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本是一所中學(xué)里的數(shù)學(xué)老師,自從被劃為“右派”之后,就下放到了鄉(xiāng)下,成了一個小修造廠里“由群眾監(jiān)督勞動”的工人。
父親原先下放的那個修造廠,現(xiàn)在已改成了一個做蜂窩煤的地方。
說是廠,其實(shí)總面積不超過三十平米。現(xiàn)在的樣子和以前基本一樣:四壁還是現(xiàn)在已不多見的青磚,頂上還是那個遙遠(yuǎn)記憶中的青瓦。估計再過幾年,這里的一磚一瓦都可能有了考古價值。廠門口還隱隱約約看得見用油漆寫上去的一副對聯(lián):
“四海翻騰云水怒,
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p>
橫批寫在一個弧形的梁上,像一道彩虹飛跨在門的兩邊:
“為人民服務(wù)。”
只不過這上面都被一層或者幾層石灰水覆蓋著,字跡模模糊糊。如果對毛主席詩詞不熟悉的人不一定一眼就能看清楚對聯(lián)的全部內(nèi)容。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字是紅色的。
我驚嘆這紅色油漆頑強(qiáng)的生命力:
盡管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風(fēng)霜雪雨的侵襲和沖刷,但它一點(diǎn)都沒有起殼或是脫落,它還是毅然地向歲月袒露著那份火熱的赤誠。我又見這個工廠之前滿懷的是憑吊之意,但此刻在這鮮血般的紅色面前還是肅然地充滿了崇敬。
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村頭一棵稍許有些傾斜的大樹上掛著一口銅鐘,十來戶平平常常的人家,余下的就是這個修造廠了。
修造廠以修理農(nóng)具和修理農(nóng)用手扶拖拉機(jī)為業(yè),人家以種田為生。平時,當(dāng)人們都下地忙碌之后,村子里就一片寂靜。燥熱的中午,樹上知了的幾聲叫喚和不知是誰家的雞下了蛋,“咯、咯、咯”地幾下?lián)潋v,更顯得空蕩和寂寥。只有偶爾當(dāng)修造廠里旋轉(zhuǎn)的砂輪與金屬碰撞在一起發(fā)出尖厲刺耳的叫聲的時候,才時不時地打破這寧靜而又靜得讓人惆悵的氣氛。
這里如同一個世外桃源。當(dāng)外面轟轟烈烈如火如荼革命的時候,這里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在村頭樹上掛著的那口銅鐘的召喚下,統(tǒng)一安排,生活照樣有條不紊地延續(xù)。
這里的村民平常、樸實(shí)、純厚、寬容。就連父親以“右派”的身份來到這里“監(jiān)督勞動”時,也沒有引起村民們多大的反應(yīng),相反地,村民們反而常常以“老師”、“師傅”尊敬地稱呼他,讓父親在急風(fēng)暴雨中找到了一個恬靜、安寧的避難所。
村里唯一通向外界的是一條狹長的土路。這條土路筆直地伸向遠(yuǎn)方長達(dá)幾公里。土路的盡頭是一個小書店,如同現(xiàn)代與原始、喧囂與寧靜的界碑。書店里出售“紅寶書”、農(nóng)村科普書籍、年畫、日歷和小人書。
父親每月休息兩天:二十九和三十號。
父親每月回來都要步行幾十里。每次都是二十八號的傍晚到家,風(fēng)雨無阻。每到二十八號的傍晚,在我焦急的等待中,父親總是穿一身臟兮兮的滿是油漬的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一雙黃色或是藍(lán)色的破舊球鞋,拎一個同樣臟兮兮的,拉鏈壞了的黑色的人造革舊提包出現(xiàn)在胡同口。
一天, 我突然高燒不退,媽媽焦急萬分,背著半昏迷的我一趟一趟往返在家與醫(yī)院的路上。媽媽徹夜抱著我不停地念叨:怎么還不到二十八號?怎么還不到二十八號?流不盡的淚水澆涼了我滾燙的額頭。
我在朦朧中感到一只溫暖的手在撫摸我的頭,我本能地失聲喊道:二十八號了!二十八號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父親的臉離我很近,目光里含有我期待的一切:愛憐、心疼、歉疚。我一下子抱著父親的脖子哭了起來,我感到特別委屈:別的小朋友天天都能看見他們的父親,而我每月只能在兩天里見到我的爸爸;別的小朋友要是生病了,都是爸爸背著去醫(yī)院看病,媽媽在旁邊陪著,而我總不能在二十九號或者是三十號生病,總也享受不到那種別人都能享受的待遇。
父親把我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等我慢慢變?yōu)槌槠?,他用手擦去了我的眼淚。他的手很粗糙,以至于在幫我擦眼淚的時候我感到有些疼。他不說話,從他那個黑色的提包里拿出一個松花蛋遞給我,而后他沖我笑,我接過松花蛋也笑了。父親又從黑提包里拿出兩本小人書:《小英雄雨來》和《小雪花》,我一骨碌從父親的懷里掙到床上,迫不及待地翻開來看。那時我還不識字,僅僅是看畫面而已,那也足夠讓我歡樂一陣了。
以后,每當(dāng)二十八號傍晚,他的身影在我眼簾中一出現(xiàn),我就急不可耐地沖上去,一邊呼喊著“爸爸”,一邊搶著扒開那沒有拉鏈的舊提包。那里面我再熟悉不過了,總是裝著一個手電筒、皺皺巴巴的一盒煙和一盒不太容易擦燃的火柴,有時還有幾根鋸條,幾塊鐵片或是幾把還沒有修好的鎖。但最重要的是:父親那總存有那么多沙和煙絲的包底,還有我期盼了整整一個月的小人書。
