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前,我選擇學習音樂,這在他人尤其是我愛的人看來都是荒謬的,甚至愚不可及的。在社會的巨大力量和自我內心的折磨下,我最終卻報考了法醫(yī)專業(yè)。命運真的就是這樣陰錯陽差難以把握?
我一九九四年就讀于縣高中,高三,就要高考了。
那時的我一天到晚只穿長褲和有硬領的襯衣,很少穿裙子。這樣做我有目的。穿寬松的褲子讓我的屁股看起來不翹,沒有特點的襯衣讓我的胸部看起來小一點,有時我甚至像農民阿伯一樣把褲腿挽起來,走路的時候還故意把胸脯收回來一點點,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媽就氣得要死,說我沒有女人的樣子,將來會有哪個男人要我?
沒有女人的樣子,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滿世界的女人都在爭先恐后地表明自己是個女人,如果我也跟著去起哄,我不是很掉價?再說,我才十七歲,我不想看起來像個女人。沒有男人要我?再怎么著也不會,走著瞧。不過就目前來說,這些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問題是我應不應該參加通常意義上的高考。這個問題竟出在我這個縣重點中學的高材生之口,而且,不到一年就要高考了。
我是班上的高材生,我爸爸媽媽是醫(yī)生,他們要我讀醫(yī)科。
現(xiàn)在再也沒有鐵飯碗了。
當醫(yī)生一輩子都不愁沒飯吃。
但是我很想唱歌。不記得是哪一天我走路上學,一路上我在踢著石子玩,一邊想,人生很長,長得好像沒有盡頭,活著到底是做什么的?想來想去,我認為我活著應該是唱歌的。
我決定報考北京某某音樂學院的演唱專業(yè)。
那天晚上,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我的父母。我爸跳起來說:“要不是我耳聾了,就是我聽錯了,你再說一遍。”于是我再給他說了一遍。他又說:“演唱專業(yè)。唱歌也能說是一個專業(yè)嗎?你這輩子想餓死嗎?”我媽媽的反應更是夸張,她當時就軟軟地昏倒在床上,兩眼就直了。前兩年,我們的鄰居黃阿姨的兒子叫做小老鼠的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就跟著一幫混混出去玩,他們的頭兒還帶了一個女孩。就在江邊的水松樹林里,頭兒和另外的一個男孩把女孩給強奸了。據(jù)說長得只有一米五五的小老鼠只是站在旁邊看熱鬧,結果也被抓了起來,最后和其他的八個人一起,給判了刑。那時我只有十五歲,對于“強奸”這個詞,還沒有覺得有要“想像”一下的必要,也想像不出來,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罪大惡極的事情。我覺得小老鼠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他有時候來我們家玩,看到抽屜里有個小蟑螂,他會蹦蹦跳跳地,像殺豬一樣地嚎起來,“蟑螂,蟑螂”的亂叫。他人長得矮小,生來就是媽媽的小寶貝,十八歲了,我老覺得他小學剛畢業(yè),這樣的人怎么會做這種事呢?
