愛著你哩?!边@時,她臉上竟漾出了幸福的笑靨,吃力地說:“他,他是好人,想不到會站到林彪那邊去了。我,我不能讓他因為我加罪,也不能讓歡歡再為他去受罪……”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里又流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她那哀怨的眼神把我又帶到那月光皎潔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向我吐露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隱密:那年春節(jié)前,張愛武作為學毛選積極分子和民兵模范,隨縣擁軍慰問團去慰問273部隊。部隊的營房在黃海邊一個叫張港的地方,那里到處長著鹽蒿和高大的苦楝樹。張愛武到那里的當天,就到閔團長的家里,一看真叫人不敢相信:他的愛人癱瘓在床上。張愛武聽部隊的同志說,原來他們是戰(zhàn)友,都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爭的最后一次戰(zhàn)役中,20歲的年輕連長閔農正在前沿陣地狙擊敵人第十六次反撲,一顆炸彈落在了他的身邊。在這緊急關頭,正在搶救傷員的衛(wèi)生員——就是他現在的妻子——猛地把他推倒,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結果,一顆彈片擊中了她的腰部中樞神經,一顆彈片擊中腦顱,至今還在腦子里無法取出來。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他們在組織的支持下結婚了。十幾年來,閔團長一直為她端尿倒屎。他的愛人多次勸他離婚,他始終不同意。在慰問期間,張愛武一有空就到閔團長家去,一來幫他愛人翻身、擦洗,二來聽她講戰(zhàn)斗故事,接受革命教育。一天,他愛人對張愛武說,小張,你勸勸老閔,勸他生一個孩子,為革命留個后代。說來也怪,自那以后,張愛武見到閔團長,就很不自然,臉總是發(fā)燒,總覺得欠著他一筆債似的。機會終于來了。第二年春,張愛武在縣里參加學毛選積極分子會,晚上張愛武沒去看文藝演出,來到閔團長的宿舍——那時支左解放軍都住在縣招待所里。張愛武也說不清是什么力量叫她去的,當張愛武見到他時,心咚咚地跳,像打擺子那樣,顫顫的,麻麻的,又像喝醉酒那樣,暈暈的,迷迷的。那時,張愛武還是個姑娘,第一句話是怎么說的,都忘了。只記得她當時說,為了革命,你應該考慮生個孩子了。他說了什么,都記不得了……
“就這樣,你接受了閔團長革命的種子?!蔽艺f這話時,她裝著很生氣的樣子,十分可人。
“生氣了嗎?”我問。
她突然轉過身來,一下子把我的脖子摟住,在我的臉上深深地吻了一口:“不許你使壞!”當我從皎潔的月光中醒來的時候,張愛武已經閉上了眼睛。
“張姐,你要挺住,我去找醫(yī)生來?!?她又一次艱難地睜開眼,喃喃著,“歡歡沒了,我,我,我也走了,你……你再親我一……一下吧……”
是階級感情,是良心,抑或是對將亡人的憐憫,我俯下身深深地吻了她那冷冷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