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父親積攢著一個個銅板,帶回來每每讓我驚喜不已,為之歡呼雀躍的小人書。有時三五本,有時六七本,帶著一股煙味,夾著些許沙粒擺放在我的面前。
哦!我的《赤腳醫(yī)生》、我的《桐柏英雄》、我的《車輪滾滾》、我的《艷陽天》……每次父親回來,我都來不及讓父親喘息平定,馬上纏著他,要他一本一本地讀給我聽。第二天還會搬出以前聽了無數(shù)遍,大都能背出來了的小人書,再次讓父親讀。他走后,剩下的這一個月就成了我邊看小人書的畫面邊回憶父親讀過的內(nèi)容,一章一頁、一分一秒,等待著下一個二十八號的來臨。
我在小人書里識字,在小人書里守望,在小人書里陶醉,在小人書里成長。
我在小人書里感受柳絲拂面的輕盈,接受明媚陽光的撫弄,無需理會“黑五類”的頭銜對我的困擾。赤日炎炎的夏日,小人書讓我心似幽深的古井,清冽甘淳,不受外界熱火朝天的烘烤。每到秋雨綿綿的時候,我有些心緒低落,總能在小人書里找到勉我努力,激我上進(jìn)的動力,慰我孤寂與無依的童心。我與小人書相依相伴,互溫互暖。有了它,我不怕黑夜的漫長;不羨慕鄰居小姑娘身上的漂亮連衣裙;不想看小伙伴們手中的萬花筒;不再因聞到香味就感到饑腸轆轆。
小人書是伙伴、是玩具、是老師、是父親。
面對“紅五類接班人”的欺侮,只要我亮出我的小人書,他們就會自慚形穢地蔫耷下“無產(chǎn)階級的鐵拳”,我則能夠像一個公主般地驕傲地昂起頭。小人書成了保護(hù)我的屏障和我反擊欺負(fù)的殺手锏。
我上初中后,父親落實(shí)政策返城了。
父親遠(yuǎn)離了土路盡頭的那家書店。城里的書店為抓經(jīng)濟(jì)效益,也漸漸地沒有了小人書的蹤跡。隨著上高中、上大學(xué)的忙碌,基本上就不碰它們了。小人書在我心中如親人般的記憶被塵封了起來,也淡化了我對小人書那份牽腸掛肚的感情。
那么多現(xiàn)代的東西占領(lǐng)了家里的主要陣地,小人書被束之高閣了。
搬新居了,雜七雜八的舊東西,被當(dāng)作沒用的“廢品”賣給了收破爛的,其中就有我的一大堆小人書。如今擁有了更多的新版文字和更多好看的別樣畫冊的我,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那些躺在角落里的書頁發(fā)黃了的小人書,擺著手讓收破爛的老頭趕緊拉走。沒有憐惜,沒有遺憾,反而為去掉了一樣“舊的”“占地方”的累贅而輕松地長舒了一口氣。從此,再也想不起《七葉一枝花》《金光大道》《向陽院》《雞毛信》……等等,等等。
父親后來患腦溢血癱倒在了床上。在經(jīng)受了二年多病魔的種種折磨之后撒手而去。
二年多來,他說話困難,吐詞不清。彌留之際,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企圖以此來留住他的生命。他神態(tài)很平靜,只是嘴巴張合著,似乎有話要說。我明知道他說的話我聽不清楚,還是下意識地趕緊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我聽到他說:
“小———人———書。”
那聲音清晰、明亮,絲毫沒有病中的含糊不清,一如兒時他給我讀小人書時的平緩與從容。待我如電觸雷擊般回望他時,他已面目安詳,嘴邊掛著一絲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笑,靜靜地、悄悄地走了。
此時,他是想起了那個帶著渴望、揮舞著小手向他跑過來的小女孩呢?還是對這個小女孩在不經(jīng)意間扔掉小人書的一種怪嗔?是他還打算去步行幾十里帶回那幾本打著深深的時代烙印的小人書呢?還是他想告訴我,他即將要化為小人書?
都不得而知。
曾經(jīng)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爾后又被我在不經(jīng)意間輕輕拋棄的小人書,那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時光的小人書,此時如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全部都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中,我無需努力就可以回憶出各種各樣的名字和內(nèi)容。
那回憶是每月二十八號傍晚帶著最美好的夢向我走來的腳步;是如今時時刻刻回響在我耳邊的平緩而有耐心的讀書聲;是輕率地,不珍惜而受到啃噬的心的哭泣;是撕心裂肺的痛。
往事點(diǎn)點(diǎn)滴滴涌上心頭,我怎能用語言來表達(dá)我的悔恨與惋惜呢?那是我的生命,是父親在賦予我生命之后又給予我的全部的愛!
人常說:時間可以淡化一切。父親去世這么多年了,我對他、對小人書的記憶不僅沒有淡化和忘懷,反而越來越清晰起來。我如今拼命收集小人書,想借此來慰藉父親的靈魂和平息我時時洶涌的心潮。
本來不信有鬼神的我,如今堅信一定有我父親現(xiàn)在去的那個地方的存在,我知道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村頭一棵有些傾斜的大樹上掛著一口銅鐘,十來戶平平常常的人家,只是沒有了修造廠,取代它的是一間寬闊明亮、專賣小人書的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