他給五花大綁判刑的那天,他媽媽就像我媽媽這樣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夠心軟。所以我眼睛一直看著我的爸爸,極力想像他是個透明人,極力要透過他,看到他背后墻上的那幅畫,畫里面是頭發(fā)像亂草的愛因斯坦。我還想極力看透那白色墻壁,看到種在陽臺上的紅色的雞冠花和綠色的八仙草,看到房子前面的那棵老態(tài)龍鐘的垂著褐色的胡子葉子綠得發(fā)黑的榕樹,看到灰色的天空,并且讓我的目光順著綠色的南流江走,一直走到遼闊的藍色的太平洋去。在整個過程中,我做到一言不發(fā)。一定是我這副縹縹緲緲的神情讓爸爸覺得我已經(jīng)是無藥可救了,也有可能我爸爸陳醫(yī)生覺得我這副神情有點瘋瘋癲癲的,再迫下去,我一定會完了。不管他是怎樣想的,他最后只得說:“你要去學唱歌,將有可能一輩子挨窮受苦,你看縣文工團那幫唱歌跳舞的,就知道了?!蔽艺f“窮就窮,不關你的事?!比绻也话阉麄儺敵赏该魅藖砜创?,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我就會改變主意。最后他黑著臉默許了。
媽媽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慢慢地,她開始對我視而不見。
我還想把我的這個決定告訴一個人。他是我們班的班長,他的名字叫黃發(fā)旺。
剛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覺得很別扭,我覺得這個人一定有一對很大很大的板牙,是發(fā)黃的那種;另外他的指甲一定很長,特別是小指甲特別長,里面還有黑黑的泥;如果他有倆錢,他的脖子上一定會有一條粗壯的金項鏈,他的給煙熏黃的手指上戴著奇大無比的金戒指,而且至少有兩個;家里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在村里耕著兩畝薄田,他爸爸最多是個村長什么的,或者他媽是個管“計生”的婦女隊長。
事實剛好相反,他是一個非常帥的人,干干凈凈,坦坦蕩蕩。他的父親是我們縣的縣長,從來沒有當過村長。
這些優(yōu)點,不足以使十七歲的我心動。
相反,他是我的競爭對手,我們兩個人常常是班上的第一第二名。他第一名的時候,我是第二名。我第一名的時候,他就屈居第二。
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把我當成了他的敵人。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十七歲這一年,我會愛上我的競爭對手。
黃發(fā)旺會拉小提琴,那次在學校十一的文藝會演上,他來一個獨奏,曲子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當他一開弓,琴音像干燥的秋天里的風,我像一張落在地上的金黃的菠蘿葉,風起處,我被卷啊卷的卷上了天空,我舒服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一根根的汗毛嘩啦嘩啦地此伏彼起地豎了起來,我看到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在我心里悠然地蕩著秋千,我覺得那個女人就是我。
我愛上了黃發(fā)旺。
成天穿著平跟涼鞋,寬松的蘿卜褲,男式襯衫的我,心里面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蕩著秋千的風情萬種的女人。我給蕩得心神不寧,我要想法平靜下來。于是,我給我的白馬王子黃發(fā)旺寫了一張條子,上面是:我不是你的敵人,相反,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想做你一輩子的朋友。
黃發(fā)旺回給我的條子是這樣的:“晚上老龍眼樹下見?!?/p>
我們的教室后面,是個小樹林,里面長著一些黃皮樹酸柚樹菠蘿蜜樹之類的雜樹。有棵孤獨的老龍眼樹長在這個小樹林的那一頭。老龍眼樹下有一條往南的小路,從小路可以走到一帶斜坡,斜坡上是綠得發(fā)黑的水松林,水松林的盡頭是沙灘,沙灘過了就是南流江了。
龍眼樹這一帶,平時基本上沒有什么人來往。
晚上下了自習課的時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黃發(fā)旺離開了。五分鐘后,我來到了龍眼樹下。黃發(fā)旺的黑影閃了出來,抱著我,嘴巴就壓在我的嘴巴上。
我一陣麻木。后來黃發(fā)旺就放開我了,后來我便開始渴望,無盡的渴望。但是黃發(fā)旺說:“這就夠了,這就說明一切問題了。在高考前這段時間里,我們不能接觸,也不能說話?!?/p>
我說:“你說什么?”
黃發(fā)旺說:“傻丫頭,如果我們在一起,第一第二名就是別人的了,我們就考不上名校了。事情做不成,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要同時考上名校才能談戀愛。
黃發(fā)旺的爸爸媽媽如果知道,一定會自豪死了。
想不到把《梁山伯與祝英臺》拉得如歌如泣的黃發(fā)旺,有風的時候,頭發(fā)會像絲一樣飄起來的黃發(fā)旺,能如此的理智。
我更加愛他了。
那天晚上我們是分頭離開龍眼樹的。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有風在吹。蟲子們在黃皮樹上,酸柚樹上,牛筋草里,此起彼伏地唱著。它們過去在這里唱,現(xiàn)在在這里唱,將來也在這里唱著。沒完沒了了。
一個奇怪的夜晚。
從此開始了我對黃發(fā)旺的渴望。為了這個渴望,我有什么不愿意做的呢?
