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野齋”

挖野齋(亦稱“打野”或“彈簧”)盛行于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前后不過20年時間，這雖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但在中國當(dāng)代的勞務(wù)史上卻留下非常壯麗的一幕。

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正值“文化大革命”，中國的戶口管理也達(dá)極致，任何一個公民外出，即使只走三五十里，要住宿都得開證明，否則便寸步難行。農(nóng)民種田、居民守街，中國人各自死巴巴地蹲在一個深坑里為日出日落，眼前都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天。但國家的建設(shè)還得進(jìn)行，比如修公路、建廠房，這就需要大批的勞動力，于是，有關(guān)建設(shè)部門便私下招募民工。這些民工來源于農(nóng)村或城鎮(zhèn)閑散人員，招工和做工的雙方都偷偷摸摸地進(jìn)行。官方稱之為“地下黑包工”，而民間則把這種打工稱為“挖野齋”，“打野”、“當(dāng)彈簧”。這些民工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異土，偷雞摸狗般出賣勞力謀生，也自嘲為“挖野齋”，看來取這名者還有點文化修養(yǎng)，因為“挖野齋”是古時和尚沿街化緣之意，只不過那時是名正言順地“挖家齋”，這里是偷偷摸摸地干，故曰“挖野齋”。挖野齋的場合稱為齋會，民工叫做齋二哥。這是因為當(dāng)時把不入流的社會人員分為三個公司：偷、摸、打、砸、搶人員屬一公司，挖野齋的為二公司，故稱齋二哥，做生意的屬三公司。齋會里管理很嚴(yán)格，且有很多不成文的齋規(guī)，如不管年齡大小，一律稱齋二哥，但齋齡的長短決定了一個齋二哥在齋會里的地位。其實，當(dāng)年的挖野齋就是今天的外出打工，不同的是當(dāng)初非法，今天合法而已。

如今名噪一時的攀枝花市，便是當(dāng)年成千上萬的齋二哥用汗水和血淚筑起的。如今已垂垂老矣的齋二哥憶及當(dāng)時修建渡口(今攀枝花)的情景，還滿懷深情地說：如果沒有我們那批老齋哥，就不會有攀枝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民工潮興起，挖野齋合法化，一段神秘的歷史便結(jié)束了。挖野齋興起是那樣必然，結(jié)束又是那樣自然。筆者當(dāng)年曾在神奇的野齋王國里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其中許多鮮活的人和事，至今仍難以忘懷。

齋歌·齋規(guī)

我第一次挖野齋是1969年，我當(dāng)時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正好20歲。我們生產(chǎn)隊當(dāng)年的一個勞動日值9分錢，即一個男勞動力干一天活評10分的價值。那日子實在沒法活下去了，父親便托一個朋友介紹我去挖野齋，以求給家里掙幾個油鹽錢。當(dāng)時給生產(chǎn)隊交涉好，我外出挖野齋期間，每天交給生產(chǎn)隊8角錢，每月除4天雨班以26天計算。這個協(xié)議讓雙方都很高興，生產(chǎn)隊認(rèn)為這是一筆了不起的收入，至少我一天上交給生產(chǎn)隊的錢可以為生產(chǎn)隊買到4根牛索子(拴牛鼻的索子，每根價值兩角)。很多同齡人都特別羨慕我，我也很有些躊躇滿志，因為那畢竟是一種嶄新的生活。

我跟隨一個名叫李九的人來到了綿竹縣黃水河，那里有一支地下包工隊正在修公路，屬青坪伐木場管轄。這些齋二哥來自五湖四海，但卻一見如故，似乎前世有緣，你哥子，我兄弟，和和氣氣，歡歡喜喜。我到達(dá)黃水河工地時，正趕上吃晚飯，第一頓飯就讓我激動不已。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圍著吃飯，面前是一盆羊肉燒洋芋，羊肉很大砣，一砣至少有一兩重，大砣的有二三兩，白米飯，還有白酒，每樣都管夠，菜只一樣，吃完了又去廚房里添。李九對我說：你這頓是白吃，不算錢，根據(jù)齋會的規(guī)矩，伙食費以天計算，只要你吃了早飯就算一天，沒吃早飯只趕上午飯和晚飯，就算白吃了。吃過晚飯，大家圍著一堆柴火吹牛，抽煙，燒洋芋吃。忽然，有一個人唱歌了，別的人也跟著唱。

