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Ｋ的故事

老K與我曾多年在一個省屬車隊干粗活，交道不多，屬于碰面點點頭的那一種。后來分開了，我反而常去他下海開的小商店去坐坐，東說南山西說海，添了許多了解和友情。真正是應(yīng)了生活中的一個悖論：在一起時不多在一起，不在一起時多在一起。

鐘馗打鬼及其他

老K好歹是個中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重慶某國家物資部門管物資，專業(yè)也算對了口。怎奈他思鄉(xiāng)心切，一門心思想回成都，他那在運輸公司摸了一輩子方向盤的老爸，厚著一張老臉去求當官的。當官的有同情心，回話了：人可以接受，但只有工人編制，干不干？工人就工人，老K就這樣到了車隊。工資早已套成了技工3級，但老K修不來車，于是就發(fā)配到活最粗技術(shù)最少的拖車組換鋼板、拔輪轱。他難免有點大材小用的腹誹，干得自然沒精打彩的。

有一天上班，太陽暖暖的，和風(fēng)輕輕的，為等一個加工件，老K竟躺在拖車肚子下的工作板上睡著了。直到中午吃飯，也沒人來理會他。支部書記以身作則，吃飯總是走在后面。他從辦公樓穿過車場，遠遠看見老K還躺在車肚子下面沒出來，竟大受感動。第二天早上照例開大會，重申勞動紀律時他便順帶把老K表揚了一番：“有的人鐘還沒響早拿起飯碗去排隊了，你看人家K師傅，別人飯都吃完了他還在那兒忙修車……”下面了解內(nèi)情的師兄們紛紛掩口而笑，卻未料老K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報告支書，你看走眼了!昨天我是磕睡來了睡著了，不是在加班修車。慚愧慚愧!”在大家的一片哄笑中，支書那張臉一下紅到了耳根子。散會后，親老K的罵他：狗坐箢篼，不識抬舉!疏老K的搖頭：太張狂了，有話也該下來說，這不是當面破壞領(lǐng)導(dǎo)的威信嗎!老謀深算的則說：等著瞧吧，總有你好果子吃的時候。老K反而得意洋洋：哪個喊他犯官僚主義!

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市場競爭日益嚴峻，很多國營企業(yè)險象環(huán)生，要增效減員了。老K在車隊又是個不合時宜的家伙，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妻嫌子不愛”，一發(fā)狠便“響應(yīng)號召”打報告留職停薪，自謀生路了。開初到一家汽配商店給別人當馬仔，跑“外賣”，騎輛破車風(fēng)來雨去地送副活塞環(huán)、送張汽缸床什么的，三塊五塊錢的差價都“撿”得津津有味。老板見他耿直坦誠，腦瓜好用又有文化還口腳雙勤，便帶他到廣州進貨見世面。久而久之，他積了點小錢，生意場中的卯竅又被他盡覷在眼里，便謝過老板，坦言要自闖天下了。老板賞識他的直爽，非但沒責怪他反而給他介紹了很多關(guān)系。這樣，老K就在紗帽街一帶盤了個門面，自己開起了汽配商店。

店鋪雖是狹窄，但貨架上滿滿當當，透出興旺景象。說起做生意，他向我坦白是“無商不奸”，他也不敢例外。所謂“奸”就是該熬價錢的時候熬夠賺夠，這就需要眼光和膽識。比如有些型號的軸承，別人看不上眼他卻買來“囤”起，哪怕一年半載賣不出手；而買主一旦需要，只好到他這兒忍痛多出血了。還有就是做生意必須講誠信，這并無新意，但老K一疊連聲很是強調(diào)。他說：“誠能交人，也能養(yǎng)人?！北热缢F(xiàn)在進貨，只需一個電話打到廣州那邊，三五天就發(fā)貨過來了，無須自己鞍馬勞頓親自去跑。而那邊也不擔心你老K“撞”貨，不把錢倒過去。誠信互惠，良性循環(huán)，生意就做起走了。再就是盡量不賣假貨——盡量，是說配件都有正規(guī)來頭，比如進口貨有批文復(fù)印件等等，不賣來歷不明的水貨。這樣回頭客便網(wǎng)了一大群。

汽車配件很復(fù)雜，但貨架上質(zhì)量過得去，老K自然就理直氣壯心不虛。這些年的生意興旺，各路“大蓋帽”都把它看作一塊大肥肉，都想來咬上一口，各種上門攤派收費的便不少，而老K就敢紅眉毛綠眼睛地問個所以然。比如，鋪子上已訂了一份市級某主管單位的專業(yè)報紙，省級同一部門的另一張專業(yè)報紙又來征訂了。別的商鋪惹不起，只好掏包交費買“學(xué)習(xí)資料”，唯獨老K就偏偏不認那個“秤”。大蓋帽帶隊的就說，好，不訂也不強迫，把他的名牌記下來!就沖這句話，人一走，老K就打了一串電話，新聞出版局、省工商局、市長熱線……回答都是訂報自愿，不得強迫。老K又明知故問地“請教”：“那個要記名牌是啥子意思？”逼得電話里的人回答說：“是帶有某種威脅成分”，他才說，好，我算是給領(lǐng)導(dǎo)部門匯了一次報，備了一個案：要是我受到了變想報復(fù)，還要請你們主持公道!