我在一張紙條上寫:我決定報考音樂學院的演唱專業(yè)。
我以為黃發(fā)旺會因此和我見面的。他沒有。他給我寫了一張紙條,上面是:我不同意,弱智。當前,最現(xiàn)實的字眼是:電腦,財經(jīng),留學,IT,CEO,MBA。那些智力有障礙的人,知道自己的功課是上不去了,考名校是沒有希望的了,只得去搞搞唱歌跳舞什么的,比如林秀蘭之類的。
后來,他還是覺得不過癮,又追加了一張條子,說:我一直認為你的智商在我之上,真想不到你!你以為一個人長得美一點,歌唱得好一點,就可以成為歌星嗎?我小提琴拉得夠好了,你看我有沒有考什么音樂學院?把它當成業(yè)余愛好不是很好嗎?
我很想告訴他,世上有一些人,他就是不能只把唱歌當成一種業(yè)余愛好。
我很想告訴他,我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如果我把唱歌當成業(yè)余愛好,我會郁郁而終的。
但我知道告訴他這些是沒有用的。我曾如此這般地跟我爸爸說過,結果我爸爸滿腹狐疑地觀察了我好幾天,至少他心里認為我心理是有毛病的。
等我考上了名牌音樂學院,他才知道錯。
黃發(fā)旺提到的那個林秀蘭,是我的同學。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發(fā)酵”林秀蘭算不算是我的死黨。不過今天我認為,她是我的死黨。
林秀蘭很肥很矮。她的臉鼓鼓的,鼻子又大又紅,很有酒糟鼻的味道;胸部發(fā)育得不成樣子,所以也有人叫她“波霸”。她的腿像冬瓜,她的手臂像蓮藕,總之,她整一個鼓鼓囊囊的,像一個發(fā)酵得非常非常好的面包。
我是不大喜歡她的,主要不是因為她肥,而是因為她的頭發(fā)。
她長著一頭彎彎曲曲的卷發(fā)。
是天然的卷。平時,她總是把頭發(fā)緊緊地編成一根辮子,倒也看不出來有什么。但是她的劉海……
那些劉海像懸空的絲瓜苗一樣打著幾個旋,到了末梢那個地方,就往外一翹。盯著這些劉海,我很容易發(fā)呆,我會看到一個密密的水松樹林,就像縣城北面的南流江邊的那些水松樹林一樣,針葉綠得發(fā)黑,地上冒著水汽,有好幾條金邊銀邊的蛇盤在樹桿樹枝上纏啊纏的。這個景象讓我起雞皮疙瘩。
我讀幼兒園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個叫譚芳的女同學,不知我上輩子欠了她什么,老是掐我的臉,有一次,她甚至拿塊石頭砸我的腦袋,結果頭上穿了個洞,血流了出來,我當時嚇得就往家跑,一路上低著頭,看著血吧嗒吧嗒地落在泥地上。
譚芳有一頭天然的卷發(fā)。從那以后,我一直認為卷發(fā)的人天性一定是很“惡”的。
“發(fā)酵”倒是滿喜歡我的,放學回家,她老是跟著我,課間的時候,她也老是黏著我,放假的時候,她會像天降奇兵似的來到我家。她會冷不丁地說:“陳潔,你的鼻子很高。”我和其他同學聊天的時候,她會橫空出世地跑過來說:“陳潔,你眉飛色舞的樣子很好看?!?/p>
這樣子下去,真是蠻嚇人的。我搞不過她,只得猶猶豫豫地把她當成我的朋友了。
發(fā)酵家是附近農村的,她成績不行,但一意孤行地要考英語專業(yè)。這大概是黃發(fā)旺譏諷她是智障的原因了。
關于我報考藝術類學校這件事,老師們是有反應的。
比如陳老師,他是我們的政治老師。那天我在課堂上舉手提問:“陳老師,什么叫做客觀世界?”陳老師這個穿著臟兮兮夾克的糟老頭脫口而出地說:“我包你做媒,不包你生仔的了。”這是一句當?shù)氐闹V語,在這里,他的意思是說:我是你的老師,我有責任教你,但是學沒學會,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那天陳老師感冒,鼻涕流出來,又給他吸了回去。他說完這句話后,不知怎的,他像小毛孩一樣,用手背往鼻子那個地方一抹,那鼻涕被扯了出來,像一條大肥蟲一樣地趴在他的臉上。同學們哄堂大笑。既笑那條大肥蟲,也笑“生仔”這個詞。同學們覺得這個詞妙極了。
我轉過頭朝第四組最后一桌的那個方向看過去,黃發(fā)旺也跟著笑。
那是一種事不關己的笑。
怎么會這樣呢?
