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玉米地

1

快五十歲的她今天有些沮喪。

早晨，她給讀高三的女兒準(zhǔn)備早餐，女兒突然告訴她不想讀書了。她知道女兒學(xué)習(xí)處于中下等，但是她覺得女兒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未來這么兒戲化。下午，她去學(xué)校接女兒回家，想推心置腹地找女兒談?wù)劇?/p>

可是她沒有等到女兒。女兒的同學(xué)說女兒和一個男孩提前走了。她開始很氣憤，一個人走在路上，又覺得很累。坐在一條長木椅子上，她對自己說，也許應(yīng)該給女兒講講四十多年前的故事。

2

她生長在北方一個很小很落后的農(nóng)村。上學(xué)那一年，已經(jīng)9歲了。她是家里惟一上學(xué)的女孩，妹妹小她3歲，卻連名字都不會寫。大哥在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做工，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來。二哥在讀書，和她一所學(xué)校，19歲的二哥在上小學(xué)六年級。

二哥很瘦，有很柔軟的眼神，二哥喜歡咳嗽。所以，他和娘說話的時候，也是一邊咳一邊說的。他們以為她睡著了，可實(shí)際上她醒了，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穿上衣服，去對面的旱廁上廁所。她自己不敢去，害怕獨(dú)自穿過黑乎乎的院子，一直是二哥陪著她，不論多晚，她都會先搖醒二哥。這一次她打算原樣照做，卻突然聽見二哥說，“娘，大丫不小了，也該去讀書了?！彼娜槊凶龃笱尽Ｄ餂]吱聲。她知道娘不愿意讓她去讀書，爹的身體不好，娘一個人支撐這個家也不容易。

她的心嘣嘣跳著，那泡尿都忽略了。果然，娘說，“大丫的年紀(jì)還小，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要不再等兩年？”二哥似乎生氣了，“就當(dāng)大丫替我上學(xué)，還不成嗎？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娘嘆了一口氣。娘從來不說“好”或者“不好”，但是她一嘆氣，就是表示同意了。

上學(xué)第一天，她是在二哥的咳嗽中歡天喜地地起床的。二哥遞過來娘連夜趕做的藍(lán)底白花布書包，里面放了一支鉛筆，還有她和二哥的早餐----兩張玉米面的大餅子。熱騰騰的大餅子啊！在九月的早晨，她和二哥一邊走一邊吃，吃得都出汗了！

3

有年輕的男孩子從她的面前走過去，她微笑著望著男孩子的背影。當(dāng)年，二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挺拔，不過很瘦弱。

記得上學(xué)第一天，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她就走不動了。二哥背起她，他蹲下來的時候，咳嗽了一通。站起來的時候，又咳嗽了一通。她調(diào)皮地打了一下他的后背，“二哥是大馬！”那時，二哥真得像大馬一樣，有果凍一樣的美好的眼神。

趴在二哥的背上，說說笑笑，那么快就到了學(xué)校。在學(xué)校門口，二哥遞給她一支半截鉛筆和一枚火紅的蝴蝶結(jié)發(fā)夾，“哥送給你的禮物，好好聽老師的話！”

可是第一天，她就掉金豆了，因?yàn)樗恍⌒陌淹赖你U筆弄折了。而娘給的鉛筆被老師拿去，給了同桌。她一直不敢走出校門，直到二哥推開教室的門，問她怎么還不回家，二哥都在校門口等很久了。她這才大哭起來，把心里面的委屈泣不成聲地倒出來。

她不記得怎么回的家了。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二哥笑瞇瞇地看著她，“餓壞了吧？我給你留了一碗菜，還有一張餅?！蹦锷鷼饬?，“大丫，你這么大的人了，還讓你二哥背你回來！能走路就去上學(xué)，不能走就在家呆著！”她不敢吭聲。二哥等娘走出去了，湊過來，“明天啊，我還背你上學(xué)去！”

4

她特別喜歡和二哥一起上學(xué)。除了二哥，還沒有人背過她呢！有時候她明明能走動，還是喜歡撒嬌。蹲下來，說，“哥，我走不動了！”然后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望著他。二哥就會假裝很不高興的樣子，“大丫，你快些長大啊！”二哥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盛滿很多很多的憂郁。盛滿了，就流出來。她不知道為什么。所以趴在二哥背上的時候，就看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感受粗布衣服下面?zhèn)鬟^來的屬于二哥的體溫。她還曾經(jīng)偷偷把耳朵貼在二哥后背心臟的那個地方，聲音很澎湃。就像……風(fēng)吹過玉米地的聲音。

冬天來了。她最討厭冬天了，因?yàn)閷W(xué)校要學(xué)生們拾牛糞，教室里面燒爐子是要用牛糞的，放學(xué)和上學(xué)的路上都要撿，二哥總是替她撿，所以二哥自己就經(jīng)常完不成任務(wù)。她問二哥怎么辦？二哥拍拍胸脯，“哥哥是男子漢！你是小女孩，你不用擔(dān)心哥哥！男子漢是應(yīng)該保護(hù)女孩子的！”她一邊聽二哥講話，一邊昂著頭看他。二哥很高很高啊！就是太瘦了。