下來再一尋思，老K又叫小工去買來一大張白紙，筆墨酣暢地寫上市長辦、糾風(fēng)辦、紀要監(jiān)委等等的電話號碼，牢牢實實貼在店鋪電話的上方，十分醒目。左鄰右舍過來看稀奇，他狡黠地解釋：“借鐘馗打打鬼!”此后竟果然波瀾不驚，別無意外，沒人來找麻煩。左鄰右舍都說：“還是你娃兇!”

老K其實不兇，他做生意倒是特別講“人和”的。他給自己、給小工訂了個“約法三章”。一是買主沒踏上自家店鋪的階沿或沒停下，不要起身招呼，不“拉”客；二是買主在別家問貨，即使那家沒有，也不能在這邊吆喝：“我這里有!”除非人家找上門來；三是只能對買主保證自己貨品的質(zhì)量真實可靠，不準對別家的東西說三道四。老K說，賣石灰的見不得賣灰面的，同一行道擠在一條街上，容易產(chǎn)生摩擦，訂個章法自己守，圖個和氣，和氣就能生財。這樣，他每天店鋪一打開要是沒事，便與左右同行茶杯攢在一起侃大山，從攻打伊拉克到美國大選到三陪女跳府南河。他把這叫做“龍門陣打伙擺，生意各做各”。

買主，第八個還不是銅像

一天，剛找開店鋪不久，便有一后生前來要一盤某型號的軸承。這是3個月前廣州發(fā)來的俏貨，20盤只剩得兩盤了。老K打量這副陌生面孔，180元成了交。不到半小時，那后生又氣喘吁吁趕來，一臉堆笑，說對不起不要了，退貨。退也就退，生意圈中互通有無，已是不成文的行規(guī)。老K早看出這小子是給哪家老板跑外“鏟”貨的，可能老板要價高了，或者就是這小子中間回扣“黯”得太狠，生意沒搞成。

過了約摸半個小時，又來了第二個買主，也要那種軸承。老K是認得他的，還是180，外搭了一句話：“不要就快點來退，我這彈子盤有是俏?！辈涣暇贡凰约貉灾?，未隔多久，那熟臉貌還真來把貨退了。接下來，又有第三、第四個……到吃晌午時，竟前后有七人來要同一種軸承，都又無一例外地吃了后悔藥。

老K心頭有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笑對隔壁五金店老板說：“今天有點日怪，一會肯定還有人來，第八個才是銅像嘛!”果然吃了飯還沒歇夠，又來了一個瘦子，眼睛東晃西晃，還是停留在那盤軸承上。老K有點起火，干脆要3個200元整數(shù)。不想那瘦子認了，叫開了張麻麻雜雜的收據(jù)拿走。老K便抽煙喝茶，心想，這第八個該歸一了吧？沒想到隔了好一陣子，瘦子還是硬著頭皮，甘受諷刺挖苦地來把貨退了。老K罵了一聲：“今天硬是遇到羅漢了!”接下來還有第九位，卻是個打工小妹，一臉笑兮兮把軸承拿走，又紅著粉臉笑兮兮來退。老K心頭恨罵了句：這彈子盤老子今天不賣了!

清靜了半個小時，已是4點多鐘了。忽見一位50多歲的半老頭，手提早過時的黑塑料袋，面容疲憊地跨了進來，向兩邊貨架東瞅西看，最后把目光落定在貨柜里——還是那盤軸承!此刻的老K，心中突然有了感覺，暗道：“真神來了!”便弓身接待，取出軸承送了過去。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200元成了交。半老頭一改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已是一臉輕快，如釋重負。老K請對方稍坐，說小二解手去了，回來就開票。生意做成便拉閑話：“看先生這樣子，是跑了大半天了。先生說實話，別的鋪子要價好多？——你放心，不管人家開價多少，我們講定了的200元，我一分不漲?！蹦侨诉t疑片刻，答道：“你問得痛快我也答得痛快。實話實說，多數(shù)要250，少的也要230。就在這一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腦殼都轉(zhuǎn)昏、腳板都跑燒了!”咦，這就是先前九個人“鏟貨”的緣由了，老K心中明白，哈哈大笑：“不怕你多心，我說句要不得的話，你先生簡直是個又愚蠢又聰明的大傻瓜!”對方一怔，面帶不悅地乜著他看：“你……你……咋個這么說？”老K還是笑扯扯地：“我曉得，你才是真買主，而你卻不曉得，我才是真賣主!枉自你跑了大半天，不直接到我這兒來，你蠢不蠢？功夫不負有心人，你最后還是找來了，真刀見真槍，你聰不聰明？現(xiàn)在收據(jù)未開，錢沒過手，你就抖真話，就不怕我反悔，你傻不傻？……這樣子，就沖你這老實話，我再讓你一個點子，190怎么樣，你說發(fā)票開好多？”半老頭此刻自然早已轉(zhuǎn)嗔為喜，老K心頭都已默算好了，小小一盤軸承折騰半天，總算是“撿”了80元純利。