回家以后,我和我的外公嘮叨了這件事。我外公是前教育局局長。我外公這個人,是那種對周圍的人和事總是耿耿于懷,到哪里都愛和別人鬧點別扭,并且不依不饒的,是人見人嫌的那一類。在國民黨時期,他對蔣介石耿耿于懷,結果他參加了共產(chǎn)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據(jù)說他給戴高帽游街(這叫什么事啊),結果他又開始對毛澤東耿耿于懷。總之他一天到晚氣鼓鼓的,唯恐天下不亂。聽我說了陳老師這件事后,他吃飽撐著沒事干,教育局,教委,縣政府層層告陳老師的狀,主要是針對“包你做媒,不包你生仔”這句話,搞得陳老師在大會小會上都挨批評。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我外公太過了。后來我外公說,陳老師是不服的,他說我本來是學校的尖子生,偏要報考什么唱歌專業(yè),我只不過是學校的一個廢品。既然已經(jīng)是廢品了,就不想花力氣教她什么了。老師們已把我視為廢品。那幾日我恍恍惚惚的,命如游絲。
我們學校,每個班的教室外,都有一張乒乓球桌:下面壘著磚頭,桌板是一張水泥板。那天早操后,我屁股挨著乒乓球桌的水泥板不想進教室,我對發(fā)酵說:“他媽的陳鼻涕說我是廢品?!卑l(fā)酵說:“你聽他的。你唱歌那么好聽,你要是個男的,我一定會嫁給你了?!蔽艺f:“發(fā)酵,你是不是玻璃?”發(fā)酵說:“什么什么?”我說,“玻璃就是同性戀你不懂嗎?”發(fā)酵說,“世界上怎么會有人同性戀呢?真是太奇怪了。”
林軍在旁邊說:“陳潔,我有黎明的新專輯你要不要?”林軍總是給我買CD。
回教室的時候,我覺得心里還是不舒服。上課的時候,坐在我后面的林軍,拿著根東西在我脖子后面搔來搔去,感覺是根草。我頭也不回地扯過來,扔掉了。后來他又來搔,我轉過身,“啪”地拍著桌子說:“林軍你吃鳥毛嗎?”林軍臉青青地說:“吃,拿來?!蔽疑焓殖吨念^發(fā)說:“吃,吃!”
這時扣燕過來說:“陳潔你讓一下人家林軍,死得了人嗎?”
扣燕這是多此一舉。林軍是我的死黨,我們用不著別人來勸架。
這時我想像黃發(fā)旺走過來和我說:有我呢!
