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來便是那種直率、粗暴,言談舉止流露出一份粗糙、急躁的男子。
而母親的溫婉、細膩,可能真的是無法跟父親站在一起的。性情的迥異,生活的無奈,使他們的心隔得遙遙千里。
其時,家里窮得叮當響,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奶奶,卻不管不顧,每天拄了一根棍子東游西逛,東家混一頓,西家混一頓的,不到天黑,是不會回到我們那個破爛、荒涼的小草屋的。父親仍深陷在從部隊剛回來的失落中,整天只是抱著頭唉聲嘆氣的,什么也不做。只有母親每天獨自在田間、家里辛勤地勞作,卻還常常因一點小事受父親和奶奶的指責。但母親總是沉默無語,唯有在夜晚,忙完了一天的活兒后,才會悄悄暗自垂淚。
有了大姐后,瞎眼的奶奶才稍微記得還有這個家,每天也疼愛地抱了大姐不離手,這樣母親的日子才稍稍好過一些。但是兩年后,我這個不該出生的女兒的出生讓本就臥床不起,僅留著一口氣想見見孫子的奶奶最終還是帶著失望而去。父親也更不愿抱我一下。
不知道我是不是這個家庭戰(zhàn)爭的導火線,總之,這樣不得安寧的日子,母親的眼淚一次次打濕著陳舊的被單。父親急躁與粗暴的個性,好像從來就不曾在乎過母親的眼淚。從小到大,看多了他們的爭吵,見慣了父親的惱怒與母親的傷心,我以為母親像我一樣,對父親的厭惡與日俱增??墒?,不是。
一直以來,母親用她那柔弱的肩膀堅強地支撐著這個窮苦的家。盡管我也從心底里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在慢慢好轉,這其中是有父親很大的功勞的。他每次從外面跑生意回來,這個家除了生活有所改善外,不變的,少不了要爆發(fā)一次戰(zhàn)爭。于是,我便恨父親。尤其是,后來,另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讓我恨他到骨髓里去。
那是我上初三那年,父親用跟別人合伙跑糧食生意掙的錢,在村邊路口買了一塊地皮,蓋了新房。此后,他便不再與人出去跑生意,而是專心在新蓋的房子開了一個小百貨商店。那時,像這種類似的商店,在我們村里還不是太多,所以父親的商店生意還算不錯。起初,商店是由父親一人照看,后來,父親把家里的田地租給了別人,與母親一起照看這個維持我們一家六口生計的小小的商店。店里的貨越進越多,他們也越來越忙碌,于是,我便很少看到父母親之間再有戰(zhàn)爭爆發(fā),卻不知,在這平靜的外表下,竟?jié)摬刂蟮奈C。慢慢地,我發(fā)覺有些不大對勁。
父親一向對我們姐妹,對母親都不茍言笑,可他對著那個常來買東西的女人卻很會談笑。每次讓我遇上,我就很難受,更替母親難受,便總會沒事找事地把父親支走,那女人才不得不訕訕離去??赡赣H居然裝作若無其事,從來沒見她怪過父親,甚至,她還能做到與那女人平靜地說笑。
我看不出那女人有哪點能與母親相比的,她的長相甚至不如母親;性情,看不出,但我想,如果她真跟了父親,一定不會像母親一樣和父親挨到現(xiàn)在;唯一,就是她看起來比母親稍稍年輕了那么一點。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昏了頭了。
跟父親大鬧過一架,代價卻是挨了母親重重一巴掌。那是一個星期天,母親不在家的傍晚,我在寫作業(yè),父親在算他的賬,我們都一言不發(fā),就像不認識一樣。過一會兒,那女人來了,提了一大包東西。這次她居然不是來買東西,而且還堂而皇之地進了我家。一定是父親告訴她的,母親今天不在家,哼!我在兀自生氣地猜想。父親趕緊讓她在凳子上坐下,又大聲地叫我給她倒水,并且還遞給她一塊毛巾擦汗。