我聽了這段故事，不由慨嘆：“一樣?xùn)|西倒來倒去，價錢愈倒愈高，最后還不是消費者倒霉!”老K摸起眉毛豎起眼把我盯倒：“那照你說，工廠生產(chǎn)出來，消費者直接拿去用，就好？那只有生產(chǎn)主義!不要商人，一條街一條街的鋪子都關(guān)完了，哪里還有都市繁華，百業(yè)冒盛？那不是要餓死一大撥人來擺起？嗨，所以說你們文人，只能耍耍筆桿子做文章，外頭的事情，都不懂!”

幫襯，剃頭挑子一頭熱

老K做生意小有資產(chǎn)了，不免有了“兼濟天下”的情懷，描準的就是本家族中混得最差的一個小表弟。這遠房小表弟已30好遠了，在東郊一家大廠當車工，雖說好歹未下崗，但工作量早已不飽和，實行輪崗制，工資就肯定高不到哪兒去，他那口子也一樣，小家庭月收入千馬塊錢，還要供個上小學(xué)的娃娃，那日子便可想而知了。

老K反復(fù)尋思，那日坐在店中忽然計上心來。想當初在車隊時，每搞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什么的，那些汽車輪軸墊圈不都是大伙自己加工制作的么？一樣用得上好!而今自己賣的墊圈，都從廣東進貨，千里迢迢，豆腐也盤成肉價錢了。做墊圈工藝簡單，小表弟又是搞機械的，何不找他聯(lián)系就地加工生產(chǎn)，讓他“吃”這中間的利潤，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多少幫襯了表弟一把。

老K興沖沖把表弟叫來，如此這般地替他算賬籌劃，并表示只要產(chǎn)品做得合格，他就按從廣州的進價收，先做兩千個墊圈試試，這中間肯定有搞頭。不料他的一番鼓吹，卻沒有從小表弟臉上調(diào)動出多少積極性。小表弟開口了：“說錢好笑人啊!表哥，要說幫忙，我肯定幫你跑幫你做!”老K立馬拉長了臉，正色道：“你說啥子？我要你幫啥子忙？弄清楚，是我想幫你!”表弟這才訕訕地點頭、最終表示：“我找人聯(lián)系一下試試?！睅ё吡藘扇N樣品。

做墊圈果然并不難，半個月后，表弟便雇了輛車把兩千個墊圈拉了來。老K驗完貨后說了聲：“要得!”順手又塞給同來的小侄兒一張百元大鈔：“來，伯伯拿給你去打電子游戲。”據(jù)表弟講，墊圈分別做成八角、一元一只，跑了好多路線，費了好多口舌哦!老K幫他算了算。除去成本及雜支，表弟至少掙了七八百元，也就是半個來月的業(yè)余時間。

這批墊圈很快被分批“打”了出去。不覺又近半年，老K想擴大點范圍再多做幾種，就生產(chǎn)它個兩萬只，自然還是交給小表弟做。他又給小表弟出點子，鋼材不妨就到市場上自己買，只叫廠里來料加工，肯定還會隆低點成本；邊角余料也堆在那兒別丟了，最后找個收荒的，幾角錢一斤也肯定賣得脫，這中間又是錢……小表弟聽到這里，打斷了他：“廢料還要要，好笑人呵!”又訴苦般地數(shù)落這加工廠如何不好找，人家還嫌賺不到錢呢，天氣又這么熱，一跑一身汗……總之是面有難色。老K只好打住：“這也不勉強你，想做不想做，三天內(nèi)給我回個話，好不好？”三天過去了，那邊杳無回音，老K知道是人家怕“好笑人”了。一周后，他找到一位朋友，那朋友的老婆在一個小廠里當鈑金工，全廠上下苦熬苦打地討生活，一下就把這批活計攬了過去。兩個月下來便保質(zhì)保量交了貨。朋友那天提了兩瓶全興一大袋營養(yǎng)品來謝老K，坦言這批加工貨僅他就從中賺了兩千，廠里還給他老婆發(fā)“業(yè)務(wù)介紹獎”200元。兩頭受惠，他怎能不表示表示？這次合作，算是皆大歡喜、功德圓滿了。

但是，老K卻不怎么高興得起來。本想給自己的小表弟弄點外快改善生活條件，誰知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就是不來氣!老K余恨未消地對我說：“其實，三天滿了，我還不死心，專門上門去找過他。只見侄兒一個人趴在桌上做作業(yè)。問他爸呢，說是上游泳池喝茶去了；媽呢？到張阿姨家打牌去了!你看你看，開口這也笑人那也笑人，我看要交不起水電費，交不起娃娃學(xué)校頭的這費那費，才真正叫笑人!這成都怎么盡養(yǎng)懶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