他沒有說。他的眼睛也沒有說。
坐在第四組最后一桌的他,眼光散漫而沖淡,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獨有他活著。
扣燕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穿裙子,緊身上衣,她走路的時候,屁股一扭一扭。我并不是說這樣不好,我相信瑪麗蓮·夢露走路的時候,屁股比她要扭得厲害,我還是認為瑪麗蓮·夢露千好萬好的。我和扣燕一向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后來我仔細想了想,高中三年,好像我和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而且我只記得一句———那天是上體育課,黃發(fā)旺和我們迎面走過,后來扣燕笑瞇瞇地和我說:“黃發(fā)旺走過后,還轉過頭來一直看你?!?/p>
朱老師是縣師范的音樂老師。到了三十幾歲的某一天,她離了婚,臉上突然長滿了青春豆,聲音也開始有點聲嘶力竭。她一直教我聲樂。高三的第一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和我說,考音樂學院的時候,主考老師都是學院的老師,所以我最好放寒假的時候上北京找老師,跟該學院的老師學唱,要不然,到時候我會吃虧的。
剛好我有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表姐,在我要報考的那個音樂學院里工作。她是學生食堂里的幫工,但她愣是幫我在學院聯(lián)系好了一位老師。
那個學期,我的總分排到了全班第一,但是老師和同學都有意無意地把我第一名的成績給淡化了,他們認為,對于一個要考音樂學院的人來說,我在畫蛇添足。他們認為,黃發(fā)旺才是真正的第一名。
我爸是縣人民醫(yī)院的院長,五年前,他在縣城大街買了一棟上下五層的樓房,搬出了醫(yī)院的宿舍。我回家把那個學期的成績告訴了我爸,我爸只“唔”了一聲,我媽當時也在場,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媽這個人就是有本事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見解,來過我家見過我媽的同學都這么說。同學來找我,她首先開始盤問,同學稱之為查戶口。她的第一句總是:你爸叫什么名字,你媽叫什么名字?接下來便是:你爸是什么單位的?你媽是什么單位的?如果她發(fā)現(xiàn)誰誰的父親和母親是沒有單位的,也不是什么老板,她就馬上失去了興趣,我的那個同學便在她的視線里永遠消失了??蓱z我的那個同學正在準備回答她“你叫什么名字”這個問題呢!永遠不會再有那個問題了。
自從我決定報考音樂學院后,有一段時間里她總是尋死覓活的,后來收效甚小,她就不鬧了,到了最后,我也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了。
那天傍晚,我爸“唔”了一聲之后,我接著說:“寒假我要到北京學唱歌,二十天的學費要一萬元?!蔽野终f:“跟黃老師唱得好端端的,為什么?你以為銀錢都是紙做的嗎?”聽到這個“錢”,我暫時回到了我媽的視線。我媽說:“我就知道你是個花錢貨,將來你和趙博的那個仔沒有什么區(qū)別?!壁w博是縣文工團的小號手,他的兒子趙小藝在北京的一家音樂學院畢業(yè)后,把頭發(fā)染成黃色,用皮筋把長發(fā)在腦后扎了起來,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在北京的一家啤酒城彈電貝斯,每個月八百塊錢,還隔三岔五地打電話回家要錢。
我氣得跑上了我家的樓頂,我不打算下樓了。到晚上,還是我爸先上的樓,他把一個裝著一萬五千元的牛皮紙信封交給了我。
我猜我爸一定是害怕我跳樓。
其實,我在樓頂?shù)臅r候,一直在想著黃發(fā)旺。
要快,要快,他就要走開了。
有旋律在我心里面低低地回響,我仔細聽,淚眼婆娑中我辨認出那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寒假結束后我回家了,我按時返回學校。