紅旗飄飄美如畫，

祖國建設(shè)跨駿馬。

我當(dāng)個野齋二哥多榮耀，

手拿二錘走天下，

天不怕，地不怕

公社干部算個啥?

哪里有野齋，

就到哪里挖!

空壩上的歌聲匯成一片，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唱。李九告訴我：這是齋歌。挖野齋的人都會唱。我知道，這齋歌是根據(jù)《我為祖國獻(xiàn)石油》改編的，但改編得不錯，唱起來很扎勁。

李九跟我講了很多齋規(guī)，并要我記住，不能違反。對齋齡比自己長的人，一定要尊重，不管他的身份如何；把吃飯的碗叫齋缽，不能說碗；早上起床后不能說話，只管洗臉吃飯，不要跟任何齋哥打招呼，吃完飯后到了工地上才能開口說話；吃早飯時掉了筷子或打爛了碗，當(dāng)天就不能出工。把布票叫做花花兒，稱糧票為粉子；把錢叫皮，一塊錢為一分皮，十塊錢為一角，一百塊錢為一塊，一千塊錢為一吊，一萬塊錢為一方；把蹲監(jiān)獄叫做“丟進(jìn)去了”，將逃跑稱為“掛五檔”，稱爬火車為“攆滾滾兒”。齋會的編制都是仿照軍隊，分為連、排、班三級，分別設(shè)有班長、排長、連長，以連為單位進(jìn)行核算，按照多勞多得的原則計酬，評分標(biāo)準(zhǔn)為6～8分，最低一天可得6分，最高的也只能得8分。班長每個月可得額外工分16分，排長可多得24分，連長可多得32分，這恐怕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崗位津貼了。有三種情況不出工仍可得工錢：一、雨班，每人每天1元2角補(bǔ)助；二、早飯沒煮熟，吃了夾生飯，所有的人上午不出工，每人可得6角錢補(bǔ)助，但煮飯的炊事員得扣兩天工資；三、病假，一天補(bǔ)助兩元……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齋 頭 兒

一個齋會場合的負(fù)責(zé)人稱為齋頭兒，叫起來特別親切。實際上齋頭兒就是一個工地承包人，他持一張公社級的證明，那證明是硬火。一般的齋頭兒都有一技之長，甚至是全掛子(樣樣精通)，挖野齋的技術(shù)可概括為8個字：開山放炮，挑抬打拗。沒有一技之長者根本當(dāng)不了齋頭兒。