她不喜歡冬天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還沒等回到家，天就黑了。二哥通常是一邊背著她，一邊說，“大丫，你看這株老槐樹……這里有一個小橋……這里是墳地，你別害怕??！你要記住路，以后要自己上學(xué)的。如果記不住路，你就走不出這個村子了?！薄盀槭裁匆约荷蠈W(xué)呢？二哥不愿意陪我了嗎？”“人總是要長大的。有一天，二哥就不能陪你啦！”二哥說完這句話，又開始咳嗽。

5

當(dāng)春天來臨時，二哥已經(jīng)不背她了。二哥說，“大丫長大啦，一個人走路也會走得很好啦！”二哥現(xiàn)在一說話，就要咳嗽。她討厭二哥咳嗽，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二哥一咳嗽，她就捶他的后背。娘也是這么做的?？墒侨^落在二哥的后背上時，他抖得那么厲害，仿佛很多把細(xì)小的刀，在皮膚下在血液里流動。抖得她都想哭了。

二哥就這樣咳到了夏天。記得一次看見二哥變魔術(shù)，是在六月的玉米地旁邊。二哥咳了很久，最后用一塊娘給準(zhǔn)備的手帕捂住嘴巴。她那么清晰地看見有紅色的帶泡沫的液體，滲出了那塊布頭。她尖叫，“你的嘴巴破了！”二哥花了很久時間平靜下來，“大丫，這是我在給你變魔術(shù)呢！你看我嘴巴破了嗎？”真的！二哥好厲害！她放學(xué)以后，躲在家里的柴火垛后面試了很久，嗓子都疼了，也沒有血流出來。

還有一次放學(xué)下雨了，很大的雨，她和二哥被這場雨堵在半路，不論怎么躲藏，都快被淋透了。她拉著二哥往家跑，二哥的身體很輕，羽毛似的。二哥跑得很慢，當(dāng)二哥跌倒在一堆爛泥巴里，跟泥猴似的，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二哥也在笑，很突然，他就哭起來。她惟一一次看見二哥哭，傷心得仿佛那些雨水都變成了他的眼淚。

那么多的眼淚啊！

6

那場大雨之后，二哥沒有再上學(xué)。二哥說他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墒怯幸惶?，二哥突然說要背她上學(xué)。她不好意思起來，“哥，我很胖的，你還能背動嗎？”二哥說，“大丫，你再大再胖，也是我妹妹??！”二哥真的背她上學(xué)去了。二哥更瘦弱了，她俯在他的背上，感覺到那么多的骨頭林立著?？墒且?yàn)橹型拘菹⒌拇螖?shù)太多了，最后都遲到了！當(dāng)她放學(xué)回家，二哥已經(jīng)躺在床上，連晚飯都沒有吃。

她又被尿憋醒的時候，聽見娘壓抑的哭聲。聽見二哥很費(fèi)力地說話。二哥說，“娘，讓大丫替我讀書……她會有出息的……”

后來路過那片墳地的時候，她不是那么的害怕了。里面有一個認(rèn)識的人。是她的二哥。名字叫做“周繁勇”。他曾經(jīng)讓她俯在自己的肩膀上，看到藍(lán)天的顏色，看到玉米地的顏色，看到未來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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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在家了。女兒說，“你才回來?。课叶挤艑W(xué)很久了！”她沒有戳穿女兒的謊話，只是淡淡地說，“周末我?guī)闳ヒ粋€地方?！?/p>

她和女兒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車一直在向東開，最后一個小時幾乎是在顛簸中過來的----那些農(nóng)村土路的質(zhì)量實(shí)在太差了！女兒抱苦不迭，她毫不在意地望著窗外。

她帶女兒來到的是一片墳地，很農(nóng)村化的墳地：雜亂，帶有家族氣息。女兒很害怕地捏著她的手，她們就這樣來到一座刻寫“周繁勇”名字的石碑前。看樣子，石碑立在這里已經(jīng)快40年了。

她給女兒講了這個故事。這個叫周繁勇的、死于肺結(jié)核的二哥?？墒窃谌ナ狼?，他央求不肯送女孩子讀書的娘，讓她替他去把書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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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發(fā)生在一年之前，我是其中的女兒。如今，我在沈陽的東北大學(xué)讀書。媽媽下崗以后，在忙自己的事情。我和媽媽每年的8月6日都會去看那個20歲就去世的舅舅，那個叫做周繁勇的舅舅。因?yàn)檫@個舅舅讓我明白愛和責(zé)任。

他托起了媽媽的人生，讓她在肩膀上看清玉米地的樣子。如今，他又托起了我，改變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