五月份我參加了北京某音樂學院的初試,以第二名的成績通過了。
我和黃發(fā)旺已經(jīng)不再有眼神的交流了。他知道我就在那,但他就是不看我,打死也不看我。
班上也不對勁。
首先是同學們的眼光,那是一種怪怪的眼神。遇到那種眼神,我總是要看看我褲子的拉鏈有沒有拉上。因為,有一次我們的英語老師站在講臺,唾沫四濺地賣弄他純正的王家英語,五十分鐘里,他褲子上的窗口是一直開著的,那時,班上的同學就是這種表情。
還有就是他們的笑聲。上課我舉手發(fā)言,同學們會笑。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搞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笑。某天我們班上體育課,小兒麻痹癥的古娟娟硬是要和其他同學一起跑步,當她一瘸一拐地在跑道上走的時候,同學你看我,我看你,藏藏掖掖地笑出聲來。
當下我就斷定:我在課堂上發(fā)言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種笑聲。
我是一個相當謙虛的人,但我還是要說:我一向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以前從沒有人如此對我。
再有就是,有天放學,不知怎的,教室只剩下我和秦榮。秦榮是個男生,學習中等,膽量中等。秦榮后來轉了個頭,看到了我,臉色陡變,他走出教室的時候,腿腳有些不聽使喚,這讓我想起做夢:夢中被人追趕的時候,就是這樣有些邁不開步子。
真是奇怪了。
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高考前夕,我們下午一般都是自習,為了避免影響別人,或者受別人的影響,我和發(fā)酵林軍幾個總愛在小樹林里背書。那天下午,在樹林里找一個地方放下椅子,我說:“他媽的,B泥居然不肯借給我筆,還說我是怪胎。莫名奇妙。發(fā)酵,林軍,你們不覺得最近有點神秘嗎?”B泥是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因為個子矮小,不知哪個想像力豐富的給他起了一個這樣的外號。
發(fā)酵以猝不及防的口氣說:“陳潔,我說出來你不要難過?!?/p>
林軍說:“丟你媽的發(fā)酵,你要是敢說我掐死你?!?/p>
我對著發(fā)酵:“說。”
發(fā)酵說:“林軍,不說不行,我看是有人要害陳潔。”她轉過頭來跟我說:“班上的同學都說你得了神經(jīng)分裂癥,寒假發(fā)了病,只得住進柳州瘋人院,春節(jié)的時候也是在瘋人院過的。現(xiàn)在他們背后都不叫你的名字了,他們只叫你癲婆。他們還說,不是癲婆,為什么功課這么好,卻跑去學唱歌呢?”
我叫發(fā)酵和林軍離開。
我從地上撿起一張菠蘿蜜樹葉。那巴掌大的葉子厚厚實實的,水分很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閃著柔和的蠟光。我一向喜歡落葉,眼下這張,一定是剛落下的,黃得很鮮,綠得很艷,上面還月朗星稀地分布著幾粒芝麻般的黑點。我把這張葉子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這張落葉有一股氣息向我撲面而來,接著我就看到一個黑膚美女,背后是海藍色的天空,她穿一條雪白的袍子,站在金色的撒哈拉沙漠上,兩手抱著一個裝水的陶罐,大大咧咧地擱在右邊的胯上。沙漠的風一直吹一直吹,她雪白的袍子飄了起來,無邊無際的金色的沙漠里,回響著《卡門之歌》。
卡門是一支西班牙樂曲,怎么跑到北非來了呢?這么一想,我就醒了過來。我一向都是這樣愛幻想,我必定是瘋了。黃發(fā)旺會愛一個瘋子嗎?不可能。生活沒有了黃發(fā)旺,還有意義嗎?沒有。
八月份,高考成績出來了,我是我們縣的高考狀元。黃發(fā)旺第二名,扣燕第三名,林軍是第五名。發(fā)酵后來上了地區(qū)師專的英語專業(yè)。
在填志愿的時候,我在每一欄填的都是一個同樣的學校:某某醫(yī)科大學。我當然被錄取了,是法醫(yī)專業(yè)。
我爸爸的眉結沒有了,這讓我心里有了絲絲的暖意。