我所認(rèn)識的幾個齋頭兒，個個都十分了得，其技術(shù)的確非同凡響。下面介紹兩位典型人物。

一、黃胖婆。這當(dāng)然是外號，其實是男性，因他人長得矮胖，弟兄伙便這樣稱呼他。黃胖婆好像是宜賓人，他的出身似乎不太好，但他開山放炮的技術(shù)堪稱一絕。修公路自然少不了放炮，但放炮得靠技術(shù)，特別是放排炮，就是一次連放幾十炮，黃胖婆很會計算，第一炮和第二炮的導(dǎo)火線應(yīng)該相差多少，他只消用指頭一量便知道了。有一次沿山轉(zhuǎn)共35炮，黃胖婆一個人去點炮，讓其余的弟兄都躲起來。只見黃胖婆嘴里叼著支燃著的香煙，左手拿了一只鴛兜，從第一炮點起，點完最后一炮時，第一炮已經(jīng)響了，他站起來，仰頭望著天空走，當(dāng)有炸飛的小石塊飛來時，他便用鴛兜擋開，顯得那樣地從容不迫。有一次在半巖上有4炮，都是重炮，威力特別大。打炮眼時都是在山頂上打了樁，用繩子拴著人的腰，吊在懸崖上打成，這雖然很費力，畢竟沒有危險。但點炮就不同了。只要將炮燃了，人稍有閃失，便有生命危險。黃胖婆卻不怕，他獨自一人去點放懸崖上的那4炮。先是在山頂立了一根鐵樁，繩子拴在鐵樁上，黃胖婆順著繩子下去，他先點燃第一炮，然后雙腳一蹬，猛力一彈，便彈到了相距一丈多遠(yuǎn)的第二炮位置上，然后再點第三炮、第四炮。這4個炮眼不在同一水平線上，他卻靈巧如猴，輕松點燃4炮，才叫上面的人收繩子，他剛剛在山頂站定，下面的炮聲便響了，真是有驚險萬分。更為精彩的是那次爆破圓寶石。所謂圓寶石，是我們齋哥臨時給它取的一個渾名。當(dāng)時修段公路，已基本完工了，突然從山上滾下來一砣大石頭，像一個圓錐體，不偏不斜正好落在路中間，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幾十個人推也紋絲不動。我當(dāng)時計算了一下，那龐然大物應(yīng)該有二十噸重。要排除這砣大石頭，唯一辦法就是炸掉它。但麻煩的是，它的上面不遠(yuǎn)處有高壓線，下面則有一家兵工廠的房子，石頭要是不長眼，傷著了高壓線和兵工的房子那麻煩就大了。黃胖婆圍著那砣圓寶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了小半天，終于選好了一個位置。他親自在石頭上打炮眼，炮眼打好后。他又親自裝好炸藥。他還編了一個圓圓的竹簸箕。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后，黃胖婆才點燃導(dǎo)火線，再把竹簸箕蓋在石頭上面，自己還站在簸箕上面不下來。我們站在遠(yuǎn)處心驚膽戰(zhàn)地望著他……突然一聲巨響——準(zhǔn)確地說是一聲悶響，只見簸箕抖了一下，黃胖婆的身子只輕輕搖了一下便穩(wěn)住了。阿彌陀佛，他高舉雙手，從簸箕上跳了下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眾人趕過去把簸箕取開——哈，那個龐然大物散開了，散成了碎小塊!那神奇的一幕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幾十年之后，我都還忘不了黃胖婆那泰然自若的神色。

二、譚二錘。當(dāng)然也是綽號。我在他手下挖齋時，所有的弟兄伙都叫他譚二錘或齋頭兒。根本就沒人直呼其名。譚二錘，富順人，他打得一手好二錘。工地上打二錘是很有些門道的，那鋼釬頭不是尖的，而是月牙形似的刀口。操作時是打一錘車一下，要均勻有致，循序漸進(jìn)，炮眼才能打得圓滑暢通。每一錘打下去都得鏗鏘有力，那炮釬才有進(jìn)展。二錘把子不是木頭的，而是楠竹片子，且須是江安楠竹片子，兩塊長約三尺五的片子合起來便是二錘把子，打二錘兩手要配合得好，右手握到離二錘最近的地方，左手則握在把尾，人站騎馬式，一錘打出去，右手隨之往下梭，梭到左手處，猛地彈出二錘，錘頭落在炮釬上，叮當(dāng)一聲，沉重有力。那姿式叫黃龍纏腰，我們稱之為甩二錘，樣式十分好看，站在遠(yuǎn)處看高手打甩二錘，簡直是一種享受。譚二錘就因為打得一手好二錘而名震云貴川三省，有時，他帶個口信，那一帶工地上的齋頭都要買他的賬。有一次，弟兄伙要譚二錘表演一下技術(shù)，譚二錘答應(yīng)了。他將一根鋼釬插在地上，讓人用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了，選好了位置站定，雙手掄起二錘，一連打了15錘，每一錘都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了鋼釬上，響聲清脆悅耳，引得弟兄們掌聲雷動。