匆忙中,父親拿的正是母親的毛巾。我一下子火便躥了上來,上去一把就把毛巾給奪了過來。父親和那女人都愣得張著嘴,驚愕地望著我。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便不再搭理他們。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小心地打開她的包,拿出一堆好玩的。父親走過來拿給我,“當我是三歲小孩呀!”我譏諷地瞪了父親一眼,連想都沒想,就將東西連同她那個包給扔出門去,并大聲命令那女人馬上滾開。
父親呆呆地望著我,忽然忍無可忍地沖我揚起了巴掌。我閉了眼睛,站著沒動,但是重重的巴掌搧到我臉上的,卻是母親。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打我,她應該打的是父親和那個就要搶走她丈夫的女人呀!母親用的力大概囊括了她多年的怨恨和委屈,血從我的嘴角流出來時,母親才慌亂地拿了毛巾來給我擦。我一下把母親手里的毛巾打掉在地上,不管不顧地沖父親大吼大喊起來。父親卻變得異常安靜,很久,一言不發(fā)。
然而,接下來的另一件事,卻讓我很快為自己對父母親的不敬感到愧疚了,這樣懊悔的苦汁,一直浸到現(xiàn)在我用文字才能吐出來。
那是幾個月后,很偶然,一次,我偷聽到了母親與姐姐的談話,才真正了解了父母親。
“媽,你真的不在乎我伯那樣嗎?”姐姐問。
“傻丫頭,你以為我愿意呀?”母親苦笑道。
“那,是為什么?”
“唉,你和阿桃都還小,大人的事你們還不懂?!蹦赣H疼愛地拍了拍姐姐說。
“媽,阿桃還小,我已長大了,你有什么委屈,為什么不說出來,讓我替你分擔一些呢?”姐姐僅比我大兩歲,卻遠比我懂事,我忍不住繼續(xù)聽下去。
“唉,你伯他,其實心里也挺苦的……他,其實,那個女人是你父親青梅竹馬的戀人。那時你父親他很想去部隊當兵,可在咱們這個鄉(xiāng)里,那時想要當兵,得你外公點頭才能去。你外公要他答應,當兵走之前,一定要跟我訂了親才能走。這樣,你父親才不得不違心地和比他大了三歲的我訂下了這門親事……我,我才是他們中的第三者呀!”母親忽然有些哽咽起來,“其實你父親原本是可以留在部隊的,都是因了我……所以,我并不怪你父親,如果我早些知道,如果不是為了你們姊妹,我一定成全他們……”
隔著門縫,看著母親單薄、瘦弱的身子,我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一轉身,突然,我看到從我身后剛轉身離去的父親,那么,他是也聽到了母親與姐姐的對話了。看著父親舉步維艱,遲緩地往外走去,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惻惻地有些痛了,一陣一陣的。父母親都并沒做錯什么,即便他們曾做錯什么,可作為他們的女兒,我不但沒有幫過他們,甚而,連一點小小的憐憫都不曾給過。然而,在他們心里竟各自都承受那么大的心痛,我又何曾理解過他們的痛?
“伯,跟我說說吧,你想說的……”我追上父親,攔住他,第一次用那么溫柔的聲音跟他說。父親望著我,忽然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下了頭,可我分明看到父親的眼圈紅紅的,眼睛里流露出想要訴說的欲望,但他只是張了張嘴。
“要么就跟她斷了,要么就跟母親離婚?!蔽乙财婀肿约簽楹螘赣H說出這種話。好一會兒,父親終于說:“我已不跟她來往了,為了你們,也為了你母親?!比缓筠D身出去了。
我愣在那里,看著父親稍顯佝僂的背,和被風吹起的衣擺,還有母親那瘦弱單薄的身子,交互著,在我心里悠悠地拂來拂去。
那一刻,我才突然為父親終于放下那份不屬于我們這個家的真愛,為母親那份寬廣的母愛,堅強的心胸,而淚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