我一直等著黃發(fā)旺來找我。他沒有。
大學五年級的一天,在縣城的一間小學當英語老師的發(fā)酵給我一個電話,她說,黃發(fā)旺大學一畢業(yè)就和扣燕結婚了,據(jù)扣燕說他們是在高中最后的一個學期定的情。
1999年我大學畢業(yè),分到省公安廳的刑偵處,從此干上了法醫(yī)這一行。到了2003年的今天,我已經(jīng)被破格提拔為法醫(yī)科一個小小的副科長了。
我把頭發(fā)染了淡淡的紫紅色,我穿牛仔褲,夏天愛穿T恤。我有各種各樣的T恤,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我特別愛灰色系列的。我不大聽音樂,所有類型的音樂都可以讓我心痛難忍。
此時此刻,我和科里的幾個法醫(yī)正待在停尸間里。這是一具女尸,死者只有二十歲左右。今天早上園林工人在一堆枯枝黃葉下發(fā)現(xiàn)的。尸體的右下腹已出現(xiàn)了尸綠,嘴角和眼裂出現(xiàn)了白色的蠅卵,死亡時間至少已有四十八小時了,所以必須盡早解剖以確定死亡性質。我手里拿著解剖刀,以下巴下的頜骨為起點,沿著人體的前正中線剖開尸體。做法醫(yī)已有四年了,我越來越熟練,今天我的狀態(tài)也很好,我簡直覺得解剖刀已成了我本身的一部分,是我身體長出來的一個手指。當解剖刀快要挨到尸體的臍部時,我的手握著解剖刀流水般的繞過肚臍,然后在臍部的下方繼續(xù)往下切割,到了恥骨聯(lián)合的地方便戛然而止。尸體一經(jīng)剖開,尸臭便傾泄而出。
很顯然,這是一樁兇殺。確定了死亡原因,推斷了兇器和作案方式之后,我便開始縫合尸體,最后的一針在下頜的位置結束。接著我抹干凈尸體上的血跡,給它蓋上衣服,待會兒火葬場里的工人會給它穿上衣服的。我甩掉手套,一邊洗手,一邊默默地對死者說聲“走好”。
我們幾個一邊往停在外面的車子走去,一邊商量著到哪兒吃晚飯,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陌生的號碼,陌生的聲音。
電話里的那個男的叫我猜猜他是誰。我很勉強,他只得說:“這么快就忘了《梁山伯與祝英臺》了?!?/p>
黃發(fā)旺。
我說了句“老同學”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
黃發(fā)旺只得不斷地往下說,他說他去了美國,他和扣燕離了婚,他又回來了。最后他說,他一直忘不了我。他要見我,他現(xiàn)在就在南寧,他要給我拉《梁山伯與祝英臺》。
對于他的要求,我不置可否,相信這么聰明的他,一定會明了。掛了電話后,我竭力回想那風中像絲一樣飄起來的頭發(fā)。多少次在夢中,它們像華麗的綢緞一樣,冷冷地在我的指間滑過,但如今我竟心靜如水。
我終于永遠失去他了。
無盡的輕松像潮水一樣漫過我的心頭。
上了車后,老賈打開車上的收音機,傳出了周杰倫的歌聲。一股熱流涌了上來,當然這不是沖著黃發(fā)旺來的。它是沖著音樂本身來的。
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音樂,我以為我能打心眼里愛上了法醫(yī)這一行。
我想起了去年,有個法制報的記者采訪我的時候問:你熱愛干法醫(yī)嗎?我正色回答說:不,我不愛干法醫(yī)。你去問問所有的法醫(yī),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熱愛和腐尸打交道的。
做法醫(yī),對我來說只意味著巨大的責任,有時,這責任沉重得令我嘔吐,但我心里面很清楚,這個責任將貫穿我的一生。
我想,無論怎樣,婚還是要結的,林軍等我等得太久了。
窗外下起了秋雨。已經(jīng)是十一月份了,雨,是一次比一次冷了。
我在想,當年我放棄的不是音樂學院。
是生命的和諧和寧靜。
是那張充滿水分的沉甸甸的菠蘿葉。
是金黃色的撒哈拉沙漠上海藍色的天空。
作者簡介:
原名陳音,筆名紫音,女,一九六五年生于廣西博白,一九八七年畢業(yè)于杭州大學,曾做過導游,高校教師。自小熱愛文學,但2002年才開始搞創(chuàng)作。曾在《廣西文學》《廣西日報》《南寧晚報》《當代生活報》發(fā)表過短篇小說、散文作品。