另外，還有川南的八大金剛，不但個個好技術(shù)，而且還有一身好力氣，都能吃苦耐勞，都是名氣很大的齋頭兒。仔細(xì)算來，那些齋頭兒如今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

吃錢法種種

齋會上雖然講江湖哥們義氣，但一提到錢字，便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一口吃了你。挖野齋，是名副其實的血盆里抓飯吃，那錢來得極為艱辛，說是血汗錢一點也不夸張?？删褪沁@樣的血汗錢還未必能如數(shù)拿到手、弟兄伙的錢稍不留意就被齋頭兒吃掉了一截。齋頭兒吃弟兄伙的錢很有些招數(shù)，茲舉幾種。

一曰“響大炸雷”。在一個工地快要完工的時候，齋頭兒便和甲方串通好，在一個晚上突然傳來通知：要立即清查野齋隊伍里的地、富、反、壞子女，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要捆綁押送回原籍。這通知一傳出，出身不好齋哥便穩(wěn)不住了，立刻卷起鋪蓋，“掛五檔”，星夜逃離工地。當(dāng)時出去挖野齋的人，不少出身都有問題，于是，一夜之間，一個工地的齋哥便跑掉了大半。他們一走，他們名下的工錢也就順理成章地被齋頭兒吃了。齋會上把這種手段稱為“響大炸雷”，我們也把它叫做“勝利大逃亡”。

二曰“掐黃鱔尾巴”，這種手段幾乎是每個齋頭兒都要用的。這是把每個弟兄工分小數(shù)點以后的數(shù)字抹掉不算，就像把黃鱔的尾巴宰掉一截一樣，每個月評一次工分，掐一下，一個工地通常都有幾百弟兄，一年被掐12次，那筆錢總的算起來還是很可觀的。

三曰“摳鼻子屎”。當(dāng)時，齋二哥吃的米都是用糧票到當(dāng)?shù)丶Z店去買，而糧票則是由齋頭兒統(tǒng)一從黑市上買來的，比如5角錢一斤的糧票，齋頭兒硬要說成5角3分錢一斤，明知有詐，卻無可奈何，明明吃了啞巴虧，還得陪著笑臉說齋頭辛苦了，為我們的吃喝犯了那么大的風(fēng)險。當(dāng)時買賣糧票數(shù)量較大的被抓住了是要坐牢的。糧票可以胡亂報價，菜價也是如此。弟兄們雖然心知肚明，但覺得不是大數(shù)，僅僅是被摳了一點鼻子屎而已，而對于齋頭來說，那筆收入也是可觀的。

四曰“邀野鴨子”。這是兩個工地的齋頭兒互相串通了吃錢。比如甲工地人手不夠了，齋頭兒就去找乙工地齋頭兒商量，隨便扯個謠風(fēng)，說要清理階級隊伍了，乙工地上那些屁股不干凈的齋哥便四下奔逃，這些亡命奔逃的齋哥稱為“野鴨子”，甲工地的齋頭便去將這些野鴨子邀到自己的工地上來，讓他們干活，只管飯，不給工錢，或者給極少的工錢。這些野鴨子慘極了，在乙工地的工錢被吃，到甲工地來賣苦力，只圖混口飯吃，工錢也被吃了，那情景，正像我們今天所說的：吃了原告吃被告。

五曰“撿紅鍋兒”。指的是一個工地活路結(jié)束了，齋頭兒將齋哥們的工資發(fā)到九成七、八，就剩那么零點二、三不給夠，說是甲方還吊著一點款子，得等一段時間才撥下來，到時他再給各位兄弟送去。就那么一點點錢，誰還會去計較呢?這點紅鍋兒就讓齋頭兒撿了。齋頭兒還可以把剩下的鋼釬、二錘、工棚材料變賣掉，雖是小錢一筆，但也是撿來的紅鍋兒。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傊?，五花八門，如今回憶起來，那種日子真令人感慨萬千。但仔細(xì)一起，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筆財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